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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长沙”在历史上是一个有声有色的地方。

    青年才子贾谊,被谪“长沙”,文风大噪,今大西门内太平街仍存贾谊祠,即汉贾谊故宅。

    贾谊在“治安策”一谓:“长沙西在二万五千户再,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异姓人也,亦形势然也。”

    然而汉文帝并未为所动,他痛哭上书于“长沙”,后人尊崇贾太傅,故别号贾长沙。

    在“长沙”离定王台不远在城垣上,有座阁,这座阁,名唤“天心阁”,登其楼以望“潇湘夜雨”湘江巨流,水陆洲的飘渺烟迷,湘中文人墨客常喜于重九之日,登临赋诗,远望妙高峰,遥遥相对,长沙晚炊,烟火迷离之景,尽收眼底。

    今天,不是重九,在“天心阁”头,却面对湘江巨流地站着个人,这个人是个身着一衫白色长衫的老者。

    他不知是文人抑或是墨客,人显得清-,长眉,凤目,悬胆鼻,长髯玉缯,飘逸,洒脱,更带着些感人的孤寂,落寞意味。

    他,未赋诗,也没有吟哦,就背负着双手,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天心阁”头,望着那湘江巨流出神。

    他人静默,这儿的景色宁静,“天心阁”四周,整个儿地浸沉在一个“静”字之中,那么幽美,那么……

    蓦地里,一阵轻捷步履声划破“天心阁”的宁静,似乎又有人登上了城垣,往“天心阁”而来。

    白衣老者显然为这阵步履声所惊动,他长眉微微一皱,那孤寂落寞神色更浓,但他并未转身。

    步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一阵轻微的砰砰然,“天心阁”头登上一人,那是个面目阴沉,满脸透着狡猾奸诈的瘦削黑衣老者,看年纪,他要此白衣老者年轻几岁。

    很显然地,他没有想到“天心阁”头会有人先他而至,他甫登上“天心阁”,神色先是一怔,继而一惊,立刻停了步。

    但旋即,他神色一转平静,步履适中,走进了“天心阁”中,靠向左边一排朱栏,然后负手站在了那儿。

    正好,白衣老者面南,他面北,跟白衣老者背对着背,看样子,他也是来登临眺望的。

    事实不错,因为他站在朱栏前之后,也没动,没说话,两眼直盯着“天心阁”外北方,

    一瞬不转,一眨一眨。

    刹时间,这“天心阁”周围归于宁静。

    然而,这宁静没有持续好久,便被白衣老者的一声轻咳划破了,只听他喃喃自语地道:“人生难得遇同好,更难得这么背对背地互不搭讪,不发一言,直挺挺地各望一方像两尊石像……”

    黑衣老者身形微微一震。

    白衣老者接着噢了声:“阁下!”

    黑衣老者没答话。

    白衣老者双眉微扬,提高了声音又一声:“阁下!”

    黑衣老者显然在一种不愿答理,可又不得不答理的情形下,他略一迟疑,缓缓转过身躯,含笑问道:“阁下是叫我么?”

    白衣老者淡然一笑,道:“这‘天心阁’头,还有第三个人么?”

    他并未转身。

    黑衣老者笑道:“说得是,那么阁下该是叫我了,有何见教?”

    白衣老者道:“不敢,正要请教。”

    黑衣老者忙道:“不敢,阁下请说。”

    白衣老者道:“阁下是文人。”

    黑衣老者笑道:“我胸无点墨,算不得文士。”

    白衣老者道:“过谦,那么阁下是墨客?”

    黑衣老者笑道:“也当不起这墨客二字。”

    白衣老者微笑道:“忒谦了,那么阁下是……”

    黑衣老者道:“贪恋这登临‘天心台’,可尽收眼底的景色。”

    白灰老者“哦!”地一声,笑道:“果然是人生难遇的同好,阁下是本地人?”

