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工夫之后,鲁俊进来禀报:马车到了门口。
适时,盖明也拉着五匹坐骑来到。
走出霸王府的大门,马车当门停靠,老车把式手握皮鞭高坐车辕。
两名巧婢跳下车把南宫玉扶了上去,临上车时,南宫玉扭回头道:“花爷也请上来吧,难免挤一点儿,可只有委屈了。”
花三郎道:“好说,我坐车辕吧。”
他飞身跳上车辕,坐在老车把式身旁。
只听南宫玉在车内道:“老爹,传令出去,所有兄弟,一律跟我马车出城离京。”
老车把式恭应一声,探手入怀摸一把,往上一抖,只见一道五彩光华冲天而起,至空中高处爆为一篷,然后满天花雨般冉冉飘落。
随听南宫玉一声轻喝:“走。”
老车把式沉喝抖鞭,鞭梢儿脆响声中,车轮转动,马车驰了出去。
项刚带四护卫翻身上马,紧随车后。
马车驰上大街,南宫玉道:“老爹,拐一下肖府,花爷还要接肖姑娘。”
“是!”
南宫玉想得真周到。
老车把式恭应声中,马车拐了弯儿。
车抵肖府大门外停住,花三郎跳下车辕径入大门。
刚进后院,肖嫱从水榭里迎了出来,她没有说话。
花三郎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静听之际,肖姑娘脸色连变,等到花三郎把话说完,她淡然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
“当然是跟我走。”
“我不走行么?”
“你不走,为什么?”
“反正你还要折回来,难道你不需要帮手。”
“就算我需要帮手,现在你也得跟我走,项刚绝不允许你留在这儿。”
“我原是三厂的人。”
“可是现在你已是华家的人了。”
肖嫱失色的嘴唇微微启动,欲言又止,随即她点了头:“好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缓慢转动身躯,失神的美眸,如今更象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雾,缓慢地扫视着眼前这残破、而且久乏人整理的花园。
花三郎心里也不免为之一阵黯然,道:“要是你愿意,将来可以回来住。”
“不,”肖嫱微一摇头,说道:“我对这儿,并没有太多的留恋,毕竟这儿不是我的故居,只是一个客居京里、暂且寄身的地方,真要说起来,这儿反倒是我父女走错人生旅程的一个转折点,不过,人总是人,到底在这儿住了些时日!”
花三郎望望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缓步向外行走。
肖嫱也没说话,默默地跟了出去。
从后院往前走,这一路上,肖嫱没再对身旁的庭院,甚至一草一木,再多投一瞥。
出了肖府的大门,看见了高坐马上的项刚,肖嫱微施一礼,还叫了声:“项爷。”
项刚鞍上欠身:“姑娘别多礼了,请上车吧。”
肖嫱低应一声,花三郎伸手把她扶上了车,车里的南宫玉亲自探出皓腕,把她扶了进去。
两个人都没说话。
此时此地,又有什么话好说?
花三郎登上车辕:“老人家,走吧。”
老车把式抖缰挥鞭,马车又驰动了。
项刚带着四护卫送朋友,尽管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但是他送得还真不近。
看着已离京城五六十里,车后的项刚还没留步的意思。
花三郎暗示车把式靠官道停了下来。
车一停,项刚等自然也就跟着停下。
花三郎跳下车辕,迎着项刚道:“项爷是不是可以请回了?”
项刚道:“我随时可以回头,只等老弟你一句话。”
花三郎当然懂项刚等的是哪一句话,当即道:“项爷放心,我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头。”
项刚道:“你我之间,有这一句就够了,还望老弟你珍惜这段不平凡的交情。”
一声沉喝:“鲁俊,咱们走。”
五人五骑,拉转马头,铁蹄翻飞,扬起一阵尘土,飞驰而去。
花三郎默默地站在那儿,心情沉重得很,一直望着那五人五骑,成了五点小黑点了,然后,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登上车辕,道:“老人家,走。”
老车把式一怔:“三少爷,咱们还”
花三郎道:“项刚如此待我,至少我得让他颜面上好看些。”
只听车里南宫玉道:“老爹,听三少爷的。”
“是。”
老车把式恭应一声,抖缰挥鞭,马车又顺着官道往前驰去。
行行重行行,约莫又往前走了近十里,一条小路往旁岔去,岔路的尽头,有座小小的村落。
花三郎抬手一指道:“老爹,上小路。”
老车把式当即拉偏缰绳,马车驰上了小路。
两三里距离转眼间已到,看看村口在望,老车把式问道:“三少爷,咱们是径直进村去,还是”
花三郎道:“进去。”
老车把式二话没说,赶着马车驰进村口。
的确是片小村落,算算住户总共不过二三十家,十成十是庄稼人。
种庄稼的农人,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小,知足而常乐,而且真真正正的与世无争,这当儿又都正在下田的时候,所以小村子里显得十分宁静,宁静得鸡鸣狗叫都听不见。
靠村东有片密树林,占地比这片村于都大。
花三郎道:“老爹,咱们到树林那边去。”
老车把式当即拉转马头。
车抵树林外,老车把式不等招呼,直把马车赶进树林停下。
这片树林的确够密的,人在里头都不容易看见外头,浓荫蔽天,跟外头象差了一个季节。
花三郎跳下车辕,南宫玉也带着两名巧婢扶着肖嫱下了车。
南宫玉道:“你是打算就停在这儿?”
