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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鹦鹉前头不敢言

    姚水衣见十几个乾隆的影子突然汇聚为一,背向立在自己的跟前。她的目光发直,脑海中猛地跳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杀!杀了……他!!只要杀了这个满清皇帝,就没人可以再害家洛啦!”水衣忧郁成疾,涉世未深,忽然产生了这个荒诞的想法之后,竟真的掏出一把匕首。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把,犹豫再三,咬咬牙,方欲照准毫无防备的乾隆后背插下,却见他两根指头夹住韦玥妍疾刺过来的短剑,朗声说道:“玥妍……韦姑娘!!我真的没有杀害你阿爹!不信?不信你可以问姚姑娘啊……”

    姚水衣一愣之下,又听他温语道:“水衣,没有伤到你吧?”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背影,难道此人不正是其日夜牵挂的大哥姚颀么?姚水衣一想到哥哥,手头一松,匕首咣当一声,坠在了地上。乾隆好奇地回过头来,低眼瞥见地上泛着青光的匕首,双眉一蹦,大惊失色地叫道:“水衣,你可别……别伤害她呀!

    我与玥妍只是有些小小的误会,她……她其实不会真的杀我的……你且告诉她,杀害韦老先生的凶手,可是我么?”

    姚水衣木讷地摇了摇头,仿佛丢了魂儿似的。许久,其神方回,低下头道:“不是。咱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韦玥妍闻听,一时默然,俊俏的脸上神色恍惚,一对妙目乱转,好像在思考着些甚么。乾隆见对方总算是稍微安静了些,长吁口气,又转脸对姚水衣道:“水衣,我与这位韦姑娘有些私事要谈,你可否先且回避一下?”

    姚水衣抬眼呆呆地审视着乾隆的脸庞,内里紊乱之至,居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谁。

    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默默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捧于心口,又可怜兮兮地望了二人一眼,这才徐徐转身,出得厅去。乾隆目送姚水衣渐渐走远,回首见韦玥妍眼中含泪,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更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态。他看得痴呆,一疏神间,为对方抽回短剑,还入鞘中。

    韦玥妍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肩头仍是起伏不止,却是斜眼偷窥对方的神色。谁料恰与乾隆目光相对,不觉骇地转视他处。乾隆见她在偷看自己,心头忖道:“她在看我么?嘿嘿……确是真的在看我呀!”

    其实,韦玥妍又何尝不知杀父仇人并非乾隆?适才其伏在父亲尸身之上,发觉他颈侧下缘有一个暗紫色的凹孔,心里惊骇莫名,吓得浑身发抖。你道为何?原来,此孔实系毒桑教教主宋奚遥的阴毒武功“吸胎毒坏指”所致。玥妍久居圣宫,故而熟识。本来,父亲在逃离毒桑教前,曾与之暗中相会,约定于今年中秋之时,在呼延山庄内汇合。

    因为他已知道,能够克制圣宫中那些歹毒武功的宝典《圣蚕秘笈》,便是藏在彼处。只要得到此物,何愁韦家四代冤屈不可昭雪?

    韦玥妍过去曾对乾隆下过毒手,生怕他会当面问罪。虽则对方被她吸干内力,本应无有还手之力。其生于苗疆,长于邪教,耳濡目染之下,行事颇为狠辣决绝。只是玥妍本性尚且纯真,良知未泯,还有羞耻之心,更不会杀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以绝其口。

    然被人指着鼻子咒骂,毕竟很不痛快。故她恶人先告状,让乾隆手足无措,暂忘旧隙。

    又是一掌掴去,想欲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武功尽丧。

    但韦玥妍万没料到,乾隆此番不但武功未失,反显精进不少,内力居然比合二人之功的玥妍更为深厚!这样一来,对方便极有可能加害于己,毕竟是她先对不住人家的。

    韦玥妍不明乾隆情意,一念及此,心头害怕得紧,转身苦思对策。

    乾隆见她转过身去,沉默良久,没有应答,以为其脑海尚存杀父凶手的疑惑,手揉耳垂之下,忽然伸直三根手指,举臂说道:“令尊横死于此,我的心中也觉难过得很。

    只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我爱新觉……那个富察·宝玺对天发誓,决没有伤害过岳…

    …不对,那个玥妍姑娘的先翁分毫。此誓为凭,如有虚言,天打雷劈,万箭穿心,刀斧加身……嗯,群蛇噬体,人神共愤,直坠入十八层地狱,剥皮拆骨,拔舌抽筋,永世不得与韦姑娘再见!!”

