第七章 何处觅西施 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越国上下同仇敌忾,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终于起兵攻吴。 吴王夫差,正于黄池会盟各国诸候,闻讯千里赶回,兵马劳疲,再加上种子计使得吴国连年稞粒无收,民心浮动,伍子胥死后,国政混乱。吴兵与越兵初战于太湖,吴兵大败。 两军休整,数月后二次交战,吴兵再败,此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时,吴王夫差,被困于夫椒山中,求和不得,拨剑自刎。 越上将军范蠡,亲率五千剑士,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攻入馆娃宫。 范蠡直冲至宫中,他怔住了,馆娃宫的大门,竟被一把大铁锁锁住,那锁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结网,铁锈斑斑。 西施,西施你在何处—— 范蠡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结果,夫差性情暴烈,越兵攻吴,难道,难道说,西施竟—— 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喝一声:“来人,搜遍吴宫,谁能告诉我西施的下落,就饶他性命!” 他转身冲向内宫,他疯狂地搜寻,疯狂地砍杀。 西施、西施,难道我与你一步错过,竟成千古遗恨吗? “范大夫——西施没有死!” 范蠡狂喜,一把抓住了那说话的宫女:“她在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而破碎。 “她还在馆娃宫。” 范蠡甩开她的手:“你胡说,馆娃宫已经被锁了。” “她就在锁着的宫里头,是夫差亲手将她锁在宫中的!” 范蠡退后一步,忽然间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地坐倒:“为什么?” 阿萝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吴兵大败归来,我们在宫中,正为西施娘娘梳妆,夫差冲进馆娃宫,一路杀来,响屐廊上,都是姐妹们的尸体。然后,他的剑就指住了西施,那剑上,一滴滴血滴落下来……” 范蠡听得双手冰冷,他方自战场上来,那里杀人无数,血流成河,可是此时听着一个小宫女的叙说,竟令他如此的慌乱无措。只可恨他不能身临其境,不能在西施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挡去那杀机,那危险。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说下去!” 阿萝轻声泣道:“当时我吓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夫差已经将西施锁在宫中了,说是吴国再败一战,就杀了她。” 范蠡长长地吁了口气,夫差被困夫椒山,根本没机会再回姑苏来杀西施了,这么说,西施还在馆娃宫?他忽然跳了起来,一阵旋风似地向馆娃宫冲去。 “咣——”一声金铁交错,范蠡已经一剑斩断铁锁,踢开门冲了进去。 一路上的情景令人心惊,莲花池内水枯荷干,响屐廊中人声寂寂,一路进来,两旁皆是当日被夫差所杀的宫女,血流入长廊,已经干竭成紫黑色,尸体已经有大半腐烂,露出白骨,发出恶臭。昔日美如仙境的馆娃宫,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范蠡虽经千百战役,见此地情形,也不同作呕。 西施,她只是个弱女子,夫差何其狠心,将她锁于这人间地狱,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怎么能受得了? “西施,西施——”他大声地叫着,声音在空空的响屐廊上一遍遍回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范大夫——”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宫女,行礼道:“娘娘有请!” 范蠡随着那宫女向内走去,走过一重院落,那宫女推开门,范蠡走了进去。 前面仍是一条曲曲的长廊,一直通向宫室之中。 范蠡走在长廊中,不过几个转弯,便已经置身于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境界了。那尸体,那白骨,那地狱般的场景,不过一墙之隔,却已经完全看不到,闻不到了。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推门进去,眼前——是如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恍若置身于仙境一般。 空气中,隐隐传来氤氲的香气,这香气慢慢地沁人肺腑,似人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品味,忘记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帷幔一层层地在他的面前展开,又在他的身后合拢,范蠡一步步地走进去,帷幔的尽头,西施已经盛妆以待。 “咣——”范蠡长剑落地,大步奔了过去。 “范蠡——”西施轻唤着范蠡的名字,投入了他的怀中。 “西施,西施——”范蠡叫着他心中叫了千万次的名字,忽觉这一刻,如梦?如幻? “范蠡——”西施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了,难道是、是——越兵进入姑苏城了?” “对!”范蠡兴奋地拉起了她的手:“西施,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们的复仇,终于成功了!” 西施的手是冰冷的,范蠡察觉了:“西施,你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我都听说了,那日兵败,夫差提剑要来杀你,后来怎么样了,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西施全身冰冷,她的眼光看着门的方向,似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夫差去了黄池,会盟各国诸候,他要在这次的会盟中,成为天下的霸主。 西施与众侍女在宫中,要在夫差回来前,为他绣好庆贺的王袍。