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工夫,门帘启处,掠进一个倩影来。
但只见她不过双十年华,长得虽不算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但却十分秀丽,尤其轻妆淡抹,不带滴点的风尘味儿,倒让人有股我见犹怜的风韵。
拂着罗裙,轻踩莲步,她婀娜多姿的走到了邵真身旁,面带浅笑,语调充满喜欢和惊异道:“哎,小邵,是不是这阵子的大风把你刮来了?瞧,一去又近半年没来看我小苑了。”
邵真坐起身来,望着她含笑道:“小苑,我有件事找你。”
小苑眨眨眸子,哦声道:“什么大事来着?你说说看。”
想了一下,邵真轻声道:“小苑,我现在心绪不太好,而你又有客在,再说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完,我看还是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回去陪你的客人,咱果会再谈好了。”
轻摇了下螓首,小苑凝睇着他微笑道:“小邵,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你来,天大的客人我也把他们赶走了。”
邵真歉然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装肚子痛了?”
小苑掩唇轻笑道:“不,这回我向他们说头痛,其实那些都是老主顾,也没啥关系。”
微微一停,小苑走到放置着七弦琴的几旁坐下来,柔声道:“小邵,既然你心情不好,让我弹一曲帮你散散心,消消气,如何?”
躺回卧榻上,邵真合眼说道:“太好了,小苑,你就弹那曲……”
语没完,小苑已娇声笑道:“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爱听的那曲‘孔雀东南飞’,小邵,你听完以后,一定会说,我弹得比以前更好了。”
说着,轻撩罗裳丝袖,纤纤玉指,轻轻的在琴弦上一拨,但闻挣然一响,清脆至极……
但只见小苑如削笋般的十指,一忽儿快,一忽儿慢,灵活而又显得姻熟的拨动着琴弦。
于是,一曲《孔雀东南飞》便悠悠扬扬,有如行云流水般的响起来……
赫,果真弹得好,但听缕缕琴声,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一手垫头,一手随合节奏拍大腿,邵真忍熬不住似的,忽地开口轻唱起来……
飞来双孔雀,乃从东南飞,
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踌蹰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低沉的唱及此,邵真忽似呛了嗓门似的,一阵暗哑……
小苑正弹得入神,也就轻启红唇,珠圆玉润也似的喉音接下去——
关关幽相远,哀哀鸣相啼,
殷心伤泣血,泪目与诀别。
见汝西北堕,吾何东甫去……
小苑显然是这里名妓,单这手琴艺和美妙歌喉,便叫人回肠荡气,愁肠百结,但一曲未完,邵真忽地挥手叱道:“小苑,不要唱了!”
琴声与歌声戛然停住,小苑那张秀丽姣美的脸庞儿,涌上一团惊愣,她拂裙起身,疑步走到邵真身旁,诧异道:“小邵,你怎么啦?”
忽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邵真咬了下牙,说道:“没啥!小苑,我想谈正事了。”
深沉的注视着他,小苑道:“别骗我,你的眼角还留着一滴泪光呢。”
连忙别过头去,邵真快步的走到桌旁,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一刹时,他脸上的表情很快正常下来,微舒了口气,道:“我是被你的歌喉打动了,小苑,你果真愈来愈不简单啦,连我这铁心石肠的都要被你赚去眼泪哪。”
默默的注视了他一会,小苑转身在一张扶手雕有花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伸出两只雪白如脂的玉手,在地上的灰色火盆里取暖,美眸怔怔的望着火星,一语不发……
纳闷地在她身旁的另外一张太师椅坐了下来,邵真迷茫的望了她好一会,问道:“小苑,你生我气了?”
一动也不动,小苑道:“没有,我只是在回忆一件事情。”
微一愣,邵真道:“愿意说给我听听么?”
用铁夹拨动了一下火盆,扬起一撮轻微的青烟,小苑启唇娇道:“我在想,三年以前我初下海沦为风尘女之时,有个客人硬逼我陪宿卖身,幸好你挺身相助,使得我保存清白之身……”
轻咳了一声,邵真打断了地的话道:“小苑,你忽然提这作啥?”
