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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

    梅雨初至,五月花发。

    庭院上的合欢已绽出晕红的花蕾。皂荚槐似的长叶又细又薄,树枝粗犷,伸展出几丈之外,与那株紫藤交缠在一处。

    微风拂面,花气袭人。

    他忽然想起了药书上的一句话:

    “欲蠲人之忿,则赠之以青棠。”

    青棠就是合欢了。此叶朝舒夕敛,又名“夜合”、“合昏”。渐渐地,俗称作了“合婚”。

    杜子美云:“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便是此意。

    还记得这株夜合与那株相思木是外祖父的一位老友从岭南带来的。原以为气候不宜,种不长久。未想到了这里,头十年就窜至五丈,花开得繁盛,却不结一籽。荷衣初至的那几年,红豆却满斗满斗地落下来。

    谷里的人常用红豆合着糯米炭来贮龙脑,听说这样,龙脑的香气可以经久不散。夏夜,他们常常就在这两株树下饮冰纳凉。

    夜合花开香满庭,

    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

    旧事凄凉不可听……

    他怅然地想起这首老诗,怅然地饮罢手中清酒。

    眼前一个细小的身影在那株相思树下跑来跑去,将满地的红豆一把一把地拾起,装进一个红色的小荷包里。

    “爹爹,给我穿一串,好不好?”子悦奶声奶气地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一把红豆倒进他的手心里。

    不知不觉中,她已会说话,虽然着急起来,也是叽里骨碌,缠夹不清。

    他叹了一口气,道:“好。”说罢,寻来针线,一颗一颗地穿起来。

    那小小的身子倚在他的腿边,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臂。他感到她身上蒸发着热气,衣裳已然汗湿了一片。

    可惜他的下身没什么感觉。但是,唉,她总算长出了一头与荷衣一样又粗又长的黑发。如今,也是一团海藻一般地卷在脑后。

    看来看去,这好象是子悦唯一的一处象荷衣的地方。

    他苦笑。

    “不要乱跑,不要到水边去,听见了么?”他摸了摸她的头,感到她的脚趾又在乱动。她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

    这一点,与荷衣完全一样。

    “唔,爹爹,我就爬一会儿树……”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来,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脸。

    “好。”说完话就跑了。

    他将红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两下,将首饰匣里的一串珍珠项链的搭扣剪下来,系在那串红豆的两头。

    穿得匆忙,指头给针扎出了血。

    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令他一阵晕眩。

    “子悦。”他四处看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不禁担起心来。

    “在这里!”她的声音从草丛的后面冒出来。

    她奔过来,脸通红的,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红豆给她戴起来。

    “我……我给马蜂蜇了……”她好象要强忍着痛,终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用说,他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上已鼓出了一个大包。

    “我来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转动轮椅,回到药房里给她涂上一点药。她不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用他的袖子擦眼泪。

    “好了,以后再别往那片草里去了。”他安慰道。

    “越来越痛啦……呜呜……痛……痛……”开始放开嗓子大哭了。

    他只好又给她涂了一圈药,哄了她半天,才渐渐地蜷在他怀里睡过去。

    她看上去可怜兮兮,半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记不起来这是她第几次被马蜂蛰了。总之,她好象过不了几天就要受一次伤,每次都哭得声嘶力竭,好了之后,她立即又去干别的危险事情。

    两岁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实际上,两岁的孩子对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子悦平稳地放到床上。

    余下的时间,他改了一个时辰的医案,凤嫂过来将子悦抱走。

    院子顿时又清静了下来。

    吃罢午饭,他来到湖心亭上,举目遥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团明澈的大湖原是被两座大山夹在当中的,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时时只看见左边的那一座。

    右边,是一片空旷苍茫,飘渺无际的水色。

    千年一瞬,亘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山脉竟也可以片时间从他的眼际中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个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现了。

    “哈哈……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是端着一杯茶。

    “我好象不能少想。”他叹息。

    “你就是这种脾气。”象往常一样,她将茶水一饮而尽:“专心做事就可以少想了,比如,趁这功夫替我泡杯茶……”

    他认真地泡起茶来,将茶盅洗了又洗。

    “得啦,无风。”她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最后再洗一次。”

