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抬手的时候,是五指并拢伸直比较好呢,还是握成拳头比较好?”
余周周闻声,茫然地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呃?”
舞台上只有橙黄色的背景灯,照着立式麦克风和评委席上的四个老师,底下的观众席昏暗一片。余周周和其他五六十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安静坐在台下,手里攥着自己的稿子以及抽签得到的号码牌等待上场。由于只是初步筛选,所以除了其他参赛选手之外,初赛是没有观众的。
“问你呢,你说我是五指并拢好还是握成拳头好?快点,我要上场了!”
那个脑袋上扎着巨大的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姑娘瞪着眼睛,倒不是因为生气,只是的确很着急。于是余周周咽下自己的疑问,很快地说,“我看大人抬手看表的时候好像都是握成拳头的。”
“好,那就拳头。”
蝴蝶结小姑娘刚说完,台上的工作人员就喊了一声,“37号,单洁洁!”
“……不是dan,是shan。”小姑娘嘟囔了一声,站起身。她经过余周周身边的时候,余周周看到她正紧张地攥着蓝色小裙子,百褶裙上出现了第一百零一个褶子。
单洁洁讲的是黄继光的故事。
刚才出现的抗日英雄故事里面不仅仅有黄继光,甚至还有雷锋赖宁和王进喜。这些小孩子好像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反正都是英雄啊。
单洁洁的英雄故事极其富有激情,虽然因为紧张而语速偏快,但是声音高昂,而且……动作丰富。
“东方升起了启明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高举。
“指导员看看表,”抬右手,握拳,低头注视手腕。
“已经……六点了!”左手拇指小指翘起,其他三指弯曲,比出巨大的“六”。
“黄继光在这一刻站出来,大声说,指导员,我去堵住它!”刚才的“六”重新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胸膛上。
余周周甚至听到了她小小的身板中传来了敲击的回声。
就这样,单洁洁的表演将余周周彻底石化在了观众席上。
那时候她的心里仍然很矛盾。不得不说她看到这样的表演的确是很想笑的,可是内心深处又觉得这样才是正经的表演方式,单洁洁做的是对的,尤其是评委老师嘉许的点头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47号余周周上场。她刚准备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呼机哔哔的响声,一个评委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后台去了,示意余周周等一会儿,结果等来的是一个老爷爷。其他三个评委老师连忙站起身,朝老爷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打招呼,说着谷老师您怎么过来了云云。
老头子目光很凌厉,并不像其他几个评委老师那样一脸和蔼。他坐在了那个出门回电话的老师桌前,对着桌子上的麦克风说,“47号,那就开始吧。”
和刚才的小朋友相比,余周周的故事讲得实在是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口语化——于是她讲到赵一曼被日本侵略者拷打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一直低头浏览参赛者名单的老爷爷抬起头,皱着眉看了自己一眼。
那个眼神,含义不明。
余周周原本就对这个拗口的英雄故事不是很感冒,里面大量的成语和长句子让她背得很痛苦,所以发挥得很局限。被这突然袭来的冰冷眼神惊吓到,她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废话,昏过去了,还能说什么?
“可是残暴的敌人并不放过她,他们拎过一桶水,狠狠地淋在了赵一曼的身上,她苏醒过来,面对的是丧心病狂的敌人更加恐怖的严刑逼供。”
“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糟了,怎么又说了一遍……
余周周微微停顿了一下,不出意外看到了那个老爷爷嘴角的冷笑——姑且称为是冷笑吧。
她镇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自己加了一句话。
“就这样,赵一曼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可是党的秘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说着,还学着单洁洁的样子抬起左手,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宁死不屈”的手势。
老爷爷终于笑了——这次好像是嘲笑……
余周周讲完故事坐回到座位上,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脑袋汗。抬起头看了一眼评委席,结果正好赶上那位老爷爷也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她,刚刚结束了一通胡说八道的余周周只好羞愧地低下头去。
半个小时之后公布20个入围选手的名字。单洁洁紧张地不停咽口水,余周周看到之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单洁洁一抖,然后侧过脸看她,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
评委老师捏着那张纸上台接过话筒开始宣读名单。那一刻,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数学课堂上,看到于老师抱着一大摞被撕了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地念着,漫长的恐惧慌张像是张大嘴的怪兽吞噬着她们这群小豆丁。
“37号,育新小学校,单洁洁。”
单洁洁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下来,余周周紧握了一下她,说,“太好了。”
“47号,师大附小,余周周。”
单洁洁恢复了活泼本色,笑着搂住了余周周,“的确太好了!”