两眸依然盯着火光,小苑继续道:“三年多了,哦,好快,不,我应当说三年来度日如年,像三万年那般的长,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熬过了这些日子,快了,就要替爷还清债务……”
望着她,邵真忍不住似的又插口道:“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当初,我替你赎身,你为什么不答应,偏要受着这种活罪。”
淡淡的笑了笑,小苑道:“也许,我生来就是这般的贱骨头。”
摇了摇头,邵真轻叹道:“啊呀,别再说了,否则我又要咬牙切齿了,天底下像你这种硬骨头,死也不接受人家帮助,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真是莫名奇妙!”
闭下眼帘,再睁开眼,小苑缓缓说道:“人就是要有骨气,你不是常常这样说的么?”
没好气的,邵真道:“骨也不是这般骨法,唉,别说了,再说,我就要中风啦!”
扬了下柳眉儿,小苑道:“最迟也不过个把年头,我把债还清之后,便脱离这魔窟……”
邵真哼着声打断她的话,又道:“算了吧,何不再干下去?这种事儿既轻松又不费事,银子一把一把的滚滚而来,我只恨自己生错了男人,现在……哼!”
抬脸凝视,小苑抿嘴道:“小邵,不要挖苦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三年多来,不,自我出生以来,除了我爹娘,我再也没有发现第二人像你这样凭白的,没有企图的来帮助我,为什么?”
避开她的眸光,邵真走到桌前,用手检了块肉,一把塞入嘴里嚼着,唔声道:“今儿个你是怎么啦?莫名其妙。”
倏地走到他面前,小苑辣辣的逼视着他,道:“你才莫名其妙,小邵,我今天一定要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摊了下手,邵真走开去,仰首望着壁间上的诗画,淡淡道:“我说过,我是个武林中人,我杀的人太多啦,怕死了,以后在阴间受罪,所以趁着没死以前,多行些好事,这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打算啊,小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穷嚷嚷啥!”
站到他身边去,小苑如蛆附骨似的瞪眼道:“十八年前,当我是三岁孩童时,你可以对我这样说,现在我过了年就二十一岁了,小邵,请你对我说二十一岁的话!”
转身望着她,见她一脸正正经经之色,邵真无可奈何的张了下双手,道:“好吧,我就实说了,小苑,你是天生贱骨头的不愿人家帮助,而我和你正好相反,天生的贱骨头喜欢做些自以为是善行好事。这样,可以了吧?”
瞪着他,小苑道:“你是把我当成可怜虫,所以才同情我,帮助我?”
显然感到不太对劲,邵真连忙道:“小苑,你说哪去了,你说得好,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看不出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好朋友看待么?嗅,老天!”
“朋友?说得好。”
两眸一直跟着邵真,小苑咬了咬银牙,气怒非常似的说道:“小邵,你既然认为我是你的好朋友,那么,你为什么骗我?”
一愣,邵真拍了下额角,苦笑道:“小苑,你今天没喝醉了酒吧?你简直扯到九霄云天外太白金星老头儿的毛坑里去啦,我骗你啥来啦?”
望着鞋尖,小苑委屈似的道:“方才,你那举动,你那神情,以及你那样子,明明告诉了我——你有不愉快的心事,你硬说没有,这,这不是骗我么?”
恍然的张了下眼,邵真道:“说了这么老半天,兜了这么大拐弯,原来指的是那回事呀?”
仰脸凝眸,小苑道:“小邵,你这样对待我,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邵真忙道:“我这人,话好说,最怕人家拿这顶帽子打我了,小苑,我几乎要很不高兴的说你含血愤人了。”
凝着神情,小苑道:“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你有心事,不愿告诉我,这怎么算得上够朋友?”
微微一停,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向我说了,我这孤弱女人家也帮上不忙,无济于事,是么?”
在桌席上坐了下来,邵真斟了杯酒,轻呷浅饮着,他没有阻止小苑继续说下去:“许久以来,你一直这般关心照顾我,我欠你太多了,说这种话,你听来或许觉得俗了点,但假若你换了我,你就会知道我心中对你的感激,我无时无刻的在想:我应当如何回报你?但只恨我自身处处有着你帮忙的地方,而你却从来没有。现在,我好不容易发现有了,你却不愿意对我说,难道说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一头轻,一头重——只许你来关心我,不容我去照拂你的不平衡,也可说是不平等的情形之下么?”
一口气说完,小苑有些激动了,续道:“我知道,我刚才也说过,我一个孤弱女人家没啥大力量,或许帮不了你什么忙,但你决不能连我这最起码的回报权利,也一并抹杀了啊!”