    黑衣老者点头说道:“不错,住在城内‘马王街’。”

    白衣老者点头叹道:“我是个外乡人,‘长沙’有十多年没来了,站在‘天心阁’头眺望,眼前的景物较当年改变了不少,阁下可曾发现。”

    黑衣老者摇头笑道:“我是每天必到这‘天心阁’上来一趟,也许由于天天看,所以并未发现有什么改变。”

    白衣老者点头说道:“说得是,说得是,每天……”

    黑衣老者突然截口说道:“阁下由何处来?”

    白衣老者道:“远得很,白山黑水之间。”

    黑衣老者“哦!”地一声,道:“白山黑水之间,那地方是远得很,我听说白山黑水间奇景到处,比这‘长沙’……”

    衣老者摇头说道:“外人都这么说,其实,住久了触目皆冰天雪地,实在体会不出它奇在何处,倒是江南风光,处处宜人。”

    黑衣老者笑道:“在文人墨客笔下,江南确令人神往……”

    白衣老者点头说道:“来了之后,便会留连忘返。”

    黑衣老者笑道:“江南美景处处,阁下都去过了。”

    白衣老者道:“虽未全去过,但也已邀游十之八九。”

    黑衣老者目光一转,道:“‘长沙’名景颇多,岳麓山上之古‘岳麓书院’、‘笑啼岩’、‘云麓宫’、‘禹王碑蹬’、‘飞来钟’、‘响风岭’、‘意晚亭’,阁下可曾去过?”

    白衣老者摇头说道:“尚未,我预备明天再登临岳麓,挥然揽胜。”

    “明天!”黑衣老者道:“阁下预备在‘长沙’住一宵?”

    白衣老者点头说道:“我要在这‘天心阁’上站到明天,以便欣赏‘潇渊夜景’……”

    黑衣老者眉锋一皱,道:“这几天旱燥无雨,若没雨,潇湘夜景便没什么可看的……”

    白衣老者摇头说道:“那难说,天有不测风云,也许苍天怜我情痴意诚,今晚特在潇湘间隙下一场雨也未可知。”

    黑衣老者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勉强,道:“阁下诚乃雅人,那么阁下就站在这‘天心阁’头,留待夜幕低垂,大雨下降吧,我失陪了。”

    说着,他身要走。

    阁下,请留一步,白衣老者适时一句,转过了身,两道湛湛眼神直逼黑衣老者,黑衣老者下意识地为之一惊,忙强笑说道:“阁下,还有何教言?”

    白衣老者倏地一笑,道:“不敢,能得相逢便是缘,我想请教上高名。”

    一顿接道:“如一旦难耐这高处之寒,也好到府上借宿一宵。”

    这人也是,“长沙城”客栈处处,干什么非到人家借宿不可。

    黑衣老者迟疑了一下,笑道:“那是欢迎不过,我姓徐草字汉中,就住在‘马王街’,阁下如果莅临,到‘马王街’一问便知。”

    白衣老者笑道:“多谢了………”

    黑衣老者一声:“岂敢”,又迈步要走。

    白衣老者及时说道:“阁下奈何去意匆勿,莫非嫌我这俗客打扰,败了清兴?”

    黑衣老者忙道:“不敢,不敢,若论打扰败兴,那该是后人而至的在下,我是有事待办,未克久留……”

    白衣老者双眉微耸,道:“人生同好难遇,更难得这般相逢,本欲邀阁下在这‘天心阁’上多作盘桓多谈谈,既是阁下有事待办,我未敢强留,容我向阁下打听一人之后……”

    黑衣老者忙道:“我世居‘长沙’,交往虽不敢谓广阔,但认识的人却也不少,阁下要打听谁,只管请说,只我知道……”

    白衣老者截口说道:“此人原住‘南岳’,我这趟南来前往拜访时,他已迁往他处,人去楼空,听说他搬来‘长沙’居住……”

    顿了顿,接道:“此人复姓皇甫,单名一个林字,阁下……”

