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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个黑点从对岸云霞般的光彩中现出,愈变愈大。罗彻敏耳边风声骤然猛厉起来。

    王上!诸将惊呼,象刹那间空中有一只孔雀张开了银色的尾翼,剑光涨开,挥挥洒洒地铺了满空。一根、两根、三根,折断的箭簇落下来,发出雹子似地脆响声。

    怕不怕?罗彻敏的手再揉了揉知安的头发,知安摇头,猛地抬臂道:只恨我气力还小,不能随王上冲杀!

    好!罗彻敏低喝一声,乌霞长嘶,往前飞踏,河风萧萧,吹得乌绸般的长鬃高高扬起。鬃毛下现出宸将惊惧的双目,双目努力转动着,寻觅着剑影。然而那剑却仿佛是在春风中融化,了无痕迹。突然间,满地浮尘向他扑来。

    头颅滚落,血水淹染了黑驹的白蹄。罗彻敏收回剑,再度嚎叫着向另一名宸军扑去,剑击破了护心镜,鲜血顿时从甲片的缝隙中砰射出来,那人死前奋力掷出腰刀,乌霞咆哮着倾斜下去。刀过去,几根鬃毛飘落,似乎有一线血痕飞扬起来,知安低低地叫了一声。

    受伤了么?罗彻敏问道。

    没有!知安扬起脸,一串串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滚落,是敌人的血!

    罗彻敏看到了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痕,然而更看到了他晶亮亮的目光,那种倚赖和信任,虽然只是一个孩子的,却也让他亢奋起来。他几乎想也没想地,就再度冲杀上去,深深地锲入了河边列阵的宸军当中。

    王上!回来!罗彻同沙哑的嗓音从身后追来,罗彻敏却似一无所闻。许多事他都无法掌握,然而此时,他还可以掌握手中这口剑。如果这场战事的结局是一片迷雾,至少他眼前的这个敌人是如此清晰。

    着!一声厉喝,突然有灼热的气息向他袭来,还伴着焦糊味和叭叭地炸响,仿佛是一根巨大的火把。罗彻敏刚动了闪避的念头,突然间,就觉得来不及了。那股气劲笼罩了他全身,让他突然有种被束紧的异感。

    贺破奴!罗彻同的喝叫似乎隔着一重山,片刻后才终于清晰起来:看枪!

    压力松动了,乌霞几乎跪到地上去的双腿一跃而起。罗彻敏转身之时,正看到罗彻同的枪尖绞在贺破奴长锤后的刃上,发出刺耳的兹兹声。

    贺破奴咆哮一声,长锤飞快地转动,罗彻同的枪尖铛然崩碎。锤身呼地向罗彻敏抡了过来,王无失和陈襄一左一右抄上来,喝道:我们拦住他!王上快走!杜乐英冲到了罗彻敏的身侧,白涛呜呜地召唤声中,乌霞不等罗彻敏驱策,就扬蹄而奔。

    罗彻敏回了一下头,枢河以南的土地在通明的灯火之下,蒙着宝石般的光泽,象是海市蜃楼一般。

    知安,你帮我看看那边,多看几眼,我们总有一天会越过这条河,到达那边!

    罗彻敏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冲杀,让河北宸军为之一乱。然而毕竟是在宸王的御驾之前,宸军大怒之下开始反攻。刚刚打了败战的贺破奴首先发难,险险将罗彻敏斩于马下。终究因为罗彻同等人追了上来,才抢回了罗彻敏。而贺破奴因为冲得最前,这一下却落入罗彻敏方的才困境,被毓军诸将围攻起来。然而贺破奴毕竟声名显赫,诸将也不敢多停留,一等罗彻敏脱险,就向后撤去。

    贺破奴那里肯依,穷追不舍,然而没过多久就见到黄嘉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一排排锃亮的枪尖,象是一丛密林。他曾经见识过伏虎都的厉害,然而艺高人胆大,却还是后退几步,然而猛冲上去。

    长锤瞬间砸倒一大片枪,沉重的锤身砸断了枪支,锋利的刀刃旋转起来,地上顿时掉下三四根喷着血的胳膊。挣脱了束缚的长锤向前直击而去,一颗人头在锤头上化作肉沫,枪阵向内凹去。然而此时他飞驰的马匹其势已尽,不得不落了下来。紧接着从前方和左右,更多的枪尖攒射而来。他将锤头舞得不见形影,一时那么多枪枝都如冰塑一般脆响着断去,黄嘉喝令之下,枪阵后退,一群矮小精悍着轻便皮衣的刀手涌了过来。

    贺破奴哈哈笑道:地趟刀么?若是宋录在,或者还能令我有几分畏惧!

    他纵马前跳后跃,蹄下不知踏碎多少肢体,然而死去者都默然无声,活下来却依旧奋勇向前。不多时终于有一名兵丁窜入他的马下,斫刀划过他的马腿。贺破奴呼啸一声,再度提马而起,锤头向下按去,三柄长刃旋转之下,那兵丁的身躯顿时分作了六份。那凄惨景象一时震得连伏虎都兵丁也僵立在原地,然而马腿毕竟是伤了,贺破奴不敢再停,拨转马头跳往阵外。

    黄嘉再度喝令之下,枪阵重新整合,王无失与陈襄各带一千骑卫翼两侧,保护着罗彻敏向后退去。

    这时四下都是宸军,他们一路前行一路遇敌。虽然伏虎都和踏日都是毓军中最为精强者,几番相遇都杀伤宸军获胜,然而终究难以为继。冲杀了小半个时辰,罗彻同的枪在又一记硬架后终于弯折过去。罗彻敏见得真切,探腰而下拨起一根钉在地上的长枪,掂了掂觉得和罗彻同平日用的相仿,便掷了过去。他接枪在手,却不肯扔下手中弯枪,握着两端用力一折,生生卷成一团,掖在腰带上。

    他看到罗彻敏奇怪的神情,解释道:这枪是父王所赐,不忍弃之。

    罗彻敏问道:你们看这样下去,我们能杀出去吗?