静寂了半晌,邵真放下杯着,喟然道:“小苑,你是善良的,美好的,我以前这样说过,现在依然这么说,将来,或许我还愿意这么说,我总认为善良的人是应该受到帮助的,这也是我所以愿意帮助你的原因,尤其你为了替令尊偿债,不惜葬身污泥,这种孝心,天都可感,何况我是一个人?而且你在这种纸醉金迷,秽声蚀影之下,难能可贵的出污泥而不染,始终保持住你圣洁的灵魂,这,认真讲起来,或许也算不了啥,但无可否认的,如今的世界已被势力,现实,贪婪,邪恶,暴力,乖戾所允斥,你这一点点的圣灵,也就相形更显弥足珍贵了!谁曾经说过:自助,而后人助,而后天助。我愿意帮助你,也不过是因为你自己愿意帮助你自己罢了。”
说着,走到她跟前,定定的望着她,邵真接道:“小苑,谢谢你关怀,虽然我并不祈望你回报我什么,但你坚定了也证明了某种人是可以帮助的。小苑,我诚心的,非常原意接受你的关注,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人虽有困难,但这种困难却不是第三者可以协助解决的话,那他是不是应该隐而不言?”
摇了下螓首,小苑盯着他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问题是一个人愿不愿意专心凝志的,持之有恒的去解决它罢了,我不相信世上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笑笑,邵真道:“这很难说,或许那人本身没有勇气,或是根本不愿意,也或是不敢去解决问题的话,你也用这话去衡量么?”
姣美白皙的脸蛋儿涌上了一滩迷惑,小苑微眯了下澄清的眸子,低声道:“哦,小邵,我一直认为你是豪迈、爽朗和乐观的人,你居然也有这种烦恼么?”
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邵真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没有?”
沉吟了一会,小苑抬眸道:“小邵,你不妨说给我听,就算我帮不上忙,好歹我也能替你分点儿忧,你说是么?”
感激的望着她笑笑,邵真撤了下唇角——撇下了一股子浓深的苦涩,他撇了下唇皮儿,沙哑道:“小苑,当我有勇气提它的时候,我第一个便说给你听。”
微睁的眸子洋溢着一撮惊异,小苑道:“小邵,你连提它的勇气也没有?”
坐了下来,一连又饮了两杯酒,邵真朝她招了招手,道:“小苑,我还没吃晚饭哪,瞧,我们只顾说话,菜都要凉了啦。”
小苑提着酒壶,在火盆里烘暖,便也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为邵真斟酒,另外也为他夹了一大著菜,然后静静的,美眸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奔波了一整天,邵真似乎饿坏了,埋着头,努力的与自己的五脏庙拼个你死我活,正吃得紧,邵真忽然抬起脸来,愣愣的望着小苑道:“小苑,你干嘛这样看我?”
掩唇轻笑,小苑娇道:“我最喜欢看你这种吃相了。”
笑了声,邵真说道:“好丫头,该打。”
说毕,又低下头猛吃,瞧他别的行,吃饭似是更行,只见三下没两下,呼呼噜噜的,不消一会,便已功德圆满,大功告成啦!
用银匙把鱼翅汤舀进邵真的碗中,小苑吐了下香尖,娇消道:“吓死人,我三天也吃不下你这么多。”
喝着汤,邵真笑道:“所以说嘛,你才这般瘦瘪瘪的。”
小苑努嘴佯嗔,道:“人家才不是瘦呢……”
恍然似的哦了一声,邵真忙道:“哦,我忘了,不是瘦,是苗条,苗条……”
羞红着脸,小苑啐声道:“你又讨人便宜来了,不依你了。”
美眸流盼,小苑娇道:“小邵,你不是说有什么大事情和我商量的么?”
点点头,邵真道:“我差点儿忘了呢……”
噘起红喷如火的樱唇,小苑拦嘴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是啥大事和我商量的,否则怎会恁地不记心呢,而且你从来也没和我商量过大事的,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别说商量,即使告诉我也不会!小邵,我早知道你拿我开心啦!”
笑着,邵真道:“小苑,这回你猜错啦,我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蛾眉微蹙,小苑半信半疑的望着他,道:“哦,除非你说出什么事来,我才相信。”
邵真好笑道:“小苑,你这般地不信任我,未免有点那个了哪。”
眨了下眼睫,小苑问道:“有点哪个来着?”
