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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此恨绵绵

    烈阳之下,一条青色身影缓缓向海边移动着步子,这人形神清矍,不过三十岁上下,表情麻木冷酷,只顾呆呆前行。他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女婴,婴儿头上赫然扎着黑色孝带。海风拂过,青衫呼喇喇响起,衣诀荡逸身后,他也不侧头避风,一时间头上乌丝随风沸扬,一望之下,煞是威风。此人就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黄药师身后,跟随着二十多条壮汉,这些人正自用力将一艘大船拽到沙滩上。那船新造,雕画精美,实是一艘价可连城的花舫。几个哑奴在前面铺滚木,大船跟在黄药师身后向海滩上移动……

    画舫的船舱里,躺着一个美人。她安静地躺在花丛之中,紧闭双眼。那花有珍奇花卉,也有无名野花,郁烈芬芳,重重叠叠簇拥着那个女子。那女子脸上红润之色早已褪去,白得骇人。她就是黄药师的妻子冯蘅。她,已经死了。黄药师唯一心爱的女人已经死了。

    整个队伍来到海边,脚下是金沙,眼前是碧海。大船刚刚下海,那些汉子肃立一边,表情古板,均是不敢抬眼。

    黄药师也不抬眼看他们,冷冷地说了一句:“狂诗、烈酒、古剑、飘须,你们四个来摆船。”

    一言既出,人群中四人浑身大震,神色慌张起来,既而变得十分可怖。那被唤做“烈酒”的正是当年少林武僧赵宗印。其余的汉子显然逃过一劫,表情均有些幸灾乐祸。

    “狂诗、烈酒、古剑、飘须”四人虽然胆战心惊,最终还是颤栗着拱手一揖,随后搭上舷梯,走上大船。

    这四人没有回话,因为他们都是哑巴,尽管他们上岛之前与人无二。这些人平日在江湖造恶多端,被黄药师捉到岛上,药为哑奴。

    黄药师走到船下,纵身一跃,但见青光乍然一闪,身形已稳稳钉在甲板之上。又见他一撩衣襟,双膝跪在那女子近前,口中喃喃道:“阿蘅,全是我的错,你死了,我还能偷生独活么?我带着咱们的蓉儿一起走,去安安静静地生活……”不觉间,两行热泪已滚落唇边,黄药师凄然苦笑:“黄药师,你还有泪?”

    黄药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悲到极点。忽听船下有人大声喊叫:“黄老邪,你要走可得带着我!你要把我扔在这里跟这些臭哑巴作伴么?难道我那半部《九阴真经》你也不抢了么?”

    黄药师心中恼恶,疾步走近船舷,向下大声叫道:“周伯通,不许你再提《九阴真经》!”

    周伯通此时伤腿刚能行走,便来和黄药师作对,在船下伸出舌头,挤眉弄眼地做起鬼脸来,笑道:“我偏要说偏要说,你家死了老婆便不许我说话么?当真可笑啊!”

    黄药师又被触痛心事,心下大怒。

    那周伯通依旧大叫道:“按照华山论剑定下的规矩,《九阴真经》就该归我全真教所有,先是那个不要脸的老毒物来抢,又是你老婆非看不可,哈哈,现在你害死了人啦,看你的小女儿怎么养活。”

    黄药师手爪紧扣船舷,须发戟张。

    周伯通交见激怒了黄药师,大笑不止,叫道:“哼,老子打不过你,你就把我关起来,逼我出另半部经书,真真好不要脸!《九阴真经》就在我这里,你要就来拿啊!”说完转身就跑。

    黄药师正为自己当初的作为懊恼不已,恨不得替冯蘅死了,突然又被周伯通数落一番,盛怒之下,身形如飞,疾疾向周伯通射去。

    周伯通一转身形,叫道:“老子就是找你打架来的!”一记“翔空彩凤”,身子横在半空,双掌拍出,掌风飒然。

    黄药师忙将身子侧开,“白马现蹄”之式让开双掌,将怀中襁褓移到左边,右掌刺出,施展的正是独步江湖的绝学——落英神剑掌。

    二人斗得正急,周伯通口中丝毫不缓,道:“黄老邪,你知道打不过我,竟然和女儿一起跟我斗,哎呀呀,当真服了你。”

    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叫道:“你待怎的?”

