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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梆梆梆

    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之声,王继恩站起来,动了动坐乏了的身子,走到蜡烛前,取了剪子剪去过长的烛芯。

    烛花爆了一爆,火焰直窜上去,立时显得亮了许多。

    他放下烛剪,转过身去,看着坐在堂上的三人:三位,可还有什么意见吗?

    堂上所坐三人,皆非寻常之人。

    首座坐的是殿前都指挥使李继隆,他是已故宣德军节度使李处耘之子,当今皇后的长兄。但是他之所以做到这个位置,并不是因为其当朝国舅的身份,而是以一身军功而得。自李继迁在夏州叛乱以来,时降时叛,朝三暮四。全凭李继隆坐镇西北,多次打得李继迁丢盔弃甲,最近的一次,李继迁被打得仓皇而逃,竟连自己亲生母亲都落到了李继隆手上。

    李继隆押了李母进京为质,李继迁无奈,只得派自己的亲弟弟送上大批骆驼牛羊等,亲到京城来谢罪求和。

    西北太平,李继隆便因功升任殿前都指挥使,回到京中。

    这一天,却被同样也是平定了蜀中之乱而返京不久的宣昭使王继恩请到府中,商议要事。

    今日陪坐的两人,一个是知待诏胡旦,另一个是参知政事李昌龄,也都是朝中重臣。

    李继隆一进入王府中,见了这两个陪客,心中顿时就明白今日王继恩宴请他的目的了。胡旦本是原楚王元佐的翊善、李昌龄是元佐移居东宫时的少傅,都是当日元佐的心腹之人。元佐疯病被囚南宫之后,许王元僖大肆清洗原楚王府中这,胡旦李昌龄等人都被降职流放异地,直到元僖死后,一众楚王旧属,才都慢慢地回到京城之中。如今楚王旧部,自是以此二人为首。

    这时候,见了李继隆,胡旦李昌龄忙上前行礼过后,胡旦忽然道:听说昨日使相入宫见过皇后娘娘了?

    李继隆含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见过皇长孙了。

    胡旦大喜,忙问道:皇长孙,他、他可好?

    李继隆点头道:很好,皇长孙允升今年十二岁了,知书达礼,皇后怜他父母不在身边,待他更是加倍地疼爱。

    胡旦神色微黯,不禁有些哽咽道:皇后娘娘的懿德,天下同钦啊!

    皇长孙允升,便是楚王元佐的长子。昔年刚刚断乳不久,便遇上楚王疯病焚宫,而被囚南宫。楚王妃李氏,正是李继隆之女,自请入南宫照顾夫婿。李皇后是李继隆的亲妹妹,楚王妃的亲姑母,不忍见稚龄幼童也同入宫狱,便把皇长孙抱到自己宫中,亲自抚养。

    李皇后本来就膝下无出,更兼素来怜爱楚王夫妻,这十年来亲自抚养皇长孙,感情更是非比寻常。允升虽然无父无母,却在宫中甚得宠爱。

    此时李继隆见了这等阵仗,暗叹一口气,今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只为了同一个人,那就是如今废居南宫的皇长子,原楚王元佐。

    胡旦跪下道:楚王文武双全,本是天下人望。如今受难南宫,我们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只恨我等无能为力,只能求都指挥使了。李继隆官高爵重,多少有些与他身为皇后之兄有关系。但是李继隆为人自负,平生最恨人提及此事,他把守西北,抗击李继迁之乱时,甚至往往先身士卒。因上,胡旦等亦不提敢起国舅之称,而呼之为使相或者都指挥使。

    李继隆忙扶道:胡大人请起,唉,此宫闱禁事,我一个外臣,如何帮得了忙。

    王继恩道:恕下官多说一句话,今日请使相来,却是有一句要杀头的话,使相敢不敢听?

    李继隆看了王继恩一眼,道:咱们都是武人,天天都是把头拎在手里,还怕听一句杀头的话吗?宣昭使有话直管说吧!王继恩宦官出身,平生亦也是最恨人称他宫内的职务。

    王继恩冷笑一声,道:使相认为,当今皇太子,与楚王相比如何?

