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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

    开篇明意,首先表达我的观点:中文小说先天不足,整体上无甚可观。

    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讲,中文小说和西文小说整体上都不在一个重量级。美国现代图书馆评选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争得不亦乐乎,反反复复定不下来。之后,亚洲周刊跟风效颦,推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很快尘埃落定,各路英雄座次排定,鲁迅《呐喊》第一,二月河《雍正皇帝》第一百。读到这则消息,我第一感觉想乐,好像听到清华大学拼命选出清华校园美女一百强,第四名就开始觉得长得像女傻强。第二感觉凄凉,“世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第三感觉振奋,好像项羽看见嬴政坐着大奔逛街,“彼可取而代之”。跟我老妈讲了我的感受,老妈说,你改不了的臭牛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意见还是和鲁迅当初一样:如果喜欢小说,多读外文小说,少念或是不念中文。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中国文字太清通简要,难负重。第二是中国文人外儒内庄,不吃苦。

    不是灭自家威风,中文和英文哪个更优秀,实在是一个数量级的问题。数量少,二三十字以下,中文占绝对优势。有时候,中文一个字就是一种意境,比如“家”字,一片屋檐,一口肥猪,有屋睡有肉吃就是家。乱翻词谱,有时候,中文三个字的一个词牌就是一种完整的意象,比如“醉花阴”:丁香正好,春阳正艳,他枕在你的膝上,有没有借着酒意浓重树影朦胧说过让你脸红的话?比如“点绛唇”:唇膏涂过,唇线描过,你最后照一下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他的眼睛?五言绝句,有时候,二十字就是一个世界,比如柳宗元的《江雪》,有天地人禽,有时间空间。数量多些,比如两三千字,中、英文基本持平。唐宋八家,三袁张岱的小品同兰姆、普里斯特利的散文一样筋道儿。数量再多些,比如二三十万字,英文占绝对优势,中文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不可批为庞杂冗长,而不少英文长篇充满力量。

    这也有历史成因,中文是像形表音文字。一张图画的信息量抵过千言万语,所以宇宙飞船带给外星人看的信大量使用图表,所以一张电子春宫比几万字的《灯草和尚》更占硬盘空间,所以中文没有必要写得那么长。另外刚有中文的时候,纸张还没有发明,写字要用龟甲和兽骨。野兽会跑,乌龟会咬人,龟甲兽骨不易得到,文人不得不清通简要。英文是单纯表音文字,英文成形以后,纸张就出现了,没有了太多限制,英文就倾向于唠叨。点滴积中国文人从小讲究的是乐生和整体和谐。他们从不中国文人从小讲究的是乐生和整体和谐。他们从不为了理想引刀自宫,他们很少悲天悯人,他们在陋巷没事偷偷快乐。他们故意打破逻辑或者让逻辑自己循环论证,他们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他们说路上有狮子。但是好小说需要丝丝入扣的逻辑、毫发毕现的记忆和自残自虐的变态凶狠,需要内在的愤怒、表达的激情和找抽的渴望。我们的文人怕疼。

    小说阅读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

    简单地说,小说阅读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天大的理,抵不过自己喜欢。掩卷书味在胸中,和张三、李四,或者隔壁的王胖子没有任何关系。仿佛饮食男女,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小腿细细的小嘴紧紧的,有人喜欢面如满月笑如大芍药花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小说阅读没有高低贵贱。给艺术排名次本身就是一个很滑稽的事。如果你对着雪地里一泡狗尿想象出一块熟糯橙黄的琥珀,只能说明你的功力不凡。如果你喜欢上一个聋哑的姑娘,觉得她没有任何欠缺,其他女人不是言语过分恶毒就是心胸过分狭促,只能说明你是情圣。

    小说阅读没有禁忌。再吃牛肉也是变不成母牛的,看八遍《鹿鼎记》你身边也不会冒出七个老婆。我们都已经太老,很难改变。现在有了互联网了,什么东西拐弯抹角都能找到了,不用等太阳落山再去偷偷找书摊王大爷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我们不要怕怪力乱神。神农吃了大毒草之所以没有暴死,是因为他一口气吃了一百种大毒草。我学医的时候,上公共卫生课,那个教课的小老太太,小鼻子小嘴,干净利落,她说她健康的秘诀就是每个月找东单街头最脏最乱的餐馆吃一盘京酱肉丝,如此保持肠胃的菌群平衡。

    在小说的阅读中体会时间流逝里那些生命感动

    到底什么是好小说?好小说的标准应该是什么?坏小说各有各的坏法,但是好小说具有一些共性。

    文字妙曼。好小说的文字要有自己的质感,或浓或淡,或韧或畅,或是东坡肘子或是麻婆豆腐,但是不能是塑料裹脚布。好文字仿佛好皮肤,一白遮百丑,即使眉眼身材一般,一点脑子都没有,还是有人忍不住想摸想看。所以南方女孩比在沙尘暴里长大的北方姑娘好嫁,所以诺基亚只给手机换个金属外壳就多要两千块。

    结构精当。好故事仿佛好脸蛋,好结构仿佛好身材。长久而言,好身材比好脸蛋更动人。好脸蛋只是个好故事,看过了,知道怎么回事儿,不复想起。好结构转承起合,该凸的凸、该仄的仄,该紧的紧、该疏的疏。让人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从胸看到臀,再从臀看到胸,感叹天公造化。

    才情灿烂。才情不是思想,好小说不是论文,可以不谈思想,只谈才气纵横、心骛八极。就像好姑娘可以胸大无脑,但是不能不解风情、不知体贴。好的小说家用肚脐眼看天下,从另一个角度拿捏你的痒处或在你毫不设防的时候给你一记断子绝孙撩阴腿。就像一些有气质的姑娘,肤如五号砂纸、平胸没臀,但是见月伤心、听歌剧涕泪横流,主动问你能不能抱她一下,还是能迷倒一片。