邵真道:“有点以你们女人之心,度我男人之腹之嫌。”
忍笑含嗔,小苑道:“去!骗受得多,当上得繁,我当然要防着你啦,谁叫你讲话老爱捉弄人?哼,其实我也不过是以君子之心防小人之腹罢了。”
邵真朗笑道:“也不过半载不见,你小苑聪明多啦。”
白了他一眼,小苑娇道:“人不可能永远是傻瓜,小邵,我警告你,以后少拿我开心啦!”
揉了操眼,邵真瞪大了眼睛,往小苑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愣了愣,小苑以为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对了,也忙着在自己身上瞧了一阵,满脸疑惑道:“小邵,你这是干啥子的?”
重重咳了声,邵真道:“我只是在向你表示刮目相看罢了。”
“去你的!”娇啤了一声,小苑喷笑道:“狗嘴离不了屎口,你又来啦!”
邵真道:“别说得恁难听,小苑,我是真的有事……”
不待他说完,小苑含笑道:“小邵,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啥个事儿。”
微一愣,邵真笑道:“请说。”
脱了他一眼,小邵道:“是不是要找小史?”
邵真展笑道:“好丫头,你怎知道的?”
纤纤玉指略理了下发丝,小苑浅笑娇道:“小邵,要说我一点长进都没有,那这些年来的风尘饭我岂不都白吃了么?”
注视着她,邵真搓手道:“好,要得!小苑,我以前常说你慧而不灵,灵而不精,嗯,现在似乎不同了,你丫头不仅看来慧黠无比,且又精灵,对不?”
轻挑峨眉,小苑轻笑道:“小邵,你何不干脆说我又妖又精?”
徐徐一笑,邵真道:“好吧,小妖精,你……”
忽地睁眸,小苑噘嘴截口嗔道:“小邵,我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再这样称呼我,我就不理你啦!”
爽朗一笑,邵真道:“总算你没被我捧昏了头,不过瞎说了你两句精灵,你丫头却飘飘欲仙的想当起小妖精来啦,真是。”
一张秀丽的妙美脸庞儿,倏地像一朵夕阳晨曦似的——红的迷人。
小苑羞涩似的啐道:“小邵,你知道我现在要挑哪句话儿来骂你吗?”
望着她红都都的俏脸儿,邵真好笑道:“我知道,还不是那句象嘴里长不出狗牙来。”
正欲张口,小苑忽地哦了声,连忙喷笑道:“好啊,差点又被你糊了过去啦,真真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
望着她恍然大悟的神情,邵真也一阵喷笑道:“管他的狗长象牙,象长狗牙,那才真成了妖精哪,不都一样吗?”
停住笑,邵真转口道:“小苑,你怎料到我要找小史呢?”
小苑也收住笑声,她娇声道:“这还不简单,以往你都和他结伴同来,这回你却一个人,我料想你大概是找他了。”
邵真道:“你这么肯定我没有其他的事儿么?”
摇了下头,小苑道:“不会的,我不说过吗?你连芝麻绿豆大小事儿都从不和我讲,除了找小史,我不敢想还有其他大事,有么?”
轻舒眉心,邵真道:“就只这么一次问你事儿,不想没开口,你丫头便知道啦,我以前太低估你了,说你妖精也不过份……”
不等他说完,小苑忽地叱了声:“小邵,瞧你!”
搔了下耳根,邵真陪笑道:“哦,小苑,我又说你那个啦,我不知道你那么讨厌那两个字,其实,那也不过说着玩的,你丫头又何必认真?”
正襟危坐,小苑正色道:“小邵,你知道我一吃这行饭时,我便叮咛自己决不能成了个‘妖精’,别人开我玩笑,我倒无所谓,但小邵你是我的朋友,这等玩笑给我,我觉得自己要坐不住了。”
连忙敛起嬉态,邵真起身施礼,正色道:“小苑,小邵出言不慎,请你海涵大量……”
小苑忙不迭含笑娇道:“得了,小邵,你还真的给我来这套哟?”
落话间,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小苑忙去应门,只见一名跑堂向她低声说了些话,忽地小苑大喜似的道:“快请他进来。”
微一皱眉,邵真探首问:“小苑,谁要来了?”
小苑转首轻应道:“你以为是谁会来呢?”
双眉一扬,邵真笑声道:“其实不说我也知道,小史,是么?”
小苑伸出头去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道:“小邵,小史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来过了,这正巧,你来他也来……”
哦了声,邵真截口道:“莫非他和他那个老相好叫……小,哦,对了,叫小夜花的对不?他俩闹翻了不成?”