花三郎:“我打算在这儿歇着等天黑,然后折回去。”
南宫玉四下看了看,道:“这儿挺不错的,那就在这儿歇着吧。”
转向两名巧婢道:“上车去把垫子拿下来坐。”
两名巧婢当即上车拿下几个软垫放在地上,几个人先后坐了下去。
地上有地毯似的浓密小草,再加上垫子是软的,坐着挺舒服的。
花三郎道:“姑娘,贵会中的诸老跟弟兄,什么时候可以到?”
南宫玉道:“他们一直都是分散几路,暗中跟随着马车,没有我的话,他们是不会现身走近的。”
“那么就请姑娘知会他们诸位一声,请他们在一里的范围之内放哨,并且不可有任何擅自行动。”
南宫玉微一点头:“老爹。”
老车把式矫挺的身手,恭应声中,人已窜出树林不见。
南宫玉道:“你打算怎么办?”
“折回去找玲珑。”
“是你一个人折回去?”
“人多惹眼,不见得好办事。”
“难道你就不需要任何接应?”
“有那位韩大哥接应,已经足够了。”
肖嫱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南宫玉道:“那么铁血除奸会,又除的什么奸?”
“为今之计,只有找玲珑这一条好走,既然只有这一条路,又何必劳师动众。”
花三郎据实而道:“不管谁能除奸,对大明朝廷及天下百姓,应该都是一样的,姑娘又何必分那么清楚。不过姑娘若是坚欲参与行动,我当然也不便阻拦。”
南宫玉看了看他道:“干吗这么说,干脆让我听你的不就好了吗?”
“虽然同为除奸,华剑英是个人行动,贵会则有组织,姑娘乃一会之主,我怎么敢。”
“三少爷太客气了,别忘了,我是跟你出来的。”
当着肖嫱,花三郎不免有点窘,他知道南宫玉是个厉害姑娘,惹她心里不痛快,会落个招架不住,所以他没再敢说什么。
好在,南宫玉也只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又晚了。
老车把式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弟兄,扛着两大口袋的吃喝。
还真周到。
在这浓密的树林中,坐在如茵的草地上吃喝,虽然是别有情趣,但如今毕竟不是探幽揽胜的游玩时刻,一顿吃喝草草应付了。
红日西斜,林内更暗。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花三郎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南宫玉、肖嫱跟着站起,南宫玉道:“真不要任何接应?”
“真不要,我走之后,你们也请马上启程,京城北边十里之处等我。”
“看样子,你是打算事完就回家去了。”
“是的,事完了,就没必要再在京里待下去了。”
“能除了刘瑾,那是有大功于国,你不打算候旨传宣受些”
花三郎淡然一笑:“华家人根在武林,人也永远在武林,我无意求那些,也无意受那些。”
南宫玉深深地看了花三郎一眼:“好吧,你走了之后,歇一会儿我们也走。”
花三郎走了,一个人走了,走得潇洒、走得飘逸,没有留恋,没有多交代任何一句,尽管他知道,此行是只许成,不许败,毕竟他没有太大的把握,事关重大,肩负艰巨,万一不幸失败,恐怕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望着花三郎出了树林,南宫玉道:“妹妹,你担心不?”
肖嫱正幽幽望林外,闻言为之一怔,惊愕转脸望南宫玉。
南宫玉浅浅一笑:“到你我这层关系,我托个大,妹妹谅必不会介意。”
肖嫱定了定神,心里难免一阵激动,但是此刻的她,已不愿将心里的感受,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了,她低低说道:“姐姐怎么这么说,是小妹的福缘荣宠。”
“妹妹这话见外了,要是这么说,我就不敢再叫了。”
肖嫱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南宫玉继续道:“妹妹可知道,他此行尽管是志在必成,可是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肖嫱点点头道:“我知道。”
“偏偏他说的是实情实话,只这一条路好走,人多了,反倒不好办事。”
肖嫱望着林外道:“苍天总不致于太刻薄吧。”
“但愿如此。”
沉默了一下之后,南宫玉又道:“有件事,我不能不让妹妹知道一下。”
“姐姐请说。”
“项刚的逼迫,事出无奈,我不得不跟他离京。”
肖嫱转过脸,一双目光盯在南宫玉脸上:“难道没有一点出诸姐姐自愿?”
“要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只是我知道他有妹妹在先”
“不,应该说他有姐姐在先。”
“妹妹错了,起初我是救他,继而彼此是朋友。”
“难道那时候姐姐对他就没有一点好感?”
“我对他怎么样没有用,他对我怎么样才算数。”
“姐姐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对姐姐没怎么样。”
“女儿家在这方面最为敏感,我没有感觉出。”
“姐姐原不愿自欺欺人,为什么如今又作自欺欺人之谈?即便他真没有,恐怕那也是由于项刚,在他的心深处,我敢说不无波涛。”
“妹妹”
“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你又何必。”
南宫玉为之默然,她知道,肖嫱说的都是实情。
只听肖嫱又道:“情非孽,爱不是罪,咱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苍天。”
“妹妹”
“真的,姐姐,既是有缘,何必让情天残缺,如果没缘,又何必安排那么个当初?”
“妹妹,难道你”
“我的遭遇,姐姐知道不?”
“我知道。”
“所以姐姐不必对我说什么,以如今的我,怎么能跟他走在一起,又怎么能跟着他走进华家大门?”
“可是妹妹”
“不错,我活到如今,也跟着他离了京,那是因为在刘贼未灭之前,我不能让他有所承受,否则我就对不起大明朝廷与天下万民,真要那么样,我就罪孽深重,万劫难复了!”
