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
发呆中。
继续发呆。
还在发呆。
望着褪了色的藕色缠枝茶花床帐,半面吐蕊的铜铸海棠帐钩,以及略带古朴,实则有陈年潮湿味所留下的腐朽,睁大一双圆滚滚杏眸的李晓瑜除了发呆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麽,神通的扭转眼前诡异至极的局面。
她怎麽也料想不到平凡如自己也有小说一般的奇遇。
为什麽是她?教人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
从来不是美女的她得到的赞美通常是好可爱、好白嫩,大眼睛好有神,笑起来像融在蜜里的糖果,甜滋滋的,也似色彩鲜艳的福气搪瓷娃娃,让人想狠狠捏一把。
因为嗜吃甜食的缘故,她打小就没瘦过,从一颗讨人喜欢的小圆球长成丰腴的贵妃体态,长辈看了依旧喜爱的捏捏她有肉的腮帮子,用看媳妇的眼神赞声好生养,明的暗的牵红线,盼能让她做自家儿媳。
说来她的长辈缘好得没话说,可说是人见人爱,没有人不受她开朗乐观的个性所吸引,甚至小孩缘也不错,没有谁家的孩子不愿意跟她玩,她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她一出马,再难缠、再刁顽的孩子也乖得像小白兔似的。
可是,说到异性缘就让人心酸了,受到诅咒般的恋爱运悲惨到不行,从暗恋隔壁的小雄开始,到如今第十五次告白皆惨遭拒绝,人家王美美是桃花一朵一朵地开,一年四季开满枝桠,没见凋谢过,而她是苞也不见结一朵,直接萎在枝干上,只见绿叶成荫无花踪。
原因无他,源自她丰腴的身材呀!胸大腰也大,就是个多汁的水梨体型,在以葫芦形为美的普遍审美观下,她的「稍胖」就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原罪,男人眼中只看得见腰身纤细的骨感美人,瞧不见腴嫩有味的胖佳人。
啊,胖有罪吗?她不过是爱吃一点,稍微放纵自己一些,有个抗拒不了美食甜点的胃,见到奶油蛋糕、起司蛋糕、苹果派、杏仁酥、蓝莓玛芬……就忍不住嘴馋,不塞个满嘴不罢休。
唉,身材不往横的发展也不行,谁教她太贪吃了,点心、宵夜吃得凶,完全没计算卡路里。
不过这不全是她一个人的错,要怪就怪她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爸爸妈妈、哥哥姊姊都太宠她了,习惯性把她当小猪喂,一旦她瘦个半斤肉,他们就心疼得像有人往自己身上割肉似的,又是补又是灌的,全家总动员一起为她增肥。
身为么女的她活生生是权威组织下的牺牲者,她没说「不」的权利,只能屈从,一家人合起来抵制她一人,她瘦得下来才有鬼,养猪计画持续不断,夙夜匪懈呀!
好在她天生是个乐观的人,面对困境也不气馁,努力活出自我,随遇而安。
譬如此时——
「小姐,你醒了呀?该起来吃药了,夫人说你的身子再不好起来,要扣你的月银,让你连汤药也没得喝,直接病死在床上,省得连累一家子吃苦受罪……」
发呆中的李晓瑜……不,是这具年仅十五、刚及笄的身体主人李樗,动了动怔忡大眼,似无力,又哀怨地望向一身浅青色衣裙,紮着双丫髻的丫鬟,那流不出的泪在眼眶中打转,羸弱得令人心疼。
再看一眼刻着三仙拜寿图的檀木三足几,上头有只镶珠圆肚香炉,炉盖上满是灰尘和灰褐色污痕,看得出许久不点香了,下人们也不常清理,推放着当摆设,失了铜炉原有的光泽和香气。
一张老旧的梳妆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是镶嵌其间的菱花铜镜还算光滑,映出一屋子的寒酸和刻苦,铺在梨花木圆桌上的纤锦都洗出毛边了,微微泛白。
难得是还有三折山水屏风,以及屏风後的五尺宽刻木芙蓉黄梨衣柜,收藏的是穿了多年的旧衣,没一件是新的。
听说她是一个七品县令的二女儿,可是穿的却不如夫人跟前二等丫鬟来得体面,这不是亲生的就当狗养,有得剩菜残肴就得感激涕零?
