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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敢踩太岁头

    这个地方,叫“富安集”,百十户人家夹着中间一段土路,倒有几分市街的味道,别看场面小,却挺热闹,百十来户人家大半是做盐栈生意,有仓有库、有车有马,同样的一座村子格局,气势派场上就要比一般大小的村子富发得多。

    “富安集”头上,就有一座宽敞的栈房,残房边偎贴着一家挂有“乐和居”招牌的老旧客店,客房不但简陋而且残破黝暗,看上去脏兮兮的予人一种极不舒服的压迫感,平素里,大概也只有一般苦力工役之流才会到这儿住店投宿吧。

    客店进门处便是柜台,柜台后面有一间相当隐密的暗室,现在,店掌柜的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对帐,暗室里,另有一笔买卖在谈。

    大白天下,房中却点着蜡烛,门窗也都紧闭着,空气混浊,又闷又热,然而房里的一干人恍如不觉,他们全聚精会神的进行着眼前的调论。

    孙有财坐在一张竹椅上,目光炯炯的瞪视着对面也坐在另一张竹椅上的那个光头胖汉,声音低沉却十分具有威胁力的道:

    “用不着推三阻四,绕圈子找借口,周才,你先把价码开出来再说!”

    叫周才的这位胖子,光头上闪亮着油汗,脸色却是出奇的苍白,似乎他不但不觉得热,反倒有股寒凛透心的感应:

    “孙爷,有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有银子好赚,谁又不想搂几文?可是,呢,这趟孙爷你交待下来的营生,我的确是承担不住,没这个份量去打理,万请孙爷体谅下情,千万包涵则个……”

    孙有才冷冷一哼,皮笑肉不动的道:

    “周才,这些年来,我也叫你不痛不养、轻轻松松的发过好几笔横财,你不想想,你那幢三合院的房子是怎么买的?老婆是拿什么银子娶进门的?怎么着,才稍稍有点麻烦的事情托到你,你就打起马虎眼、敲起退堂鼓来?约莫是身家厚了,太平粮吃上了痛,不但孬了种,连旧情故谊也不鸟啦?”

    连连拱手,周才的圆大鼻头上亦见了汗珠,他诚煌诚恐的央告着道:

    “孙爷,孙爷,你这样说话,不止是冤枉我,更是折煞我了;我周才不是个忘本的人,怎敢罔顾恩义,冲着孙爷你拿跷?委实是因为我在‘双老阁’位卑职贱,担不起你老的重嘱,万一砸了锅,则非但坏了各位的大事,连我也一道跟着沉底,这又何会来哉?”

    孙有财板着面孔,一双眼睛朝上看,嗓调是阴阴沉沉的:

    “只问你干不干,休论是否会砸锅,这个问题,由我来操心……”

    抹了把头脸上的汗水,周才哈着腰身,粗浊的呼吸声宛若拉着风箱:

    “不是我不干,孙爷,怕是干不了,你老也知道,在‘双老阁’,我仅仅是一个巡更领班,白天晚上,只能迈着两条腿在外宅兜转,不闻传唤,还没有资格进入内堂,像我这样的身份,又如何担待得起如此大任?孙爷明鉴,我并非不为,乃是不能啊!”

    居然还拽文哩,孙有财嘿嘿笑了,却是笑里藏刀,一听就知不怀好意:

    “很好,周才,好极了,人说路遥知马力,板荡识忠奸,这两句话可是半点不错,我总算认识你是怎么一号人物了,你既然不愿帮我的忙,当着我众家好友面前给我难堪,我也无话可说,你这就请便,不过,在你午夜梦回,困不着觉的辰光,无妨寻思寻思,竹老大夫人早年丢失的那串夜光珠的手链是去了何处、兰老三姨太的贴身丫受小眉又是在怎么一种情景下叫人占了便宜;行啦,周才,我不敢耽搁你的宝贵时间,请,这就请便!”

    周才顿时脸如死灰,僵窒着半晌没有反应,两只手紧抓着竹椅的圈靠,在烛光晕暗的火焰映照之下,他那模样宛如中了邪!

