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金申无痕没好气的插嘴进来道:“得了得了,你们两个彼此倒是维护得紧,正题还搁在这儿,别净扯些闲篇啦!”展若尘肃容道:“楼主大度,我算见识了。”
金申无痕道:“少给我高帽子戴,这是给你台阶下,你都不懂?”
展若尘道:“辱承楼主厚待,我确然心领神会。”
严祥一旁忽然冒出句话来:“老夫人,是否该将那谢宝善擒起来拷问一番?”
横了严祥一眼,金申无痕道:“蠢才,你是要打草惊蛇不是?”
怔了怔,严祥愕然道:“打草惊蛇!小的不明白老夫人所指为何——”
深沉的一笑、金申无痕道:“不用急,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大约就在这段日子里,咱们‘金家楼’极可能有场大热闹好瞧——”多少有了点领悟,严祥却不敢多问,他呐呐的道:“小的们全凭老夫人指示便是。”
易永宽也若有所感的道:“这些日来,小的亦在隐约间觉得气氛不对,一时虽说不上来有何处不熨贴,却总感到不自在,就好像,呃,被人隔离或暗影里受到监视一样,做起事来,多少有点碍手碍脚的别扭劲——”金申无痕冷静的道:“你们两个别在这里瞎猜疑了;严祥,你现在前去召集十卫聚合,我有话要交待你们;易永宽,你到后面‘九昌阁’去通报三老爷一声,请他传知金家亲族们在阁里等候,我随时前往同他们有要事商讨!”于是,严祥与易永宽恭应着,匆匆离开办事去了;展若尘低沉道:“楼主,如果无事交待,我想先行告辞,回住处略微梳洗一下——”
似乎没有听到展若尘在说什么,金申无痕皱着双眉,慢吞吞的道:“我在想,你回到原先的住处是否安全?”
笑了笑,展若尘道:“这一层我已考虑到了,楼主,怕他们不会死心,仍将找机会对付我,明里暗里,对方总希望先把我摆平了,好歹也少个掣时的人。”
金申无痕道:“你好像并不在意?”
展若尘安详的道:“我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楼主,危险与血腥,早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非打现在才开始。”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你过得习惯么?看样子你似是相当习惯……”
摇摇头,展若尘的眸瞳中映漾起一抹自嘲又无奈的神色,他道:“人这一生,有许多事是永远无法习惯的,譬如杀伐、争斗、死亡等等,但是不习惯却成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只要被逼到那样的环境里,要求生存就必须适应一定的生存法则,楼主,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冷漠了,这却仅能解释做自我的压制与强迫,若说习惯,未免就可悲了……”金中无痕道:“这些话居然会从你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多少令我觉得讶异,展若尘,你可知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呼你做什么?”
展若尘笑得有点苦:“不管他们怎么称呼我,楼主,恶胚歹棍少有天生的,我双手染血,也不是性喜如此,许多时候除了这样的方法,就没有更佳解决事端的途径了……”
金申无痕道:“你是否还想回到原住处呢?”
展若尘道:“楼主宽念!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道:“展若尘,在这风谲云诡,阴霞密布的时节里,我实在折损不起帮手,尤其似你这样重要可靠的帮手,设若你有了万一,不止是赔上你自己的命,也等于瘫了我一条手臂,影响之大,不堪想像——”
展若尘咬咬下唇,没有说话。
金申无痕极为敏感的道:“你是否认为我这样讲大自私了?好像处处都在替我自己打算?”
展若尘静静的一笑:“不,楼主说的全是实话,而楼主也不尽是只为个人打算,更为了‘金家楼’多少人的生命,‘金家楼’辛苦创立的基业打算。”
满意的颔首,金申无痕道:“你能想到这些,我就很安慰了,这偌大一片基业,金家多年来的名声,我决定要倾全力加以维护,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给窃据糟蹋了……”
展若尘肯定的道:“他们难以如愿,楼主,否则天道的逆顺,人伦的兴灭,岂不皆变做口词了?”
金申无痕道:“说得是,可恨这干畜牲竟想不透这一点!”