“妹妹”
“现在,他去了,事情没结果之前,他不会折回来,我可以放心的走,放心的离开他了!”
“妹妹,你不能”
肖嫱的表情以及语气,都很坚决:“姐姐,我一定要这么做。”
南宫玉道:“如果妹妹真非这么做不可,那就是害了我。”
“不,姐姐”
“妹妹你想,他走的时候,你跟我在一起,等于是把你交给了我,等他回来之后,你却不见了,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跟他交代啊!”
“我倒觉得,如果姐姐肯放我走,那等于是救了我,成全了我。”
“也许我是救了你,成全了你,可是你却害了我,你怎么忍心这么做。”
“不会的,姐姐,他最清楚我的遭遇,他应该有所谅解。”
“换换是别的情形,我也许能得到他的谅解,可是偏偏你我三人之间是这么一个情形,恐怕我很难得到他的谅解。”
“姐姐是说”
“妹妹总不能让我落个无容人之量,把你挤走的嫌疑吧!”
“这个姐姐,他不会是那种人,要是的话,也就不值得你我这样倾心了,对么。”
“话是不错,可是妹妹,人毕竟是人啊!”
肖嫱的脸色为之阴暗不定,犹豫难决了一阵,旋即,她一整脸色道:“姐姐,务请原谅,事非得己,姐姐让我走,我得走,不让我走,我也得走。”
南宫玉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妹妹去意坚决,非走不可,恐怕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妹妹,你请吧。”
肖嫱道:“多谢姐姐,姐姐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
话落,浅浅一礼,神色微暗,转身要走。
南宫玉突然道:“妹妹。”
肖嫱回过了身:“姐姐还有什么事?”
南宫玉道:“妹妹的行止,跟去处如何?”
肖嫱黯然道:“请姐姐转告他,不必找我,找也找不到的,如果有缘,来生再相见吧。”
转身缓缓行去。
南宫玉美目中奇光疾闪,突然一指点了出去。
肖嫱应指而倒。
南宫玉疾跨一步,上前扶住,道:“把肖姑娘扶上车,小心侍候。”
两名巧婢应声上前,接过肖嫱,扶上车里。
南宫玉望着林外的暮色喃喃道:“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花三郎在夜色中到了韩奎的住处,韩奎刚吃过晚饭。
当然,花三郎不想让人发现他又折回了京城,那就是任何人也不容易发现他。
韩奎一见花三郎,为之一怔:“朋友要找”
花三郎边除脸上的化装边道:“韩大哥,是我。”
韩奎认出来了,讶然叫道:“三少爷,您这是”
花三郎道:“韩大哥别急,让我慢慢说”
他跟韩奎坐了下去,韩奎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了口茶,然后把被项霸王逼走的经过说了一遍。
韩奎大大的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人是不能有任何疏忽的,尤其是我现在的处境,我从来就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哪知道这一回”
“三少您也别再自责了,听您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跟‘铁血除奸会’之间的联系不够,才会让项刚琢磨出破绽。”
花三郎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南宫玉会是‘铁血除奸会’的会主。”
“三少,事已至今,说什么也没用了,您这趟折回来是”
花三郎道:“韩大哥你是知道的,不除掉刘贼,我怎么能走,受人这么重的托付,肩负这么大的使命,要是功亏一箦,半途而废,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那您打算怎么办?硬干。”
“要能那么做,我抵京的头一天,刘贼就授首了,何必等到如今,我做的必须不犯禁,刘贼也必得受国法之制裁,让他丝毫没有狡辩的机会。”
“那得费时费事,可是京里您不能再待下去了啊!”
“所以我才来找韩大哥。”
韩奎一怔,惊喜:“三少爷,我能干什么?”
“我不准备让韩大哥干什么,我来只是为征求韩大哥你的同意。”
“三少爷,你开玩笑,什么事要征求我的同意?”
“韩大哥,刘贼在内行厂,设有三间密室,其中一间,只刘贼一人知道所在,只刘贼一人进出,而玲珑现在刘贼身边,复又甚得刘贼宠爱。”
韩奎一震,叫道:“我明白了,三少爷,您是打算让玲珑”
他没说下去。
花三郎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
韩奎脸色霎时间变得凝重而阴沉,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花三郎道:“韩大哥,因为女儿是你的,所以我来征求你的同意,因为女儿是你的,我不愿意勉强。”
韩奎一听这话,象让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叫道:“三少爷,您这什么话,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们父女,这种事只能沾上边儿都是造化,何况是肩挑大任,这是韩家祖上有德,几辈子修来的,磕破头都求不到,我只怕玲珑那丫头年纪小,经验不够,坏了大事”
“要是这样,韩大哥你就多虑了,什么都不说,单提一样,玲珑能混到刘贼身边去,甚得宠爱,这就够了,换个人,谁能?”
韩奎目光一凝:“三少爷,您认为玲珑行?”
“行,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您不再考虑了?”
