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几乎是立时道:“不!你不可以见她。”
凌渡宇冷笑道:“为甚么?”
爱丽丝转过俏面来,情绪很不稳定,道:“她一切很好,你为甚么要见她,难道不信任我吗?”
凌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哑然失笑,柔声道:“当我是探望一个朋友,见她一面,谈上几句,行吗。”
爱丽丝横蛮无理地道:“不!”凌渡宇为之气结。
巴极博士的声音在车内响起,道:“爱丽丝!让凌先生去见雅黛妮吧!不过要照足保安的规则。”
凌渡宇乍闻巴极的声音,吓了一跳,才醒悟巴极是通过车内的传音系统说话,由此可见,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在这魔王的监视下。
爱丽丝咬著嘴唇低头,道:“是,博士!”
凌渡宇见到爱丽丝如此遵从巴极,心中大不是味儿,这种心理,微妙异常。
车子再次开出。
爱丽丝俯身过来。
凌渡宇吓了一跳,难道她忽尔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要和他当著司机亲热。不过他很快知道原因,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给他戴上一个眼罩。
这就是巴极刚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极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宁静,骨子里却是严刻之极。一步也不放松,幸好他还未处于完全的劣势。
他一言不发,把精神集中,默记车行的路线。
多年禅坐的修行,使他身体内有一个无形的时钟,能精确地把握时间的短长。
车子左弯右拐,时快时慢。
凌渡宇估计对方蓄意绕上几个弯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钟后,车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样,由爱丽丝把他拖出车外,进入了一所建筑物内。
眼罩除下。
这是一个大厅模样的地方,除了他和爱丽丝外,一个人也没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诉他,最少有两对眼睛,通过隐蔽的电视眼,监视他的行动。
爱丽丝面无表情,指著一道房门道:“她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凌渡宇伸手轻薄地拧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议前,大步向房门走去。
房门自动缩入墙内,又是一道电子控制的电闸。
凌渡宇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寝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张椅上,面对著墙。
电门在身后关上。
雅黛妮并不转过头来,沙哑著声音道:“巴极!你终于来了吗?”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
雅黛妮霍地转过头来,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张开双臂,雅黛妮并没有扑入他怀里,只是哀怨之色更浓,垂头低声道:“对不起,我牵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边,拉过她冷冷的手,恳切地道:“不用抱歉!”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她手心写道:“今晚我会来,”跟著乘势把能发射四支麻醉针的发射器,塞进她手心内。
雅黛妮神情一动,眼中现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柔声道:“不要再理会我。”
凌渡宇捧起她苍白的面庞,正要说话,爱丽丝的声音响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见上一面,又说上了两句,请立即离开。”
凌渡宇哑然失笑,女子嫉忌起来,确是不可理喻。
当天一时正,巴极在玻璃屋和他共进午膳。
巴极很专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来,两人像一对老朋友,远超于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巴极抬起头来,他那带著有点近乎妖异力量的精眸,盯著凌渡宇道:“那件事,你决定了没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从鸡肉沙拉处提回来,迎上了巴极的眼神,道:“假设你结束了你贩毒勾当,请问阁下将何以谋生?”这是详论细节,若巴极不能举出足够的理由,证明他的确可以结束他的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话。
巴极淡然笑道:“本人囤积的财富,足够我维持目前的庞大开支,直至我一百岁。”
凌渡宇丝毫不为所动,摇头道:“权力财富,有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更是位高势危,一旦退出,后果不堪想像。”
巴极赞许地点头,道:“你对黑道的权力架构,有深入的体会,然而对本人的了解,还是不够。我财富的来源,毒品卖买只占小宗,真正的来源,是通过军火卖买和各地的投资取得,我之所以和贵组织结下仇怨,是因贵组织惹怒了南非政权,而凑巧他们是我军火卖买的大客,故而我义不容辞……”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闭口!义不容辞,岂是你这种人说的,你只是一个为了利益金钱,无恶不作的凶手。”
巴极眼中电芒闪烁,动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让,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迫视对方。他作了最坏的打算。
巴极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间弱肉强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虽是无恶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从不杀害无关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兽,猎取足够的食物便可,这事有若天理,何错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将敌人绑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种需要?”