展若尘道:“楼主,他们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由于权势利欲的野心所驱,抹煞了,或是鄙弃了其余的顾忌;当人们被某一项愿望吸引到近乎疯狂的程度时,除了他的目的之外,任是什么道理法则也都形成等而下之的了……”
似是在想着什么,金申无痕沉吟俄顷,突然道;“我再三考虑,展若尘,你还是搬到我这里来暂且住下,也免得力量分散,为对方留下可乘之机,大家近便点,容易照应,发生事故的当口亦利于行动。”
展若尘不能再推辞了,他道:“也好,趁楼主传令‘十卫’及赴‘九昌阁’之暇,我回去住处略略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搬过来。”
金申无痕道:“就这么决定,稍停我会着人替你将住处安排妥当。”
谢了一声,展若尘长揖告辞,他也只是刚刚走到门口,金申无痕却又叫住了他。
回过身来,展若尘上体微微前倾,双目注视金申无痕,是一副等候聆听教示的神情。
金申无痕低声道:“我还要让你去办件事,展若尘。”
点点头,展若尘道:“但凭楼主吩咐。”
金申无痕形色中透着隐隐的冷酷,意韵连语调也都泛着寒气了:“去把他的底子给我揭出来!”
有些迷惘,展若尘问:“楼主是指?”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那谢宝善。”
展若尘慎重的道:“楼主不是说怕会打草惊蛇么?”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不错,我先是这么顾虑着,方才我又一想,我们可不能老是像这么干耗着等挨打,好歹也得摸清点对方的底蕴,能做进一步的措施岂非更妙?眼下谢宝善就是一条路子,循着路子摸,不怕没有头绪,把这小子像祖师爷似的稳稳当当供在那里未免太便宜了他!”
展若尘略略迟疑了顷刻,方道:“我不认识这姓谢的,又不知他的居处,楼主,请易兄或严兄其中某一位去办此事,相信亦可胜任,岂不是比我更要便当得多?”
金申无痕道:“不派他们去,就是怕他们误了事,展若尘,前往掏那谢宝善的底,得有个先决的原则——既要达成目的,又不可走了风声,我估量过,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飞龙十卫’那几块料,明枪硬仗足堪一拼,稍稍机伶点的把戏他们可就透着拙了,又怎能比得上你?”
展若尘道:“楼主既是信得过我,我自当遵谕而行。”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离这里不远,从大门出去,向左走,沿着那条青石板路一直下去,过道小桥,红砖砌造成的那幢楼房就是了。”
展若尘道:“谢宝善便也住在其中?”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一共有三名执事,谢宝善便是一个;那幢红砖小楼的楼下是理帐出纳的所在,楼上有存放银钱的柜库,他们三个也都住在上头。”
展若尘道:“有其他的守卫人员么?”
笑了笑,金申无痕道:“当然有,好像是两名看守轮值巡班吧,但以这两个看守者的能耐来说,对你丝毫起不了阻碍作用,你将如入无人之境。”
展若尘微觉尴尬的道:“幸好是承楼主谕令行事,否则银钱重地,我寅夜出入,怕就难洗恶嫌了。”
金申无痕莞尔道:“你也大小觑了自家,展若尘,就凭你,那小帐房中的区区之数,够得上你耗功夫跑一趟的吗?便真个被搜净了,谁也不会相信你的胃口小到这步田地!”
润润嘴唇,展若尘道:“谢宝善,楼主,是副什么样的生像?”
金申无痕道。
“瘦瘦小小的身材,面皮透着于黄,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吧,细鼻窄额,包你一眼就能认得。”
展若尘道:“还请楼主交待,该要如何迫他招供?事后又以何种方式处置为宜?”
金申无痕笑得相当寡绝,那是一种丁点情感也不带的,只能算是形式化的肌肉牵扯,她那一双凤眼中流闪的不是波光,竟透着凝固的杀机:“你是行家,可不是?用不着问我,就照你认为最妥贴的法子去办,你自己看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只有、端,可别泄了风声。”
展著尘道:“如果万一……楼主?”
金申无痕挑起眉问:“什么万一?”
展若尘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万一那谢宝善是无辜的,总不能一概皂白不分。”
金申无痕道:“当然,他著果是无辜,自不该受罚;展若尘,对于忠好真伪的分判,我想你一定极具心得,明察秋毫,很少人能诓得了你,嗯?”
展若尘似笑非笑道:“怕的是忠好辨明之后,不论好歹,这人都得脱下层皮了,果是叛逆,活该罪有应得,设这人乃是蒙冤受屈,一顿生活吃下来岂不透着晦气?”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他牵扯到这桩麻烦里来?不把性命赔掉,已算他祖上积德,侥了高香,受点累,吃点苦,何足道哉?”