小苑漫应道:“我也不太清楚,我听说他……”
话不过说了一句多而已,便见门口已立着一条人影儿——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他看来和邵真一样,二十出头一点吧,一张挺帅而显得有些儿过份苍白的面庞上,两道剑眉,一双星也似的眸子,外加一个挺直不苟的熊胆鼻儿,就这样构成了一张并不逊于邵真多少的帅劲。
唯他身材看来似乎稍嫌矮了些,以至于他那袭技在身上的华丽绵袍,虽使他显得气派不凡,但也颇使他看上去令人有点臃肿的感觉……
这个时候,小苑已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小史,恁久没来了,咱妹子小夜花可想死你了哟。”
那叫小史的跨进门槛,回笑说道:“小苑,你何不说自个儿想死了小邵?”
像被促鬼似的,小苑羞涩的红着脸儿,啤声道:“去,一进门便惹人恼!”
邵真早已离座迎上前来,猛力的拍着小史的肩胛子,笑着说:“死要钱的,少爷正奇怪怎找不着你呢。”
用力的握住邵真的手,小史在他身上浑身瞧了瞧,喷声道:“我说兄弟啊,您阁下现在可是佛加金身,不得了了不得啦!”
小苑赶着忙暖烘了酒,烫热了汤,邵真和小史对面坐下来。
小苑坐在中间,为他俩斟了杯酒,一扬酒杯,邵真豪笑道:“钱鬼,多时不见,还以为您阁下没啦。”
干了酒,小史瞪了他一眼,笑说道:“老子已够倒霉的啦,你再他娘的来张乌鸦嘴,可真坑死人哪。”
凝目细细的瞧他的神色,邵真对眼前这位多年好友“商侠”史耀干,不禁有了些疑惑。
他够了解他的——他算是半路出家的,他原本是个儒门书生,但他的性格与兴趣显然对念书是格格不入,一点也不入门,他有个巨富老爹是希望而且硬逼着他念书以求功名的,但他却瞒着他老父,一直在江湖上闯道儿,立万儿,几年来,他总算没有白费心血,勉勉强强的挂上了个“商侠”的字号,其实他这名号并不意味着他的武功如何了不得,只不过是他的兵器是一只泥金的铁算盘罢了,也可能是他身负百万家财,挥金如土,阔绰非常,武林中人送他“商侠”这名儿,大概有点儿说他是“老板”的意思也说不定。
邵真很早便认识他,他喜欢他的豪迈爽朗,和自己一样,在某方面不拘小节,落落大方,曾有一阵子,他俩交往甚密,尤其时常共进酒楼,雅爱风流,直至邵真认识了明毓秀,而史耀干也因家书催他回去,两人这下才算是“拆伙”似的分了开来。
不过,半年前邵真到西疆寻找“九指血煞”未遂,回洛阳来的时候,也曾到“舒心楼”来找过史耀干,两人相见甚欢。
邵真今番扩大“龙虎会”第一个便想网罗他,他肯定史耀干必将是接替“岁寒三义”的好人选。
而且最主要的,他还要和史耀干借银三百万两。
但,眼前的史耀干却令邵真感到有点不乐观,他最明白每当他提到“倒霉”的时候,嗯,他真的就是倒霉啦。
舔了下唇,邵真开口道:“老友,别给我当头一棒。哦,我方才听小苑说,你好久不来了,你以前不是几乎夭天来么,不会是和你那冤家吵开了吧?”
望着他,史耀乾道:“你不知道我的近况?”
缓缓的摇了下头,邵真瞥了下小苑,说:“方才小苑正要告诉我。”
转向小苑,史耀干含笑问:“哦,小苑,你知道?”
扫了两人一眼,小苑努着小嘴儿:“我也不过是随便听来的,我想,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拿着酒杯在唇边轻轻触着,史耀干淡淡道:“说来听听,或许是真的。”
望着他好半晌,小苑这才启口说话:“听说你被令尊赶出家门了?”
倏地一震,邵真脱口道:“老友,这不会是真的吧?”
望着他露齿一笑,史耀干平静道:“一千个真,一万个真,就是没半点假。”
邵真惊异道:“为啥?令尊就你这么个宝贝儿子,难道你干了些伤天害理,罪不容诛的大恶迹来了么?”