    李继隆道:太子仁厚,楚王英武,自是不太一样。

    王继恩道:太子不懂军务,但知弄些小恩小惠来邀买人心。下官自蜀中来,使相自西北来,这两处的情景,都是十年八载都平不下来的,再加上北边的契丹虎视眈眈,这三处的情景,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将来一旦边关有事,使相认为能够应付这种情况的,是当今太子,还是楚王?

    李继隆长叹一声:楚王当年随了官家平北汉,征契丹,若非出了意外,上次雍熙北伐,也应该是他率军才是。

    王继恩也叹了一声,道:雍熙之败,在于众将之间牵制太多,若是当年是楚王率军,契丹夏州,早就不成祸患了。

    李继隆叹了一声道:如今说这样的话,又有何益?他看了王继恩一眼,道:如今不是咱们这些武官说话的地方。此次宣昭使出征蜀中,何等的功劳,却敌不过几名文官的鼓噪,说什么部下违纪,削了你的功劳。

    王继恩冷笑一声道:我自己倒罢了,将士们提头沙场,不见得那些文官出力。成功了,倒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作践人。长此下去,寒了将士们的心,那里还差得人。他拿起一叠文书道:这就是太子的作为,一味地装腔作势。居东宫不坐正室,王妃不行册太子妃礼;不让百官对他行君臣礼,只准自己属官称臣;太子兵客李沆李至入见,必亲自送到门口;开封府内只称府尹,遇大事必问寇准吕端就是拿这种礼贤下士的姿态,讨那些文官们的欢心,赢得所谓的士子之望,百姓之心。嘿嘿嘿,咱们大宋以兵马立天下,一旦真的发生战事,这些抵得什么用来?李公,你说呢?

    李继隆盯着王继恩看了好半天,忽然暴发出一阵大笑:那以王公的意思呢?

    王继恩的眼中精光大炽,一字字地道:仿当年夺宫之事,内联皇后,扶持楚王登基。

    李继隆走到桌前,倒了一大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却说王继恩等既然存了这个心,自此暗中留意朝中动向。只是忌惮寇准厉害,不敢妄动。

    却是这年七月,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宗下旨,寇准罢相,朝政大事,落在宰相吕端的手中。太宗并且自大内降旨: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

    吕端之如何忽然得宠,寇准之如何忽然失宠,似乎只是一件朝政之事,两人处理方式不同而已,但是具体经过,却是连王继恩也打听不到。

    这于王继恩等人来说,却是一件大喜事。

    寇准为人,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一旦皇位继承有什么变化,只怕谁也绕不过他这道弯。纵然是以李继隆殿前都指挥使的权力,到时候暗中派人将寇准囚禁,但是百官无首,只怕也是难安。

    可是吕端却不同了。吕端长得胖胖的,胖子多半脾气好,吕端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此人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时下属等在他面前打个马虎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只有这样没有威胁性的人,才能够在权力争斗旋涡中心的开封府安安稳稳地呆下去。他侍奉着秦王廷美、楚王元佐、许王元僖、襄王元侃这四任开封府尹,如今死了两个,疯了一个,高升了一个,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像冲了水似地清洗了好几趟,他倒还可以安安稳稳一直做着开封府的判官之位。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百官之首,太宗是不是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呢?或许太宗也是个人,天天看着寇准这张讨债脸谁受得了,倒不如天天看着吕端那张弥勒佛似的胖脸儿来得舒心。

    太子赵恒已经足足三个月,未来过薜萝别院了。

    自他成为太子之后,入住东宫,走动就有十来个人跟着,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得一二侍卫就可以溜得出去。

    自王继恩回京后,无可讳言,对于太子的行动,更是增添了许多无形的影响。

    想当年许王元僖,连府中侍妾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王继恩手中的罪证,以致于人死之后,还不得安生。