幸好她生性豁达,既来之,则安之,在看到虽有细茧却纤长的葱白十指後,一直想瘦却瘦不下来的渴望被满足了,现在的她双颊凹陷,形销骨立,腰上没有往日的肥肉,只有可怜的嫩皮。
往好的方面想,这也算是美梦成真吧!至少她瘦了,不再是旁人口中的小胖妹,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用不着再忌口,担心腰腹上的肥油又多一圈。
只是,不是说这李樗是县太爷的女儿,还是正室所出的嫡女,为何在她卧床期间不见伙食上有所改善,豆腐青菜、青菜豆腐,肉末比葱花还少,淡得没一丝油味,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是下人不尽心尽力服侍,搞小动作,恶奴欺主?还是这个身体的主人不受宠!众人排挤她,是个小受气包。
看看臂上的擦伤和掐出来的淤青,分明是受到虐待,只是下手的人还有所忌惮,专挑衣服可以遮住的地方施虐。
欲哭无泪的李樗只能见机行事,装出撞伤脑子的表情呆滞,彷佛得好好休养才能养好受惊甚重的身体。
「春红,闭嘴!谁准你对二小姐无礼的,小姐就是小姐,咱们的主子,可由不得你放肆。」一名约十五、六岁,身着浅紫色衫裙的圆脸丫头板着脸教训。
「柳绿姊,我说的是实话,夫人一早特别叮嘱了,要是这两、三日二小姐还下不了床帮忙操持家务,你、我和吴婆子就要挨板子,扣三个月月俸,我一个二等丫鬟一个月也才三百文钱,家里就等着这些钱买米下锅,若被扣了饷,我老子、老娘、弟弟妹妹吃什麽,难不成让他们勒紧腰带挨饿……」
若不是家里穷,无米可炊,谁家的爹娘舍得将孩子送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地任人打骂,就算被打死也无处申冤,破草蓆一卷,赔个几两银子就了事,这年头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春红家是做小生意的,如今还在城北胡同卖豆腐脑,早年家里孩子生得多,祖父母多病又得用药吊着一口气,几年下来花光了积蓄,渐渐捉襟见肘,米缸十天半个月是空的,只能吃糟糠野菜果腹。
不得已只好将女儿一个一个的往外卖,交给人牙子勉强换个几两银子维持家计。
五姊妹中,春红比较幸运被卖入离家较近的县府,当年不到十岁的她先是庭院洒扫丫头,月俸不高,仅二十文钱左右,之後调到二小姐身边伺候,由最低等的丫鬟做起,这才慢慢有了接济家人的能力。
可是人的心是贪婪的,自从晓得自个儿的主子是府里最不受宠的二小姐,而且是受人欺凌也不还手的软柿子後,她的埋怨就没断过,不时发两句牢骚,巴望着能调到大小姐或三小姐院落当差,那两位小姐才是府里的金枝玉叶,老夫人疼得有如命根子似的,随便打赏个下人就是一两银子,这才叫富贵人家的手笔嘛!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春红的想法并没有错,虽然势利点却是为仆者的心愿,谁不想跟着得势的主子吃香喝辣,满手兜着金银财宝,摆显摆显扬眉吐气。
李樗不经意地瞄一眼满脸不满的春红,又偷瞄一脸无奈又耿直的柳绿,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嫡女活得这麽窝囊,难怪连个丫鬟都瞧不起她。
要振作,一定要振作呀!就算做不到大富大贵也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里可没有疼她的爸妈和兄姊,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再不自救就要任人宰割,一辈子低头做人。