    黑衣老者神情猛震,忙摇头说道:“皇甫林?我交往之中,没有此人,也未听说过……”

    白衣老者眉锋一皱,道:“那就难了,像阁下这么一位世居‘长沙’的人却不知道他,今后这‘长沙城’中,让我何处去找。”

    黑衣老者神色渐趋平静,笑了笑道:“那想必阁下听错了,是谁告诉阁下……”

    白衣老者道:“他一位旧识,‘南岳’上的一名佛门僧人。”

    黑衣老者道:“阁下找这位皇甫林是……”

    白衣老者道:“多年前他欠了我一点债……”

    黑衣老者截口笑道:“这么说阁下是来讨债的。”

    白衣老者点头说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主要的我还是想游览江南这处处如画美景,要债那只是顺便。”

    黑衣老者笑道:“说不定这位皇甫林是避债……”

    白衣老者点头说道:“那也有可能。”

    黑衣老者笑道:“借债容易还债难,这是人之常情……”

    顿了顿,接道:“还未请教阁下……”

    白衣老者笑了笑,摇头说道:“世外野人,隐居多年,那几字姓名便连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黑衣老者笑道:“显然阁下不愿将姓名示人,既如此,我不便再问,阁下请自览景色吧,我要告辞了。”

    白衣老者眉锋一皱,道:“如果阁下一定要问……”

    黑衣老者手停在胸前,未动,双目凝注,眉宇含喜,静待下文。

    白衣老者接着说道:“我也并非不可将姓名告人,只是,有件事令我颇为不解。”

    黑衣老者忙道:“阁下何事不解?”

    白衣老者目光一转,道:“阁下竟会不知皇甫林此人,就是这件事令我不解。”

    黑衣老者一惊,忙笑道:“阁下说笑了,我为什么非知道……”

    白衣老者淡淡一笑,截口说道:“因为阁下姓沈而不姓徐。”

    黑衣老者脸色一变,但他犹强自镇定,笑道:“阁下益发地说笑了,‘马王街’试打听,没有不知我徐某人的。”

    白衣老者摇头说道:“我不用去‘马王街’打听,单凭我这双眼,我就能一眼认出,你阁下是名满武林的‘恶师爷’沈东山。”

    黑衣老者大惊道:“阁下究竟是……”

    白衣老者笑道:“且莫问我是谁,先答我,这看对了没有。”

    黑衣老者略一迟疑,猛然点头,道:“阁下法眼高明,我正是沈东山,只是阁下……”

    白衣老者哈哈笑道:“那么,师爷阁下,你就不该不知道皇甫林的所在。”

    黑衣老者双眉一扬,道:“我再问一句,阁下是……”

    白衣老者摇头笑道:“忘了,忘了,我说过,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黑衣老者笑道:“那我真不便再问了……”

    脸色一寒,阴鸷目光暴闪,探掌向着白衣老者当胸抓去。

    白衣老者哈哈笑道:“沈东山,你有多大气候,敢对我以武相向,斗胆出手。”

    突出一指点上沈东山掌心。

    别说躲了,沈东山连躲得念头都未及转,掌心中指,机伶一颤,吓得慌忙抱腕飞退。

    白衣老者及时笑道:“沈东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若不说出皇甫林所在,你以为你出得这‘天心阁’一步么?”

    沈东山一语不发,腾身扬起,掉头向“天心阁”外遁去,眼看已越过朱栏,好主意,打不过就跑。

    然而,白衣老者身手惊人,只一跨步,已一移数丈地到了沈东山掠出的朱栏前,探手一抓,轻易地攫上沈东山后颈,硬把他揪了回来。

    沈东山被揪回“天心阁”中,白衣老者立时松了手,笑道:“如何,不服尽可再试试看。”

    沈东山面色如土,惊骇暴颤,没动,也没说话。

    白衣老者含笑又道:“你该有自知之明,既不愿再试,那就快说吧。”