“韩大哥,我是经过三思之后才来的。”
韩奎一阵激动,旋即神色一肃,道:“三少爷,韩奎父女谢您的恩德。”
话落,他矮身就要拜下。
花三郎伸手架住:“韩大哥,该我拜谢你父女。”
韩奎着了急:“三少爷”
“韩大哥,以咱们的渊源,彼此不须再客气,听我一句话,这件事,万一出一点差错,玲珑可就有杀身之险”
韩奎猛为激动:“三少爷,为朝廷,为万民,我父女随时可死,但是我不愿意这样死,因为这样死是表示出了差错。”
花三郎暗暗感动,紧了紧握韩奎的手,道:
“别的我不再说什么了”
“三少爷,您打算”
“只你点了头,别的事就全是我的了。”
“三少爷,您总不能让我这个做爹的,还不如个闺女。”
“韩大哥,人多了并不好办事,不过我保证,只要有需要帮手的时候,我头一个找你。”
韩奎平静了一下自己:“好吧,三少爷,我等着,虽然不满意您这种答复,可是我也知道,事关重大,一时半会我是绝插不上手。”
“您能体谅就好,时间宝贵,我不多耽误了”
“您这就上内行厂去?”
“不错,我这就见玲珑去。”
韩奎看了看花三郎,一点头道:“好吧,我不留您了,对您,什么叮嘱都是多余,不过我还是要告诉您,要见玲珑,并不那么容易。”
“我知道,我会见着她的,因为我必须见着她。”
花三郎走了。
韩奎没送出去,望着花三郎的背影,口中喃喃,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京城里上灯不久。
在这座繁华城市里,正是热闹时候。
可是内行厂里却寂静阴沉,生似,它不在这个城市里,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内行厂永远都是寂静、都是阴沉的。
不知道刘瑾在哪儿。
也不知道玲珑在哪儿。
能看见的人,只有番子、二档头、大档头。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有的在巡弋着,有的凝望不动。
不管是动,还是不动的,都透着煞气,懔人的煞气。
一条黑影,不,应该说是一缕轻烟,轻轻的滑进了内行厂。
没有人看见。
甚至没有人觉察。
一缕轻烟,谁能觉察。
的确,一缕淡淡的轻烟,在白天就不容易觉察,何况是夜里。
这缕轻烟,从寂静的夜色里轻轻飘过,飘过庭院,飘过长廊,飘过种过花的小径,然后,停在一间精美的小屋窗外。
如今,这间精美的小屋里,有两个侍婢模样的少女在,就在近门处静静的对立着。
小屋里的摆设豪华考究,而且还透着一阵阵醉人的幽香。
幽香来自墙角擦得发亮的一只金猊,正自腹中散发出淡白色的袅袅香烟。
牙床上,银钩双挂,纱帐低垂,看不见帐内翻红浪的棉被。
不过,床前矮凳上并没有绣花鞋,想必帐内还没有人儿睡着。
几上,一盏八宝琉璃灯,正透射着柔和而动人的光芒。
突然,一阵风吹开了窗儿两扇,吹得几上的八宝琉璃灯为之一暗。
两名侍婢忙地一护灯,一个去关窗。
殊不知灯一暗的当儿,那阵风更吹起了纱帐一角,一掀又落了下来。
两扇窗儿关上了,风儿静止了,灯光也由暗复明。
两名侍婢吁了一口气,又退回了原地。
柳柝响动,打出了二更。
先是一阵轻盈的步履声,继而一位妙龄盛装美姑娘带着两名侍婢模样的少女走了进来。
站在门内的两名侍婢施下礼去:“公主。”
妙龄美姑娘没答礼,也没说话,径直去到铜镜明亮的妆台前停住。
四名侍婢连忙侍候,卸装,宽衣,然后抬来了漆盆香汤。
侍候过沐浴,换上了一袭洁白晚装,柔和的灯光下看,越发象神化中人。
她轻轻的开了口:“你们去吧,我要睡了。”
“是。”
四名侍婢施礼恭应声中,她转身行向牙床,坐在床旁,将一双衬锦工绝的绣花鞋脱在矮漆凳上,露出一双洁白,美而圆润的玉足,掀帐抬腿,挪身上了床,纱帐又垂下了。
四名侍婢吹熄了几上的灯,悄悄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再看纱帐内,妙龄美姑娘坐着,让个人一手握着粉臂,一手捂着嘴。
门关上后,捂嘴的手也挪开了。
美姑娘瞪大了一双美目:“三少爷,您”
如今,花三郎就在她身边,靠里坐着:“玲珑,我不得已,咱们出去谈。”
玲珑似乎惊魂未定,没动。
花三郎想走下床,可总不能从人家身上跨过去。
好在玲珑停了一下,还是挪身下了床。
花三郎忙跟了下去。
玲珑要去点灯。
花三郎忙拦住:“不能,玲珑。”
玲珑缩回了手,好在一边窗外有月色,一边窗外有灯光,屋内并不暗。
看了看花三郎,玲珑忽然羞红娇靥低下了头。
花三郎发现了,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我闭着眼躲在帐子里,都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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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睡着了未必,闭上眼定是实情,因为花三郎不是那种人。
玲珑猛抬螓首,水汪汪的一双眸子直逼花三郎,很快地,娇靥上红晕退去,恢复了平静:“您干吗要这样见我?”
“我只有这样见你。”
玲珑轻轻地“呃”了一声。
“咱们坐下。”
花三郎、玲珑隔几而坐,接着,花三郎从头到尾把原由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玲珑惊得蹬大了一双美目:“真的,三少爷?”
“当然是真的。”
“这怎么会,这怎么会,三少爷,那您怎么办?”