    一张大木床,就并排坐着杨豹、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与缪千祥五个人,他们一言不发,肩靠肩的坐在一起,只屏息注视着这幕上演中的好戏;这时,杨豹侧首向他的四位兄弟使了个眼色,表示事情可能将有转机了。

    蓦地打了个寒颤,周才用力摔摔脑袋,一开口,竟是带着哭腔:

    “罢、罢、罢;孙爷,我就好歹允了你,反正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恁情都是一个死,不如为了朋友去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终究还落个义气,孙爷,我干,你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真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天生的犯贱不是?孙有财斜看着周才,他是胸有成竹,早备着这招杀手银,就明知姓周的挂在他裤腰带上,怎么拨弄也跑不了:

    “我说周才,不论做什么事,总得两厢情愿才行,可不作兴强人所难,你无妨再考量考量,你要真个乐意,我们才好接着往下谈,如果过于勉强,就没啥个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都叫孙有财说了,周才还有何话可言?他暗里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却只好份出一派恭顺虔诚之状,汗珠顺腮淌落,像是在流着泪:

    “孙爷,我自是心甘情愿受你差遣,决不带勉强,你怎么吩咐,我怎么承担,水里来火里去,皱皱眉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嗯”了一声,孙有财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道:

    “我就说嘛,你周才向来是条讲忠义念旧情的汉子,尤其像我们这种老关系,一朝有了难处,再怎么样你也不会隔岸观火,抽腿看戏,叫你卖命是过份,伸出手来扶一把该不算强求,周才,就这么讲定了?”

    周才苦着脸道:

    “是,孙爷,我算豁出去了,一切但凭你老交待就是!”

    孙有财笑嘻嘻的道:

    “别地娘这么愁眉苦睑,如丧考批法,事情没那么严重,就像先时我告诉你的,不过是要你指引指引安全进入‘双老阁’的路子,顺便替我们卧个底暗里掩护一下就成,轻松愉快外带仁尽义至,交情卖足,这种两面风光的事,你算拣着便宜,又何乐不为哪?”

    吸了口气,周才声音低哑的道:

    “不瞒孙爷,只这私引外人入宅一节,便是出卖东主,背叛宗令,论起来必然难逃一死,如果再加上卧底掩护,则又是一条死罪,两罪齐发,何来生路?这可不是轻松愉快、两面风光的勾当,这乃是在玩命啊!”

    孙有财沉下脸来道:

    “玩什么命,只要大家小心行动,谨慎将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大功告成,叫竹兰双老做梦也梦不到是谁使的手脚,到时候你仍干你的巡更领班,逍遥快话,尚有几十年太平粮吃得,却是含糊个鸟?”

    周才又抹了把汗水,喉管中呼拉着痰音:

    “既然答允你老,说什么也只有豁到底,事情危不危险,你老心中亦自有数,孙爷,这些都不谈了,但请孙爷点明一句——”

    孙有财截住对方话尾,干脆的道:

    “你是说价码?这简单,你先开出来,我们再合计合计!”

    干咳一声,周才艰涩的道:

    “价码固然不少得,孙爷的人情要买,我却多少该落个赚头养家糊口,此是二话,我现在要请教的是,这几位老兄甘冒此等大险,一心要闯‘双老阁’的龙潭虎穴,总归有个目的吧?那可不是一处适宜游山玩水的所在……”

    孙有财道:

    “目的呢,当然是有目的,否则谁个活腻味了愿意去触双老的霉头?更不必把你大爷似的请来,赔上银子还得当祖宗供奉了!”

    周才忙道:

    “孙爷,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办起来心里才有底,知道如何策划法,你要不愿说也没关系,江湖上各有忌讳,我明白。”

    目光转向坐在床沿上的汪来喜,孙有财是在征询汪来喜的意见;汪来喜清了清嗓子,微卷衣袖,慢条斯理的笑着道: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一步一步来,老孙,且请这位周兄把酬金的数目开出来,再接着讨论这一趟的目的不晚。”

    孙有财点点头,道:

    “周才,我这位兄弟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咱们一步一步来,你先说说,托你帮忙这档子事,你待打谱要多少银子呀?”

    咽了口唾沫,周才一双猪泡眼眨个不停,半晌,他才搓着两手,小心的道:

    “五,呃,五千两银子,总不算多吧?”