    讲到最后,小说文字不好不重要,结构不好不重要,才情不好不重要,小说最重要的是让你体会到生命感动,就像姑娘最重要的是让你体会到爱情,听到激素在血管里滋滋作响或是心跳。在读到足够数量的好小说之前,我不相信任何鬼怪灵异。但是,好小说简简单单透过白纸黑字,将千年前万里外一个作者的生命经验毫不费力地注入我的生活,让我体会生命中不灭的感动。我开始怀疑灵魂的存在。

    二十二种美丽,二十二种感动

    我在下面列了一张中文小说书单,它们曾经给我不同的生命感动。小说的兴起是继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对中文最重要的变革动力。虽然我们先天不足,但是我们上探先秦,外采欧美,前途还是光明的。

    列单说明如下:

    1.纯属个人观点。

    2.排名不分先后。

    3.有些人杂文、散文强出其小说太多,未入围不等于我不敬仰其文字。这些人中包括鲁迅和李碧华。

    4.外举避仇,内举避亲。仇雠和亲朋好友以及我自己的东西,不在推介之列。

    《战国策》

    有逻辑,有故事,有人性,有冲突,够贫。像北京的士司机一样关心世事,像管理咨询顾问一样慎思笃行。熟读半部,在街面上混个肚圆不是问题。

    《世说新语》

    和《史记》一起构成我的文字师承。刘伶和阮籍到北京不会无聊,三里屯有高价假酒,紫云轩和芥末坊都有曾经沧海媚眼如丝的老板娘。

    《红楼梦》前四十回

    小时候喜欢看林黛玉吃醋和贾宝玉处理三角关系,长大了从中读到齐家治国平天下,读到如何平衡利益,给足面子。不知道是曹雪芹隐藏得太深还是世界把我变得太庸俗了。

    《水浒》

    要看金圣叹评点的版本。细节处理独步,满布机锋。太多的元素在里面:凶杀、奸情、同性恋、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低处、追求理想、遁世、幻灭、创业,战略决策、战术处理、兼并重组、儒道禅合流。让人不得不喜欢。

    《肉蒲团》

    当初没有互联网,看的是从外教借来的英文翻译版。同期看的还有冯梦龙的三言和意大利的《十日谈》。感觉《肉蒲团》是我见过的行文最干净利落的中文长篇。

    《金瓶梅》

    写尽市井人情,建议中小企业主管精读。同《肉蒲团》比较,其色情描写添加得极为生硬,疑为后人伪作。

    《牛天赐传》

    北京那一辈人,没谁都可以,不能没有老舍。没有老舍,北京今天不会有这么多闲人,房地产也不会这么热。如果老舍生在今天,王朔就泡不着文学女青年了。

    《围城》

    钱钟书写老海龟的这篇小说至今时髦。只是读者通常没有以前那种旧学和西学的底子,领会他那些精致的笑话有些障碍。老天如果有眼,把他和张爱玲弄成一对,看谁刻薄过谁。

    《十八春》

    张爱玲是个异数。你可以不爱读,但是挑不出任何短处。张爱玲巨大的旗袍阴影之下,新锐女作家不脱,如何出头?

    《边城》

    沈从文只念过小学,对汉语的贡献比所有念过中文博士的人加起来还多。

    《洗澡》

    同样写知识分子生活,同《围城》是夫妻篇。钱钟书比杨绛元气足,是更好的小说家。杨绛比钱钟书更懂得收敛和控制,是更好的文体家。

    《白金的女体塑像》

    天妒英才,二十七岁就早逝了。这一篇的调停布置比郁达夫那篇著名的课桌文学《沉沦》不知道强多少。

    《台北人》

    出手便知家学和幼功深厚,这样的文笔,如同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毛笔字,不知道以后到哪里找。

    《绿化树》

    如果那一拨人里没出来更多这样的文字,都是“四人帮”的过错。

    《鹿鼎记》

    韦小宝是比阿Q更典型的中国人物。刘邦、刘备、朱元璋在基因上和血缘上一定是韦小宝的近亲。

    《大人物》

    古龙的自传,那时候好像没有太大的出活压力,写得难得的从容。古龙有一支有魔力的笔,绝对是个大人物。

    《受戒》

    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阅读时开窗就能闻见江南的荷香。但是一百年后评价汪曾祺的成就,首推的很可能是剧本《沙家浜》。

    《棋王》

    再看感觉有些做作,没有他现在的随笔精气内敛。文笔太内敛太老到也有问题,仿佛奶太稠,挤出的产量严重受限。最令人钦佩的还是阿城的态度,写不出来就不写,珍惜羽毛爱惜名声。

    《在细雨中呼喊》

    余华最早的长篇,他最好的东西,也是他那拨人中最好的长篇。我不相信他这辈子能够超越这一篇中达到的高度。不如学学格非,找个名牌大学去教书,培养下一代文学女青年。

    《动物凶猛》

    有时候一部几千万字关于“文革”的论著不如几万字的一篇小说更说明问题,《动物凶猛》就是一个例子。写得太急了,有些浪费了一个好题材。如果当初沉一沉,就这个题目写个长篇,垫棺材底儿的资本就有了。

    《黄金时代》

    生命灿烂,人生美好,即使是“四人帮”也不能破坏。好在有小波在,要不大家都认为王朔就全权代表北京精神了呢。

    《窗外》

    “文章憎命达”,要是琼瑶阿姨考上大学,世界将会怎样?还记得林青霞演《窗外》时的样子,双手托腮,仿佛一朵莲花绽开。现在莲花谢了,结了莲子,自己也搞得不男不女了。

    20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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