老天爷未免太「厚爱」她了,瞧祂们把她送到什麽鬼地方,不就是失恋多喝了几罐啤酒,有必要下这麽重的惩罚吗?昏迷过後再一睁开眼,竟是陌生的环境,人变了,景物变了,连时空也变了,她成了穿着类似明朝服饰的官家千金,而且才十五岁。
比原本的她整整小了十岁。
「夫人是夫人,小姐是小姐,只要老夫人还在,谁也不能苛待了二小姐。」尊卑有别,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偏失。
二小姐也可怜,倒楣受了这无妄之灾,过程她都听其他丫鬟说了。
前几日,闲来无事逛园赏花的大小姐瞧见枝头上盛开妍丽的桃花,她一堆丫鬟、婆子谁也不叫,偏偏要搬着海棠花盆经过的二小姐帮她摘花,还指定要最高的一枝。
二小姐好歹是官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哪会爬树,但在大小姐的威吓下,只能手脚并用笨拙地往树上爬。
眼看就要采到花,谁知一只毛毛虫掉在她手背上,她尖叫一声脚踩了空,整个人像离枝落花往下掉。
离谱的是,底下的丫鬟、婆子像怕被她压着似的赶紧散开,没有一人伸出援手试着去接,眼睁睁看她脑门撞向砖角,鲜红的血缓缓而出,很快地染红一地,气息几无。
嗤了嗤鼻,春红仍有些许不敬。「知道了,柳绿姊,你别再说教了,我把药熬好了老半天搁在小几上,二小姐看也不看一眼,整日呆坐着不语,她是不是摔傻了?」
一根木头似的,不是傻了还能是什麽,憨憨傻傻的样子教人一瞧就来气,当时怎麽不摔死她算了。
「胡说什麽!还不去拧条巾子给二小姐擦伤,做丫头的本分都忘光了,待会胡婆子回来瞧你又没做事,小心皮肉痛。」吴婆子没好气的斥责。
她原是二小姐的奶娘,奶了她两年,但在夫人死後,老爷再娶,甫进门的新夫人便以断奶为由将她贬为看门的婆子,让当时年仅两岁的二小姐失怙又失去照顾的人,差一点养不活。
她吴婆子是夫人的陪嫁,夫人当年曾经做主让她跟手下一个管事成亲。
谁知道她大腹便便时不小心摔了一跌,未足月的胎儿差点保不住,夫人知道了,要大夫用最好的药替她安胎,母子俩才得以均安。
她哪能让夫人拚命生下的么女为之夭折。
其实女人传宗接代的压力不比男人轻,为了对得起李家列祖列宗,身子骨不好的夫人坚持一定要再生一个,为李家留下香火。
谁知生的又是女儿,产後虚弱再加上失望打击,夫人不到一年便悒郁而终,留下刚长牙、嗷嗷待哺的二小姐,以及已经两岁大深受老夫人喜爱的大小姐。
反观瘦弱的二小姐因为太爱哭,又是克死亲娘的扫把星,她在府里的地位像是多余的,姥姥不疼,爹爹不爱,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没多久,老爷又议婚,娶的是上司的女儿常氏,她一入门为了展现新妇的大度才注意了下年幼的二小姐,随手指了两个丫鬟照顾。
不过在她生了三小姐之後,坐稳当家主母位置的她露出尖酸刻薄的本性,人前是和善可亲的後母,人後则是不理不睬,任二小姐自生自灭,若非为了博得贤淑美名,只怕早下毒手,让无人看顾的二小姐夭折。
「二小姐,别发呆了,快把药给喝了,养好身子,奴婢想二小姐也不愿一直躺在床上,躺久骨头都酸了。」柳绿好声好气的哄着,舀了一匙汤药吹凉,送到她嘴边。
「苦。」李樗眉头一拧,苦着脸咂嘴。
「良药苦口,来,二小姐一口气喝了就不会觉得那麽苦了,一会儿奴婢替你拿颗蜜饯来。」都多大的人还怕苦,小姐跟小时候一样就怕吃药。
「我好了,不用再喝黑稠稠的臭药。」她捏着鼻子,模样委屈,好像那药真的很臭似的,让人无法入口。
柳绿失笑。「药都是这个味,二小姐赶紧趁热喝了,凉了会更苦的。」
「有没有甜糕或饼,我配着吃。」一听到凉了更苦,李樗脸一垮,眨着明亮大眼索讨甜食。
没办法,她还是爱吃甜食,没法克制分泌的唾液,吃苦前先甜甜嘴,免得满口药味把人苦死了。
「先喝药,奴婢待会再去厨房取一盘栗子糕来给二小姐压压味。」只是还有剩吗?捧高踩低的仆佣们向来不待见青漪院的人。
