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墙体表面的墙粉有些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
我眨了下眼,确认头顶上吊着的,果然是一台货真价实、蒙尘生锈的大铁吊扇。
醒了呢,这下子可以赶得上飞机了。
我诧异懵懂的扭头,一旁穿白色羽绒服的男人正笑嘻嘻的盯着我那是有宏!
我我略略抬头,却感觉身子很沉,脑袋晕晕的,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怎么回事?
我回来了?又回到现代了吗?这么说,我没有死?
门口快步进来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医师,身后跟了一名护士小姐。
护士迳直过来给我量体温,医师则是直接伸手按在我额头上,大拇指一抬,将我眼皮很粗鲁的给掀了起来。我疼得呲牙,紧接着听到他冲护士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长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好容易等这一男一女出去了,我奇怪的问有宏: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在哪?他们刚才说什么?
在医院啊!他将床边的凳子拖近些,渴不渴?
我摇头,急问:你小子讲话能不能一口气讲完啊,白痴都知道这是医院了!我是问你
才醒过来就有力气骂人了!啧啧真不愧是阿步啊!
我气恼的抬起右手,却发现手背上正打着点滴,不由愣了下。有宏趁我发怔的间隙,早跑到门口去了,脸上仍是笑嘻嘻的:我去找sam!不是我不给你翻译啊只是刚才那蒙古大夫说的是啥鸟语,我也听不懂哈哈!
蒙古大夫?
迷茫的扭过头,我开始仔细打量四周很简单的一间病房,摆了三张床位,除了我这张床位外,另外两张都空置着。墙上贴了一些标语,写的却不是中文是了,我应该还在外蒙古,并不在国内。
脚步声徐缓响起,我回过头,sam沉着脸站在病房门口。
心没来由的一颤,sam脸上那种冷冰冰的神情似曾相识。
没事了?他淡淡的问我。
有宏从他身后跨进门,笑说:醒来就能凶人了,当然不可能会有事啦!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慢腾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在枕头上,感觉四肢有些僵硬酸麻:我睡了多久?
三十五个小时!sam一丝不苟的回答。
果然我拧紧了眉头,心在隐隐作痛。
三十五年的梦,恍若隔世。流光飞舞,爱恨纠缠,而真正从指缝中不经意流逝的却仅仅是三十五个小时而已。
好荒谬!好可悲!
阿步,怎么了?还会不舒服吗?有宏见我表情痛苦,忙收了玩笑之心,我去叫医生吧,可别是煤气残毒没有清除干净。说完,他急匆匆的转身走了。
煤气?我瞪眼。
嗯,煤气中毒!sam睃了我一眼,冷淡的眼眸中渐渐有了几许暖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严厉,我们住的那间旅店设施不是很好,通到你房里的那段煤气管道老化了。昨晚上你一个人呆在房里打电脑,结果就这么在房里昏过去了。要不是当时你正和你朋友正在MSN上聊天,她及时打电话到我手机上,我想
等等等!我糊涂了,有种对时间概念的强烈混淆,昨晚上旅店煤气中毒?那怎么可能?我和白昼月聊完天,保存好照片是凌晨一点多,我记得我后来睡了会儿,两点多的时候明明还被你们叫起来了,去喀尔喀草原看墓
那是你在做梦吧?!sam很肯定的断言,有些怜悯的瞟了我一眼,你早昏过去了,两点多你正在急救室里抢救呢!
啊?那古墓呢?布喜娅玛拉的坟墓,明明
什么古墓?布喜娅玛拉是什么东西?
一切都已成空!不过是场太虚梦境
我很想告诉自己现实就是如此,必须得认清事实,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可是,梦里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清晰得可怕。不管这是否真的只是个梦,我的心曾经真真切切的为这个梦而痛过,为梦里的人魂牵梦萦过
有宏取笑我说:阿步醒来后变乖了,以前老爱张牙舞爪的,病了以后居然有几分女人味了!听了这话,我真想拔了针头,直接跳起来掐死他。敢情他以前一直都没把我当过女人!
Sam则固执的认为我的精神状态不佳,是因为还没痊愈,于是自作主张的退掉当天下午的回程机票,强迫我留院观察,顺便接受全身体检。
其实这家小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病房里甚至都没通暖气,更别提空调、电视什么的了。我越住越不耐烦,每每一躺下满脑子就会更加胡思乱想,梦境里的一幕幕情景会自发的在脑海里浮现重演。
我就快被这种似假还真的幻象弄得精神崩溃了。
第四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我强烈要求出院。sam拗不过我,在医生确诊我已无碍的情况下,替我办了出院手续。
简单的收了几件衣物,回到原来住的那间小旅馆,其他同事早退了房,搭乘三天前的飞机回了上海,留下来的只剩下sam、有宏和我三个人。
其实想想他们也是关心我,不然早走了喀尔喀草原环境美则美矣,只是条件太差,对于在大城市住惯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可以比拟四百年前的
啊,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再胡乱想下去了!没有四百年前,什么都没有!
阿步,好了没?
好了!我背上简单的行李背包,将最最宝贝的相机一股脑的全挂在脖子上,最后手里提了笔记本电脑。
有宏噗嗤一笑:逃难的又来了呀!
我抬腿踹他:去!给姑奶奶闪一边去!
真的确定不用我帮忙扛行李?
就你那粗心大意的脑子?谢了!上回去趟韩国,就让你帮忙提了一下电脑,十分钟的工夫,你就有本事把它给我摔了!我拿眼恶狠狠的瞪他。
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你还记着?
说话间出了房门,sam简单的背了个单肩包,笔直挺拔的站在走廊的过道里,手里扬着三张彩印的飞机票:晚上十点的飞机,还有三小时飞机起飞。从这里赶到机场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你俩确定还要继续留在这里拌嘴吗?
有宏耸肩,我撇了撇嘴,低下头,从sam身侧经过,默不作声的往外走。
Sam说话做事老是阴阳怪气的,虽然有时候也明知道他本意不坏,可就是不爱说笑,老喜欢绷着张酷酷的帅哥脸,迷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等等!sam突然在身后喊住我,我低着头踢着鞋子转过身,这是送你到急诊室时,医生从你手上摘下来的还给你!
没等我抬头,眼前嗖地飞过来一件绿油油的东西,吧嗒撞在我胸口,我一时情急慌了手脚,狼狈的低呼一声后,赶忙用空着的左手抓牢了。
触手冰凉,冻得像块寒冰。
我先是一愣,待看清那东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下一秒奔腾逆流。我使劲眨了下眼,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消失,那冰冷的触感真实的停留在指尖。
什么东西啊?有宏好奇的叫道,有点眼熟!说着,伸手过来拿,我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五指收拢。
慈禧太后的陪葬品,十八翡翠碧玺珠串!sam淡淡的说,仿真度很高啊!不像是地摊上卖的次货!
有宏惊喜的叫道:我瞧瞧!给我瞧瞧!
我心咚咚狂跳,一时震骇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有宏伸手过来抢,忙闪过身,将手串塞进衣服口袋里:有什么好看的,赝品而已,不值钱的东西!见他还不死心的不停纠缠,不禁很不耐烦的叱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大男人看这种女人饰品干什么?烦不烦啊?