    韦玥妍本来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突然听他发了这么个狠毒、冗长的誓咒,却不禁有些好笑。后来听到那句“永世不得与韦姑娘相见”云云的,脸上忽尔一红。她本认为这宝额驸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不过是贪爱自己的美色罢了。且见其为人油嘴滑舌,色眯眯的,故其下手之时,并无半分歉疚之意。

    后来离开皇宫,苦炼“毒桑怨狱刚”不成,才知那本《毒桑秘笈》是假。痛骂宋奚遥之余,想到乾隆此人虽然“面目可憎”,用意不良,然待自己总算不错,良心或多或少受到了些谴责。现在听他发了那个毒誓,才知适才是其庸人自扰,对方似无报复之意。只是仍不甚肯定,试探地问道:“我以前那样待你……你,你不恨我么?”

    乾隆如今能得与对方叙话,早忘却了过去的种种不快。现下美人儿骤然提及,反令之闻言一愣,摸摸鼻子,尴尬地笑道:“这,这个么……说不恨是假的……只是……只是……唉,咱们先别说这些扫兴的话儿,好吗?唔,韦姑娘,你相信了么?相信我不是凶手了么?”

    韦玥妍要的就是他那句话,其放心之余,轻声说道:“你又何必如此咒骂自己?我相信你便是啦。”

    乾隆听她如此一说,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一跳三丈。以手加额之余,又道:“现在岳……那个玥妍姑娘的先翁尚且暴尸于此,实在对他老人家太也不敬,不如咱们且先将他安葬了吧?”

    韦玥妍闻之,内心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一串眼泪滚落了下来,徐徐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两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韦伯昭的身子,挖土埋在庄后一处幽静之地。姚水衣远远望见,从庄中找出一些用剩的香烛,同乾隆一道在坟前拜了三拜。韦玥妍想到从此与父亲阴阳相隔,再难见面,直哭得肝肠寸断,泪人儿一般。让另两个人也觉动容,在旁安慰不止。玥妍哭得声音嘶哑,方才略平静些,任由乾隆搀扶着回到厅内,却将个多情天子乐得合不拢嘴。

    姚水衣见那两人先前尚且打打杀杀,现在似乎已然调停,这才放下心来。三人静默了饭顷,姚水衣第一个发话道:“哥……那个,四爷!还没请教这位姑娘的芳名哪。”

    乾隆一敲脑门,笑着自责道:“你看我们,瞎闹了这许久工夫,都险些将你给忘了。水衣,这位是韦玥妍韦姑娘,咱们本乃同门师兄妹,亲睦得紧。适才由于她父亲暴亡,伤心过度,才会对我有些误会,现在一切可都清楚啦。玥妍,她是我的朋友,姓姚,芳名水衣二字。”

    韦玥妍擦去泪痕,抬起头来,冲其露齿一笑。姚水衣方才没有留意她的容貌,现在与之近在咫尺,一见之下,不禁将嘴张得老大,黯然神伤道:“天哪……世上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么?我与她相比,可差得远啦!哥哥说我同先母颇为相象,都是天下顶顶漂亮的丽人儿。看来,多半是他对母亲的敬仰及思念所至。倘若他亲自见过这位韦姑娘的话,想也不得不改口了。”其实,姚水衣人已很美,只是与韦玥妍那倾国倾城的容姿相较起来,才会稍显逊色。

    乾隆又问道:“玥妍,我曾听……那个漓儿说过,你们韦家还有常释天与毒桑圣教之间有极大的仇恨。只是,她所知的也不详尽,你可能告诉我么?”

    韦玥妍闻言一愣,闪着一对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问道:“和婧公主?她怎么会知道的?”

    乾隆心道,这下又坏啦。白漓既然身为公主,自应日日呆在深宫之中,江湖上的事儿,又哪里会知道呢?他始终未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韦玥妍,故对方仍然以为白漓乃是他的妻子。如今他自己说出这番话来,于“理”不通,破绽百出,令其大伤脑筋。

    而韦玥妍似乎并未完全将其放在心上,见她长叹口气,仰面朝天,目光闪动道:“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先父离教出走前的那一天,才告诉我的。我曾祖父白龙公——听先父说其实本不叫这个名字——他老人家好像曾做过康熙朝的大官。可后来为了义气二字,详死出逃,与老母共七位夫人藏身在云南大理城内。

    “他们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一次,曾祖与感情最好的三位夫人到了关索岭一带游玩。他们一行四人正自尽兴,忽闻远处兵刃喊杀之声不绝。待其赶去一瞧,却见有七八个异服之徒正自围攻两人。眼见其中一个浑身是伤,不支倒地。曾祖看不过去,用妙计与三位妻子一同赶走恶人。相问之下,才知他们两人一个叫宋征戎,一个叫段玉寒,乃是此间‘独散教’的两名门主。