    周伯通眼睛一眨,道:“你我有仇,咱们单独打过。”

    黄药师望了一眼怀中的黄蓉,婴儿正自熟睡,竟未醒来,心念一闪,道:“好!今日非收拾你个服服帖帖,乖乖地把真经交出来给阿蘅殉葬!”言毕,飞身跃出丈外,将黄蓉轻轻放在沙滩之上,转身又待出招。

    周伯通见他单独来斗,心中一喜,脸上露出坏笑,急忙双掌疾错,连拍十余掌,黄药师见他武功居然略有长进,不敢怠慢,心念专一,凝神拆解。转眼见二人对了十余掌,周伯通终究不是对手,被逼退数丈之远。

    黄药师哈哈一笑,化拳为掌,一记“猛鸡夺粟”直朝周伯通面门捣来。

    战至酣际,猝不及防,周伯通眼看必受重伤,情急之下大声叫道:“你女儿呢?”

    黄药师心头一凛,收拳回看,见襁褓尚在,方知中计,回头看周伯通时,见他面皮已被自己拳风扫得发红,禁不住冷笑一声道:“道兄只学到王真人的皮毛功夫而已,可要小心了!”

    周伯通捂着脸,道:“好好好,你还来真的……”边说边退,转眼退到黄蓉身边时,突然弯腰将她抄在手中,撒腿就跑。

    黄药师见爱女被掠,心下一急,发足狂追。

    只见周伯通跳上前面一块巨岩,转过身来,道:“黄老邪,你站着别动,你要是跳上来,我就把孩子扔下去!”

    东邪怕这浑人一时兴起说到做到,忙陪笑道:“老顽童别乱动,你想要怎样?”

    老顽童见他果然停下不动,脸上笑得又十分难看,说话也是罕有的和气,心下大喜,道:“带我一起离开桃花岛,不许再来抢经!”

    黄药师脸色一阴,道:“不行,那船你是万万不能坐的!”

    “什么?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还不配坐那花船么?老顽童非坐不可了。”

    “不行就是不行,因为那船……”不等黄药师把秘密说出,只见老顽童已经把襁褓来回抛在空中,复又接在手里。

    黄药师见老顽童这般要挟自己,吓得浑身一抖,疾疾向前两步,叫道:“你好卑鄙,快放下我女儿!”

    周伯通却是不理,又将小黄蓉抛在半空,又接在手里。

    这番反复抛接,婴儿黄蓉醒转,传出啼哭之声。周伯通一时不知所措,不敢再抛,只顾把黄蓉抱在怀里不住悠晃。

    黄药师见他以爱女相挟,心中隐隐一痛,悄悄从衣袋中摸出一颗石子,“嗤”的一阵破空之声,石子正打在周伯通左膝。周伯通忽觉腿上吃痛,站立不稳,竟从岩石上一跤跌了下来,小黄蓉也是脱手而飞。

    周伯通心下骇然,折个筋斗去抱黄蓉,已然够之不着,眼见一老一小双双向下坠落……

    黄药师心中有数,眼明手快,一个“鹞子翻身”,呼地跃起,象大鹏一般旋在空中,一把抱过黄蓉,飘落在地。待黄药师站定,去看周伯通,见他依然双手高举,愣愣站在那里,做着接物状,显然被刚才一幕吓得惊魂未定。

    黄药师见状,气也消了,叫了声:“周伯通!”那周伯通才醒过神来,待他又听到婴儿啼哭之声,才算心定,喃喃道:“吓死我了,刚才不知怎的,没站住……”

    黄药师忍住不笑,面带得意之色,道:“忘了我的弹指神通了么?哈哈哈……”

    “好哇,你又算计我。”周伯通边说边用手指点着走过来,见黄蓉啼哭不止,急道:“你叫你女儿别哭啊。”

    黄药师轻摇几下,黄蓉竟不再哭闹。黄药师又用手指轻刮她的小脸,她竟格格地笑起来。周伯通看得有趣,也伸出手指来摸,被黄药师挥手格开,说道:“不许你动。”

    周伯通虚戳一下,转身就跑,口中念道:“我碰到了我碰到了,你追我呀!”