有宏尴尬的顿住身形。
接收到sam投射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心里一慌,觉察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和语气都显得过于激烈,忙讪讪的一笑: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误点了。
机舱内温度适宜,头等舱座位宽绰,只坐了十来名乘客,此刻都在闭目休息。
窗外一片漆黑,窗面如镜,清晰的映出我略显憔悴的面容。我无声的叹了口气,将视线缓缓收回。炭笔无意识的在手指间飞快转动,望着纸上素描的那张熟悉脸孔,我的心一点点的为之悸痛。
在画什么?身侧有宏放下报纸,压低声音凑了过头来。
我紧张的将画纸抽走:没什么,随便涂鸦
没想到有宏的动作比我还快,唰啦一下,我手里一空,画纸被他抢走。
这你在画sam?他感兴趣的低呼,画的挺传神啊!早就听说你人物素描功底不错,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呀?他压低着说话声音,将画纸还给我,指着那张脸的额头,为什么不加上头发?这样脑门光秃秃的sam看起来好好笑他忍住笑,偷偷往左侧过道瞥了一眼。
Sam正戴着眼罩,耳朵里塞着耳机,窝在柔软的椅垫内假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
嘁!我不悦的将纸揉成团,我乱画的,也只有你这个大近视才会把这看成是sam。
不是画他?
不是。我顿了顿,捏紧纸团,我的素描水平还没那么高。
哦有宏显得有些失望,重新捡了报纸,盖在脸上,含含糊糊的说,我先眯会了。阿步,你也打个盹吧,你脸色不是很好
嗯。我随声应着,目光不经意的穿过有宏,投向sam。
纸团被重新打开,纸上被凌乱褶皱扭曲了的英俊轮廓,有着令我心动惊悸的熟悉棱角锋芒,我狐疑的再次看了眼sam像吗?很像吗?
不我感觉不出!
即使那股冷峻的气势有些相似,但是sam就是sam,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梦里的那个他!
眼角不知不觉的湿润起来,我吸了口气,手伸进身旁的羽绒大衣的口袋里,指尖触到僵硬的圆润冰冷。我不禁一颤,将那串翡翠珠子取出,柔和的灯光下,圆润无暇的珠玉淡淡的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没错!是那串手串!
我心魂剧颤,这的的确确是皇太极送给我的那串翡翠手串!情难自抑的,我颤抖着双手,将珠串凑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眼泪嗦地声坠下,溅在了画纸上。
泪水将纸润湿,画像的脸孔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急忙抽了餐巾纸去吸,慌乱间手串不小心掉落在地毯上。我低呼一声,弯下腰低头去捡。
手指抓到珠串的一瞬间,忽然感觉身子一震,随着往前冲的惯力,我从座位上摔了出去。
机舱内的灯管啪啪爆响,一盏盏照明灯逐一炸裂,电线短路碰得火花四溅,然而座位上的乘客没有一个被惊醒,包括有宏、sam在内,全都浑然未觉似的照常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心生惧意,没等张嘴尖叫,下一秒机身整个颠倒翻转过来,我被抛离地面,惊骇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一声又一声,像缠绵的喘息,像痛彻的低吟,更像是一声声绝望而又悲凉的呼唤,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
我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人猛地狠狠捏住。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离开回来回来悠然求你回来
手中的珠串突然发出一团强烈的绿色光芒,刺眼夺目的从我的指缝间穿透射出,陡然间照亮整个机舱。
那团光芒由绿变白,最后笼住我的全身,眼前顿时显出白茫茫的一片机舱、座位、乘客,统统都不见了,只有那团炽热的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光芒终于一点点的敛去,变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拧着头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阵冰冷,寒气入骨,我拢着鼻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冻得浑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湿度又厚又重,我的长发很快被水气打湿,纠结成一绺一绺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见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不大像是在机舱里,难不成又是在做梦?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咝!很疼,疼痛感真实而分明,可是我却仍不大感相信自己的感官。
sam?有宏?我试着小声喊了两声,没回应,四下里悄然发出一种空旷的回振。sam有宏声音逐渐放大,那种空旷的回音振荡也随之加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机失事?机毁人亡?
不!不!我宁愿自己是在做梦!
忐忑不安的走了几步,身体越来越冷,这温度起码已经降到零度,加上空气潮湿,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发梢表面已经蒙上一层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气融于黑暗中,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恐惧。
即便这是梦,也一定是个噩梦!
喔!一个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我跌倒,双手及时撑地,掌心接触到的冰冷坚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后两步,没来得及看清脚下的是什么东西,脚后跟又踢到一件硬物,当当有声。猛然旋身,我恐怖的倒抽一口冷气。
天爷呀!这是什么地方?牙齿情不自禁的咯咯打起颤来,极目而视,在我的脚下匍匐卧倒的,竟是成堆连片的尸体一个个身穿盔甲,头戴盔帽的士兵尸体。
这里分明就是一处尚未清理过的战场,人和马的尸首纵横狼藉的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乱的插在泥土里
我捂着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强烈的震撼和惊怖刹那间夺去了我的思维,我被吓懵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钟,我才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哇地声大叫,没命似的撒腿狂奔。
这是梦吗?这还是梦吗?为什么梦境会是如此的真实?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么谁又能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地上的那些死尸全是汉人打扮,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八旗辫子兵!我到底又来到了什么地方?
嗒!嗒!嗒黑夜里远远传来声声清晰而又冷清的铁蹄踏响。我猛地刹住脚,气喘如牛,方才的一番惊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内心的恐惧却紧紧的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慄。
灰蒙蒙的远处渐渐亮起一点火光,接着是两点、三点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条参差不齐的长龙。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却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那条长龙越逼越近,我扑嗵一下坐在地上,朦胧的黑夜里隐隐绰绰显出一团团的叠影,犹如鬼魅。
噩梦快点醒来!醒来!醒来啊
我在心里不停的尖叫呐喊,然而嗓子干涩,连一声最轻微的嘶声也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闭上眼,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马蹄声近在咫尺,过了好久,有人惊讶的大叫一声:见鬼,又转回来了!然后嘁嘁喳喳的响起一片议论声。
我猛然一震,睁眼抬头,离我不到十米开外亮了一排的火把,约莫两三百名兵卒凑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见他们一副明朝汉装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有气无力的从地上翻身爬起。
什么人?!锵锵声不断,数十人机警的拔出刀刃。
我我我局促尴尬的站在原地,手指紧贴裤腿。
是个女的!
穿的好奇怪啊!
汉人?
我低头略一晃目,发现自己身上仍旧穿着紫色高领羊绒衫,下身配着条月牙白的羊尼料子裤,再加上一头直板披肩长发,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
才尴尬一笑,四周倏地忽喇喇围上来一大群人,将我堵了个严严实实。
绑了!押回去再说!
等等!一把清亮的声线压住了众人的七嘴八舌,话音虽不高,却相当具有威势。周围的嘈杂声顿时消了音,空旷的夜里就只听见他的声音,问清楚了,若是当地百姓,正好让她带路!遇上这鬼雾,咱们今晚要想能赶去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
我惊讶的眯眼,雾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见那人骑在马上,像是个将领,身量很高,可是体型却极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
明明是那么单薄的影子,却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可是见他目光冷冷投来,我仍是打了个哆嗦。
给她件衣裳,瞧她那样,可别给冻死了!