柳绿没说出口的事实,春红不屑的揭锅。「哪有栗子糕,能留碗汤就该偷笑了,咱们又不是大小姐或三小姐那边的,人家哪理睬,二小姐你就老实点,快把伤养好了,不然夫人一来又要戳你脊梁骨,说你贪懒装死。」
「春红,少说一句。」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刚罚过又犯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再怎麽样还是能决定她俩的死活。
春红横了横眉,抿着唇不开口。
内心惶然的李樗看了春红不服气的嘴脸,一口气把汤药喝个精光。
没错,若要人服气,她就要先有底气,不能再浑浑噩噩了。
回不回得去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但至少她可以选择过什麽样的生活,既然老天把她送到这里来,她该好好地为接下来的日子打算,得过且过是行不通的,要自立自强才有活路。
第一步要有健康的身体,病恹恹的,走一步喘三下,她还没开始就先垮了一半,哪有以後。
可是,这一身皮包骨的,她真担心风吹就跑,比竹子还细的胳臂肘能做什麽?以她以前的粗壮,连拆房子都成,哪像此刻弱不禁风的。
不过,这到底是什麽糕呀?不甜不打紧,入口还有股涩嘴的苦焦味,真、难、吃。
「大小姐做那件事太不厚道了,总是一母所出的亲姊妹,她怎麽做得出这麽缺德的事,毫不顾及手足之情,一心只为自己谋利,没想过二小姐是她亲胞妹,什麽样的狠心肠才能六亲不认,实在是……」
穿着青布袄子的吴婆子一路上愤愤不平的嘀咕着,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张一阖,没见她停过,好似那离了水的大章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她是义愤填膺的,为一手奶大的二小姐抱不平,同样是正室所出的嫡女,怎会有天差地别的待遇,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纤纤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个每日忙里忙外,一身半旧不新的衣服穿了好些年也没汰换,双手操劳不断像个仆妇,为好吃懒做的一家人付出。
可恶的是,还一副她做得好是应该的,而一旦稍有疏忽,那些人便齐声责骂,简直是欺人太甚。
老爷在家时还稍有收敛,不敢明着找碴,顶多暗地里使绊子,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可是老爷一上公堂,那些黑心肝就什麽事也做得出来,不再藏着、掖着,变本加厉地折腾人,不把一朵好好的花儿折蔫了誓不罢休。
越走越生气的吴婆子,皱出花摺子的脸满是想与人拚命的怒气,走得急切地跨进青漪院的月洞门。
「谁又给嬷嬷气受了?快坐下来喝口茶,别给气坏身子,得不偿失,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柳绿贴心道。
一杯茶色清澈的茶水递到吴婆子手中,看得出不是什麽好茶,味道涩了些,主要作用是止渴、润润喉。
「二小姐呢?不是後脑杓的伤还没养好,上哪去了?」一没见到疼如心头肉的二小姐,吴婆子脸上的愠怒换上担忧,没再露出挂上十斤肥猪肉的臭脸。
「二小姐说要去走动走动活络气血,那样身子才好得快,让春红扶着在园里走几圈。」她原本不赞同的,但二小姐十分坚持,她只好由着她。
「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妮子肯?」吴婆子一脸蔑色,瞧不起春红的心性过高。
丫鬟就是丫鬟,是服侍人的下等人,尤其主子是位姑娘,还能飞上天吗?
