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惟明连眼皮子也不眨,连面容上的一根经络也不跳动,那么冷硬又僵木的把江七俯按在地面。微一侧身,他已自堆满了珍宝珠玉的石池中摸起了一根金针来,这根金针,看上去年代十分久远了;显然不是本朝之物,针长约七寸,顶端尖锐无比,尾部欲打造成一种奇异的蝴蝶形状,在那蝶形尾部的四周,镶嵌了粒粒色彩鲜艳,绽纷绚丽的六角宝石。
手捏金针轻幌,在石洞两壁间夜明珠的光华映照下,可以勾出各种迷-如彩虹似的光辉来,而这股迷-的光辉宛似融在雾里,渗在雨中,奇异极了,也可爱极了,假如你细看金针的针身上,还雕缕着极为精致的花纹呢
用左手食指在尖锐的针端试了试,君惟明竟难得展开了一丝笑容。然而,这抹笑容却是邪异的,空洞的,嘲弄的,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笑的意思在内,他望了望在地下抖成一团的江七,语声平板——就好象在讲着一个无聊的故事一样——徐徐的道:
“这根金针,有个名子,叫做,明心锥’为什么叫做‘明心锥’呢?其中有一段十分有趣的原因。”润润唇,君惟明续道:
“在前朝的某一段时期,有一位太子爷继承了大统,治理天下万邦,这位坐上了黄龙椅的九乘之尊,真命天子,称得上是英明有为,德智超凡,他唯一有一桩毛病,说起来其实也算一种优点,什么毛病呢?就是他心性太猜疑,不能信任于人,他一有这毛病,当然他属下的那些王公大臣,文官武将就难得安宁了。这位皇上陛下,每对他那些臣子们的忠贞有了怀疑的时候,便令人持着这根‘明心锥’前往,交给那蒙受嫌疑的臣子,而接到‘明心锥’的臣子,亦不啻受到了死刑的宣判。”
“因为,若要表过自己的忠君爱民,永无二志,便只有执着‘明心锥’透穿咽喉自裁以明贞烈心迹,要是不自裁呢?便表示没有‘明心’之意,那么,即等于告诉皇上自己确实不忠,如此,则他便不‘明心’,皇老儿也会派人砍了他的脑袋作为奸佞之惩,所以,这‘明心锥’就是死亡的征兆,也即乃死亡的信息,见了它或承受它的人,除了准备完蛋大吉,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君惟明目光中已含着一股淡淡的揶揄与捉弄之色,又道:
“前面,我为什么说那位万岁爷的猜疑毛病也会是一种长处呢?理由很简单:比如说,我本身可悲的就是没有他那种毛病,假如我的胸襟稍微狭窄一点,多疑性稍微重一点,对我的手下们稍微防范一点,今天,我就不会吃这种亏,栽这种跟斗……”笑笑,他看着金薇那张灰白的面庞,道:
“就正如金姑娘告诉我的一句名言,我将永远记得,那句名言是——信任即是毒药!”
不自觉的痉挛了一下,金薇紧闭着嘴唇没有作声,蓬乱的头发却在轻微的轻微的抖颤……。
君惟明拿着手中的金针点了点地下的江七,道:
“这根‘明心锥’是纯金里包含了一点‘青铜’所铸制,坚硬而尖锐,它的把柄处更制造成蝴蝶形,上面还镶嵌了各种颜色的六角形宝石,相当贵重,而且美丽悦目。若仅看它的外表,将难以察觉出它所象征的恐怖。当然,这一点我相信各位是能体会的,万岁爷御用之物总该是贵重与美丽的才对——不管它表示着什么意义;何况,接受它的人身份俱皆尊显,而一个尊显的人,又受到一国之君的赐死,也理应死得多彩多姿一点,理应死得崇高一点;如若像我们草莽中人一样那么卑贱的被秃刀斩杀或由一根铁棍砸死,不是就太显得平凡和不值了么?”金针在手背上敲了敲,君惟明又平静的道:
“因为这叫‘明心锥’的玩意太过凶戾,所以我搜集到手之后,便抛置在那聚宝的石池中,昨晚我恰巧又看见了;它,它又正在池边的位置,于是,我忽然想到,它也正可以用来叫各位明明心迹!”古怪的一笑,君惟明又道:
“自然,我不是那位九乘之尊的真命天子,各位亦并非我手下的王公大臣。不过,成者为王,败着为寇,以这个道理来说,我就只好权充一下皇帝的架势,而各位,也只能委屈点扮演一会那些欲待‘明心’的臣子了!”说到这里,君惟明笑道:
“怎么样?”
江七更是吓得几乎咽了气,他那张脸,已因受惊过度而不像是他的脸了。现在,江七己流不出泪,说不出话,嘴角淌着白沫,流着口涎,他全身僵立,只是一个劲的在吸气出气,一双眼就像中了魔似的只管宜楞楞瞪在那条“铜斑蛇”愤怒扭动的服体上!