身边的那位副将立马应了,竟是亲自下马,将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给我,我大为感激,哆哆嗦嗦的连声称谢,无意中触及副将那戏虐烁烁的眼神,心里却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轻声一笑,伸手在我下颚上摸了一把,笑道:贝勒爷!这妞长得不赖,等过了今晚用不着了,便赏了奴才吧!
我心里打了个咯噔,没等那头回答,脱口惊呼:你们不是汉人!
汉人绝不会用贝勒爷、奴才的字眼!
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亦是大大一愣,那头穿着汉人将服的贝勒爷噌地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迈到我跟前:你说女真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早冻得手脚冰凉,可是当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却是如遭雷殛,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完全懵了。
努努努尔哈赤!我尖叫一声,直想仰天昏厥过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极至,灵台却是越是清醒。
那张脸,削瘦中透着英气,我敢说他绝不会超过二十岁,那股桀骜不驯的神气,霸道凌厉的眼眸,与我记忆中年轻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这是努尔哈赤!年轻的努尔哈赤!
天啊!我这究竟是跑到哪了?难道时光倒转,竟将我送回到了更久远的时代?
一个趔趄,我茫然的身子晃了下,无意识的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却沉着脸灵巧的一个侧身,我因此扶了个空。膝盖即将点地的瞬间,那副将拦腰将我抱住,勒着我的腰怒叱:找死!这尊号岂是你随便叫得的?说着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
我疼得吸气,右手肘出其不意的向后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发出一声闷哼。然而棉衣毕竟厚实,他除了哼了声外,毫发无损。而我的头皮却是紧接着一阵剧痛,被他扯断大把头发。
我喝叱一声,猛然旋身踢腿,一脚蹬向他的下身。这招阴损,可是逼急了的我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想快些脱离他的魔爪。
这一脚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脚抢先踢在我的膝弯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尔哈赤,只听他沉声笑起:有点意思放开她!
副将心有不甘,却仍是遵照命令放开了我,我甩头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尔哈赤。面对着这场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强烈的悲哀感已经压倒一切,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这个梦境是真是假,我都没勇气再坦然面对下去!
太荒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来这种命运的玩笑和捉弄!
我看着他,胸腔中涌起无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他见我笑得疯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泪,最后泪如滂沱雨下:你杀了我吧!
他的脸上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杀了我!我厉吼一声,你耳朵聋了么?我叫你杀了我!
我恶狠狠的扑过去,却被副将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将我摔出去,却被努尔哈赤及时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闪烁不定。
杀了我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认得锦州,你不用指望我带你去
为什么想死?他突然问道。
我倔强的别开双眼,抽泣不语。
他凑过脸,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后起了骚动,队伍的后方不知怎么的,居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怎么回事?大雾弥漫,听声音虽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却是瞧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
贝勒爷!咱们撞上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
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马,好样的!爷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撒呢!驾马跑了两步,忽然回头将手中长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着!顿了顿,唇角上扬,冲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让你死!哈哈
那抹无邪纯真却稍带坏意的笑容让我一时失神,我从没见努尔哈赤这般笑过,可是偏又觉得这样的笑容透着特别的熟捻。正感茫然,只听得远处厮杀声惨烈响起,大雾中有人厉吼:鞑子!居然改了衣装想来蒙骗于我,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不认得爷么?锵地声兵刃交击,爷乃大金墨尔根代青是也!
大金墨尔根代青?!
不是努尔哈赤吗?
啊一个恍神,身侧护着我后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凛然回神,面对近身冲上来的明兵,翻手从地上捡了一柄钢刀,迎面架住刺来的长矛。
啪!矛尖断裂,刀背贴住杆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双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时,望着瞬间冒出的鲜血,我心微微一颤,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转,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额头上,将之敲昏。
蠢女人!头顶响起一片嗤声,我腰上一紧,已腾空被人抱上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战场上岂容你有半分妇人之仁?!
我哑然无语,墨尔根代青脸上溅着血迹,他下颚尖瘦,肩骨也极为削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个能提刀征战之人,可是下一秒发生的事实却让我立刻改变对他的想法。
他的刀法极好,快且狠,挥刀时霍霍有声,膂力惊人,往往一刀即中,绝无落空。围堵上来的敌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斩落堕马。对付骑兵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马腿的步兵了。
顷刻间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余人,他杀得兴起,笑声不断,我却是眼晕目眩,险些连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错啊!跟哪个学的?明明是生死危机时刻,他却从容应对,一边杀敌,一边还分心和我说话。
天晓得他怎么不怕打哪飞来一枝流箭,射穿他那张狂的脑袋?!
女人!替我守住两侧空档!他毫不客气的下令。
我翻白眼,却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门是我,我若不守,等于就是当自己的身体给他当肉盾。
铛!我击退一人的长矛攻势,缓了口气,忍不住大叫道:现在到底是天聪几年?
五年!他奋力杀敌的同时大声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天聪五年!FAINT!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却仍是被吓了一跳!好家伙,在现代耽搁了四天时间,这里就已经过了四年?
不过还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应该还没有改变太多!
几月几日?锵!再次挡飞三枝飞羽。
十月廿九!他答完话后,身子微微一颤,我警觉回头,果然看见他臂上被剐了一刀,血肉模糊的伤口有十公分长,正裂着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霉!
我愣了愣,猝然间他左手绕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锵地声架开一柄长枪,跟着右手猛力一劈,将偷袭之人的右臂活生生的斫了下来。
对方惨叫着跌下马去,我心有余悸的狂跳不已。
盯紧点,别偷懒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脸上挂着痞赖的笑意。
哦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直愣愣的指着他,你是多尔衮!想起来了,刚才紧张慌乱之余,竟完全忘了努尔哈赤还有这么一个跟他长相酷似的儿子。
他低头飞快的瞄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吃惊,但转瞬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凑过嘴来贴着我的耳鬓低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不清楚大汗颁的谕旨么?
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极!
大汗怎么了?我紧张的追问。
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我好挂念他
大汗赐我墨尔根代青,下令今后所有人见了我都得尊呼称号,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轻轻吐气,若有违者,男的罚摘随身箭囊,女的则扒光衣裳!说着左手探过来伸入我的衣领。
他的手冰冷如铁,我打了个寒噤,嘶声尖叫:色狼!猛地推开他,同时借力跳下马背,涨红了脸嗔道,大汗才不会颁这等这等下作的谕旨,一定是你胡诌!
哈哈多尔衮在马上畅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问他们!这时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战已告结束,明兵被击溃逃离,多尔衮的部下们正在原地清理战场。
我心里困惑犹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样,竟是相当自信。难不成他说的都是真的?
脸上忽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皇太极在搞什么鬼啊,居然会给兄弟下这种无聊的旨意。
嘿,你脸红什么?多尔衮调笑。
思及皇太极,我满心涌起甜蜜回忆,忍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不关你事!
他先是微微一征,而后放声大笑,我看他那样简直形同抽疯。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这女人有点意思!
你到底是哪个旗的?多尔衮紧挨着我,随着马步颠动,他时不时的借机将唇噌到我的面颊上。我开始不耐,特烦他有意无意的占我便宜,只是眼下还得指望他带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可惜这小子得寸进尺,一点也不知好歹,借着双手握缰,竟是将我牢牢圈在怀里。我暗加挣扎,他假装不知,仍是笑嘻嘻的低头抱紧我。
我呲牙,一字一顿的回答:我哪个旗都不是!