语调平淡又漠然,可是金申无痕说的却是事实,却是通俗的道破了一干小人物的低微与悲哀,在一个巨大的,冷酷的人欲漩涡里,在一场错综复杂的阴谋风暴中,计多角儿只是一滴水珠,或则一颗靠边站着的棋子,混着转、推着动;没有多大的好处;但又非得趋附听从不可,成败之间,往往也就变为主子们的牺牲品及替罪羔羊了;好譬战功彪炳的大将,他的名成利就,却是多少他麾下的军士们用白骨叠架的?由零碎组合为一个主体是不错,光彩的是露脸伸头的人,那些铸成整体的个别单元,便乃真的是微不足道了。展若尘世故极深,他是过来人,经得多,也见得多了,金申无痕的话他毫不觉得讶异,人间世上,原本就是如此炎凉浇薄,定了型的是人性,而金申光痕位高权重,手掌数干人的生死运数,她犹能分得清赏罚公允,忠好明判,业已算是位慈主了,换了别个更不知会凭添多少冤鬼屈魂金申无痕了解的点着头道:“你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展若尘,可贵的是你也能透析那些不合正规常情的事理,现在,我更加明白我为什么会越来越喜欢你了。”
展若尘笑了笑,道:“楼主抬爱。“金申无痕道:“时光已经不早,你就快去快回吧,在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已从谢宝善那里得到了些什么一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
展若尘回应着,施礼退出,他一边朝“大金楼”外走,一边在寻思,到底,他能从谢宝善那个小角色身上获得什么?教训不止一次了,对方防范严密,步步为营,不透分毫间隙,这条路,约莫又是一条死巷子!
吁了口气,他撒开大步急走,他想,死巷子也好,总得试着掏掏看能否豁然贯通。
过了小桥,那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便在眼前,青石板路弯弯曲曲的通到小楼门口,小楼四周还植得有两环自杨,风拂枝摇,打眼一瞧,倒挺有那么几分雅味。
不错,是有两名黑中黑衣的大汉在小楼附近绕着圈子巡守,两位仁兄肩扛“双刃斧”,百无聊赖的拖着脚步兜转,每次碰头,偶而交谈几句,却俱是一付吊儿啷当的松垮动,哪还有一丝半点警觉性?隐在桥头边阴影中的展若尘见状之下,不禁大摇其头,“金家楼”的威名渲赫、实力雄厚,自来少有外道的同源敢于招惹,因此“金家楼”上下的太平粮也就吃长了;安逸无为的日子足以消志懈勤,磨损锐气,“金家楼”的许多人,可不正在逐渐腐蚀于懒散里?展若尘心中在叹喟,却又有着一股自嘲的感觉——在“金家楼”的地面之内,更奉有金家楼主的亲谕办事,却必须从暗里进行,以他身为“金家楼”客卿的身份,竟得避讳于两名小角色,这算是什么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复杂矛盾得不能用几句话说清了。
忖量妥了形势,也选择妥了角度,展若尘略略屏息,正待前往掩掠,来路上,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走得很急,鞋底擦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步追着一步的响至近前。
展若尘凝目望向桥的那端,他确定来人必是“金家楼”内部所属无疑,否则寅夜行动,断不会如此无所顾忌,而这人行路的方向又似是小楼这边,很可能亦是小帐房中的执事,或许正乃——微微笑了,展若尘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道,一点不错,夜色掩映里来至桥对面的人,瘦瘦小小的身架子,黄干干的一张面孔,细鼻窄额,正乃那位谢宝善谢执事。
果如金申无痕所言,展若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更巧的是相遇在此,可给他省了不少手脚,看样子,出师得利,像是个好兆头哩。
谢宝善的举止似乎颇为匆忙,神态间也透着阴郁怔忡之色,他急急的踏上小桥桥面,还不停用衣袖擦拭脑门上沁出的汗水……于是,展若尘身形闪跃,贴着桥栏一沾翻起,刚好站到谢宝善的背后三步之处。
正满怀心思,频频拭汗的谢宝善,骤觉眼角黑影一闪,猛的吓了他一大跳,站定再瞧,却是一片沉暗,四周寂寂,啥的异像也没有。
怔怔的呆了须臾,这位执事老爷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喃喃自语:“真个活见鬼了,心惶神乱,莫不成这双眼也有了毛病;方才那阵子虽说昏昏花花的,却明明有道黑影一晃,怎的却又四野清平,一片静荡!”