若是个少爷还能耍点手段,爬上主子的床捞个姨娘来做,过几年生个儿子傍身,求个衣食无缺也是成的。
命不好,跟了小姐,这种情况做丫鬟的最盼着小姐出嫁时陪嫁过去,三、五年里尚有姿色可言,被姑爷看上,或小姐无子抬举当个通房,生了孩子过到正室名下,孩子若有出息,也算差强人意。
一想到春红那副被雷劈中的拙样,柳绿忍不住笑出声。「二小姐说主子再没用还能指挥她做事,她要敢在主子面前摆谱,先饿上三顿饭再说,关入柴房里养老鼠。」
「咦!这是二小姐说的话?」吴婆子面有讶色,不太相信生性软弱、好拿捏的二小姐敢向人端架子。
「嬷嬷也觉得很意外吧!自从二小姐摔了脑子昏迷三日醒来後,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她看人的眼神不再畏畏缩缩,嘴边的笑意变多了,有时还会同奴婢们说笑,感觉上开朗许多。
「大概是经此一吓把胆子吓大了,人往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还能不无所悟吗?当时看了二小姐一头血,我以为这回真救不回来,连王大夫都直摇头叹气说听天由命了。」她吓白了一张脸,自责得想跟二小姐去了。
人家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二小姐这种改变她是乐见的,本来嘛,做主子就要有做主子的派头,才不会人人都目无尊卑想来踩一脚,主不主、奴不奴的,像什麽话。
早些年她就要二小姐拿出做主子的威风,别性子软的由着他们越来越放肆,在这人吃人的世间,好脾气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宽以待人不足以服众,反而让人得寸进尺,狐假虎威的专挑软柿子踩。
偏偏二小姐不听劝,说什麽她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她好,少计较就少纠纷,同在一个屋檐下何必对人太过苛刻,谁无难处,体谅些便能和乐融融。
可是她的好意有人感受到了吗?夫人照样自私自利地只管她那一房的死活,要权要银,好的东西全往她屋子里搬,别人的死活与她无关,她只做门面光鲜的官夫人。
早年守寡的老夫人周氏守在佛堂吃斋念佛,俗事不问地念她的经文,说是茹素却样样菜肴都要精致,稍微凉口就搁置一旁,哪有佛家人的清贫美德。
大小姐更可恨了,身为长女却从未为府里做一件正经事,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唯恐日後的嫁妆会少一半,连自个儿妹子的妆奁也不放过。
当年夫人死後留下的嫁妆,就算是新夫人也无从染指,这是两位小姐的,理应由她们平分。
可大小姐不这麽想,她认为母亲的财产都该归她一人所有,妹妹是多余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害死娘亲,让她也无母可依,所以这是妹妹欠她的,理所当然不配和她争。
柳绿透露,「听说这回二小姐受伤,是大小姐在背後搞的鬼。」自家姊妹呐!居然这般恶毒。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咱们心里有数,多护着二小姐一点,别让她又傻乎乎的受骗。」一群丫鬟、婆子前呼後拥,用得着让一名闺阁小姐上树吗?想也知道其中有诈,是害人的小手段。
在大小姐的淫威下,没人敢多说一句,但有小厮私下透露,那棵桃树的枝干被人锯开一大半,任谁踩上去都会断,二小姐会掉下树一点也不意外,根本就是挖好的坑,等着她一脚踩空。
柳绿无奈的苦笑。「嬷嬷,我真为二小姐不值,她才是正经的嫡女,可是过得却不如三小姐屋里的丫鬟。」
有点惧内的县太爷李云天在家里男丁中排行老二,不过他是嫡子,两名庶出的兄弟李竞同、李竞云地位不如他,几名姊妹则早已远嫁,少有往来。
他已故元配蒋氏生有二女李柔、李樗,继室常氏则有一女李乐,小妾高氏原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因为他一直无子嗣才由他娘做主给他做填房,生有一女李静、一子李拙,李拙过继在蒋氏名下,为嫡子。
李云天当这个父母官,虽然不到鱼肉乡民的地步,但收收小贿也是有的,因此手头宽裕,日子过得相当优渥。
可是没人嫌银子多的,官俸加上富户们的孝敬,把持家中大权的常氏仍老嚷着银子不够用,逼着大夥缩衣节食,发给青漪院的月银不是迟上十来天便是少了,让这院子的主子和下人们都过得苦哈哈,只差没典卖首饰来买日常用品。
「可不是,大小姐还黑心地把主意打到二小姐头上,竟夥同亲舅母要为二小姐谋一门亲事,对方是死了三任妻子的有钱鳏夫,年纪大得足以当二小姐的爹。」没这般算计人的,心肠比墨汁还黑。
「什麽,要二小姐嫁给死了三个妻子的老男人 」正在缝衣服的柳绿难以置信地咋舌,针头一时失准扎进指头,淡淡的血丝渗出。
「谁说我要嫁人!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连本小姐这株幼苗也敢摘。」十五岁还是国中生,嫁人太早了。
被心不甘、情不愿的春红搀扶着,李樗一身浅黄绣绿萼梅短衫下是湖绿色团花百褶裙,她半是轻喘半是含笑的倚门而立,略带苍白的脸色微浮嫣红,让莹白小脸透出动人的霞色。
她眉如弯月,眼似星辰,丹唇编贝,瑶鼻小巧,五官明媚,而肤白透皙,彷佛羊脂白玉,虽然面颊不够丰润,小有病态,可谁敢说李樗不是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呢!