    沈东山不傀出了名的“恶师爷”,他目光一转,表面上已恢复了镇定,凝注白衣老者,道:“沈东山自知烛火比皓月,差人太多,不愿也不敢再试,只是,阁下总该示下个称呼。”

    白衣老者一摇头,道:“不对你说,我忘了么?就是还记得,凭你‘恶师爷’沈东山三个字也不配动问我的姓名。”

    沈东山冷冷一笑,道:“阁下真是……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先要弄清楚,我一旦说出皇甫林行踪后,阁下是否……”

    白衣老者截口说道:“你说出皇甫林行踪之后,再据实答我一问,我立即放你走路。”

    沈东山两眼略一眨动,道:“阁下,你该是位高人。”

    白衣老者笑道:“沈东山,对你,我还不屑失信。”

    “那好!”沈东山一点头,道:“‘南令’皇甫林正在往‘南岳’途中,阁下要找他可尽快赶去。”

    白衣老者双眉一耸,道:“沈东山,我刚由‘南岳’来。”

    沈东山道:“那是什么时侯的事。”

    白衣老者道:“十日之前。”

    沈东山笑道:“但三日之前,‘南令’已由‘洞庭’去了‘南岳’。”

    白衣老者道:“真的?”

    沈东山点头说道:“自然是真的。”

    白衣老者道:“你要知道,我并不好骗。”

    沈东山双手一摊,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是这么说。”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好,人言‘恶师爷’万不可信,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要是骗了我,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诛毙掌下,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沈东山一点头,道:“使得,我若是骗了你,他日相遇,任凭你阁下处置就是。”

    白衣老者笑道:“那怕你不任凭我,如今再据实答我一问,你据实答过此间后,就可以安然走路了,但要记住,据实。”

    一顿,接问道:“皇甫林已去了‘南岳’,你跑来‘长沙’‘天心阁’作甚?”

    沈东山一惊忙道:“我是忙里偷闲……”

    白衣老者摇头淡笑,道:“不对,不实,倘是忙里偷闲,刚才你怎会想骗我离开此地!以我看,你到这‘天心阁’来,必有什么重要大事。”

    沈东山脸色一变,强笑说道:“正如你阁下所说,‘南令’已去了‘南岳’,既如此,我会有什么……”

    白衣老者目光一凝,道:“不愿实说,是么,那好,我不勉强……”

    沈东山略一咬牙,猛一点头,忙道:“阁下,算你厉害,我认栽就是,我约了两个朋友在此会面,如此而已,行了么?”

    白衣老者道:“约两个朋友在此会面,用得着避人么?”

    沈东山道:“这算是阁下的第几问。”

    白衣老者微微一愕,笑道:“‘恶师爷’果然难对付,你是看准了我自诩身份,绝不会再逼你答第二问,好吧,行了。”

    沈东山一喜,道:“那么,我告辞了。”

    匆忙一拱手,他就要走。

    “慢着!”白衣老者突然一声轻喝。

    沈东山喜色未退,猛然又是一惊,忙道:“怎么,阁下莫非要……”

    “别紧张!”白衣老者摆手笑道:“我向不食言背信,我所以叫住你,那么是告诉你,你既约了朋友在这‘天心阁’头会面,那你便不能走……”

    沈东山难卜祸福地犹豫说道:“那么阁下……”

    白衣老者一笑说道:“那皇甫林正在往‘南岳’途中,我走。”

    话落,双袖一摆,迳自飘射出阁,顺着那高高的城垣,步若行云流水,飘然而去。

    沈东山怔住了,一直呆呆地望着白衣老者不见,他方始定过神来,定过神后,不禁暗捏一把冷汗。

    他虽然不是禅门弟子,如今却也暗暗诵佛不已。

    忽地,他皱了眉,他在想,这位身手高得吓人的白衣老者究竟是谁?究竟是武林中的哪一位。

    于是,他又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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