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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贺英东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暗。

    他来到客厅,强上的钟指着八点,一桌的菜似乎没人动;莫子茵的房间灯市亮着的,他走过去看见她还在画图,只不过变成是在画油画。

    他敲了敲门,“怎么不吃饭?”

    莫子茵的手停了下来,双肩微微垂下,低下头,没有转身。

    贺英东猜想有问题--莫非出事了?!

    他连忙走到她面前,迎上来的不是下午那张还跟他抬杠的俏颜,此时的她愁眉深锁,显得忧心忡忡。“怎么了?”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莫子茵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忧愁也没变少,“我爸还没回来……刚刚我妈打电话去公司问,才知道我爸昨天根本没去上班;因为他是临时工,公司的人单纯以为他那天不想做,也就没通知我们。”

    “你妈呢?”

    “她先去公司了解状况。”她也想去,可因为家里有他在,才必须留下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爸爸会失踪?如果真的遇上麻烦,至少也该来通电话吧?莫子茵不安的握着画笔,手背上的背筋隐隐浮现,脑里不由得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她又在咬下唇了!

    贺英东很不喜欢她烦恼的样子,连忙搭着她的肩。“说不定是临时有事,再等等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在这种时候,他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人,只能说些正面的话。

    “如果真的有事,至少也该打通电话回来,我们好担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母亲告诉她后就立刻出门,而她则是紧张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不会的,不要这么想,你要不要过来一点?”

    “做什么?”

    “我抱你可以给你勇气。”他拙于言词,只好以行动表示。

    莫子茵眨眨眼,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不禁噗哧笑了出来,挤压在胸口的紧张顿时也减轻了不少。

    没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父亲是真的有事,才会忘记跟她们联络;记得在前年,他就因忙着帮出车祸的朋友送进医院儿没跟她们联络,她记得当时母亲还数落父亲整整一个钟头,这次肯定又是为了朋友--父亲总说他能两肋插刀的朋友不多了,因此格外珍惜。

    莫子茵揉揉眼睛,露出会心的笑容。“阿东,谢谢你。”

    “不客气。”

    “对了,妈说你晚上要走,需不需要我帮你叫出租车?”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吗?”他没好气的问。

    她连忙澄清,“不是的,只是你一天没回去了,家里的人肯定也会担心;我这是将心比心,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回去。”此刻她对贺英东已经稍微改观。

    “我白天有打过电话了,他们对我很放心;到时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等你爸妈回来我再走。”她终究是个女孩子,万一真的有事,没人在身旁总是不太好。

    “你人很好。”在那种时间受伤,又不许她报警肯定是与帮派有关,她早在走到仓库前就有稍微想过是不是该视若无睹比较好,然而良知终究战胜理智,她走过去了,也伸出援手,幸好救的是好人,不是坏人。

    贺英东不禁讪笑,神情也满是不屑,仿佛认为她的赞许太过廉价。“只是这样就觉得我很好,要是我再无条件给你们钱,岂不是当我是神了?”

    莫子茵原本上扬的嘴角垮了下来,因为她能感受到他强烈的防备。“阿东,我和你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是单纯觉得你很好,你不要这么偏激,并不是所有人对你好都是为了利益。”

    他偏激?!罢了,继续说下去又会牵扯上他不想说的事情。

    他的背景复杂,倘若不会勾心斗角、不懂得怀疑,根本很难生存下去;他的个性原本也不是这样好逞凶的,只是坏境逼得他不得不站在最前线,和天真单纯的她说这些,她恐怕无法体会,他干脆不说了。

    “我不晓得你怎么会受伤,不过黑道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别人死,只希望经过这次后你能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走这条路;走错了没关系,用力往回走还是有机会的,但如果继续错下去,那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看在他其实也不是很坏的份上,她又多说了几句。

    贺英东扯了扯嘴唇,对于这个人小鬼大的莫子茵有些不以为然,但也认同她说得没错--假如他能早点看透,或许很多事都会不同。

    现在或许还不晚吧……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你饿了吧?先吃饭。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现在才想起他需要人搀扶,太慢了,贺英东瞥她一眼,“谢谢,不必了。我这人很有骨气,脚断了会爬过去,即使手残了,滚也会滚过去,绝不劳你费心。”

    他幼稚的表情顿时惹笑了她。

    人与人之间果然需要相处,她很庆幸有记着母亲的交代,不然阿东万一真的死了,她一定内疚一辈子的。

    莫子茵替两人添完饭也坐下来,贺英东这时注意到她就坐在他旁边--早上好像也是这样,一般而言,她不是该理他远一点吗?