花三郎把来意说了,最后道:“玲珑,我只有借重你,但是我不愿勉强你。”
玲珑眉梢猛地一扬:“恐怕您得勉强我,我不愿。”
花三郎一怔:“玲珑”
“是呀。”玲珑口气冷冷的:“象我这么一个出身的女孩子家,什么都不懂,您要是不勉强,我哪会干那。”
花三郎听出她的话了:“玲珑,我说的是实话。”
“三少爷,我说的也是实话。”
“我见过你爹了,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爹未必爱听。”
“当然,可是他没有跟我赌气。”
玲珑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时,气消了不少:“您既来找我,派我以重任,表示您知道我,就不该有后头那一句。”
“玲珑,我委你以重任,很可能,我也会送了你的命。”
“三少爷,我姓韩,我是我爹的女儿。”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你知道那地方吗?”
“知道,知道有那么个地方,可不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更别提他会让我去了。”
“能打听出来吗?”
“不能也得能,是不是,三少爷。”
“好打听吗?”
“那是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不能不管,不能让他觉察。”
“我就那么笨吗?要真是那样,您也不会来找我了.”
“玲珑,别怪我,实在是事关重大。”
“我知道,我会全力以赴,只问,您要些什么。”
“玲珑,这样,你打听出所在来,其他的,让我来。”
“别抢我的功,三少爷,要就让我一个人干到底。”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好吧,玲珑,我就在内行厂附近,一有动静,我会立即驰援。”
“太远了,三少爷,我给您安排个地方,您就在内行厂里待着,一旦到了手,我也好尽快交给您。”
“那是最好不过,什么地方?”
“我房里这衣橱里。”
“衣橱?”花三郎一怔,转眼望衣橱,衣橱就在玲珑的床脚。
玲珑笑了笑:“您跟我来。”
她站起走了过去。
花三郎自然跟了过去。
打开衣橱的门,里头竟有夹层板,挪开夹层板,衣柜后竟有一条秘道。
花三郎看怔了。
“他的确很钟爱我,为我防着呢,万一有惊,从这儿躲进去,没有出路却能暂时保身。”
花三郎定过了神:“我真没想到”
“您三餐吃喝,我亲自给您送,或许有时候会错过,得委屈您忍着点儿。”
“吃喝小事”
“小事?人是铁,饭是钢,饿坏了您,您还能接应我?”
玲珑说的是理。
花三郎没说话。
玲珑关上了衣橱,两个人走回去坐下。
“还没告诉我,都是些什么?”
“重大的罪证,凡是重大的罪证,我都要。”
“好,我记下了。”
“玲珑,恐怕要快,项刚把你忘了,要一等他想起你,那就什么都完了。”
“我会尽快,最迟不超过三天,您看行吗?”
不行也得行。
花三郎点头道:“行。”
“我爹那边”
“他也在等消息。”
“三少爷,一旦东西交到了您手里”
“你不能再在这儿多待一刻,马上走,我送你走。”
玲珑忽一笑:“要我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是朝廷及天下百姓心目中的贼,可是对我,还的确不错。”
花三郎惊声道:“玲珑”
“不过,三少爷,到了那时候,我要是再不走,他就会要我的命了,您说是不是?”
花三郎暗吁一口气:“你知道就好。”
“我走,您送我走,那么您呢?”
“回家。”
“朝廷一定会对您”
“功成身退,何必居功!”
玲珑目闪奇光,深深一瞥:“您永远是那么令人敬佩”
话锋微顿,凝目接道:“您不会一个人回去吧。”
花三郎心里一跳:“不会,刚跟你说过,南宫玉跟肖嫱,在城外等我。”
玲珑缓缓道:“同样是人,上天对人却是那么不公平。”
花三郎心一紧,微整脸色:“玲珑”
玲珑嫣然一笑:“三少爷,说句话,不知道您信不信。”
“什么话?”
“在城外等您的,是有两位,可是到时候跟您走的,只有-位。”
“你这话什么意思?又是说谁?”
“那位肖姑娘,论辈份,我该叫她一声姑娘。”
花三郎心头一阵跳动:“肖嫱怎么了?”
“以她的心性为人,有那么个遭遇,您想她能跟您走进华家大门吗?”
花三郎差点没跳起来:“玲珑,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跟听说他有密室一样,听说了,可却不够详尽。”
花三郎沉默了片刻:“她重情义,我欠她良多,说什么也要带她回去。”
“的确,欠人家的是该还,尤其是女儿家的情意。”
她显然另有所指。
“玲珑”
小姑娘她滑溜的又把话岔开了:“您是一定要带她回去,可是不可能,我敢担保。”
花三郎目光微。
“我无意幸灾乐祸,我不敢,同是姑娘家,我也不忍,我乐于见神仙眷属,一修数好,我只是提醒您。”
花三郎心里不快没了:“我知道,谢谢你。”
玲珑忽然一笑:“三少爷,我忽发奇想。”
“什么?”
“要是我乘机勒索,说得难听叫勒索,在这节骨眼上跟您谈条件,我接受您交付的重任,事成以后,您也带我走,您怎么办?”
花三郎站了起来。
“您能不能先不动气。”
花三郎忍了忍:“玲珑,这是最正经不过的大事。”
“我说这事,也不小啊。”
花三郎猛转身。
“您还没说呢,您怎么办?”
“不可能,我不答应。”
“那……恐怕您就拿不到他的罪证了,恐怕您就要落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了。”
“未必,我自己想办法。”
“好,那您就自己想办法吧。”
“玲珑!”
“怎么?”
“你真打算这样?”
“您看,我象跟您逗着玩儿的吗?”