巴极接口道:“若无霹雳手段,如何服众。而且事后我让贵组织以金钱将他们赎回去,还不宽大吗?”
凌渡宇迫问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在任何一个行业也可以出人头地,为何却走上了罪恶的道路?”
巴极笑道:“这事你比我应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闪闪的梦湖,眼中泛起沉郁的神情,轻轻道:“人类最大的公敌,你知是甚么东西吗?”他有力地转过身来,左手握著拳头,因为用力的关系,连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满手背,声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释的『沉闷』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虽是冷然无动于衷,心中已起了共鸣,他知道巴极跟著要说出来的话。
巴极迅快地回复一向的冷漠,转身望向梦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对梦湖的奇异依恋。
背著凌渡宇,巴极淡淡道:“人类一个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任何东西,一习惯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浓度』,无论在权力、财富、爱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历山大大帝,因没有可供征战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么理想和形式,还不是参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个比一个艰困的任务,本人自问能在任何行业出人头地,可是即管我当上总统,除非发动战争,否则在和平时期,重重牵制下,生活还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惊涛骇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关键的地方,是在于你的手段和带来的后果,这亦是善和恶的对立和分歧……”
巴极转过身来笑了笑,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道:“我要你考虑的『寻人合约』,你的决定是怎样?”
凌渡宇道:“那个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断然道:“除非你答应签约,否则将不再谈论其中细节。”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个中玄虚,休想我会答应!”
巴极面上站出个奇怪的笑容道:“假设合约中的一个条件,是能还你一个回复正常的高山鹰,阁下又有何高见?”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么?”这一著给巴极命中他的要害。
巴极若无其事的道:“从一开始,我便没有杀死高山鹰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气弹,是提炼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种烈性麻醉药,虽能造成死亡,过程却是非常缓慢,可达九个月至十一个月之久,中毒者产生严重休克,变成植物人,可是假设能在中毒后五个月内以解药施救,将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复过来。”
凌渡宇胸口不断起伏,到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极的厉害和老谋深算,几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动,有如波浪般的汹涌推来,逐渐瓦解敌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为甚么要这样做?”
巴极仰天长笑,眼中精光闪闪,把手一伸,指著凌渡宇道:“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请你来,阁下是『抗暴联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决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巴极眼中刚露出笑意,转瞬又被哀郁替代,点头道:“一言为定。”跟著扭头望向梦湖,缓缓道:“雾浓了!今晚将有大湖雾。”
梦湖茫茫之色更重,雾和湖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秘关系。
在浓雾里,哭石会否真的哭泣起来?
那个下午,凌渡宇在软禁他的房子内度过,晚餐也在房内进食,表面上,屋内只有他一人,但他灵锐的直觉告诉他,他的举手投足,莫不在敌人的监视下。巴极可怕的地方,在于他所有制伏敌人的布置,都是在令人难以觉察下进行。
爱丽丝没有出现,凌渡宇倒有点想念她,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时闪过爱丽丝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娇俏身形,她有种特别的气质,使他特别留意。
谤据组织的情报,巴极的私人军队达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种为他提供不同服务的专家,数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间,可是在这里这么久,除了十来个西装笔挺的大汉,一点也感觉不到剑拔弩张的味道。这是巴极的特别风格。
到了晚上十时,凌渡宇走进梳洗间,从事临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须的刀片,在膝后的软肌里,把巴极私人医生藏在他肌肉内的微型追踪器,小心地取出来。
两粒追踪器像火柴头般大小,精巧处令人叹为观止。
出了梳洗间,关灯,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许头脸。
闭上眼睛,精神逐渐凝聚。
他比常人敏锐百倍的灵觉,感受到监视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极对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赏重罚严,所以没有一个手下不在打醒精神,为他竭尽所能。兼且合约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尽瘁,以一时的辛劳,换取未来的快乐,巴极确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枭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别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见拙作《月魔》)可堪比拟。
监视的感觉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预备好的毛巾杂物,迅速塞进被内,做出一个人睡在被内的假象。追踪器当然留在被内。
监视的感觉再出现。
很快又消去。
敌人对他的注意大大减弱。一来他身上被装上了追踪器,二来所有出入口都是由电子遥控,任他背生两翼,也难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动,来到门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阵搓揉,脱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后的一排精巧电子仪器内,抽了一枝出来。