哦?难道真是汉人?他垂目轻笑,不可能啊!
有什么不可能的?一掌拍开他凑近的下颌,他却忽然弯下腰,抓住我的右脚脚踝提了起来。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仰后侧翻在他怀里。他喉咙里发出两声低沉的轻笑:汉人女子都裹小脚我府里的汉女不下十数人,个个如此,我还没见过不裹脚的汉女呢。今儿倒是开眼了
放开!我轻轻蹬腿,他浑然不理,充满戏虐的瞅着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装挣扎,趁他分心用力拽紧之际,忽地一拳捣中他的下颚。
嗷!他痛呼一声,松开我的脚踝,捂住下颚,怒道,你这女人
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过你了。
你不怕我
嘁!
话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给瞪了回去,他一时气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当真弄清楚我是谁了么?
说实在的,我心里还真不怕他。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潜意识里不知不觉的就是爱对他摆嫂子的架子,毕竟眼前这位墨尔根代青贝勒爷曾经在家宴上,给我行过大礼。而且,等我找着皇太极后,他兴许还得照着大礼给我磕头。
呵呵!想像着他给我磕头的样子,我忍不住莞尔一笑,斜眼挑衅的睨着他,怕你做什么?瞧着吧,咱俩以后还不知谁怕谁呢。
好大的口气!他又气又笑,连连摇头,你到底是谁?不是汉人,不是女真人,难不成你是朝鲜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统统给予否决,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得出我来自二十一世纪。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可以见到皇太极了,我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对于多尔衮刚才的那些小小轻薄也就没再放在心里。
他先还赌气似的不和我讲话,可是没过十分钟便又忍不住凑了过来,小声的问:你到底是谁?
我倏地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唬了一跳,上身急急的往后一仰,双手抬高,急切的挡住自己脸面。
我忍俊不住,哈地笑出声。
他放下手臂,柔柔的看着我,婉言恳求似的说:别再打脸了,一会儿回去见大汗,他若是见我脸上带伤,又会问个没完
我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大汗他他对你好么?
想到他母亲阿巴亥,我面有愧色,不禁替他感到心疼起来。无父无母的孩子,族内的兄弟子侄们完全不会把他们兄弟三人当回事。这么些年,谁关心过他?谁又真正为他着想过?他过得应该很苦吧?
多尔衮先还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似的咧着嘴笑,然而下一刻目光与我相触,蓦地愣住了,笑容一点点的收起。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的表情,眉宇间有点哀伤,又有点感动。
喂,别拿那种看猫猫狗狗的眼神盯着我。他撇嘴,别过头去,大汗是我八哥,他自然待我极好。
怎么个好法?
他转过头来:你还真啰唆呢
我面上一红,有些心虚的低下头。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我其实就想引他多讲些皇太极的事情。
天聪二年二月,大汗亲征蒙古察哈尔,命我和多铎哦,多铎是我弟弟,率精兵为先锋攻打多罗特部那年九月我和多铎再次随大汗出征察哈尔喂,你怎么了?
我茫然心恻。
皇太极亲征察哈尔林丹汗!
同一年里居然打了两次!
好好的怎么哭了?
没我慌乱拭泪,可是眼泪却不停的涌出来,越擦越多。
你这女人真的好奇怪啊,年纪也不小了,一会儿寻死觅活的,一会儿又拿了把大刀奋勇抗敌,悍如男子才好些了,这会子倒又哭上了。我真给你弄糊涂了!
啊不是。我抽抽噎噎,随意的扯了裹在身上的麾袍袖口涂抹眼泪,心里既是伤心又是感动。这种心情自然无法和多尔衮明说,于是只得胡乱找话题岔开,你就是那时候创下军功,得大汗赏识的么?
嗯,大汗待我兄弟二人极好,在族内那么多人弃我兄弟不顾时,只有他愿意给我们机会他撇着唇,带着一种孤傲似的笑容,昂起头颅,大汗甚至命我做了镶白旗固山额真,赐我墨尔根代青封号,又赐多铎为额尔克楚虎尔。你想想,这是何等风光之事,如今满朝文武哪个还敢小觑我兄弟二人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尔衮讲的这些未尽详实。他只讲了一半,却将另一半藏了起来皇太极登上汗位后,便将原先努尔哈赤所属的镶黄旗十五牛录划分给了多铎,作为八和硕贝勒之一的多铎由此接掌下镶黄旗一个整旗兵力。
之后没多久,皇太极又将自己所掌的正白旗改成正黄旗,将豪格掌管的镶白旗改成镶黄旗,同时却将原先的正黄旗改旗号为镶白旗,将镶黄旗改为正白旗。
四旗之间只是互调旗号,旗下牛录人口却并未做丝毫变动。镶白旗仍由阿济格和多尔衮分掌十五牛录,阿济格为旗主。然而阿济格因记恨生母殉葬之事,心里又极不服皇太极为汗,所以时常挑一些事端出来,与皇太极寻隙作对。
这些枝枝节节的原由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多尔衮却只字未提。现在仔细思度皇太极的本意,他废了阿济格,把旗主之位转送多尔衮,其实也不过就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多尔衮立功在先,在镶白旗中亦掌有十五牛录的兵力,废阿济格而选多尔衮,原在必然的情理之中。
当下,我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多尔衮,这个十九岁的未来摄政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样,对皇太极的破格提携怀有一片感恩之心,还是根本和阿济格一般心思,对皇太极虚以委蛇,阳奉阴违?
如果是后者,那这个人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皇太极能掌控得住他吗?
大凌河城明人称之为中左千户所,位于河西走廊东部、大凌河西岸,距锦州四十里,属锦州守备管辖,初建于明宣德年间,周长三里。
然而此刻城外却是四面壕沟遍布,据说皇太极率同八旗精兵在这里围困了三个月,只围不打,硬生生的将城内的明兵部令祖大寿、何可纲等人逼得弹尽粮绝。而无论关外关内,只要是明廷一经派出救兵支援,便会被大金八旗精锐打得溃不成军。
好一招围点打援啊!
远眺黑沉沉的夜里点点火光,我情绪激动,心口隐隐抽痛。
皇太极的话语犹然在耳:
悠然!明廷的火器甚是厉害,若是咱们大金也有这等犀利的大炮,那
悠然八旗擅于奔袭战术,所向无敌,然而明兵固守城池,顽抗不出,八旗纵有良将勇士,也无计可施
悠然用咱们的弱势去拼对方的强势,无异以卵击石你是对的,袁崇焕一日不除,宁远、锦州便永远拿不下来
悠然如果不硬攻强取,那又有什么法子能打下一个城来?嗯,我得好好想想
悠然不取宁锦,绕过山海关,绕过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我亦能将八旗精兵插入他大明腹地,打到北京去!
悠然悠然
悠然
我来了!我轻叹,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我来了,皇太极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回来找你
我想你!好想你!
东方微白,红霞渐渐从地平线上透了上来,映得天地一线间灿芒四射。眼泪濛住双眼,我喜极而泣,近了,很近了!我与皇太极不过只隔了一个大壕沟,他的明黄汗帐就搭在百丈开外,日出的霞光将它的顶子映得通红,煞是好看。
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身后陡然响起多尔衮的声音,我忙伸袖擦干眼泪,回眸淡然道:看日出啊!你不觉得日出很美吗?