    “你不坐到对面吗?”面对她,他也懒得拐弯抹角或是隐藏心情,直来直往反而好。

    “坐哪应该没差别吧?”

    “我们有很熟吗?”两人确实是半生不熟,他也不习惯有人靠他太近,这是改变不了的防备心。

    莫子茵先是瞧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才说:“老实说,你真的被打得很惨……如果要我看着你脸吃饭,我会吃不下去。”

    他既然如此直接,那她也无须委屈自己了,毕竟这里是她家啊!

    贺英东还没有机会看见自己的脸,唯一能确定是左眼肿的很厉害,几乎快看不见了;右脸则是一摸就痛,不过重要的是他活下来了,即便毁容也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不会在意长相,命比较重要。

    “有很惨吗?”一般善良的人可不会如此的坦白。

    莫子茵极为认真的说:“你爸妈绝对认不出你来。”

    除了青一块、紫一块不说,最严重的就是左眼那个大概有乒乓球大小的“肿瘤”,让她难以想象原来人确实可以被打成这副模样。

    “哦!”贺英东吭了一声,继续吃饭,即使嘴巴很痛,他还是得吃。“既然我被打得这么惨,你为什么还敢救我?你不怕救错人吗?”

    “放心,隔壁就是警察局。”

    贺英东没好气的冷哼。“让人发不出声音的方法有千百种。”

    莫子茵垂下眼眸,慢慢地说:“以前我爸发生过车祸,当时若不是遇上好心人,他早就没命了,可是当时这附近的治安不好,如果路上真有车祸发生,大部分的人宁可视若无睹,甚至连报警也不愿意……”

    “我就问过那对夫妻为什么愿意救我父亲?他们说宁可遇上假车祸也不要一辈子受到良心谴责,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对自己说,假如我能帮助人就会尽我一切的力量。”

    “即使是遇上坏人吗?”

    “如果真的遇上坏人,也只好认了。”

    “不是被动的只能认了,你还是要懂得保护自己,别看起来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最好随身携带一点武器防身,知道吗?”

    “哦……”莫子茵一副孺子可教的专心模样。

    贺英东微微的笑了,比了比碗筷。“快吃吧!”

    “是……”她眨眨眼,偷觑贺英东认真的态度,忍不住偷笑在心底。

    “你怎么不吃虾?”

    “我对虾蟹过敏,不能吃。”

    他感叹的表示,“真可惜,我倒是很喜欢吃螃蟹呢!”

    “今天没螃蟹,只有虾子,我剥给你吃。”

    贺英东注意到她右手的伤痕,思索了一会儿后才开口,“手上的伤……不后悔吗?”

    莫子茵正在剥虾的手一顿。“我妈……跟你说了吗?”

    “即使是为了救人,牺牲最重要的右手也不在乎吗?”

    她伸手触摸那个每回想到都会令她失神的伤痕,心头满是回忆的浪潮。“难过是会有,毕竟当时为了复健,我可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好一阵子,我甚至不能拿笔写字,但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毕竟用一只手来换取一条命,真是太值得了,更何况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会这样对你吗?”

    “她那时的精神状况不太好,她的家人对她太过严苛,事事都要求完美,她才会承受不了压力而想自杀。”

    “那也用不着割那么深的伤痕,万一你的手真的废了,也没人会同情你的。”他忍不住替她感到不值,若是换成他,他绝对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伤痕有多重,就代表我想救她的心有多深……就因为她看见我的决心,才会打消自杀的念头;她哭着告诉我,她不是真心嫉妒我,也不想伤害我,她只是累了,想要找个出口,她其实也希望我别自残,就让她直接跳下去吧!但我做了,她就不能再继续自私了……所以,我从来不曾后悔救她。”

    “你真的是……”贺英东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仿佛安抚又似疼爱般的动作令莫子茵错愕的羞红了脸。“即使自己受伤也无所谓吗?”