朗朗一笑,史耀干朝他扮了个鬼脸儿:“你不常说我除了死要钱之外,什么大事也干不出来的吗?别高抬我了,我能干出什么大恶事?”
神情可没他这般轻松,邵真轻轻皱起眉头:“我实在想不出你老爹有啥理由驱逐他的独生子。”
微垂下脸,史耀干咳了声,道:“我想你是应该知道,我曾告诉你老头子最讨厌什么……”
心中一动,邵真道:“令尊知道你弃文从武啦?”
轻点了下头,史耀干默默不语。
忍耐不住,小苑张嘴问:“小史,弃文从武也不是啥大逆不道的事呀,令尊怎会狠心赶你走呢?”
苦笑了一下,史耀乾道:“家父他呀,生平最讨厌人家动刀动枪的,他崇儒好文,他希望我跟他一样,做个乖乖顺顺的文瘟生。但正巧的是他偏偏生了我这么个宝贝,正好和他相反,对啥子曰呀,孟曰呀,还啥他娘的曰呀,偏偏一个字儿也‘曰’不进去。几年来,我在外头名义是游学,却瞒着他闯我的天下。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三个多月以前,终于露出马脚来啦,老头子当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在盛怒与失望之余,一家伙摆了个铁面心肝肠儿来,硬是把我给撵出了门啦!”
俏脸上露出一片怜悯,小苑道:“令尊这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罢了,过些时日,他老人家气消了,一定会回心转意,接你回去的。”
缩了下鼻子,史耀干微笑道:“我想他不致于这么绝。问题我必须光荣的回去,决不能窝窝囊囊的说被轰便被轰,说回去便乖乖的回去。”
瞪视着他,邵真笑说:“怎么,莫非你阁下想去考个状元郎,威风一番?”
嗤了声,史耀乾道:“得了吧。那个‘撞元’我就是撞破了这个脑袋瓜子,赔上俺这条小命,也撞不着边。”
邵真一笑道:“请问你如何又光又荣?”
睁眼,史耀乾道:“哟,你现在是佛披金袈裟,浑身发光啦,怎吐得出恁般没人味的话儿来?”
微愣,邵真说道:“你又是怎么了?”
龇牙斜眼,史耀乾道:“你还装葱装蒜?如今你阁下是个堂堂的‘龙虎会’会主啦,难道我这老友分不着一杯羹么?”
邵真讶异地说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呀?”
史耀乾道:“全武林人都知道啦,你还想瞒我不成?”
邵真笑道:“我只是不太相信秃头和大牛干起事来还蛮灵光,不几天工夫,他们已把消息传送干净啦。”
一顿,望着史耀干接道:“死要钱的,我今番找你,就是为这档事来的,怎会瞒骗你,别冤枉人,不怕雷劈么?”
笑了笑,史耀干咧嘴道:“别这么认真,我已经知道啦,所以我说我要在武林上干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光光荣荣的让俺老头子瞧一瞧,干武的也不输吃文饭的呀。”
轻蹙眉结,邵真不解道:“你知道什么来了?”
一愣,史耀干眨眨眼道:“你不是要俺跟‘岁寒三义’学衣钵,日后总揽‘龙虎会’的经管大权么?”
诧异万分,邵真连忙道:“你怎么得来的消息?”
忽地拍了下头额,史耀干猛想起了啥的,忙不迭说道:“嗨,瞧俺真浑了头,说了半天,我还没有告诉你我遇见了小毓哪。”
恍然大悟,邵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顺风耳呢。”
这时小苑忽地插嘴问:“小邵,小毓是谁?”
邵真没来得及开口,史耀干已抢先道:“小苑你居然不知道?小毓就是咱小邵未来的媳妇呀!”
猛是一愣,小苑一脸惊异之色……
邵真轻叱道:“我和小毓也不过是个朋友而已,这回饶了你,下次再乱说话,当心我敲碎你的狗牙。”
吐了下舌,史耀乾道:“算了,鬼才相信你俩是朋友,我真搞不懂你们,认识了这么久,结伴江湖……”
不等他说完,邵真一挑眉,一睁眼,冷冷道:“死要钱,闭上你的鸟口!”
瞪了他一眼,史耀干嗤道:“好吧,就闭上俺的尊口,莫名其妙,生哪门子气来啦?”
吁了口气,邵真岔开话题道:“小史,小毓把情形和你说清楚了吧?”