她美在清新脱俗,淡雅的气质如空谷幽兰,清清雅雅的,浑然天成,不带半丝人间浊气,雅如一幅画,胜在娇而不媚。
「二小姐,你的伤还没完全好,怎能四处乱走,万一又颠着、碰着,岂不是让嬷嬷心疼死。」吴婆子快步走去,接手扶着弱柳一般的二小姐。
在青漪院里,若无外人在场,大家对吴婆子的称呼是「嬷嬷」,毕竟她是二小姐的奶娘,该有的尊重少不了。
可是出了青漪院,她就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看门婆子,为免让人有藉口清理青漪院上下,就连吃她奶的二小姐也得改口,装出生疏且尊卑分明的样子。
「好了大半,嬷嬷不用担心我身子吃不消,你和柳绿刚才在说我什麽,什麽嫁不嫁人的,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仔细点,别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这具破烂身体呀!底子真的有够差,才走个两步路就喘得快断气,简直比林黛玉还不济。
要锻链,好好的磨一下,实在差到令人发指,她以前胖到八十九公斤也没走个路就气喘如牛,拎着包包和人抢货时一样敏捷,没人敢小看犀牛的强悍。
可是这李樗不过受了小小的伤而已,体力居然弱到要人扶,刚刚下床时,她腿软得差点跌在地上,撑了许久才勉强站直,两条竹竿腿抖得像刚生下来的小鹿。
好在她在园里走了一圈後稍微恢复一些精神,虽然小腿还有点抖,但算不错了,没有直接跪下拜天公,以後每日早晚走个几回,她就不信还能差到哪去。
一提到这事,吴婆子的眼眶就红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也不怕天打雷劈,也不晓得他们在想什麽,这麽害我的小姐,那个人都四十好几了,长女都替他生了三个外孙,他还老不修想娶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好拚出个儿子。」
「可我上头不是还有个未订亲的大姊,长幼有序,大姊还未出阁哪轮得到我。」古代不是最注重伦理,哪有长姊未嫁小妹先许人的道理。
吴婆子一听,气就上来了。「就是大小姐在搅和,她让如月那丫头把你唯利是图的舅母找来,两人暗暗盘算能分得多少聘金,再把你那份嫁妆扣下来,实在可恶。」
「这事不是该由我继母出面处理吗?哪由得她们两人私下做主。」所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犹在,就算是长姊也不能越俎代庖。
「对方只要人不要嫁妆,而且还附送一大笔教人眼红的聘礼,夫人一听不用拿银子出来,还有进帐,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直道划算,要人择日请媒下庚帖,把这门亲事定下。」不是亲生的就是有差,把人家的女儿当货物销出去,只管利益,不看其他。
李樗秀眉一颦。「我爹呢?他不管这件事吗?好歹事关女儿一生。」
「後院的事一向由夫人打理,老爷在外是青天大老爷,威风八面、走路有风,可是夫人掉两滴泪、吹吹枕边风,他的骨头就酥软了,只要夫人决定的事他从没反对过,更别说老爷现在人在外地当官,等消息传到他那,早就一切成定局。」
说穿了,不就是惧内的软骨头,在外头威风凛凛,前呼後拥当他的官老爷,一回到府里是没用的虫,夫人一瞪眼便涎笑讨好。
她不想背後说主子是非,但她实在看不惯老爷在夫人一走後便迫不及待迎入新妇,而且很快有了三小姐,对二小姐不闻不问,好像那不是他的女儿似。
「是吗?」李樗眉角一挑,暗自思索着。
柳绿将泡好的茶送到她手上,她掀开绘有牧童吹笛的杯盖,吹了吹,怕烫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二小姐,大小姐的做法太教人心寒了,怎麽说你都是她的亲妹妹,在这世上就数你俩最亲了,亲爹靠不住还不是姊妹俩相扶持,她岂能这般陷害你?」打断骨头还连着皮呢!哪能断得乾乾净净。
她先是皱眉,之後是拱着鼻子笑眯眼。「呵,人家想害我,我就一定要配合吗?」
「二小姐的意思是……」看她扮了个逗趣的鬼脸,吴婆子忍俊不禁,心里柔软了几分。
「我爹好歹是个七品县令,我不嫁,平民百姓有谁敢强娶。」想摧残她这株水葱般的幼苗,门都没有,她连过桥木都给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