    孙有财像被人猛的踢了一脚也似,一家伙从竹椅上跳将起来,滇目扬眉,伸手如教般指着周才,恶狠狠的骂道:

    “好个黑心黑肝的东西,要吃人也不是这种吃法!周才,我一向待你不薄,把你当自己人呵护,你他娘就这么坑我?一点小事求你帮衬,鸡毛蒜皮的营生,你一开口居然就要五千两?那是白花花、沉甸甸的五千两银子啊,可不是五千块土砖石头,你这般狮子大张嘴,不啻强抢硬劫,干脆,你拿刀宰了我们吧!”

    周才慌忙站起,连连打恭作揖,哭丧着一张胖脸道:

    “孙爷,你老别生气,别生气嘛,价钱是你叫我开的,若是嫌多,彼此可以商量,又何必动怒?我因为这是要命的事,拿着身家在顶扛,如果有个万一,则包死不活,思忖之下,这才开出先时的价钱——”

    孙有财气淋淋的道:

    “周才,我名叫有财是不错,其实是个穷措大,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你可别真当我是有财,愣想包里归堆一把抓;我他姐名为有财,实则无财,你叫周才,才是如假包换的才华横益,天纵奇才,连皮带骨都待一口吞,这不但是奇才,更称得上大量,天下好事、全吃你一个占了,我操!”

    周才舌头宛似打着结,期期艾艾的道:

    “孙爷,且请息怒……你,你老说吧,到底给多少,你老才觉得合适?”

    孙有财一屁股坐回椅上,竹椅咯吱呻吟了一声,他也做功十足、仿佛亦在忍痛呻吟:

    “好吧,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这趟求你帮忙,多少也叫你担了点风险,届不能亏待了你……周才,一千大两,够了吧?”

    一个是漫天开价,一个是就地还钱,而且双方都是唱作俱佳,表情生动,全和真的一样;那一头,缪千祥不觉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他一边看,一边不由寻思——如果让孙有财去掌理他那片猪肉摊子,包管大发利市,孙有财很可能就把猪肉卖出龙肉的价钱来!

    这时,周才的神色可就不怎么生动了,他在气孙有财杀价未免杀得太狠,五千两一家伙杀成一千两,还口称一千“大”两,同样份量的银子,尚有大小之分的?他也坐回椅上,却闷着头不吭声了。

    孙有财观言察色,当然知道姓周的心里不痛快,他扬起面孔,不急不缓的道:

    “怎么着?嫌少?周才,我可是把交情摆在上头谈斤两,你要是嫌少,大可拿言语,犯不着扮出这张孝夫脸给老子看!”

    周才忽然啼嘘一声,沉沉的道:

    “孙爷,你老吩咐的这桩事,本来我是不肯干的,等于丝绵吊豆腐,说断就两头断,‘双老阁’的规矩你老明白,出了统漏便吃不完、兜着走,我拿着性命听差遣,自信要你五千两银子不算多,你若认为价钱高了,我们好商量,但是,一下子就杀成一千两,未免就杀得离了谱,交情是要论的,孙爷你这么还价,恐怕就把交情论得太浅了……”

    孙有财默然片歇,慢吞吞的道:

    “再加一千两,怎么样?”

    叹了口气,周才道:

    “我看你老的面子,孙爷,四千两银子,委实不能再少了。”

    “咯噔”一咬牙,孙有财双手握拳,像是在啃自己的肉:

    “周才,我们一言到此,不再多说,我便认了命,再加五百两,总共是两千五百两银子,你要干,就这个价钱,不干拉倒!”

    周才央求着道:

    “孙爷,我这可是卖命钱,你老好歹再往上提一提,升一升——”

    用力摇头,孙有财紧绷着干黄的面孔,斩钉截铁的道:

    “最多我只能出到这个数目,增一文也没有,周才,我们不要罗嗦,二千五百两银子,你干是不干?但听你一句话,谁也别再粘缠!”

    垂下视线,周才半天不做声,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道:

    “算你赢了,孙爷。”

    孙有财可是一丝喜色不露,说起话来不但冷硬,还带着吃力的模样:

    “多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已是大大超出我的预算,你不知道,可得多久才能赚回这笔钱来?也罢,我认了,这叫打落门牙合血吞,谁叫我们是自己人,谁又叫我有事求上你来?”

    周才心中免不了在咒骂孙有财的祖宗八代,嘴里却低声下气的道:

    “这全是孙爷格外体恤,份外赏赐,我必然会小心行事,说什么也不能替你老丢脸,里头的大小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孙有财道:

    “求上你,原就为的是这些,若是出漏子,大伙可都玩儿完啦!”