    “那‘独散教’教主叶桑楚,本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可却因一件异事,幡然悔悟,改邪归正。后来,他遇上不少在武林中无处栖身而逃到苗疆的人,大家志趣相投,将原来的邪教‘毒桑教’改名为‘独散教’,旨在与世无争,闲独悠散。教中教徒众多,分由五位门主管辖。便是东圣门宋征戎、西贤门谢方臣、南天门段玉寒、北地门吴羽及中神门常武文。因为几日前教主叶桑楚病故,而谢方臣和吴羽二人不甘心一生碌碌无为,想扩大‘独散教’的声势,进而踏足中原。因此要排除异己,夺取教主之位,而声望最高的宋征戎与段玉寒自然地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曾祖听后,很是不平。又觉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太也无聊,遂决心要助其一臂之力。父亲说,他听闻曾祖白龙公智计无双,武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计将谢、吴二人铲除,更拥戴宋征戎坐上了教主之位。宋征戎对曾祖十分感激,极力邀其入教。白龙公他左右推托不得,便也答应了,还搬全家到了教坛那片世外桃源中长住下来。

    “可谁又能想到,其实宋征戎那狗贼的野心更大,竟要图霸整个中原武林。不但如此,他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使出狠辣的手段暗中害死许多不听话的老教徒,又吸纳不少奸恶之徒入教。曾祖看在眼里,初时虽觉不满,然姓宋的狗贼毕竟待他不薄,也就暂时忍下了。又过了许多年,宋征戎练到《毒桑谜笈》上最为厉害、也最为歹毒的武功‘吸胎毒坏指’时,居然下令派手下暗中捉来当地的孕妇,取出其腹中尚未出世血淋淋的胎儿练功!!

    “曾祖眼见教中旧识越来越少,而‘独散教’又再次沦为邪教,不禁心灰意冷,要向教主辞行。宋征戎知道白龙公他乃是旷世奇才,生怕他一旦为其对头所用,便要与己大大地不利,就此生出了歹毒的念头。

    “他故意弄伤自己,却向教众声称是白龙公为夺教主之位,而向其下的杀手!斯时,教中之人大都只听宋征戎一人的话。再加上曾祖身为东圣门门主,位高权重,早遭猜忌,于是纷纷落井下石,声讨曾祖。我祖父虎头公与太叔铜锤公兄弟二人,听说父亲之事,很是震惊,前往宋征戎处评理……”

    乾隆听她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奇怪:“她家里人的名字可也真有意思,甚么虎头啊、铜锤啊的——难道是在赌钱么?”

    韦玥妍继续道:“宋贼一不作,二不休,也给祖父他们安上了判乱的罪名。教中人知道此事,都将矛头指向我们韦家。那时候,南天门门主段玉寒已经作古,由其子段宁接掌其位。他与曾祖感情甚好,不信他老人家会作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遂而上门质问,又落得个‘叛教’的下场。斯时,宋征戎放出消息,要将韦、段二家处以‘万蛇噬体’之刑!中神门门主常武文与段家是世交,他拼死救出了段宁尚在襁褓的儿子释天,逃到了关东白头山上,将其抚养长大。

    “可怜我们韦家大大小小系数被推落万蛇坑中,毒物噬体,死得好惨……或许天不亡我韦氏,那些蛇居然没有伤害当时年方周岁的父亲。邪教有一规矩,凡从‘万蛇坑’中存活之人,便不可再加伤害。宋征戎虽有大权,然也不可违背教规,毕竟还是放过了父亲一人。但这个衣冠禽兽,却欲父亲一生都背负着父辈叛教作乱的罪名,誓死为其效忠,终身作其走狗!!”

    韦玥妍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乾隆听她说出家中惨遇,感慨之余,也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对毒桑圣宫怕成这副样子。想来,其欲练那“毒桑怨狱刚”护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非存心要拿自己开刀。他于这般自我安慰之下,终于把原已仅存的一丝怨怼之心也都打消了。

    韦玥妍拭干眼泪,定了定神,良久之后,方继续说道:“宋征戎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作奚远,小的叫作奚遥。这小儿子宋奚遥的狠辣阴刻实不下于父亲。他知道哥哥宋奚远乃其父宠妾所出,日后定要承嗣教主之位。遂于一次大举剿敌中,将父兄杀害,并毁坏两人面目,说死的乃是宋奚远和宋奚遥,而他自己冒充其父,掌教至今。

    “十年前,常武文悄悄潜回,将事情真相告诉了我阿爹,不慎为宋奚遥察觉。父亲为了不受嫌疑,竟将常武文打成重伤,又有心放他逃走,还请命要亲自追踪,以除段家余孽段释天。那宋奚遥派了他所宠幸的沈惜玉与父亲同去,常武文是死了,然段释天却已逃得无影无踪。没想到的是,在一次武林大会之上,他会改姓作常释天现身会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鹦鹉前头不敢言”,摘自朱庆余《宫中词》诗。原诗讲的是宫女生活愁苦,便是想要抒发一下,也怕被鹦鹉听去泄密。这里只取了“不敢言”三字原意,是韦玥妍不敢向乾隆言说父亲惨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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