花三郎不禁暗暗叫苦,他知道,玲珑不是不明大义、不懂事理的姑娘家,但是玲珑也是个极端任性的女孩子,眼前的情势,恐怕是非她不可,绝不能为一时之小不忍,置整个大明朝廷于不顾。
可是,他能答应她的要求么?
偏偏又是不能,而且是绝不能。
真要是那样的话,那跟乱伦又有什么两样?
花三郎意念转动,忍了忍心里的气与急躁,缓缓说道:“玲珑,你可知道,咱们认识有多久了?”
俏玲珑美眸转动了一下:“没多久啊,三少爷。”
“那么,你可知道,华、韩两家认识多久了?”
玲珑沉默了一下:“恐怕有几十年了。”
这倒是实情。
花三郎又道:“不冲别的,单冲华、韩两家这份渊源,只要是能答应你的事,我绝不会不答应。”
“这有什么难答应的,两片嘴唇一碰,您说一句,不就行了吗?”
“话是不错,可是你知道,我说出口的话,我要负责任!”
“是呀,那当然,许下的诺言,当然要履行啊!”
“我不能许下这种诺言。”
“那不要紧,我并不敢勉强您。”
“玲珑,”花三郎不得不仍耐着性子:“你要知道,我叫你爹一声大哥”
“那是您硬要叫的,没人让您这么叫,其实也八杆子打不着。”
“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我不愿意,也没这个必要。”
“玲珑”
“三少爷,您才比我大几岁。”
“辈份在那儿,大一岁也就够了,既便是比你小,谁能不认辈份。”
“三少爷,如果是要论辈份的话,那您就不应该再有第二句话说,想当年,我爹在您府上,干的是听候差遣的事,直截了当的说,那是下人,您怎么能管个下人叫大哥”
“玲珑,别人或许不知道,你应该清楚,华家没有所谓下人,也从没把谁当下人过。”
“事实上,象我爹那种样的一百多口,并不能跟老爷子平起子坐。”
“那是因为他们尊敬当家主事的老人家,老人家自己并没有作什么要求。”
“三少爷,您不认为您这种是强辩!”
花三郎有点忍不住了:“就算是,玲珑,即是你非认定你爹当年在华家是个下人不可,那么我这个做少爷的又怎么能娶个下人的女儿进门?”
玲珑狡黠地笑笑道:“三少爷,我爹是华府的下人,我绝不否认,可是那是当年,不是现在呀。”
花三郎一怔,差点为之接不上话,旋即道:“玲珑,既有了这层关系,那就是永远”
“谁说的?三少爷,我爹可没卖给您华家呀!”
“玲珑,”花三郎实在是忍无可忍,站了起来道:“既是这样,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三少爷不怕落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自己想办法,未必一定不能成,即便不能成,或许不忠,未必不孝,何况我要是答应你,照样会落个大罪名。”
“什么大罪名?”
“衣冠禽兽,连畜生都不如。”
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两眼紧紧盯着花三郎,半晌才道:“这么说,您是真不能答应了?”
“真不能,玲珑,你要体谅。”
“这辈子不能,那么下辈子呢?”
“这……”
“怎么样?”
“玲珑”
“难道下辈子也不行?”
花三郎暗暗叹了一口气:“玲珑,下辈子,那得你我都能再来到这个人世”
“如果能呢?”
“如果能”
“嗯!”
花三郎暗暗一咬牙:“我答应就是。”
玲珑笑了,笑着,笑着,突然神色一凄,流下珠泪两行:“我还能不知足吗,知足吧,即便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却是安慰自己的唯一办法了。”
花三郎为之猛然一阵激动,他忍不住伸手出去握玲珑的柔荑,可是伸至中途,他的手改变方向,抚上了玲珑那隔衣犹觉滑腻的香肩,轻轻的拍了拍,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玲珑眨了眨眼,举袖拭去了脸上的泪渍,以及挂在长长睫毛上的小泪珠,娇靥上浮现起些许笑意:“三少爷,时候不早了,委屈您进去吧。”
花三郎收回手,点了点头。
打开衣橱走进洞,玲珑也跟了进来,花三郎道:“你睡吧。”
“不忙,您来这儿是客,总得先把您侍候好了。”
点上了手里举的灯,擦过花三郎身边,当先行去。
花三郎只好在后头跟着。
洞里是条矮矮甬道,得哈着腰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五六丈,到了尽头。
尽头有扇门,打开门。经灯光一照,看得花三郎一怔。
敢情眼前是个小小石室。
不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是极尽豪华、舒适之能事。
花三郎定了定神道:“这能叫委屈?”
玲珑回眸一笑:“由此,您也可以知道,他对我确实不错了吧。”
她举着灯走进去,把几上的另一盏灯点上,然后又道:“既是下辈子的事,这辈子我就不给您铺床叠被了,请早安歇吧,我走了。”
她转身要走,忽又停住:“别急,无论吃用,任何一样不会缺您的,最迟三天,我一定把您要的送进来,交到您手里。”
花三郎道:“玲珑,我不说什么了。”
玲珑看了看他道:“其实,您又能说什么。”
举着灯走了出去,还随手带上了门。
花三郎望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呆呆发怔,良久,他才缓缓坐了下去。
玲珑回到了房里,吹熄了手里的灯,关上了衣橱门,猛可里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醒了。
醒来满眼金光,天已大亮,猛地想起了花三郎,急急坐了起来。
刚坐起,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
两名侍婢推门进来,施了一礼,一名道:“启禀公主,婢子们一早来过了,见公主还在睡,没敢惊扰。”
玲珑没答理。
两名侍婢都用孤疑的眼光看着她。
玲珑沉声道:“看什么,九千岁找过我没有?”