    他微笑着看着她,忽然间又警醒过来,转动轮椅,飞快地逃出了那个小亭。

    匆忙赶去时,诊室里的大夫们都到齐了。

    陈策伤愈之后,仍然主管谷外的医务。慕容无风时常会留在蔡宣的诊室里,一来他的诊室里重病最多,二来他气力不济,又不肯麻烦别人,蔡宣的院子离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声令下,三个人开始察看病人的伤势。将病人的身子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阵,王、蔡二人分别说了脉象,大家讨论了一番,王紫荆遂道:“这是伤湿之症,失汗过多,四肢不用。我试过人参养气汤,不怎么见效。”

    蔡宣道:“《内经》云:‘热淫所胜,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为当归辛温,橘皮苦辛,白芍药微寒,这三样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无风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显然是湿伤气痹。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体发热,再加上川连、生术、厚朴、橘白、大黄。如若腹涨,再用五苓散和二术膏。这种慢症,只能这么调养,急不得,更不能图效乱下猛药。”

    王紫荆忙道:“是。”已迅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派一个弟子递方到药房。

    慕容无风道:“下一个是谁?”

    蔡宣笑了笑,道:“先生莫非忘了,今天就只有这一个病人,过一会儿我与王大夫要去吴大夫那里。先生大病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为了不让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转到了吴悠的名下。

    “看来今天挺轻松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诊务,他大约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蔡宣道:“是啊,难得轻松,我送先生回去罢。”

    他摇了摇头:“不必,荷衣过一会儿会来接我。”

    两个人愣住,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的目色恍惚,却平添了一层久已未见的温暖之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既……是这样,我给先生泡……杯茶。”心中忧急,不由得声音发起颤来。

    “多谢,我在这里等她,你们可以先走。”他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红茶很浓,浓得有些苦涩。他慢慢地品着,觉察到面前的两个人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抬起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蔡宣又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强:“学生……学生……是怕……万一……万一……夫人忘了呢?”

    “她什么时候忘记过?”他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好象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

    无可奈何,更怕他尴尬,两人只好退出门外,却不放心,远远地在长廊角落里等着他。

    半晌,王紫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

    蔡宣眼中发酸,道:“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

    “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唉,先生大约是太过悲伤……大病之中,不免出现幻觉。”

    “说一句话你莫怕,这是我遇到过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学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时候他还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忧郁寡言,一时有了伤心之事,除了夫人,亦无他人可以劝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会好起来的。”

    杯中的铁观音已渐渐冷却。他坐在椅上,身子几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着帘外迟迟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响起。

    等待珠帘“哗”地一声被一只手拨开。

    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蔡宣和王紫荆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终于,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廊上,他疲惫艰难地驶出院外,一脸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态。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两人忽然悲从中来,抱头大哭了起来。

    月色满地,烂若涂霜。

    更深的院落,阒无人迹。风吹处,落花如雪,被月光照成了银色。

    远处的星空飘浮着一团紫光……

    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自已曾在这小亭中独坐,伴着茶炉,在夜风中冥思。

    他忽然觉得,长久以来,自己一直过着一种极简单的日子。

    简单而重复。

    而他自己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过法。

    倘若没有荷衣,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天山,更不会在塞外住了那么久。

    相遇是如此珍贵。

    如果没有相遇,生活也许不再有趣。

    荷衣如若有知,也会这么想么?

    不,不会的。如果没有相遇,荷衣就不会认识他。不认识他,她就不会死得这么快。

    一个人幸运,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厄运。

    “荷衣,你不该认识我……”他望着幽深的湖水,喃喃地道。

    湖畔歇着一条小船,船上点着一串红色的灯笼。

    恍惚中,船篷里传来她的轻唤:“无风,上来……”

    他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扶着围杆,踉踉跄跄地推开那个通往水中的小门。

    下面是几级光滑的台阶,台阶淹没在水中。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船似乎是停在他眼前的,只需几步便可达到。

    他伸出拐杖,身子微微一倾,一只手忽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腰带。

    “你要去哪里?”一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

    是顾十三。

    他回过头,打着招呼道:“顾兄来得正好。我正要上船,荷衣在里面等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去……”

    “这里并没有船。”顾十三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地将他扶回轮椅。

    “哦。”他心不在焉地道,双眼仍然盯着前方的某处。

    某处空荡的水面。

    “荷衣……已经去世了,你要忘记她才行。”看着他失落的样子,顾十三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说。

    他一脸的迷惑,好象根本没有听明白。

    “你若不信,就把这块石头朝那条船扔过去。”他的眸子沉静如水,嗓音冷酷无情,将一块鹅卵石塞到慕容无风的手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其中的一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微微一愣,垂下头,沉默不语。一时间只觉浑身颤抖,冷汗涔涔,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恐惧。