这是可以识破密码锁的电子感应仪。
被监视的感觉再出现,这一次几乎是一闪即逝,显示敌人的警觉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断调校手上感应仪的输出频律。
电子门缓缓打开。
凌渡宇闪了出去。
电子门关上。
凌渡宇待了一会,见敌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舒了一口气,才向大门走去。
十多秒后,他已在梦湖水庄错综复杂的通路上。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浓雾,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间。
这最有利于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灯,化成一团团金黄的光雾。在湖雾里,灯光变成若有实质的东西,诡异莫名。
凌渡宇凭著影相机般的超人记忆,向著梦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视野不远的大雾里,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树木的掩护,迅若鬼魅地行动。
二十分钟后,玻璃屋在眼前出现。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盏金黄的大灯,灯光和浓雾混在一起,变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光环,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渐向外淡化,像两个招魂的灯笼。
招唤梦湖的精灵。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梦湖的雾,有种奇怪难言的特质,予人一种生命的感受。
湖雾不断地幻化,仿若人类抽象无形的情绪,以若有若无的雾气来呈现,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变化。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慑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侧,像只垫伏的凶兽。灵台两盏灯,又似凶兽凶光闪闪的双目。
身后的梦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雾里。
前方两排街灯,两排疏落有致的光雾,蜿蜒而上。
凌渡宇闭上双眼,集中精神,重温日间爱丽丝带他往见雅黛妮的情景。
他开始行动,向前行去。
来到一个分叉路前,他凭著过人的记忆,拣选了左边的方向,如此左弯右曲,半个小时后,他居然又回到玻璃屋旁的起点处,不禁暗骂一声,爱丽丝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难以记认。
他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雾愈来愈浓,浓得化不开。
凌渡宇迎著水雾急行,发衣全湿,他一定要争取时间,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让她自行逃走,使他再无后顾之忧。
沿湖大道的金黄灯光下,浓雾染上了金黄的光芒,闪烁变动。
凌渡宇感到不安,原来他醒悟到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雾无限地向四方八面延伸。
就在这刻,凌渡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左侧有物体在移动。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雾缠绕的林间,一个白蒙蒙的影子,轻轻地滑进了雾的浓密处。
凌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他在林木间矫健地穿行,片刻间推进了数百码,偏离了梦湖。
白影杳无踪迹。
凌渡宇心内气馁,在这样的浓雾中,要追寻一个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乌黑的乌鸦,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白影一闪。
凌渡宇豹子般弹起,箭矢般向白影扑去。
白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轻盈潇洒地在前方飘舞前行。
凌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会心中骇然,原来无论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仿若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凌渡宇心中不服,试著放慢了速度,岂知白影眨眼下没入了浓雾里,吓得他急忙发力穷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现若失。
难道是雾夜出动的精灵。
凌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筹谋了半天的大计,誓要追个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脚不沾地的精灵,笼罩在若纱若雾的白烟里,在沿湖灯光的照射下,反映著眩人眼目的彩霞。
凌渡宇几乎肯定对方是位女子,身形绰约优美,动人心魄,平生罕见。
白影慢了下来,然后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风吹来,她身上的白纱飘扬飞动,有若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继续攀高,踏云而上。
凌渡宇呻吟一声,向前标去,这样一冲,脚下立即踏上坚硬的石头,一路来都是松软的泥地,这一踏下,好像地面隆了起来。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来。
凌渡宇向前走上两步,发觉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骇然一震,醒悟到这是甚么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点的尽端。
难道对方要效法以往的人,来此自杀。
凌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风吹来,女子头上的轻纱跌了下来,露出垂云般的漆黑秀发,轻柔动人。
秀发浅摇,向后方飞扬。
女子别过脸来。
凌渡宇全身一震,肉体和精神同时凝固起来,彻底地被对方惊人的俏丽气质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脸上,嵌了对乌溜溜秀气之极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诉,有种惊心动魄的幽怨和沉郁。
凌渡宇毫无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著凌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轮廓锺山川灵秀之极尽,出尘脱俗。
凌渡宇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