    更何况当年刘娥,是被当今皇帝亲口下旨逐出京城的。

    他也只有在几个黄昏里,借口寻访民情,找机会悄悄地去看了一下刘娥。但是这样的短暂别离,这却让两人的更增相思之意。

    这其间由张怀德或者张耆二人,鱼雁传书,却也是没有断过。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王继恩,这些日子上朝的时候,却也都是心意相同地,看着太宗的脸色。

    太宗的脸色一日差似一日,但是以他的性情,除非是完全撑不下去,否则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会勉强上朝去的。

    到了冬季的时候,太宗忽然下旨,对除太子外的四个儿子进行封爵。四皇子越王元份为杭州大都督兼领越州,五皇子吴王元杰为扬州大都督兼领寿州,六皇子徐国公元为洪州都督、镇南军节度使,七皇子泾国公元为鄂州都督、武清军节度使。这一系列的举动,让朝野上下的有心中都暗暗觉察到了最关键时候快到了。

    这一日清晨,太子赵恒推开窗子,但见天还未大亮,却已经有漫天的大雪飞舞,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换了朝服,坐了朝辇上朝。

    听着侍从们吱吱的踩踩雪声,快近勤政殿时,但见许多朝臣站在雪地里,冻得呵着双手跺着双脚等着上朝。

    宫门缓缓地开了,皇太子率先领着群臣上了朝,恭候皇帝。

    等了许久,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已经照得朝堂大亮,皇帝却还未到。

    太子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料,他正要叫小黄门前去宫内请旨时,但见夏承忠一脸肃穆地进入勤政殿,宣布:官家身子不豫,今日免朝。

    顿时朝堂象炸了马蜂窝,只听得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夏承忠走上前来,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官家有旨,宣太子进宫。

    太子赵恒的心一沉,那样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可是隐隐地,却在心底最深处,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正视的期待和欢欣。

    随着夏承忠走向内宫,刚刚转入回廊,赵恒立刻问道:承忠,父皇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夏承忠恭敬地道:回太子,官家昨天还好好的,就是多看了一会儿奏折,今天早上就觉得身子乏。本想多躺会儿就起来,谁承想竟挣不起来了,此时已经叫了御医了。

    赵恒知道这老内监最是谨慎,平时断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没想到到了此时,竟然也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进了内宫,却见十来个太医围着,皇后坐在床前只是抹泪。赵恒忙上前请了安,皇后拭了拭泪道:太子来了,自有国事相商,哀家先出去了。说着站起来,带了众太医出去。

    殿中只剩下夏承忠侍候着,夏承忠轻轻扶起太宗,赵恒走到近前,仔细看着太宗,不禁吃了一惊。

    平时见皇帝,总是高高地在御座上,远远地隔着御案,他也只是低头答话,从来未曾这样近前正视着皇帝的脸。

    此时,太宗不着冠冕衮服,这样软软的倚着床头,蓬乱的头发白多黑少,脸色焦黄,呈现出豆大的寿斑来,整张脸陷了下去,毫无生气。此时的太宗,再也没有那种令人生寒的威仪,看上去,只不过是个病朽的老人而已。

    他看着太子的眼神,也有些迷惑,似乎停了片刻,才忽然似回想过来,啊了一声道:太子吗?

    太子恭恭敬敬地道:是,儿臣给父皇请安。

    太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朕本来想再撑段日子,把手边的事料理清楚了,也让你好接手。

    赵恒哽咽道:父皇

    太宗闭了闭眼,过得片刻,轻声道:开宝皇后死了后,朕没给她依礼下葬,你把这事儿办了吧!

    赵恒怔了一怔,应了一声:是。开宝皇后宋氏是太祖的皇后,死了也不过几年,她是太祖晚年所娶,因此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才不过四十多岁。她死后太宗也不理会,却有御史上书,说是开宝皇后是先帝之后,不应该不依礼下葬,谁知道反而惹怒太宗,将那人流放边陲去了。

    谁知道太宗此刻,倒忽然提起此等不相关的事来。赵恒不明所以,只得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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