    闪着红灯笼的木船渐渐飘去。

    “这种时候,你不该一个人到这里来。”想了很久,顾十三终于说道。

    他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话都已成了多余。

    月华如水,静静地照在浓墨一般的湖面上。

    竹枝摇动,荷风清凉。

    远处的涛声与近处的蛙声交织成一片。

    万物无言,默默生长。

    他没有回答。耳中全是自己急促不堪的喘息。原本心脉极弱,加之思虑过伤,一时间,他已神识昏乱,痰血交积,无法说话,只好伸出手怀中胡乱地摸索着。

    “药在这里。”顾十三递过药去,接着,一掌抵住他的腰际,护住他的心脉。

    过了很久,他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夜已深了。”顾十三轻声道:“回去罢。”

    他茫然地点点头。

    余下的日子,他的病情并不稳定。

    渐渐地,谷里的大夫们已习惯了他的幻觉,不再说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乱。唯恐他心疾骤发,一旦情形出现,大伙儿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和他敷衍,绝不多说一字,更不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与烦恼。

    他又开始象往日那样拼命地忙碌起来。每日都要过目所有的医案,亲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时候,他竟也不顾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昼夜地加起班来。

    他很少去见子悦……一个月大约只会去看她一两次。

    “不要让她看见我这种样子。”有一次,赵谦和问起此事,他淡淡地道:“我不想吓坏了她。”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的口气很坚定。

    (二)

    那一年秋季,云梦谷里忽然来了一位波斯的商人,用生硬的汉语向总管们推荐一盒从遥远的“古拉国”里带过来的三十粒药丸。

    药的名字,勉强译作汉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药书里倒真有记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货。”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来的样品。他剖开药丸,用各种法子检测了一下药性,最后点了点头,对赵谦和道:“买下来罢,十有九成是真的。”

    这药听说治风湿极效,只是中土从未有人服用过。

    这三十粒小小的药丸,波斯人朵颜坚持要十五万两银子。

    “倘若此药能治好折磨贵谷主多年的顽症,莫说是十五万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银子也是值得的。”朵颜双眼蓝光闪烁,用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

    赵谦和与郭漆园说破了嘴皮,也没有把价钱讲下来。

    十五万两银子虽是个很大的数目,慕容无风却也不是花不起。何况为了谷主的病去和人讨价还价,怎么说起来,都让总管们觉得不大好意思。

    所以这一天,赵谦和便喜滋滋地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慕容无风。

    “属下以为十五万虽然有些贵,但如能治好谷主的风湿,就不算什么。”

    此时慕容无风正因突发高热,在床上躺了一天。热还未尽退,只能坐在床上读读医案。

    “从没听说过有十五万两银子的药。”他抬起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赵谦和,缓缓地说道:“你的手上可有样品?”

    他呈了过去。

    慕容无风将药丸一捏,化在手中,略闻了一闻,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蔡大夫说,这药十之八九是真的。”郭漆园道。

    “他说的不错。”他淡淡地道:“但也不值十五万两银子。你们,没和他讲价?”

    他的口气很平静,却明显有一丝批评的意味。

    讲价?赵谦和与郭漆园对望了一眼,心中暗忖:治你自己的病,也要象这么讲价么?

    过了一会儿,赵谦和嗫嚅着道:“这个……一来他的口气硬,二来,谷主的身子要紧……”

    慕容无风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毫不客气地道:“你和郭总管都是经商出身,商人应当是‘讲价第一,性命第二’,再要紧的东西也不能白吃亏,更不能当冤大头。”

    “禀谷主,我们讲了,没讲下来。他一分钱也不让。”

    “把这个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谷主尚在病中……这种劳神的事情,还是由属下们代劳为妥。”郭漆园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更衣。”他将手中的书和笔都放了下来。

    把慕容无风送到了客厅,两位总管心中却是一阵打鼓。

    一来慕容无风的神智时清时乱,又发着高热,他们唯恐他言语失常,签错了买卖。二来又怕他脑力过费,支持不住。空在一旁暗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旁。

    朵颜托着药盒进来时,一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心里就踏实了几分。

    “请坐。”慕容无风平静地道:“先生的药从哪里来?”