    “如果、如果受一点伤可以换来令我心安的结果……我很乐意。”

    好奇怪喔!她明明清楚阿东只是习惯性用动作来表达他的感觉,他摸她的头顶多也只是关心的行为,为什么她的心却跳得有点快?就好像她很喜欢他的动作一样……

    阿东这个人的确不坏,做事也不像是莽撞而为,甚至还会说出一点道理来,假使能走上正轨,应该会有不同的人生。

    “万一不幸失去了手,你也不遗憾吗?”他又问,仿佛想探知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又像是想挖掘她的另一面。

    “如果真的不幸……也是我的命。”莫子茵淡淡的陈述,忽然又紧握拳头露出笑容。“不过我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我一定会找到其他能画画的方式……右手不能画,就用左手;没了双手,也有双脚,就算连脚也没了,我还有嘴巴……我相信只要怀着希望,就不会失败。”

    一字一句,乍听很一般,却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击中了他的心。

    果真不能只看她纤细的外表,真正的她可是有着坚毅的心……

    他想不到该如何来形容她,她就如同随处可见的小白花,看似不起眼却有着极大的韧性,绝不轻易屈服于环境。

    他不只欣赏她,还有些喜欢这样的她;倘若他走上不同的路,他们能不能也有不同的未来?

    莫子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急忙拿起碗筷埋头苦吃。

    罢了,就算想要有什么未来,也得等他处理完这些麻烦事,操之过急只会坏事,等事情有个结束后,他再来想想该怎么做。

    之后,两人相安无事的继续吃饭,就在莫子茵准备舀汤时,电话声响起,以为是好消息的她连汤匙都忘记放下就兴匆匆的跑去接。

    “妈,找到爸了吗?等等--你说什么?爸、爸他怎么了?!”

    怎料,这通电话竟为他们这个家带来了噩耗!

    汤匙落地摔成碎片……刺耳的声音让一切都静止了。

    莫子茵至今仍记得父亲曾笑说着要牵着她的手看她出嫁……

    眼看下个礼拜就是父亲生日,她已想好要怎么替他庆生,为什么……为什么那么与世无争的父亲竟会卷入帮派的纷争而惨遭围殴致死?

    不!不可能……

    怎么会--到底出了什么事?

    父亲待人和善,从不与人结怨,怎会平日无故去跟黑道扯上关系?!黑道怎么、怎么会找上父亲?

    “小茵,你爸怎么了?”贺英东见莫子茵跪在地上,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黑道……他们家从来不曾与黑道有过节,只除了……

    莫子茵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贺英东,他的声音流露着关心,此刻听来却是格外讽刺--他们家唯一跟黑道有过的关联就是昨晚她救了阿东这件事,是因为救他所以才害了父亲吗?

    “小茵,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他知道必定是发生了大事。

    她的表情由惊愕转为厌恶,用力抓着贺英东的衣服,似喃喃自语的说:“如果、如果昨天我不救你,我爸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害死他……为什么是我爸?他是那么的善良啊!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也是他们的一份子对吧?一定、一定是你的关系才会连累到我爸……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真不该救你--”

    她的心好乱、胸口好痛,整个脑子乱糟糟的,就像是被重物碾过般的无法聚精会神思考整件事,她直觉就想到是自己的错,是她的莽撞,害死了父亲。

    “小茵……”贺英东也很错愕,面对她的指责,他毫不反驳。

    她的手发抖,指尖冰凉,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脆弱又无助的模样,令贺英东的心头一紧,没多想便紧搂着她。

    或许是刚才已有发泄,莫子茵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但脸色依旧凝重。“为什么我救你,爸爸却出事了?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假如真有危险,我也宁可发生在我身上,爸爸为了这个家是这么的努力,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仿佛代表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

    “对不起……”他轻声说出这三个字,因为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语,假使把所有错全怪罪在他身上能让她好过一点,那他愿意让她出气。

    不知过了多久,莫子茵止住了泪水。“我拜托你走吧……我们一直都不想跟你们这样的人有牵扯,请你走吧!”