    周才又搓搓手,堆上笑道:

    “孙爷,规矩是你老早就订下的,眼前这桩买卖,仍照以前的老法子办吧?”

    眼珠子一翻,孙有财骂道:

    “光是知道死要钱,娘的,你放一百个心,我们说多少是多少,一文少不了你!”

    于是,坐在床沿上的杨豹冲着缪千祥点了点头,缪千祥赶忙起立,快步来到孙有财身边,双手奉上一叠汗渍油污的银票,孙有财一面接过一面低声问道:

    “数目点清楚了吧?”

    缪千祥凑上来道:

    “点过三遍了,孙兄,一两不多,一两不少,恰好是二千五百两。”

    孙有财顺手将手上这叠脏兮兮的银票递给周才,边叹惜着道:

    “你看看,周才,钱是容易赚的么?人家可是一分一厘攒积起来的,这些钱上泊了多少血汗,多少辛苦哪,只你一票就楼了会,两相一比,你果然称得上有财(才)!”

    用手指沾着口水,周才一张一张的点数着手中银票,皮里阳秋的道:

    “孙爷,你老这么横政硬杀,咬着牙压我的价钱,我还当是孙爷你自掏腰包,要替朋友垫底帐哩,原来弄来弄去,仍然是贵朋友付钱,孙爷为朋友设想打算,真正热诚感人,精神可佩……”

    孙有财重重一哼,道:

    “你懂什么?他们五个都是我的好兄弟,他们的钱如同我的钱一样,能省为什么不省?大家都是苦哈哈,谁的家当都不富厚,叫老子慷他人之慨,我不做这等混帐!”

    将银票朝怀里揣好,周才上身前俯,陪着笑道:

    “所以我才说孙爷你热诚感人,精神可佩呀,这年头儿,能够替别人设想的角儿,业已是少之又少了,孙爷的是不同凡响!”

    两个人两张嘴,俱是翻云覆雨,变化万千,要不是场合不同,级干祥第一个就待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时,汪来喜轻咳一声,目注那周才,口气十分轻松的道:

    “周兄,银子你已收了,下一步,就该告诉你我们待要潜进‘双老阁’的目的啦。”

    脸色一整,周才摇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故作严肃的道:

    “正是,事情要明白其中脉络来去,才能办得妥当,尚请老兄有以见教。”

    汪来喜先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慢条斯理的像在和朋友闲聊家常:

    “前几天,贵居停竹老范寒峰的贴身踉随桑干,不是引介了他一个老兄弟庄有寿去谒见竹老么?”

    周才颔首道:

    “不错,老桑介绍的那人是叫庄有寿,听说还是‘仙霞山’‘七转洞’一个什么黑道组合的头子——”

    说到这里,他徒的一怔,不由满脸狐疑之色:

    “怪了,这档子事除了府阁里有关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传扬到外面来,老兄你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汪来喜淡淡的道:

    “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神通,症结只在于事情是否关已,但凡切身利害临头,便是石缝里的蚂蚁也非得挖出来数个清楚不可,这一层,周兄就不必追问了。”

    周才忙道:

    “当然,当然,还请老兄继续见示。”

    汪来喜道:

    “老桑那位兄弟庄有寿,前往谒见双老的时候,曾携带了一件珍宝翠玉龙去做见面礼,这回事,不知周兄你知道不知道?”

    周才不禁神色微变,却坦白的道:

    “老兄的消息真叫灵通,居然连这件秘密也晓得,莫不成除了我之外,各位尚另有卧底之人?不错,老兄你说得完全正确。”

    坐在竹椅上的孙有财,半眯着眼接口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么简单,周才,你设法将他五位引进‘双老阁’,指明双老藏匿宝物的所在,然后再暗里掩护他们出来,大功即乃告成!”

    汪来喜望了望孙有财,轻笑一声:

    “你说呢?”

    周才把竹椅往床前拉近,放低了声音,形态中有着暧昧:

    “约莫,呃,报酬也不会少吧?”

    不待汪来喜回话,孙有财已“呸”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重又冷的道:

    “周才,你在起什么心思老子清楚得很,好叫你得知,人家五位乃是真正讲义气、论交情的人物,这趟出来流血卖命,不但半个蹦子不向事主要,开销花费更是贴老本,这种担当,你做得到么?怎么着?莫非你还盘算外帐加一,多捞几文?”