    “尊敬的谷主,愿真主安拉祝福你。这一盒神奇的灵药来自遥远的古拉王朝。专治风湿,三十粒服下,立有显效。我只有一盒,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五千两一粒,解决谷主多年的烦恼。”

    这话不长,却好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里蹦出来的。朵颜生怕结巴起来会招人耻笑,故意拖腔拖调,这一句大约已用尽了他平生所知的所有汉字。

    慕容无风毫无所动地道:“我知道此药在古拉国的价格,大约就和蚕豆在我们这里的价格差不多。先生经商图利,倒也可以理解,但十五万两银子,实在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实话告诉先生,就是五万两银子,我都觉得太贵。”

    “谷主不该把自已的健康当作儿戏。”象所有狡猾的商人,朵颜耸起双肩,眯起眼睛,做了一个随时准备起跑的姿势,迅速进入讨价还价的状态:“看着谷主的诚意,我愿意以十四万五千两出售,不过要现银,贵国大通银号的银票亦可考虑。”

    “我想我最多只会付二万两银子。”

    “那谷主只好错过这笔买卖了,我一路上走过来,买主比比皆是。”朵颜优雅地抬了抬手。

    “不知先生是否知晓,并不是每一个有点钱的人都有风湿。就算有,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愿意花这笔钱。就算是愿意花,也并不定每个人都相信这药管用。”

    “谷主是神医,是个识货的人,对么?”

    “如果你要把它卖给别人,别人通常也会先来问我这药的真假。”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倘若我不买此药,我也不会向别人推荐。”

    朵颜愣了愣,想不到自己跌进了这样一个圈套。眼珠一转,道:“五万两,我愿意出手。”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先生想必是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这药,我若说它不值一钱,它就卖不出去。所以我只会付我想付的价格。如若先生不感兴趣,可以另谋他人,鄙人绝不阻拦。”

    朵颜哈哈一笑,道:“不如这样,此药你付我二万两银子,此外,你另送给我两个药方。”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悠然地道:“生意,要一笔一笔地谈。让我们先了结了这笔,再谈下一笔,可好?”然后,他慢吞吞地将话接了上去:“你说……想买我的药方?当然可以。我的药方也有价。赵总管,给这位先生开一张二万两的银票,我们先把这一笔做完。”

    赵谦和将银票递了过去。

    朵颜一个劲地摆手,道:“不,不,我是说……”他一着急,汉语忘在了一边,嘴里叽里骨碌地滚出一长串波斯话来。

    慕容无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朵颜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是说……两笔做一笔……明白?”

    “一笔一笔地来,这样不是更清楚么?”慕容无风道。

    “好罢……两万两就两万两……”他将银票颠来倒去地检查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押,那神情,好象自己正在跟一个天底下最狡猾的骗子打交道。过了半晌,确信无疑,这才把药交了出去。

    “这药可以在冰室里贮藏十年,药性不耗。不过,一旦开启见光,则必须在一月之内,一日一粒,全部服完。你……省得?”

    慕容无风双眉一展,道:“明白。”

    朵颜道:“那我们开始谈下一笔。这里有十种药,我想请谷主鉴定一下,哪两种的药性最猛。”

    “我鉴药有价。一千两一次。”

    “成交。”

    他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有十个小槽。每一个槽内用一张纸包着一种药,丸散膏丹样样都有。

    慕容无风拿出一粒,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这些……好象都是……唔……咳咳……那种药。”

    赵谦和拿眼一瞧,只见包着药丸的纸上写着“锦帐生春丹”五个小字,便知是江湖药坊里常见的春药,脸上神情一肃,摆出一副托塔李天王的样子。郭漆园则嘿嘿一笑,左顾右盼。

    朵颜干咳了两声,镇定自若地道:“我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都做。何况,我也想为敝国的男子略尽绵力。这药如若药效不错,定然大有赚头。”

    慕容无风将余下的纸包打开,只见上面或写着“鱼水相投散”,或写着“始皇童女丹”,或写着“旱苗喜雨膏”,或写着“四时入门欢”……名皆粗俗不堪。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粒,道:“这是宫廷的方子罢。”

    “谷主指的‘龙骨珍珠方’罢?我听说这是贵国徽宗皇帝临幸李师师时命利剂局专门研制而成的,只是不知贵国皇帝……”饶是这么拗口的名字,他居然记得很清楚。

    慕容无风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人发窘的话,连忙打断他,道:“这当然是瞎编的。不过这一种倒是药效最猛。”说罢,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太上老君一般的笑容。

    “还有哪一种比较好?”

    他想了想,道:“应当是‘美女一笑散’。”

    郭漆园一听这名字,几乎笑出声来。

    朵颜双眼冒光,仿佛千万两白两就在眼前,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民间或宫廷秘传之药,能否请谷主将这两种药的配方相告?”