朝阳缓缓升起,橘色的光芒笼在多尔衮白色的战袍上,朦胧耀眼。我微微眯起眼睑,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清晰的听到他的轻笑:不错!是很美!不过不是日出,而是你
他突然踏前一大步,伸手搂住我的腰身,我心生警觉,蹙眉叱道:做什么?松手!不然我翻脸
啧他双手勒住我的腰身,将我腾空抱里地面,大笑,你翻脸吧,我喜欢看你翻脸的样子!
无赖!我踢腿挣扎,心里直冒火。怎么小时候没看出这家伙的本质,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色狼方才在他的营帐,居然发现七八名稚龄女子,一个个哭天抹泪的,一打听才知竟是从大凌河城内俘获的女子,满汉蒙三族皆有他可真是一网打尽,生冷不忌。
别看多尔衮身材削瘦,力气却是大得出奇,我被他圈在怀里根本无法动弹,那些花拳绣腿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浑不在意,脸上挂着痞赖的笑容:你越是闹腾,我便越是喜欢!
多尔衮!放开我!不然要你好看!你会后悔
他突然腾出右手压住我的后脑,我又惊又怒,眼睁睁的看着他凑过脸来,厚实的嘴唇封住我的喊叫。
唔!我顿感一阵恶心。
抬手怒不可遏的抓向他脸,他闷哼一声,急速撤离:不是告诉你别打脸的吗?他松开我,摸着左脸颊上被我指甲挠出的两条血痕,面露悻色,你这女人
他作势扬了扬手,我惊惧的跳后一步,闪避一旁。
哼!他恼怒的甩手,你成心让人看我笑话呀?
你这头猪!色胆包天的大猪头!我逃开他五六米,回身叫嚣怒骂,你倒是什么人都不放过,见女的就扑?瞧你那德行,猪圈里养了那么多头猪,你怎么不冲它们发情去!
你说什么?多尔衮气得面色铁青,跨步追来。
我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就往壕沟里纵身跳了下去。
多尔衮跟着跳下,我惶然失色,撒腿往那黄帐奔去。
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有好几次多尔衮的手指甚至够到了我的背心,我吓得浑身冒汗,抓过壕沟边的泥块没头没脑的往后丢,耳听他闷哼声不断,我只是惊惧的拼命往前跑,连头也不敢回。
眼看壕沟拐弯了,我攀住沟沿,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明黄色的汗帐此时离我不过三四十米,我惊喜忘形,欢呼一声,往那汗帐直冲了过去。
回来多尔衮的声音近在咫尺,着急的大叫,那里不能乱闯
我紧张得要死,哪里顾得上听他嚷些什么,只求能快些摆脱他的纠缠。而且皇太极就在那里!我如何能不去?
他就在那里呀!
心跳如擂,情难自禁。
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
站住!守在汗帐外的正黄旗士兵手持长枪拦阻我,我略一扫目,足足有二三十个人,不由头皮一阵发麻。正琢磨着接下来是硬闯还是放声大叫把皇太极引出来,倏地身后探来一只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跟着腰上一紧,多尔衮拽住了我,武断强硬的把我往回拖。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傻傻的呆愣当场。
蠢女人!想找死也拜托你找个好点的地方死去!他恨声咬牙。
就在多尔衮不顾我的挣扎,带着我重新跳入沟壕的同时,我分明看到对面黄色帐帘哗啦掀开,由内鱼贯而出四五名青衣太监,随即帘后闪过一道黄色身影,略低了头稳步迈出。
我浑身剧震,陡然间忘记了挣扎,两眼发直的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泪潸然而下!
他就在那里呀!近得似乎只要我大喊一声,他就会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回头对我报以温和一笑。
可是我发不出声!我喊不了他!喊不了这个在我心里念了千百回的名字!
在多尔衮钢铁般牢固的钳制下,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低声和身边的小太监喃喃细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环顾四周,然后紧了紧领口的狐裘,重新返回帐篷。
怅然若失,多尔衮什么时候放下了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默默抽噎,无声的流泪。
你还哭?老天啊,要哭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你知不知道,刚才若非我拖得够快,你此刻铁定已经人头落地!他伸手一指对面营帐,气势汹汹的教训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大金国聪明汗王龙帐,刚才那个人就是我的八哥,大金国汗
我一掌推开他,吼道:谁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怒火中烧,想到他方才的无礼轻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恨不能手里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对!是一刀阉了他,省得他留着那祸根再来残害无辜少女!
我多管闲事?他怒极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当回事也就是了,居然连我八哥也不放在眼里么?你是真没领教过他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小蚂蚁那么简单他冷冷一笑,别说我是在恫吓你,事实上那些曾经敢于忤逆他,和他作对的人,如今不是一个个的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狱,死期将近!
心里莫名一紧,我喉咙里又干又涩。作对的人难不成是说三大贝勒!那么代善他
才欲张口探问,蓦地头顶洒下一片困惑的声音:哥,你躲这下面做什么?
倏然抬头仰望,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边,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的扫了我一眼,视线仍是挪回多尔衮身上:快些上来
我下意识的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时的十五阿哥明显添了一份肃杀之气。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铎欲哭无泪的悲伤眼眸,我胸口顿时堵得发慌,方才还对多尔衮又嚷又吼的,这会子那股气焰却早给多铎彻底浇熄了。
何事?许是见兄弟蹙眉不悦,多尔衮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难得正经的问了句。
头顶半天没吱声,我不安的挪了挪身体,屈膝僵硬的肃了肃:我先告退。
才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紧,多尔衮拉住了我,笑说: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没大没小,蛮横无礼的像是疯妇。怎么一见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猫了?我不耐烦跟他拉拉扯扯的,连连甩手,他却只是拉紧我的衣袖,不依不饶的追问,难道我看上去比多铎好欺负
强压的怒火噌地又直蹿了上来,我才要发飙,头顶的声音已是甚为不耐,抢先喝道:哥!你怎么老爱跟这些娘们缠一块?我有正事跟你说,你听不听?
说!简简单单一个字,听起来似乎比多铎更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别再在我跟前提上半个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头,那种蠢话我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听!
多铎表情一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即逝,没留下半点痕迹:不关十二哥的事,是岳托
岳托又怎么了?多尔衮示意我爬上去,我没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将我架了上去。多铎原想闪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后的多尔衮给他打了什么眼色,他竟板着脸不情不愿的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了上去。
多尔衮身手敏捷的从沟壕里翻爬上来,利落明快的掸落身上的尘土:说起来昨儿个夜里起大雾,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们几个都走散了,也不知后来情况如何。祖大寿那老小子该不会使什么诈,趁机落跑了吧?
这倒没有。话锋一转,多铎降低了声音,岳托昨儿个比你早回营为了五哥被废的事,他居然胆敢直言冲撞大汗!你说他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多尔衮浓眉一挑:岳托这小子有点血性,比他老子强!顿了顿,脸上滑过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个软蛋!