原来那个老爷爷竟然是省少年宫的总负责人谷老师。他代表评委点评了大家的初赛表现,然后宣布了决赛的时间地点,以及决赛的内容。
“英雄小故事占总分60%,剩下的40%是现场题目的分数。”
单洁洁举起手,“老师,什么现场题目?”
谷老师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从大纸箱里面抽题,根据纸条上的关键词现场编小故事。”
底下一片惊呼,现场编故事?余周周还在发愣,就看到谷老师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笑得很奇怪,但是这次温和得多,好像在说,加油,胡编乱造的小姑娘。
“切,我知道了,”单洁洁低声在余周周耳边嘀咕,“他们这都是照顾那些有后门的,我敢说有些人肯定能提前知道题目。”
“可是不是要抽签的吗?”
“你傻啊,”单洁洁白了一眼余周周,“要想造假,抽签根本不是问题!”
余周周没办法反驳,毕竟单洁洁比她大,作为二年级的中队长,单洁洁敬过的队礼比余周周看过的动画片都多。
不过通过了初赛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她跑出昏暗的剧场,妈妈正在外面等着她。
“妈妈我进决赛啦!”她笑得比蜜都甜。
妈妈的怀抱永远最柔软安恬,只是曾经徘徊在鼻端的淡淡的草木清香现在变成了另一种更为一精一致的香气。
“周周最棒了!”妈妈轻轻顺了顺周周额前的刘海,“决赛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天,老师说我们要上少年宫的大舞台,还会有很多观众的。”
余周周把那句“妈妈你能来吗”吞进了肚子里。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妈妈一直很忙,另一个是因为,如果台下坐着自己的亲人,她也许会紧张。余周周潜意识觉得,即使台下坐着一万观众,只要自己不认识他们,那她就无所畏惧。
妈妈匆匆赶回公司上班,只留下了初赛通过的奖励——一大盒美登高冰淇淋。余周周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面用小勺子挖着香蕉口味的部分——她热情地把冰淇淋分给余婷婷,可是得到了一句“少跟我显摆”。但是玲玲姐很大方地对余周周表示了祝贺,并分走了一碗冰淇淋。
也许也是因为日记的问题而忌惮至今。
之后的一周她一直处在一种奇妙的心情中。初赛通过的兴奋,对于决赛的小小担忧,以及众人的瞩目老师的夸奖带给自己的飘飘然——当然,更重要的是那种很有可能即将坠落云端的恐惧感。
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一次无能,百次不用。
作为一个7岁的冉冉升起的校园新星,她的确有些想多了。
然而从尘埃中开出花朵的余周周,却比很多人更清楚落差的含义。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诚惶诚恐,并且深深知道“宠爱”这种东西的脆弱和随机……在每天和林杨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就越来越膨胀。
要做得更好,要爬的更高,要尽快凭借自己的力量变的更重要,更强大。
尘埃里开出的那朵花,名叫欲望。充满了“更”这个字眼的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沉的夕陽。
决赛的那天果然人山人海,余周周跑出后台,偷偷从安全通道的侧面的大门往里面看,熙熙攘攘的观众席让她有点紧张,手心冰凉,满是粘腻腻的汗。
周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记住,赵一曼只晕过去了一次,不要再胡说八道让人家女英雄死去活来的。
却突然听见背后的笑声,“呀,你不是那个小丫头吗?”
她松开门把手,回过头,人来人往的安全通道中央站着个穿着白衬衫和浅灰格子绒线背心的男孩,看着她,眉眼清朗,笑容和煦。
“陈桉?”余周周没有来得及惊讶,就一瞬间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软软的,念出来,唇齿间都是温柔的共鸣。
她能看得出他在想要喊她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显然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但他并没有暴露这一点,而是很快又恢复了满脸笑容,轻声问。
“怎么?女王陛下也来看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