说着,他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兆头可透着邪,但求皇天保佑,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在他后面,展若尘十分安详的接口道:“皇天保佑的是忠良义士,可不保佑心怀叵测或图谋不轨的奸妄之徒,好朋友,你若自认无愧于心,便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全身肌肉倏然收缩,谢宝善直党的感到后颈窝的汗毛全都倒竖起来,他连连打了几个寒噤,惊骇又吃力的缓缓转过身来,对面,展若尘正在向他徽微颔首示意。退了一步谢宝善瞪着展若尘,张口结舌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展若尘静静的道:“如你胸怀坦荡,可表天地,则人亦好,鬼亦罢,又何所惊惧?”
两只眼球几乎要突出眼眶直定定的盯视着展若尘,好半晌,谢宝善方才神魂甫定,他指着对方,颤巍巍的打着抖音道:“好呀……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人……活生生的大活人,大胆东西,你是真正嫌命长了,居然敢在深宵僻静之处,唬弄你家谢二爷……”
展若尘古井不波的道:“我认识你,谢宝善。”
一挺胸——谢宝善在察觉对方乃是个活人之后,胆气倏壮,他恶狠狠的道:“装神扮鬼的宵小鼠辈,你这番算是自投罗网,劫数难逃,你可知这是何处?我谢二爷又是何人?只要我一声叱喝,便叫你插翅难飞,五花加绑——”
“绑”字随着谢宝善的唾沫星子正往外喷,那么一抹青寒冷凛的光华便仿佛电闪幻映,一刹间透骨的冰凉贴着他的喉核骤沾又消,这位谢二爷,倏然一个哆嗦,牙齿业已咬破了舌尖。
是的,他当然明白刚才那瞬息里的冰凉感应乃是什么——虽则他并没有看见,而越是如此,便越令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了……展若尘仍然像先前一样古并不波的道:“这只是告诉你,你将来不及做任何呼救的举止,谢宝善,人的头颅连接在颈项上并不牢靠,尤其对我的利刃及快速而言,要令头颅与颈项分家乃是非常容易的事,方才,你业已体验过我的警告了。”
干黄的面孔不由泛了灰青,谢宝善冷汗如浆,抖个不停的道:“你……你是谁?你……你想要……要什么?”
展若尘闲闲的道:“跟我走,姓谢的,我想问你几句话。”
嘴巴翕张了几下,谢宝善无助的,却又期盼的回头朝着桥那边望了几眼;展若尘背向着他,却似脑后生了眼睛般冷森的道:“不必期望那两个守卫者对你有任何帮助,谢宝善,在他们到来之前,你早就魂断命丧了——如果你想试试,这便是我预先提醒你的下场。”
谢宝善全身透冷,他呐呐的道:“你别误会……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展若尘生硬的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全是白搭,只要你叫嚷一声,你便活不成,那两位也一样活不成,我可以打包票,叫你们在黄泉道上一路走!”
干涩的咽着唾沫,谢宝善恐惧的道:“这位……呃,老兄,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展若尘一边挪步,一边头也不回的道:“跟我走。”
谢宝善明白他毫无选择余地,咬咬牙,只好跟着展若尘朝前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徐不缓的走着,却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黝暗,不久之后,已来在一道土堤之侧,上堤外面,便是荒野冥寂了。
不安的向四周环顾着,谢宝善心惊胆颤的道:“业已到了效野啦,老兄,有什么话,何妨在这里就说?前头怪荒寒的不比这里还利便点——”
站住脚步,展若尘“嗯”了一声,道:“不错,这里是比较利便点。”
双手紧张的搓揉着,谢宝善惶恐的道:“敢问老兄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展若尘微微一笑,道:“你不认得我?”
端详了展若尘半天,谢宝善愁眉苦脸的道:“老兄见谅,却是面生得紧……”
展若尘背负着手,意态安适的道:“我提一个人,你一定熟悉,而且颇有交情。”
谢宝善惴惴的问:“不知老兄指的是哪一位?”
展若尘悠然道:“易永宽,‘飞龙十卫’中的易永宽。”
面孔立时痉挛了一下,谢宝善随即掩饰性的干笑起来:“老兄是指永宽呀?熟,熟,我与他当然熟,不止是熟,还是老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凑合,就是前些日子,犹一道喝了半宿老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