    慕容无风道:“相告可以,不过有价。一个方子一万两银子。不要和我砍价,白白浪费时间。这种生意,你回去之后,只会有赚不赔。”

    朵颜果断地点点头:“成交。”

    他大笔一挥,写了两张方子,递给朵颜。朵颜复又将手中的银票交还给了赵谦和。

    慕容无风微笑着提醒了他一句:“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

    朵颜一边拔自己的胡子,一边唉声叹气地从怀里掏出一千两银票交了出去。

    “生意既然谈妥,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位故人,也是从贵国来做生意的。”慕容无风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道。

    “请说。”

    “他的名字叫托木尔,一向在塞北活动。”

    “啊……那小子。”朵颜哈哈大笑,道:“这一趟他是与我一起来的,不过他去了东边。谷主的大名,还是他最先告诉我的。他还说谷主精通波斯文,看来他记错了。”

    慕容无风住在小江南时,曾将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与托木尔说知。

    他淡淡地一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道:“他还好么?”

    “身边有一大群女人,有什么不好?”朵颜道:“他托我向先生的夫人问好,还说她若想从我们这里买首饰,可以打八折。”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夫人今天不在?”朵颜笑着问道。

    “她已去世了。”他淡淡地道。

    “哦!”他吃惊地看了看正向他挤眼暗示的赵谦和:“抱歉,我不该提起她。”

    “不要紧。如若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郭总管,你好好请朵颜吃一顿饭罢。”

    “是。”

    他漠然的转动轮椅,驶回自己的卧室。

    房间已被过来清扫的仆人整理一新。每一道角落都一尘不染。

    他叫人找来了一个木箱子,环视四周,开始寻找荷衣留下的痕迹。

    她无处不在……

    桌上那只描金的首饰匣,墙上的三幅“山鬼”,是她的。她所有的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齐地叠在衣柜里。他花了好几个夜晚才将它们理出一个顺序,幻想着如若哪一天她突然回家,不必挑来挑去,就从最上面的一件穿起,便可从头到到脚地穿好。

    扔在床头抽屉里那只戒指刻着他名字,她一直嫌大,很久没有戴了。她习字的纸,在她走后,被他装订成了十来个大小相当的册子。

    梳子上还有几缕她扯断的长发,他小心地将它们从缠绕的木齿上解开,放入一个锦囊里。然后用那个绣着蟑螂的窗帘将她给子悦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来。

    他不知不觉地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痕,印迹早已刻入他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她无处不在。

    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本鲜血已然褪成黑色的书上。

    她死后这书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书铺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湿润,连忙找块布将整本书严严地包起来,连同所有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木箱里,然后“咣啷”一声,用把大铜锁将木箱牢牢地锁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头。

    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夜里只有捏着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这一切,他看见凤嫂带来了子悦。

    “子悦乖,爹爹替你把这串红豆拿下来,好不好?”他拿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项链哄着她道。

    小丫头的脸上立现愤怒之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声道:“不好!”

    他不理她,横蛮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颈上的搭扣。

    “哇……”女孩子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爹爹坏!我不要爹爹!我要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柔声地哄道:“爹爹不坏,你喜欢就戴着它罢。”

    子悦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贴在他身上。

    “好了……凤嫂你带她别处玩去罢。”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怀中的两个小手死死地抓紧了他。

    “子悦……乖,我们去罢。你爹爹还病着呢。”凤嫂忙过来拉她。

    他长叹一声,目送女儿远去的背影。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亭上。

    他默然独行,走到水边,将木箱的钥匙抛入水中。

    “对不起,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怆然凝视那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水纹:“为了子悦,我还得活下去。”

    钥匙迅速沉入水中,眨眼间就消失了。

    倘若记忆也能消失得这么快,就好了。

    (三)

    她生下星儿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

    他生下来的时候,又轻又小,拳头般大小的脸皱成一团。

    出生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啼哭,直到杜奶奶心急如焚地在他身上拍了两下,他才象一只小猫那样叫了两声。

    过了几天,尚在恢复中的关月发现婴儿的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的双手,好象也没什么气力。

    她原以为那是因为孩子太小,还不懂得活动。

    她的希望迅速破灭了。

    和她同时生产的还有另外一家媳妇,人家的婴儿手舞足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不该在怀孕的时候下水打鱼。

    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一定做了什么对婴儿不利的事情。

    此后的几个月里,她想了很多,努力地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努力地想找到答案……

    “人生原本没有答案。”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她终于对自己道:“可我一定能找出解决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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