点点头,史耀乾道:“是的,她告诉我你正找我,我一猜你准到这儿来啦,所以才赶着来哪。”
望着他,邵真沉声问:“你既然被老头子赶出家门,这么说你没办法张罗三百万银子了?”
苦着脸,史耀乾道:“自从被撵出之后,伸手要不到钱啦,所以才这么久没到这里找小夜花哪。三百万,诚然是个大数目,但在以前只要多费些口舌,包准向老头子要得到,现在,可是穷途末路,没饿死已是万幸啦。”
心中猛地一沉,邵真呆了半晌,说不上话来……
抓了抓头皮,史耀乾道:“小邵,咱不是可以摆个场子,捞他一票吗?”
蠕动了一下嘴唇,邵真有些气馁的说道:“抓鸡也得费把米呀,没本,摆个鸟场子!”
史耀干哼道:“笑话,一二十万两银,咱们还凑不起啊,就小毓来说她有十万啦,俺说这虽没现银,凭我死要钱‘商侠’这块招牌,弄个十万八万,想是没多大问题,再加上你……"
不待他说完,邵真平静的打断他的话,道:“小史,你必须弄清楚,三百万两银子,可不是区区一笔小数目,除了‘金银帮’之外,其外的小赌场,就是弄个一年半载,恐怕也搞不上三百万两。”
史耀干眨眼道:“当然是要上‘金银帮’摆场啦,咱弄个二三十万本钱,搞上他三五天,还愁三百万不到手啊?”
淡淡一笑,邵真道:“在下可以这么做,但现在就不行了。”
一愣,史耀乾道:“为啥不行?”
邵真凝声道:“半年前,‘毒心郎中’邵肇赓被‘金银帮’收买,出卖了小毓,害得她被暗算,差点没赔上命,幸好我赶上一步,现在‘金银帮’既知我和小毓善诈,他们决不愿意和我们再赌一番的。”
“有这等事?”诧异的哦了声,史耀干接道:“这么说,我们不就完了么?”
摇了下头,邵真道:“本来,我是想要你设法向你老子弄个三百万来,咱去‘金银帮’赌他一番,捞他三百万,然后再把三百万还你老子……”
史耀干截口道:“假使我弄得成三百万,又何必去赌呢?”
邵真道:“总不能白敲你老子的呀。小史,你大概还搞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是要向你老子硬要三百万,而是要你向他‘借’,等我们赢了三百万,再把钱还他,这样我们便净得了这笔款子,不欠人家的债,不是挺舒服的么?”
敲敲聪袋,史耀乾道:“你愈说,我愈糊涂了。小邵,好吧,就算我现在有办法向我老头子‘借’个三百万,但你不是说‘金银帮’不愿和咱们赌了么?又如何赢得钱还我爹?”
起身走到卧榻旁,躺了下去,邵真懒懒道:“只要有三百万,我就有办法叫‘金银帮’和我赌,而且,保证赢他三百万。”
走到他身旁,史耀干张着手问:“好吧,既然你又说能赌,那咱弄二三十万,也不照样可以赌么?”
闭着眼,邵真道:“不行,非要三百万不可。”
兜着满肚子疑雾,史耀干傻瞪着眼道:“你把我从糊涂中糊到糊涂去啦!”
懒散的哼了声,邵真道:“你就去糊涂吧,反正设三百万两银子,我说了也是白说,白说不如不说。”
耸了下肩,史耀干没趣的坐回椅上,斟了杯酒,猛喝一口,咬牙道:“他娘的,原本指望这回可轰轰烈烈的干他一番,谁知千没欠万没欠只欠个东风,看来一切泡汤啦!”
说毕,一阵长吁短叹。
邵真静躺着,没吭声,但看表情,便知道他此刻心情沉重如石……
忽然,沉默良久的小苑张口说道:“我能弄到三百万两银子。”
猛可地翻身跃起,邵真吃惊道:“小苑,你说什么?”
史耀干慢斯条理的嚼着一块腊肉,一听,猛地拔长颈子,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差点没呛着,只见他睁大了眼,见了鬼似的说:“哟,小苑,我没听错吧?”
邵真忽又躺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没好气的道:“小苑,你倒真会开我的心哪。”
史耀干也道:“哎唷,我说小苑哪,我的意思不是笑你没钱,我是说呀,三百万两银子这笔数目,虽然不至于令人两眼发黑,但最起码也得令人两眼发红得转紫,我敢说除了大大富翁之外,说拿三百万便拿三百万的人,实在少少。小苑,我们认识的时间算得很长了,我们明白你并不属于那类‘太少’的人,对不?”