    “小茵……”

    “走,求求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至少让我待到你母亲回来为止,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等你母亲一回来,我立刻就走。”

    莫子茵推开他,起身回到房里,看也不看他一眼;贺英东深深叹了一口气,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两天的事真像是电影情节般,令他措手不及,总在以为结束之前又掀起一波高潮。

    他一方面心疼莫子茵,一方面也想弄清楚真相,他不懂她的父亲怎会突然惹上黑道,他既然是这个圈子的人,肯定也能帮上一些忙。

    曾良钰回来时,两名警察跟在身后。

    警察是在一处偏僻的地方找到莫子茵的父亲,有目击者表示看见他被几名黑道分子带走,最后被人活活打死。

    不过由证据分析,那里并不是案发现场,警察还要深入调查,因为昨晚不仅莫家男主人身亡,更有两大帮派的火并,其中第一势力的老大遭到背叛,至今下落不明。

    事情闹得很大,无法私下解决。

    莫子茵才不在乎哪些黑道怎么拼个你死我活,她在意的是最爱的父亲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

    母女俩没有痛哭流涕,只是静静我这彼此的手,神色凝重。

    两名警察很同情这对母女的遭遇,也肯定曾良钰的丈夫与黑道无关,只是他死得太离奇,例行性的询问是必然的,尽管在这最悲伤的当头也是不可避免。

    事情问到一个段落后,警察离开莫家,贺英东才从房间走出来,看见她们坐在客厅,宛若莫子茵房里的石膏像般毫无生气。

    这个家没有男主人,她们母女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一切?无论是不是受到他的牵连,他至少都能做点什么吧?“伯母,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别客气。”

    莫子茵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始终低着头。

    曾良钰抬起头,连声音都使不上力。“阿东,谢谢你,不用了,你还是先走吧!警察开始关注这件事,现在我丈夫已死,我们不想再惹上其他事,所以……”说到最后,她略显为难。

    贺英东闭了闭眼睛,非常清楚曾良钰这番话的意思--也对,如果没有他,或许压根不会牵连到其他人身上。

    “抱歉……”暂时离开对她们来说应该比较好。“伯母,谢谢你们的照顾。”贺英东朝她们鞠躬后准备离开。

    “阿东,我帮你叫出租车吧!”曾良钰像是想到什么的说着。

    “不必了,我这副模样,应该没人会认得出来。”

    贺英东才刚把门打开,走出去没多久,莫子茵便拿着一顶帽子不发一语的追了出来,她将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并且压低帽沿,再帮他戴上口罩,然后与他一起下楼走到路口。

    她就静静的陪着他。

    贺英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到她的手上,严肃的嘱咐,“小茵,这是我的联络方式,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们母女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是她们,他就算死了都没人会发现。

    莫子茵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扣住不放,最后只好点了头。

    明知自己该放手,贺英东却始终没放开,牢牢的握着她,他约略了解到自己的心情,只是这个时间点很不恰当,有些话他目前不能说,说早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因此他得沈住气,等一切有个底后再说--他决不能带给她们任何一点危险!

    莫子茵不懂阿东为什么一直牵着她的手,听见父亲去世,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死亡,她的心情之痛是可想而知的;也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她只好将这股气全出在他的身上,明知不应该,却阻止不了她的悲痛。

    她对他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他却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为她着想,这更让她确信他并不是个坏人,很有机会能走回正途。

    而且他手上的温度仿佛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稳定住她这时的心情,令她暂时也不想放开。

    十分钟后,终于有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贺英东上车前大胆的抱住了莫子茵,拍怕她的背。“加油……有事就打给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现在,他什么都不能说,更遑论是“等我回来”这类的承诺,毕竟他自己一身都是麻烦了,只能先给予她安慰及鼓励。

    “嗯……”莫子茵轻哼了一声,替他关上车门,目送他离开。

    而这一别,贺英东可是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人生,然而他也失去莫子茵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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