    黄药师微微一笑,也不理会,等周伯通跑远,脸色骤变,生怕老顽童去划那大船,叫了声:“哪里去!”拔步追去。

    只见周伯通窜回路旁山洞中,正是平日囚禁周伯通的死火斋废墟。耳听周伯通在洞里面笑骂:“黄老邪,进来呀,来拿《九阴真经》啊!”

    黄药师见他没去摆船,放下心来,冷笑道:“不交出经书你休想出来。”说完转身离去。

    老顽童在后面大声挽留道:“你回来呀,快回来!哎呀呀……”眼见黄药师走远,周伯通却是气恼之极,骂道:“该死的黄老邪又没上当。”

    说着伸腿一踢,触动一条绳索,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不绝于耳,锅碗瓦罐从洞内齐齐飞出,盛在里面的屎尿齐飞,臭气弥漫洞口。周伯通捣毁机关,泄了愤,口中骂骂咧咧,倒头睡去,直待改日再将黄药师引来。

    和黄药师离开时的情景一样,二十多个哑奴动也没动。被老顽童这么一闹,适才与妻女一起荡舟出海,身赴汪洋的打算动摇起来。此时看到怀中的女儿,更加下不了决心。冯蘅死后,黄药师曾经无数次自暴自弃地想一死了之,现在他不能。

    这时,狂诗、烈酒、古剑、飘须四个哑仆走过来,比划着示意问:“还开不开船?”

    黄药师既想与冯蘅同死,又不忍携女同行,更加不忍将黄蓉抛下不顾,正自心烦,见哑仆在侧指手画脚,一时恼恨起来,长啸一声,吼道:“你们盼我早死么?”啪啪连出四掌,狂诗、烈酒、古剑、飘须登时倒地毙命,头骨碎裂,脑袋歪在一边。其余哑奴骇然后退。

    黄药师踏上大船,瞥见冯蘅,立时胸口大痛,喉咙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黄药师委顿甲板上,不停用拳擂地,痛哭不止。

    此后黄药师、周伯通打闹争斗不休,周伯通始终赢不了黄药师一招半式,在桃花岛这么一耗就是一十五年。黄药师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周伯通不得。十五年后黄蓉长大成人,聪明过人,不逊乃母。父女二人不用说话,都能猜出对方心意,两个聪明人在一起终究无趣,岛上其他人又都是哑巴,因此黄蓉便时常找老顽童来玩。那日黄药师骂了黄蓉两句,不许她再找老顽童,黄蓉负气离家出走,黄药师思女心切,这才离岛找寻。那周伯通也是机缘巧合,在死火斋地面上偶然发现冯致虚当年留下的“双手互搏”之术。周伯通满腔童心,天真烂漫,没半丝机心,这路武功极适合他的性子,加上他爱武成痴,日夜研习下来,功力暴涨。不久,他又自创出七十二路空明拳,评此两项神技,在二十五年后的第二次华山论剑博得“中顽童”的美誉。

    二十年后,那条大船被周伯通、洪七公、郭靖划出海上,花船船底突然开裂。原来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惟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黄药师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份。

    黄药师呆呆地望着花丛中的妻子,幕幕往事历历重现。眼前这个女人,为自己付出了所有,为了自己想要点一件东西,为了自己成为江湖第一高人,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点不应有的私心或者虚荣……

    “为了爱我的人,我不能自甘堕落。”

    黄药师二目灼灼如炬,站直了身子,任海风肆虐,却不侧头躲避,那青袍依旧呼喇喇地做响,丝带荡逸在身后。他站在船头,沐浴着咸咸的海风,良久良久……

    黄药师活过百岁,此后做下无数奇事,江湖景仰,对于冯蘅之死,他始终耿耿于怀,郁郁一生!

    有联赞曰:听碧海潮生,看雨润桃花,玉箫声里恨红颜自去;吟水龙曲罢,哀风折武穆,神剑掌中嘲孔孟难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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