    双手急摇,周才尴尬的道:

    “不,不,孙爷切莫误会,我只是问问而已,敲定说妥的事,我怎敢再生变异?孙爷放心,就这个价钱,我算豁到底啦。”

    孙有财吊着两只眼珠子道:

    “除非你活腻味了,我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周才,我对你,可是向来宽厚有加,你要敢坍我的台,哼哼,就沐怪我姓孙的心狠手辣!”

    周才苦着脸道:

    “没这回事,孙爷,你老关照我、拉拔我,我哪能这么没有天良?”

    周才倒抽一口冷气,眼皮子不住跳动,嗓音发钞:

    “我的皇天,说来说去,你们竟是打算潜入阁中,盗取双老的珍宝?”

    汪来喜古井不波的道:

    “这不叫‘盗取’,周兄,我们只是替一个朋友京回原就属于他的东西罢了;这条价值不菲的翠玉龙,本来是‘归德县’富豪费三裕的传家之宝,‘仙霞山’庄有寿那一于土匪掳劫了姓黄的一个爱妾,逼着黄三裕赎人,黄三裕一时凑不出偌大款项,拿着这件传家宝便到‘马前镇’‘聚丰泰’当铺找朱掌柜的押当,银子拿走了,消息也泄漏出去,庄有寿他们恶性难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又派人去朱掌柜那里劫走了这条翠玉龙,如今证实宝物已由庄有寿孝敬给了竹兰双老,我们受人之托,无论如何得索回此物,否前,不但有人要倾家荡产,断送大好姻缘,说不定赔上人命亦大有可能!”

    思忖了半晌,周才呐呐的道:

    “那么,各位,咂……是替那黄三裕出力呢,还是帮着那当铺的朱掌柜?”

    汪来喜道:

    “你不用费心管这么多,总之两人之中必有其一就是了。”

    甜甜嘴唇,周才又试探的道:

    “老兄,你们大概和那委托办事的土地,有着极深的交情吧?”

    孙有财面色稍见缓和的道:

    “娘的,这才像句人说的话,我问你,周才,你打谱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搔搔油亮的头皮,周才审慎的道:

    “让我回去准备一下,两天工夫尽够了,不过,孙爷,有件难处我得提在前头——双老收藏珍贵物事的所在我虽知道,但详细位置与启闭方法我就不清楚了,若要我点明那条翠玉龙的确实置放处,我可叫没辙……”

    孙有财温道:

    “鼻子下生着张嘴,你不会去探听?”

    周才形容悸惧的道:

    “孙爷明鉴,以我在‘双老阁’的身份地位,却到处去刺探翠玉龙的隐密,这不叫找死是什么?只要稍稍露出痕迹,他们不活剥了我才叫有鬼——”

    汪来喜向孙有财抛了个眼色,道:

    “老孙,周兄之言有理,他还是少打听为妙,一朝漏了口风,怕就前功尽弃,进退维谷了。”

    周才赶忙补充着:

    “不但如此,老兄,恐怕各位也就再找不着第二个周才为各位效力啦!”

    孙有财冷冷的道:

    “好吧,我们就这么定规,周才,你先回去准备,大伙决定后天晚上摸进‘双老阁’,等你来此地通知我们,再行商议各项细节!”

    周才咯咯连声,站起来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打开房门,先伸出头去探视一番,才鬼头鬼脑、蹑手蹑足的溜走了。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结在室中,形成了一股压迫人心的滞重,这一刻里,没有人觉得开朗,更没有人感到松快,前途就摆在面前,而前途却如同房里的光线一样晦暗,六个人偶而互觑,却都发现对方的神态间是一片苦涩茫然……

    仍是在这间柜台后的暗室之中,仍是昏沉的烛光,仍是这几个人。

    现在的时间,只是刚刚入黑,店掌柜的依然戴着他的老花眼镜在拨弄着算盘珠子对帐,好像一天到晚就有那么些收支进出搞不完。

    暗室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业已摊开一张简图,凑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周才不厌其烦的在为各人讲解着“双老阁”内外的形势与格局,警戒同防卫,一边讲,一边犹指点着草图上的位置相印证,在惨黄的烛光照映下,他那张胖脸油汗隐泛,越发透黄了。