轻轻地,慢慢地——
君惟明靠近了江七,他冷悄悄的道:
“江七,你犯下的罪状你可知道?”
可怜江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急剧的哆嗦着,目光里包含了刻骨的哀怨与乞求,那两张厚湿的嘴唇在-合着,抖索着,但是,任他如何努力,就是迸不出一个字音来。
摇摇头,君惟明悲悯的道:
“我知道你怕,江七,我知道;但你为什么要犯下承受这种罪行的恶事来?你该明白那是犯不得的,你曾亲眼看见我们‘铁卫府’是如何惩罚那些与你犯了相同罪行的人,你也会亲耳听到他们的惨号哀叫。但是,你为什么还要去犯,为什么随着去犯呢?”
不待江七有所表示,君惟明已用足尖勾着江七的后头,援缓朝前拉了一尺——
“我晓得你想求取的是什么,也晓得你贪恋的东西在哪里,江七,那是大量的财富与更高的地位;是么?不错,你想的这些,是天下人人也都想的,这其中包括了我在内;但是,你应该明白;大量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并非是不可能的,却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循着正当途径求取;不是像你这样,用卑鄙的手段无耻的阴谋,阴毒的陷害与背义弃仁的恶举来侵占;你要把你的梦幻建立在他人的鲜血上,你就必须受到惩罚——设若我不能脱出你们的钳制,你也会遭到良心的遣责。现在,我已脱了你们的钳制,你便要接受我的惩罚,江七,我在此时,只能告诉你两句话:我们俩兄弟一场,我很遗憾。”
蓦地——
江七骤足了全身所有的残力,鬼哭神号般迸出了几个字:
“我知罪了……饶我……啊……”
君惟明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的,江七的号叫甫始飘扬在石洞沉翳的空气里,君惟明的脚尖已踏在江七的背脊上,轻轻往前一送,跌进一步。
这一刹间,江七的表情是奇异的,怔仲的,而又迷惘的。他似乎不相信他眼前的遭遇,好像不觉得那两对要命的毒牙已陷进了他的肌肤里;他仍在抖索全身却僵木不能颤动,一双眼可怕的大睁着,在歪曲的五官下,脸孔上的褶纹全扭陷成了一条不可描述的深沟!
旁边不远……
杨陵早己吓得成了半晕迷状态,他面如金纸,痴了一样瞪视着江七的惨状——那将是他片刻后的写照——他的舌头不自觉的伸出嘴外,淌着亮晶晶的口涎,而他的全身,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了……
一侧,马白水的鼻孔大张着,黑大的鼻孔在粗浊的出着气,就像有人正在抓紧他的心脏一般,这位“灰巾帮”的瓢把子鬃眉俱颤,两只眼,似要鼓出眼眶子之外了。
比较沉得住气的,还是金薇。但是,却也仅仅是“比较”沉得住气而已,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金薇无论是看的听的,经的,甚至本身所作的,无不充满了血淋淋的残酷,硬板板的冷森,阴恻恻的诡异,她可说见了太多世面,经历太多风险了。但是,她却没有尝试过眼前这种滋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那种令人发指的死亡方式,刻骨铭心的死亡气氛,那种难以言喻的心头上的可怕负荷……
金薇的面庞是一片雪似的惨白,那几乎已不像活人的,有感触的脸了。她的双唇微张,眸子里的光芒沉重惊悸,似要窒息,而她两颊的肌肉却在不停的抽搐,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扯动着似的……
忽然,江七全身一震,他撕裂着嗓子般恐怖的尖嗥!
“救……救我……谁来……救……我……哇,呼……呼呼……”
只叫到一半,江七已开始了痉挛,他像被人勒住了喉咙一般,用力吸着气,双眼翻白,嘴已大开,整张面孔在瞬息间便成了乌紫!
带着点怜悯与不忍,霍青沉声的道:
“小子,这人差不多了!”
无声的叹了口气,霍青将手中的另一只软牛皮口袋鞭松,于是“呼”的一声,一团灰影冲出,正是在马白水那粗大的身躯上!
心胆俱裂的马白水差点就吓晕了,他惊骇的大叫:
“救命啊……”
就在那个凄颤的“啊”字飘荡在空气中的时候,正往马白水身上坠落的那团灰影竟突然一斜,像被什么无形力道牵引住一般,霍然修转,重重的摔向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正是江七!
君惟明刚刚把合成十状的双手放下,笑吟吟的道:
“马老,我这手‘粘虚力’如何?”
马白水哪里还有力气和神智回话?