雪白贝齿轻咬下唇,小苑此刻的脸蛋上是一片肃穆的正经之色,压根儿没点滴开玩笑模样,只见她沉声道:“你们在这里等半个时辰,我出去就回。”
说着,便起身离去……
望着她离去的纤纤情影,邵真和史耀干竟然目瞪口呆,一句话也哼不出来,直至房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两人才宛如梦中初醒……
用力闭闭眼,甩甩头,史耀干瞪着邵真道:“小邵,她大概疯了吧?”
走到他身旁坐下,邵真疑惑道:“不,她看来是那么认真。老天,小苑真有办法弄到那笔巨款?”
沉思了一下,史耀干忽地拍腿叫道:“啊,我知道了!”
吓了一跳,邵真愣道:“怎么,你也疯啦?”
吞了口口水,史耀乾道:“我知道她要向谁弄钱。”
一怔,邵真急忙道:“死要钱,你快说与我听来。”
史耀乾道:“假使我猜得没错,八成她是去向禹子明要。”
邵真脱口道:“禹子明?他不就是洛阳第一巨富么?明苑怎有办法向他要到这笔钱?”
史耀干望着他道:“禹子明这老头儿银子多得像老鼠屎,那不用说啦。他虽已七老八十的,已要进棺木的人了,却偏偏喜爱女色……”
哦了一声,邵真截口道:“你是说禹老头喜欢小苑?”
点了下头,史耀乾道:“没错,三四个月前,小苑曾告诉我说,禹老头要纳她为妾。”
微一怔,邵真诧道:“有这事?她怎没对我提起?”
亮了下眼,史耀干忽拍掌道:“哦,小邵,说到这,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轻皱眉头,邵真道:“你又想起什么来啦?”
停了一停,史耀干一脸正色道:“小邵,你爱不爱小苑?”
猛一愣邵真傻了一下,道:“钱鬼,你问这句话是啥意思?”
史耀乾道:“别管这么多,你说就是了。”
喷喷两声,邵真撇嘴道:“死要钱,你他娘的不说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少爷我便拒绝回答你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像是无奈,史耀干只得道:“三四个月前,小苑便要我问你爱不爱她,但她不要我让你知道是她的意思,事隔百日之久,咱一直没碰头我也差点忘了……”
又是一愣,加上一惊,邵真脱口道:“小苑问这干嘛?”
两眼一翻,史耀乾道:“他奶的,你是装蒜?装葱?还是装他娘的菜瓜?你真不知道小苑一直在爱你?”
心中一阵摇撼,邵真努力的定了定神,抓着史耀干,哈哈笑道:“嗅,天爷,这不会是真的吧,我从来就没想到这关节上去,我一直把她当成是个要好朋友而已,小苑她应该知道的,死要钱,你也知道,对我?”
耸了下肩,史耀乾道:“谁知道,男女间的事知道得多就要短命。”
一顿,眨眼问道:“那么说,你并没有爱上小苑啦?”
瞪了他一眼,邵真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史耀干朝他咧咧嘴,才又道:“那禹老头非常喜欢小苑,简直就要喜欢到骨头里去了哪,三番几次向小苑表明,你是知道小苑她那副硬得像块钢片的倔强脾气,当然一口给回绝了。”
蹙着眉心,邵真不解道:“那小苑还跑去向他借钱干啥?”
望着他直笑,史耀乾道:“这你还想不明白,那你真是个十足的呆鸟笨瓜了。”
心头一震,邵真当然不是笨虫傻瓜,他马上想到了,他脱口道:“小苑她为我……”
说了一半,邵真便这样张着口整个人仿佛触电般似的呆着,愣着,脸上,是一片又一片的惊异……
两手支着下巴,史耀干望着他道;一哟,瞧你这样子,别吓人了,其实小苑去向禹老头借钱,当然是为了你,不用说,禹子明老色鬼,当然不会凭白就借给他钱的……”
正说着,邵真忽地扯了他一把,急道:“死要钱,我绝不能要她这笔钱,这是卖身卖魂之钱啊!我怎能要?”
说着,拖着史耀干便往外走……
差点没被拖个倒栽葱,史耀干哼哟道:“哎,哎,你拖我去见阎王啊?”
一脸凝穆,邵真道:“走,咱去阻止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