    等到该说的说完、该问的问过,周才迫不及待的抢前抓起房角一隅那方小几上的粗瓷茶壶,也不管是他娘什么时候的陈茶老对,仰起脖颈对准壶口就咕嘻嘻的猛灌一通,放下茶壶,用衣袖抹去唇边残债,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二千五百两银子,却也是不好赚的哪。

    汪来喜目光灼亮的仍盯着桌上的草图在研究,姜福根扒在另一头仔细端详,两个人不时交换着意见,神色十分专注——不专注也不行,他们心里有数,万一坏事,只怕这一辈子都出不得‘双老阁’了。

    杨豹背着手来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缪千祥怔怔的望着杨豹移动中的脚步,过了一阵,忽然抬头问坐在竹椅上的孙有财:

    “孙兄,这‘富安集’离着‘彩溪’有十五里地,不知路上好不好走?”

    在闭目养神的孙有财睁开眼来,微笑道:

    “此去‘彩溪’,有三条大道,五条小路,好走得很,腿上加把劲,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来喜老兄的意思,是抄靠山区的一条小路走,不但比较近便,且木落痕迹,到时候,我会亲自为各位引路。”

    一向少说话的潘一心,此刻从床沿上站起来,颇为安详从容的道:

    “我们来喜二哥说过,孙兄这次真是仁尽义至,帮了大忙,事情若是侥幸能成,他日少不得要与孙兄多亲近亲近……”

    拱拱手,孙有财笑道:

    “言重言重,朋友嘛,略尽棉薄也是应该的;潘兄,我就在阁外约定的地方接应各位,等各位奏功归来,再摆酒为各位压惊……”

    杨豹这时站住步子,低声道:

    “孙兄,我是说的真心话,万一情况不对,我们决不希望你涉险卷入,一见信号,你得急速离开,一切后果,我们都会自行承担!”

    孙有财凝重的道:

    “我会斟酌,杨老大。”

    汪来喜已将桌端的简图卷起,就着烛火点燃,火光熊熊中,他双眉紧锁,面无表情,双目注视着燃烧中的焰苗,仿佛要在其中探索或窥见一些什么征候……

    孙有财问道:

    “关节都弄清楚了吧?”

    点点头,汪来喜丢下手中残图,却面向他的兄弟伙们,语声沉缓的道:

    “伙计们,事情进行的细节,我们已经再三叙述过了,相信大家都会牢记不忘,我要再强调一次,设若形势到了最不可收拾的程度,各人便须自行逃命,这‘富安集’‘乐合居’乃是老孙的暗窑,能逃到这里,即可受到老孙的掩护,先到的先送走,他会一直等到再没有人来的时候……”

    孙有财接着道:

    “我当然希望在‘双老阁’之外,就能全接着五位,大伙可得多保重!”

    说到这里,他目注周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压力:

    “周才,你务必尽心尽力——”

    周才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笑得比哭还难看:

    “如今我和他们业已是一根丝线挂着的蚂殊,孙爷,能不尽心尽力?我有家有业,还打谱活下去啊……”

    孙有财冷着面孔道:

    “你知道这一层就好!”

    杨豹想起了一件事,问周才道:

    “周兄,在你回去的这两天中,可有‘血合字会’那边为庄有寿的事答复双老的消息?”

    周才摇头道:

    “还没见回信,双老这几天的神色不大好,整日价阴沉着两张老脸,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没有事,大家都远躲着,谁也不愿凑上去招骂。”

    杨豹哺哺的道:

    “看来那条翠玉龙木止替我们增加麻烦,它沾上谁,谁的乐子就大了……”

    室中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孙有财方清理了一下喉咙,轻声道:

    “杨老大,要是没有其他问题,就好叫周才早点回去等着了。”

    杨豹点头无语,孙有财向周才示意,于是,姓周的便又像前天离去的动作一样,活像个做贼心虚的东西,鬼头鬼脑的走了人。

    汪来喜开始收拾着他自己的各项须用物件,每一样都依性质分别置缚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打算随时应用,缪千祥、潘一心、姜福根等人也纷纷动手抄扎,一时之间,那种无形的紧张气氛里宛似泛着血腥,沁入人的口鼻而挤涨着胸口,连呼吸都是恁般沉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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