“太狠毒了……”君惟明耸耸肩,道:
“不错,我也有此同感。”顿了顿,他又道:
“其实,看多了也就会习惯自然,人的肉,和其他动物的肉并没有什么两样,亦是血淋淋,一大块一大块的,一条条一丝丝的;分割禽畜的肉,与分割人类的肉没有什么两:样,你一定不会怀疑。”霍青哼了一声,冷冷的道:
“谬论!”君惟明笑了笑,自嘲的道:
“我还蛮想望师叔赞我一声‘高论’呢!”霍青忽然一怔……
目光投注于江七身上,连霍青也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栗。老天爷,现在的江七,还像个江七么?非但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双眼更突出了眼眶、死不暝目的暴睁着,他混身的肌肤俱成了乌黑泛紫的颜色,胸腔间,更膨胀如鼓,面孔五官全因过度的痛苦而歪曲成一团。舌头血淋淋的拖出了嘴巴老长,舌尖上,也在滴滴沥沥的淌着紫血;霍青知道,因为江七被先点过“软麻穴”,根本就无法挣扎,否则,只怕够他辗转扑腾的了。江七也没有机会多作哀号,原因是他呼叫不出,“铜斑蛇”的毒性,霍青是明白的,它会使中毒的人极快发生窒息,气管因迅速肿胀而使中毒的人无法呼吸,换句话说,中毒者会被活活闷死,在这种情形之下,死去的人往往连肺脏也都窒炸了……何况,再加上另一只凶恶的‘秃头鸟’在同时横施暴虐呢?
君惟明见过的死人太多了,望着江七,用不着上去查视,他也知道这个叛逆者已经断了气。他淡淡的,道:
“师叔,江七已经回家了。”吁了口气,霍青沉重的道:
“在这种酷刑之下,又有谁撑得起英雄?人,是肉的,没有那个是铁铸的……”
微微一笑,君惟明又走向了杨陵,这位颇有名声的“青豹”如今已骇得魂飞魄散,仅剩下一口气,和一点悠悠晃晃的灵智了,他很想撑撑好汉,但是,却任怎么也撑不起来,他明知道难逃此劫,却又实实在在的不想死,千真万确的怕死。本来,自古有几个人能在那来到死亡之前扮得出起英雄:呢?
君惟明带着一丝歉意道:
“对不起,我的老弟兄,我最信任的伙计,你的副手小阎王已经到老阎王那里去听差了,你也得快赶一步和他搭个伴……”
恐惧至极的抖索着,杨陵努力使自己能发出声音。虽然那发出的声音也已哆嗦得不成话了。
“公子……请……你老……念……在我追……随你老……近十年……的汗马功劳上……公子……求你老……饶……饶了我吧……”君惟明淡淡的道:
“你知罪么?”蓦地痉挛了一下,杨陵绝望的道:
“求求你老……公子……我……我一生……只做错了这……一件事……公子……求你老大思……大德……就……就饶过我……这唯一……唯一的一次……吧……”君惟明笑笑,道:
“有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如今,杨陵,你正是要铸千古恨的时候了。”没有再看杨陵那张可怕可悲的惨怖面孔,君惟明仰起头来,悠悠的道:
“人世间,有很多事,做错了可以忏悔,可以痛改前非,但也有很多事,只能错一次,一次错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忏悔的机会了,就好象你目前这样。人活着,只是一段短促的时光,没有方法来尝试每一件事,换句话说,也没有方法来尝试每一种结果,因此,我们就有了人伦纲常,善恶分解,由这些,告诉我们那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能做,那些事应该做,那些事不该做了。如若不顾人伦,罔视纲常,混淆黑白,倒置善恶,则这人也就是个邪恶之人了,邪恶之人是留不得的,除非那人不晓得他的所行所为乃是邪恶——譬如三岁稚童——但是,杨陵,你并不合于这个条件,你已足够足够懂事的年龄了……”杨陵颤栗着,哀恐的嘶叫:
“我……我是你的老弟……兄……啊……”君惟明微微顿首,道:
“不错,你是我的老弟兄,你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也曾与我同甘共苦过,这些,我全不否认,我只是有一点疑问,杨陵,既然我.们之间如此亲密,你为什么要陷害我?要帮助他人夺我的基业?残我的手足?谋我的妻妹?还有,觊觎我的藏宝再加上要我的老命?嗯,为什么?”
杨陵窒住了,是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怎敢坦白承认那是为了贪婪、自私、阴毒、奢望与失掉了羞耻与天良?君惟明仍是淡谈的,道:
“现在,你还有话说么?”杨陵突然涕泪滂沱,号淘大哭起来,惨厉的号叫:
“我错了……公子……我错了……求你……饶我……这一道……吧……公子……求求你……”君惟明叹了口气,道:
“杨陵,你错的这一次,可惜是属于那种一生之中只能错一次的类别,我若饶了你,异日我还能去管束谁呢?”
惊骇欲绝的尖号着,杨陵被点过“软麻穴”的身子竟然也因他过度的挣扎而在微微移动了!君惟明摇摇头,足尖倏挑,准得不可言喻,整挑到杨陵的躯体!
杨陵的惨叫刹时闷噎了回去,开始变成了窒息似的“唔”“唔”低哼,他全身在簌簌抖索着,令人不忍目睹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