我闻言大怒,火冒三丈的瞪了多尔衮一眼,他正巧背对了我没有瞧见。可我这一举动却恰恰被多铎撞了个正着,他面上渐现狐疑之色,我忙诺诺的低下头去。
多尔衮找了个大石头坐了下来,指着多铎说:你接着说,岳托替五哥鸣不平,那大汗什么态度?
还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几句话不合,公然顶撞大汗不说,竟然还冲动的在御前拔刀相向这和硕贝勒的封号被废,那是意料中事。
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确是意料中事。多尔衮打了个哈哈,一惯嘻笑的口吻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几分?御前露刃,五哥之所以会那么冲动,我看其实早就在八哥的谋算之中,他骂五哥什么来着?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多铎皱眉:难道大汗故意的?
谁人不知我大金聪明汗素来睿智冷静,你就是拿枝箭镞指着他的脑袋,他也未必会有半分动容。为何独独在这场无谓的争执中,他会对五哥的言辞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骂?甚至还用词狠毒,一语刺中五哥要害!这分明就是要将五哥气得跳脚
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问个清楚明白却又不敢轻易出言打岔,这会子听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喁喁对答,真好比将我搁在了烧沸水的蒸锅里,里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尔泰出了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像是三贝勒的封号被废了这的确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极登上汗位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许长期间的四人南面并坐,共理朝政。
要坐拥江山,做到独裁独权,必然得翦刈一切竞争对手。
我此刻唯一担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这场风波中,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对待。
多铎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绪都很激烈冲动啊,我看不出大汗哪里像是在作假,他骂五哥凶狠残暴、手弑亲母,也确是事实啊
得了,多铎!你多尔衮指了指多铎,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着说,接着说岳托现在怎么着了?
还能怎么着,和五哥一般下场,夺了和硕贝勒的称号,降为贝勒,另外罢去他的兵部之职!
这下连多尔衮也坐不住了,从石块上一跃跳起:这么严重?转念一琢磨,是了,大汗这是杀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亲信尚且如此重罚,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啊!去年阿敏才被罚终生幽禁,今儿个转眼就轮到老五头上了。三大贝勒一下就去了两,且看老二接下来一个人还怎么唱完这台好戏吧!哈哈
我越听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觉得酸、甜、苦、辣、咸、涩种种味道全被打翻了,搅混了,一股脑的塞进了我的嘴里。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尔衮拍手称笑,那般无邪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无心机、天真忱挚的顽皮少年。可惜我现在却再不敢小觑他,把他想像成如表面那般的纯真无知了。
摄政王就是摄政王,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他的锋芒已显,虽然他收敛得较为沉稳,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惯的皇太极而言,多尔衮还是略逊一筹。
女人!过来!多尔衮忽然向我招手,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
我不进反退,瑟瑟的往后挪了两步。
又想跑?他冲上来一把捉住我,爷肚子饿了,没力气再跟你完追逐游戏!乖乖的跟我回去吃早点否则爷我饿慌了,可是会饥不择食的。
他言语暧昧猥亵至极,热辣辣的呼吸从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声尖叫,低头张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发出一声怪叫,我趁着他松手之际,撒腿就往汗帐那边跑。
又来?蠢女人!怎么老想找死!尽给我惹麻烦
哥你搞什么?
少啰唆,赶紧帮忙追啊!
哥
这回我长了个心眼,赶在那黄帐周围的侍卫围上来之前,便早早的迂回绕道,闯到旁边其他的营帐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越乱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最好是把整个正黄旗的士兵都给引来,反正外头动静大了,皇太极自然就会出来了当然,前提还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极出现,可别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满心算计,准备轰轰烈烈的搞出一场骚乱来,突然斜刺里从边上的营帐后闪出一队人来。我跑得正起劲,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了上去,当场便把那个领头的男子给撞翻在地。
我仆倒在他身上,左手撑地的时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那人哎哟哟的喊起,估计仰天摔倒时后脑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轻。我满心歉疚,忙忙的伸手想拉他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掌挥开,多尔衮微恼的声音跟着传来:留下你这女人可真是个祸害!
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来,只见他约莫三十来岁,肤色略白,相貌清癯,举止儒雅。马褂长辫,体型与寻常女真人无甚分别,我却横竖瞧着他觉得有点别扭和眼熟。
他在瞧见多尔衮、多铎兄弟二人后,面色微变,来不及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的行礼:两位贝勒爷吉祥!
多铎冷哼一声,态度甚是傲慢,多尔衮似乎也没把他多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的冲他略一颔首。
我听他说话,猛地脑子里灵光一闪,凉凉的吸了口冷气。
是他!原来竟是他那个在苏密村时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觉惊异震撼,范秀才身后唯唯诺诺的走出来一个人来,身上居然穿了一袭青色汉衫,对着多尔衮兄弟恭身一揖到底:两位贝勒
唷!多尔衮突然笑起,满脸堆笑,祖大人客气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对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见状,小声在那汉人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这才恍然笑起。
这种场面在我看来相当诡异很明显一边是汉人,一边是满人,双方语言沟通不是很顺,颇有鸡同鸭讲的味道,关键时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细心翻译然而诡异之处就在于此了,他们彼此间听不懂在话语,在我听来却都是一样的,完全没分别。
我汗毛直竖,寒森森的打了个激灵,吸了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步。没曾想多尔衮死死的拉住了我的胳膊,小声在我耳边恐吓说:你再动动试试,我拿刀剁了你的脚!语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轻举妄动,悄悄侧目望去,却见多铎在一旁冷眼瞅着我,幽暗的眸光里藏着深彻的探究,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双方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事实上由于沟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没什么兴致要说话,彼此寒暄几句,也权当走个过场罢了。于是没过几分钟,多尔衮便扯着我往镶白旗的营帐走,便走边直嚷着叫饿。
我心里暗叫一声:可惜!恋恋不舍的回头瞥了眼十丈开外的黄顶子,却有些意外的看到范秀才领着姓祖的汉人走进了汗帐。
脚步不由自主的停顿住。
又想搞什么?多尔衮的声音明显透出不悦,你在看范文程还是祖大寿?那两个汉人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看个没完了,竟还摆出一副难舍难分的表情来
范文程?哪个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满清第一汉臣范文程?!
我吃惊的张大了嘴!
而祖大寿,我对此人虽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却很八卦的知晓他有个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后名留清史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
没想到啊,居然
走!多尔衮似乎当真动了肝火,毫不顾惜的使劲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饿死了!回去吃饭!
多尔衮把我当成了使唤丫头,他和多铎在用早膳的时候,非让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实早已又累又饿,昨晚上飞机之前我就没吃饱,经过一宿的折腾,肚皮就快贴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里忍不住把混蛋多尔衮诅咒了一百遍。
哥!多铎似乎特别嫌我碍眼,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发作道,你能不能让这女人滚蛋?
这是我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可惜多尔衮只是淡淡回头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地上去。
哥,军营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么多的女奴,恐有怪责。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时冒进突袭,已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这等事来,只怕反正你也尝过新鲜了,不如趁早解决的好,免留后患,遭人把柄!