两名侍婢忙低下头去,齐声道:“回公主,还没有。”
“那正好,侍候我梳洗,把饭给我送进来吃。”
恭应声中,一名侍婢施礼退出,留下一名侍候玲珑梳洗。
往妆台前一坐,玲珑吓了一跳,一双美目红肿得象两只熟透了的桃儿。
怪不得两名侍婢在看她,
侍候着梳妆,站在身后的侍婢当然没敢说什么,可是玲珑从镜子里看得见,小丫头是一脸想问个明白神色。
玲珑道:“想说什么就说,别那种脸色,看得我心里不痛快。”
那名侍婢吓得差点把手中牙梳掉了:“婢子、婢子”
“说呀。”
“是,您,您怎么了?”
“心里不痛快。”
“您有什么心事?”
“心事多着呢,你们解决不了。”
“公主”
“别忙嘴了。手底下快点儿吧。”
“是。”
让人家问,又让人家问不出什么了。
殊不知,玲珑有她的用意。
那名侍婢还真灵巧俐落,很快地侍候玲珑梳洗好了,正是时候,饭也送进来了。
玲珑吃的,自然是错不了。
可是对一桌的精细不下御膳房做出来的美食,玲珑看也不看一眼,板着脸道:“你们去吧,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来吵我,也告诉他们,今儿个我谁也不见。”
两名侍婢恭应着退了出去。
门一栓上,玲珑就开始忙了,忙把吃喝送了一大半到石室里。
花三郎早起来了,正闲坐着呢。
玲珑没跟他说什么,只坐一下就离开了。
既然不许人来打扰,何以如此匆忙。
不许别人打扰,刘瑾一定会来。
那两名侍婢,就是拦都拦不住的传话筒。
玲珑是料事如神,回到房里坐没一下,有人敲门了。
玲珑拿起筷子往桌上一拍,没好气了:“告诉你们不许来吵”
只听门外有人说道:“禀公主,是九千岁驾到!”
玲珑故意默然地坐了一下下,然后才过去开门,果然,刘瑾带着两名大档头站在门外。
两名大档头忙施礼:“见过公主。”
玲珑向刘瑾施下礼去:“义父。”
刘瑾微一怔,旋即含笑道:“乖女儿,不能让我老在门口站着吧。”
“义父请。”
玲珑又施一礼,侧身让路。
刘瑾进来了,两名大档头留在门外。
看了看桌上的吃喝,刘瑾似乎神色微松,坐了下去,道:“怎么了,乖女儿?”
“什么怎么了?”
“听说你今天谁都不见。”
“没什么,心里有点烦。”
“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做女儿的怎么敢。”
“不是?”
“不是。”
“那今儿个怎么跟我生分,往日都叫爹,今儿个怎么改口叫起义父来了。”
“爹跟义父,有什么差别么。”
“当然有,而且我爱听你叫我爹。”
玲珑没说话。
“做爹的怎么得罪你了,昨儿晚上不还好好的吗?”
“谁说您得罪我了。”
“那究竟是”
玲珑小嘴儿一噘,道:“不想说。”
“秋萍”
玲珑有点发急:“您不要问,行么?”
刘瑾道:“不行,普天之下的事,只要我想问,还没有人敢不让我问的”
玲珑娇声道:“我也是大明朝的子民,您要是认为我犯了您的规法,您爱怎么办,就看着办好了。”
刘瑾说上句话的时候,原是绷着脸的,一听玲珑这么说,马上赔上了笑脸,拉过玲珑的手,把玲珑拥在了怀里:“爹的乖女儿,爹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是这普天之下唯一的例外呀。”
“既然您这么宠我,那您就听我的,不要问好了。”
“乖女儿,就是因为爹宠你、爱你,所以爹才是非问不可呀。”
玲珑目光一凝:“您真要问?”
“当然了,哪有个做爹的不关心自己女儿的,见自己女儿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能不问个明白吗?”
玲珑似乎要说,但突然她又摇了头:“不,还是不能告诉您。”
这下该刘瑾急了,他肌肤白皙细嫩,如今血色一上脸,看起来就更红了:“秋萍,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您您就又要杀人了,就因为这!”
刘瑾为之一怔:“告诉我我就又要杀人了?我杀谁?”
玲珑明眸一转:“爹,咱们先谈个条件好不好。”
“谈条件?谈什么条件?”
“我告诉您,您不许问是谁告诉我的,更不许杀人。”
“你就料准了我会杀人?”
“嗯,只要我告诉了您,您一定会杀人。”
刘瑾沉吟了一下,旋即点头道:“也对,我要是知道谁惹了我女儿,我还能不杀他”
“您弄错了,没人惹我。”
“没人惹你,秋萍,那是军国大事”
“哎呀,您是怎么了,我问过您的军国大事吗,就是再不懂事,我也不会去干预您的军国大事呀。”
刘瑾道:“既不是有人惹了你,也不是军国大事,那是什么事?”
“您的事。”
刘瑾一怔:“怎么说?我的事?”
“您的私事。”
“我的私事?”
“嗯,您答不答应。”
刘瑾突然笑了:“我会有什么”
“您别管那么多,只问您答应不答应。”
刘瑾迟疑了一下,一点头道:“好,我答应。”
玲珑忙道:“您别忘了,不许问是谁告诉我的,更不许杀人啊。”
“我知道。”
“您答应?”