那一条条龙绣出来了,栩栩如生,昂首的飞舞的行云的布雨的……众侍女展示着刚绣好的王袍,西施仰首看着,微笑着想象这王袍穿在夫差身上的样子—— 忽然,阿萝从宫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息着叫道:“娘娘——我听到消息,越国攻打吴国,已经打到太湖了。” 西施站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直射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耳边突然嗡嗡作响,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西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的侍女,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哭泣。越国攻吴,第一个要死的,就是她们这些越女啊! 西施强提一口气,问:“大王呢?” 一名宫女道:“大王已经入城,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馆娃宫了。娘娘,我们怎么办,我们逃吧!” 西施木然道:“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忽然看到所有的人,都红肿着眼,蓬头散发地。她立刻坐了起来:“镜子呢!拿镜子来——” 宫女们惊慌地看着她,以为她吓糊涂了,生死关头,一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拿镜子? 西施挣扎着自行走到梳妆台前:“替我梳妆,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蓬头垢面的!” 众越女相互对望一眼,四名侍女立刻走了上前,像平常每天一样,为西施梳妆打扮,其余人等,也忙着收拾好周围的一切。 西施的手不停地颤抖,刹那间,犹似天塌地陷,多年挣扎得来的宁静,荡然无存。 她忽然想了自己小时候,她花了十几天,用小木板精心做了一只玲珑的小船,她把小船放入若耶溪中,以为小船能带着她的心愿,航行到大海里去。可是只是一个转弯,一股急流就把那小木船打得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只知道哭。可是现在,她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 忽然她觉得一阵痒痒,她看着镜中,她看到为她梳头的宫女手在抖,为她穿衣的宫女的手也在抖,为她傅粉的宫女手也在抖。 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宫女手中的香粉:“我自己来——” 她的镇定,让身边的四名侍女也镇定了下来,继续为她梳妆。 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夫差快马加鞭,自黄池赶回来,未进姑苏城,就直奔太湖战场。 而这一战,吴兵惨败。 双方收拾兵马,暂时停战,夫差未及喘息,直回姑苏城,直奔馆娃宫而来。 一路上,他急怒攻心,越国的背叛、勾践的背叛,不但令吴国的霸业功败于垂成之际,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越国的卑躬屈膝,消除了他的戒心,越国的美人计,迷住了他的眼睛。而现在,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的剑上,犹滴着越国兵士的血,这血中,还要再加上越国女人的血。 夫差闯进馆娃宫,一路直杀进来,响屐廊中,莲花池畔,处处娇呼,声声惨叫,如花美女,瞬间伏尸剑下。 不过片刻,馆娃宫已成人间地狱。 西施转过身去,夫差的剑已经指在她的胸口了。 然而夫差却看到了,西施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竟有喜悦。是喜悦吗,夫差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心软了。 西施看着胸前的剑,那剑上,是方才越女的血,正一滴滴地滴下。西施脸色顿时煞白,她直直地看着夫差:“大王,你、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忽然间,泪水涌上了眼眶,她却不敢去拭泪,因为夫差的剑,更逼进了一寸。夫差的话语如冰:“你自然是希望,寡人死在战场上,你就安全了。” 西施连嘴唇都已变做煞白:“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曾对你说,自踏上吴国土地时,我就当自己是吴国人了。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夫差的剑更近了一寸,已经刺破她胸前的衣襟:“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说这样的话?” 剑上的寒气,逼得西施的心也一片冰冷,她冷得上牙与下牙碰得咯咯响:“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终究、终究摆脱不了越女的命运。你、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死、死在你的手中,也好,至少只有你曾经对我好过。”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连讲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使她无法看清夫差脸上的神情,这样也好,至少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大王,杀、杀了我,你还可以重新一战,将士,将士们还是会拥戴你的,到底、到底只打了一战,你、你还有机会重来的,是不是?” 朦胧中,她听到夫差在她的耳边说:“哼哼哼,这么说,你希望寡人赢,还是输?” 西施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声道:“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忽然听到夫差的大笑声,然后头顶似一道冷风吹过,她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夫差一剑,只不过削去了她一绺青丝,便转身走了。 只听到夫差的声音自宫室外传来:“寡人与勾践之战还没完,不会现在杀你。若是寡人赢了,就把勾践的人头带给你;若是勾践赢了,寡人就把你的人头送去给勾践。”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