多尔衮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多铎面上转喜,站起说:那好,我这就
不急,吃完再说。挥手示意多铎安心坐下。多铎犹犹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顿时惊得手足冰冷,膝盖一阵发软。
在刚刚过去的七八个小时里,我都是浑浑噩噩,没怎么冷静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处境,满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见皇太极,实在是兴奋冲动过了头。
此刻细细想来,其实在没见到皇太极之前,无论我是否落在多尔衮的手里,我都处在有种看似安全,实则危险的边缘地带一个不小心,随时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对待多尔衮大呼小叫的态度,脑门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种有恃无恐到底来源于何处啊?多尔衮看似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实则却是最最喜怒无常的一个人。跟这种人打交道,若没几分小心谨慎,一味的胡来,我只怕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这个身体是自己的,不是东哥,不是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这要是有个万一,那可真的就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了!
满脑子正胡思乱想,没了主张,陡然间竟又惊骇的发现自己两处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竟懵懂无知!
是在路上遗失了,还是留在现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么?多尔衮戏虐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茫然抬头。他就紧挨着我身前站定,观望帐内,多铎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爷呢?
出去办事了。他轻笑,手指随意的撩拨起我肩头披散的发丝。这个动作太过暧昧,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吃饭时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来历吗?他的话云淡风轻,可是我却不敢再当戏言来听。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惊惧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多铎一会儿可就回来了
我心中一颤,震骇间慌乱脱口道:我我是蒙古人!
哦?蒙古人?多尔衮微微眯起眼,像头伏击猎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拨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经,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林丹汗派你来做什么?
我一怔,好半天才渐渐省悟过来!
林丹汗
原来,这才是多尔衮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从一开始就对我的身份起疑,于是试图借着嬉笑怒骂,放松我的警惕,然后套我的口风?偏我在他面前,还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极的汗帐闯这个举动落在他眼里,只怕就真成了意图不轨的表现。
也难怪,他竟会毫不避讳和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大谈大汗翻云覆雨的强硬手腕,他其实也是想更进一步的暗示和试探我吧?
真是晕啊,我稀里糊涂的就这样成了多尔衮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对他眼底渐现的杀伐狠厉,我大叫着摇头,我、我是科尔沁我是科尔沁部落的!
他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来回抚摸,那种感觉让我浑身战栗,皮肤随即泛起一层细小疙瘩。
这个谎话编得不够高明哦!其实你这女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就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没有呼吸一窒,他手指开始收劲,一点点的勒紧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尔沁不信你可以问你的大福晋乌云珊丹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尔衮撒手退后:你知道乌云珊丹?你真的是科尔沁部落的人?
咳咳!我大口喘气,为了避免他再来上这么一次,忙抢着说道:我不旦知道乌云珊丹,我还知道大玉儿
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于他,我故意不说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说大玉儿这个小名。多尔衮果然惊讶不已:呵,你知道的还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后往木椅上大马金刀的一坐,说说,你到底是谁?
我说什么你便一定会信么?我冷笑,以退为进,故意把话说的虚虚实实,让他捉摸不透,我若说我是汗王大妃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亲妹,乌云珊丹和大玉儿都是我的侄女儿,你信是不信呢?
多尔衮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样最好话音一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去换套男装,这几天乖乖的待在军帐里,除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的营地哪都不要乱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胆敢乱闯汗帐,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听他口气,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强行按捺下一颗狂跳的心,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是真是假,回到沈阳,自见分晓!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缓了口气,幽然叹道:阿步!我叫阿步!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军民已在祖大寿的带领下全部归降,大凌河之战已经接近尾声,换而言之,大军不久便可拔营回沈阳。且不说回去后,我的谎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见皇太极一面,也远比现在要困难得多。
下午汗帐内设宴款待祖大寿等大明降将,皇太极下召令多尔衮、多铎前往陪宴,我瞅着没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镶白旗的营帐。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长龙似的队伍逶迤而行,哭声连绵不绝,上万名的汉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从大凌河城内走出,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叫人视之不忍。
我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八旗士兵呼喝不断的押解着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战乱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时心有所感,黯然神伤的退了回来,想着皇太极近在咫尺,偏生无缘得见,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怔怔的落下泪来。
大汗锦帐离此不过十丈,看似触手可及,可是这点距离却又仿佛是那迢迢银河,硬生生的阻断了我俩。
躲藏一隅,我盯着那顶黄帐一看就是两个多时辰。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下,我站得腿脚俱麻,心里却不禁欢喜起来。帐前的侍卫换过一批,戒备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严谨,我正思忖该如何趁着夜色靠近帐去,忽然身后悄然传来一人低语。
义父到底作何想法,泽润不敢妄加臆断。不过只要是义父的决定,泽润必当遵从,绝无异议!
听得人声后,我兴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躲远些,少惹麻烦。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厉害,才稍一抬脚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发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蛰伏不动,黑漆漆的隐约可辨三个影子叠叠幢幢的交错在一起,模糊难辨。
有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么说?
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随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凭爹爹作主!爹爹说降便降,爹爹说去自去
我身子一颤。这三人原来并非是满人!那会是什么人?
昨夜献计袭取锦州,适逢大雾,与乔装同行的鞑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乱逃回锦州,只是想到你们兄弟我心有不忍。
我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声音有些耳熟,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见的大明降将祖大寿么?
忠孝自古难以两全!爹爹,大义为先,毋需挂念!祖可法年岁虽幼,可说出的一番话却令人颇为敬佩。
可法说的不错!请义父放心离去!那鞑子大汗看来也算是个聪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汉人跟前显示其英明宽仁的胸怀,宽抚众人不安之心,便绝不至于会轻易迁怒我们
忠孝两全!祖大寿大叹一声,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后,毕竟还是降了呀!我祖大寿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
义父!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围,援兵难至,城内饥荒无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义父,你为百姓着想,不得已出城投降,这如何能怪你?
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离开,可偏偏这个时候祖大寿转过身来,朝我藏身之处跨了两步,一拳打在一颗老树上,痛心疾首的说:降了便是降了,哪来那许多的原由可为自己辩解?更何况更何况当今圣上圣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还做的少了么?
我动也不敢动,祖大寿模糊的身影离我仅差丈许,我如何还敢轻易挪步?
爹爹还在为袁督师的事恼恨介怀吗?
祖大寿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错!袁督师对朝廷忠心耿耿,鞑子绕道蒙古,兵临北京城下,他闻讯之后,率关宁铁骑不惜长途跋涉,星夜赶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错之有?为何圣上非要心生疑窦,处处留难?为何仅听片面之词,便认定他通敌叛国,竟将他将他凌迟处死
我脑子嗡地声响,险些摔倒。
袁崇焕已经死了?
凌迟千刀万剐之刑!
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仅仅是袁崇焕的血肉,只怕还有那些跟随袁崇焕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那些为大明江山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颗炽热之心哪!
崇祯果然够狠!够绝!也够蠢杀了一个袁崇焕,寒了一干关宁旧将的心,他简直就是在自毁长城。
难怪祖大寿会在去留之间如此难以抉择。
寂静的夜里,冷风袭袭,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这父子三人,三人连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里有个和煦的笑声响起:祖大人父子离宴解手,迟迟未归,大汗挂念祖大人,便让我等出来相寻
啊,范大人,宁大人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一片客套的话语声中,他们逐渐远去,我这才敢站起身来。许是蹲太久了,这一猛然站立,顿觉两眼一黑,眩晕感顷刻间吞没了我。我忙闭上眼睛,等那股眩晕感过去。
这时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额头,我被唬了一跳,惊恐的往后跳开一步。
睁开眼,一双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帘,我才啊了声,后腰忽然被他揽臂托住。
发烧了,居然还敢跑出来?多尔衮微斥,言语中听不出他是当真关心我的身体,还是别有他意。
我却为他能准确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万分惊讶。
在这发呆吹风很有趣么?他打横抱起我,大步往镶白旗的营帐走去。
我心中一懔,幡然醒悟,看来打从我出帐的那一刻起,身后就悄悄缀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举一动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后通过某种渠道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在汗帐内饮宴的多尔衮。
他对我,果然仍是心存疑虑,是以才会处处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寿父子的一番言论,可有被旁人听去?