“可不许说了不算啊?”
“傻丫头,瞧你这话说的,你看爹是什么身份,论公,我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堂堂九千岁,论私,我是你的干爹,我能在你面前说了话不算吗。”
“好,有您这句就够了,我问您,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秘密瞒着我。”
“秘密,我有什么秘密瞒你了?”
“当然有。”
“或许,军国大事”
“别忘了,我说过是您的私事。”
“乖女儿,说话可要凭良心啊,这三厂之中的秘密,我那一样没告诉你。”
“这一样,已经能把其他的都盖过了。”
“没有,对你,我没有保留任何秘密。”
“您有间秘室,除了您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您也告诉我了吗?”
刘瑾颜色立变:“这是谁告诉你的。”
“您亲口答应过我的,不许问。”
“秋萍”
“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您就把亲口作的许诺忘了?”
“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人家是告诉您的女儿,可没告诉别人,有什么要紧。”
“这”
“啊呀,”玲珑扭动身躯撒了娇:“您到底怎么说吗?”
刘瑾迟疑一下,毅然点头:“好,我不问。”
答应不问了,可是脸上的颜色还是不怎么对。
当然,脸色刚变,心里嘀咕,要恢复正常,哪有那么快。
“您不许问,我可要问个明白,您告诉我了没有?”
“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刘瑾一边回答,脑海里一直在想,这是谁告诉玲珑的,三厂里的每一个人闪电般从他脑海中掠过,可惜,他没能想出是谁。
只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太少了,而仅有的那几个人又是绝不可能泄露他这个秘密的。
那究竟会是谁呢?
刘瑾还在想,耳边又响起了玲珑的话声:“根本没有这回事儿,这话是您说的。”
刘瑾忙定定神道:“乖女儿,你怎么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胡说八道。”
“我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您,只问您,根本没有这回事儿,这话是不是您说的?”
刘瑾毅然点了头,他不能不点头:“是我说的。”
“真没有这回事儿?”
“咦,你刚刚不还说,只相信爹吗!”
“我是想给您个考虑的机会,您要是想改变您说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刘瑾目光一凝:“秋萍,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手里握有您的证据,您要是再矢口否认,一旦等我拿出了证据,我就一辈子不理您,所以说您现在改变自己所说的话,还来得及。”
“你手里握有证据?”
“不错,话是我说的,信不信在您,不信您可以试试?”
其实,刘瑾还在乎谁理不理他,谁惹毛了他谁倒霉,不管是谁。
别人巴结他,走他这条门路都还怕来不及呢,他会在乎谁理不理他。
当然,玲珑是摸准了刘瑾的心,仗的是刘瑾对她那份超乎常人的特殊宠爱。
刘瑾没说话,两眼只盯着玲珑看。
他是想从玲珑的神色上看出虚实来。
玲珑冰雪聪明,焉能不明白,她板着一张娇靥,什么表情都没有,而且是那么安详,那么坦然。
突然,刘瑾说了话:“乖女儿,你手里握的是什么证据?”
显然,刘瑾是没能看出虚实来。
玲珑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您现在要看?”
刘瑾忙道:“不,我问你,是什么证据。”
“不能告诉您,您也别问,要嘛,您就看看。”
刘瑾哈哈一阵大笑,道:“好在咱们是父女,不是外人,要不然,你让你这个爹,丢的人就大了。”
玲珑没说话。
刘瑾一点头道:“好吧,好吧,我改变自己说的话,我承认,行了吧。”
珑玲为之心花怒放,但是,表面上,她仍是一点声色不动,淡然一笑道:“早承认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刘瑾手一伸道:“可以拿来了吧?”
“您要什么?”
“证据呀,我已经承认了,证据还不能拿出来吗?”
玲珑白了他一眼:“亏您还提督三厂呢,玩起心眼儿来,连我这个女孩子家都玩不过。”
“怎么说?”
“我没有证据。”
刘瑾一怔:“真没有?”
“瞧您问的,您已经承认了,我握着个证据在手里,还有什么用呀,要有,我不早就拿出来了吗?”
刘瑾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你这个爹玩弄权术多少年,没想到今天竟栽在你这个小丫头手里,这正应了那句话,阴沟里翻船,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
“您到今儿个才知道啊。”
大笑声中,刘瑾拥紧了玲珑,另一只手轻轻拧上了玲珑的面颊:“气消了没?”
“消了,其实哪敢生您的气呀,我是气自己。”
“气自己?气自己什么?”
“气自己福薄,让您爱得不深,宠得不够,要不然怎么会瞒我。”
“哎哟啊,啧、啧、啧,听听,这张小嘴儿多会说话。”
刘瑾又轻揉了玲珑一把。
玲珑柔顺地不动。
妙的是她绝口不提想进秘室去看看。
倒是刘瑾先提了:“乖女儿,要不要去看看那间密室?”
玲珑心头一跳,凝目道:“您那间密室里,有什么稀奇的玩艺?”
“有是有,你未必会喜欢。”
“那我没兴致,等我什么时候闲着无聊,心血来潮了,再去开眼界吧。”
玲珑答得好,做得对,绝不躁进,绝不求急。
刘瑾笑了:“也好,外人不许进,我的乖女儿还能不许进?什么时候想去,只要你说一句,做爹的马上奉陪。”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
玲珑又往刘瑾怀里偎了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