应该不会吧?即使有人无意中听到,也不见得能听懂汉语,所以,应该没事的
我在心里不断的安慰自己。
多尔衮的喜怒难测,祖大寿的命运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甚至就连我自己的命运,也已完全成了个迷惘的未知数
祖大寿约定由自己先回锦州做内应,以策谋取。初二若闻锦州放炮,则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闻炮,则知事成。于是当晚盛宴过后,自带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锦州,将一干子侄兄弟皆数留在了营地。
这几日我受了风寒,鼻塞流涕,低烧不退。我原想搬出多尔衮的帅帐,一来跟他这个大色狼挤一处睡,我觉得缺乏安全感,二来也可避免将风寒传染给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铎肯定会拿刀剁了我。可是这个意思才刚刚挑出点眉目,就被多尔衮一口拒绝。
他对我的疑心、又或者说是好奇心,已经由暗转明,很明显的摆在了脸上,他给我的感觉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绑着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被人监禁似的生活真的一点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发烧,我难受得直想拿头撞地。如此病恹恹的躺了七八天,锦州方面始终音讯全无,祖大寿果然像只断线的纸鸢,一去不回。
初九这日大清早,我终于能从被窝里爬出来活动手脚了,可还没等在帐篷里兜上两圈,多铎怒气冲冲的嚷嚷声便从帐外一路传来: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到底什么东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却清楚这位小爷若是心情不爽起来,首当其冲倒霉的那个人肯定是我。
帐帘掀动,多铎满脸忿怒的走了进来,才打了个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冲我开火:滚出去!
我忙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绕过他往门口挨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鼻梁上一痛,我与随后进帐的多尔衮撞了个正着。
又想溜哪去?
我故作卑怯的行礼,小声说:十五爷有令,让我滚出去,我不敢不滚!
多尔衮愣了下,忽然放声大笑,搂着我的肩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十五爷让你滚出去,十四爷再让你滚进来就是了!
哥多铎恼怒的拖长声音表示不满,她分明就是奸细,你为何独独袒护于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心又省事!
你哪里是烦她来着多尔衮淡淡的说,大汗不过就是说了你两句,又没怎么着你,至于发那么大火吗?
我就是想不明白!砰地声,多铎一集重拳砸在支帐篷的梁柱上,砸得帐篷顶上簌簌落下一层灰来,声势惊人,汉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佞小人,卑贱奴才大汗抬举那些汉臣也就罢了,如今倒好,轻信那个狗屁祖大寿,被他三言两语几句好话一说就脑袋发昏的把人给放了回去。汉人他妈的全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祖大寿食言而肥,今天居然还有脸遣人送来一封狗屁信,说什么子侄望加体恤抚养!我呸,真正气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杀了那些杂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军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对方毁约在先,背信弃义,为何大汗还不许杀了他们,竟决意要恩养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多铎!多尔衮厉喝一声,制止住弟弟的过激行为,大汗这么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多铎用力挣开哥哥的手臂,愤声道,他就一心向着汉人,学汉人的东西,开科举,还设六部
这些东西并不坏!好东西应当接受
一味的偏信汉人,最后弄得被祖大寿戏耍,这难道也是好的?
多尔衮眉心拧起,语重心长的说:你怎么老是这般容易冲动呢?最没脑子的那个人是你,绝对不会是八哥。他是什么人?会没有事先料到祖大寿的意图,他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
那还眼睁睁的放那小人回去?
以后咱们打的仗会更多,降服的汉人也会更多咱们女真人再厉害,人口总是有限的,比不得汉人,所以不能一味的打压,要学会以汉制汉。大汗之所以对祖大寿这般宽容,何尝不是做给那些汉人降臣们看的?经此事例,再把紫禁城里那个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祯皇帝,与大汗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较,哪个人更具明君气度,在汉臣心中当可立见分晓。多铎听得目瞪口呆,多尔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还信服不过么?
多铎哑然无声。
所以,祖大寿的子侄亲族一律不能杀!不仅不能杀,咱们还得好好恩养他们,让那些降服的汉人安下心来。以后再与明对仗,劝降时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臣服,而不再是负隅顽抗此乃攻心之上策。
我在一旁听多尔衮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倍感宽慰和喜悦。
满汉一家啊
我的皇太极
思绪飘飞,我真想能马上就见到他,真想扑到他的怀里,跟他说,想他
天聪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军在拆毁大凌河城后,浩浩荡荡撤回沈阳。
一回到沈阳,多尔衮便把我直接带回府邸,明里是待若上宾,暗里却在我所住的暖阁外安插侍卫,严密监视。多铎对兄长的这种宽容作法颇有微词,我却无心去多考量多尔衮的用意何在,只是为自己即将拆帮的假身份而坐立难安,急得直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奇怪的是我进府的时候,见到的一群女人当中竟没有乌云珊丹的身影,于是询问进来送茶水糕点的小丫头,得到的回答竟是科尔沁有贵客至,大福晋受大妃相邀,昨儿个便进宫去了。
听到这消息,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乌云珊丹不在家,惊的是科尔沁来人了,只怕纸包不住火,我的事会拆穿得更快。
于是在暖阁里困守了一个早上,终于决定趁多尔衮从宫里接老婆回来之前赶紧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除非我当真不想再留着这小命去见皇太极。
这间暖阁原是两开间的屋子,隔间是个堆杂物的杂物间,与这头有道小门相连想来这个暖阁原本应该也就是个关押惩罚犯错的下人奴才们才会用到的禁闭室。
我偷偷潜到杂物间躲进一架废弃的大木橱柜里,柜子里空气污浊,闻着有股浓烈的霉味。我憋着气在里头蹲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外头有了动静。
负责看管我的两名侍卫多半发现我突然消失了,所以进屋来搜寻,随着橱门听那悉悉索索的细碎脚步声,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么办?
不不知道。
要不要去禀告贝勒爷?
爷进宫了
一阵沉默,而后诚惶诚恐的颤慄声再次响起:要不,咱们先到别处搜搜,这么短的时间,那女的跑不快,只怕还在府里呢。
说的也是赶紧找,不然贝勒爷非得扒了咱俩的皮
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悬着的一颗心卡到了喉咙口,紧张得胸口发闷,脑袋发胀。可我仍是不敢轻忽大意,就怕一个不小心落得个前功尽弃,白受了这两三个小时的苦。如此又撑了五六分钟,屋内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
真的不在?
走吧,赶紧到外头找去
踢踏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我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从柜子里全身僵硬的爬了出来。才一露头,规顶上搁着的一叠书籍夹着厚厚的灰尘,哗啦啦尽数砸在我头上,我吓得连连跳脚,全身虚脱的一跤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