    罗彻同向前后左右看了看,不得不长吁一口气道:若要想出去,除非他们能够向全力向内冲杀。

    罗彻敏不由瘪了下嘴,这时黄嘉向他奔来,道:王上,宸王羽林军过河了!一向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孔上,竟有了些惊惧之意。

    喔?罗彻敏策马往边上山坡上跑了一程,伸长了身躯去看,果然见一条格外亮丽些的光带正越河而过,仿佛烛龙吸水,蜿蜒而来。龙头到处,混乱的战场顿时分成两片,象是大地在熔浆之中裂开。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自言自语道:逃不掉了!

    知安动了一动,抓住他的手道道:你一定能

    别怕!罗彻敏握着他冷凉的小手道:我们暂时是不能再跑下去了,但并不是输定了。

    罗彻同和黄嘉杜乐英跟着上来,罗彻敏扫视了一会,指着左边那青烟未熄的山峰道:这一带地势最险者,唯有秸风屯,我们还是上那里借助工事防范吧!

    可是要是被围住了,那如何能够脱身?黄嘉猛然摇头道:罗彻同,你护着王上冲出去,由我伏虎都兄弟殿后!

    不!罗彻敏断然否定,道:我们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

    可是黄嘉还要说什么,罗彻敏骤然间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你带得有信鸽吗?

    这个,倒是带得有,可是

    有就好!罗彻敏的面孔上,突然浮现起一抹凉丝丝的笑意,道:放两只信鸽,一只送信给泷丘,让他们催促瞿赵两军全力进攻,否则就不再供给瞿赵两军粮草;一只送信给杜乐俊,让他入据神秀关,从今日起,断绝神秀关内外交通!

    这话一出,黄嘉和罗彻同两人对视了两眼。这主意置自己于死地,同样也置瞿庆与赵德忠于死地,着实太危险了些。难道他竟然不怕瞿庆与赵德忠会索性降了宸王么?

    罗彻敏并没有回头,却似看到了他们的神色,他手指卷着知安柔软的头发,喃喃地道:不要紧刘湛的例子现摆在眼前,他们不会愿意降的!

    黄嘉默然了一会。罗彻敏的直属牙军只有伏虎都踏日都和神刀都三支精锐,其中又以伏虎都最为可靠。若是罗彻敏将伏虎都扔在后面挡宸王,自己逃出去,一时是安全了,将的实力却会大大削弱。他在直属牙军中,又失军心威望,在藩属面前,又将处于弱势、。如此一来,地位将岌岌可危。他此刻的措置,看似冒险,却能逼迫瞿赵两军与宸军死战,如果脱困而出,他个人声望至少在踏日伏虎两军中,将因为与将士同生共死而大大高涨。他看得始终不是眼前,而是将来。

    黄嘉略点了下头,道:王上说得对突然一拍脑袋,又道:有件事倒差点忘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柬递与罗彻敏道:这是参战前我收到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信,是给王上的。

    罗彻敏拆开,杜乐英给他打着了火。原来是罗彻敬击退了张纾的进攻,夺回暮鸦山,眼下正要班帅回泷丘。他不由一惊,没想到罗彻敬身边并无兵丁,竟能如此之快地在秋州重拉起人马,并可以击退张纾身边的百战精兵。

    薛妃和杜延章都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回泷丘来,因为白衣别失己犯冲州,毓州并不安全,此时若能有这一支战力自然是好的,然而

    罗彻敏揉皱了信,心中也一时犯难,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堆过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难以作出决断。

    宸王到来前冲上去倒不难!罗彻同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仔细端详了一会自己这边山坡与秸风屯的距离,不过一道小沟,宸军在方才起火起己经撤走,只余下空荡荡的营地。只是山上定然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了,我们这两万人马,如何可以在山上坚守?

    罗彻敏显然也忘了此条,整个人微微一弹。

    这个嘛,黄嘉顿了一顿,终于下决心道:我来时,押着三千石粮草

    这个罗彻敏当然知道,押来的粮草虽然不多,带着冲锋陷阵却是大累赘,他本以为黄嘉会放在孟县了,难道

    我来时太匆忙,没来得及与孟县守军交割,黄嘉似喜似愁地道:我让三千人马守着辎重那领军的是一个极能干的孩子,应该能够保全那些粮草。

    那他现在何处?罗彻敏赶紧问道。

    他现在黄嘉突然向身边亲兵弹了一下指头,底下有人放出一只风筝,风筝上不知有那位巧手艺人造了具哨子,迎着风一扯,哨声异常凄厉,响彻云宵。

    看似化作焦土的秸风屯中,猛然冲出一支人马。

    将军来了!先是一个人的欢呼,紧接着那乌烟瘴气的山坡上,就化作一片狂喜的喧嚣。

    罗彻敏上山后,那押运粮草的伏虎都大校俯身请安。

    文鑫东跪见王上!

    他赶紧跳下马去扶了他起来,道:你怎么上得秸风屯?微微端详了一回,这人极年轻,大约就二十岁多一点年纪,面色甚白,脸偏圆,笑起来眼睛就眯得不见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竟有初次见学官的儒生一般。

    只不过拣了几根宸军大旗,又将衣裳弄脏弄破了,说是上山清剿的。先是骗过了几拨人马,后来遇上挺真的,打一阵也都杀尽了文鑫东说起这一段时,面上笑意依然浅淡,象是浓烟化作轻雾从他面上拂过,不留半点污迹。好在宸军都追王上去了,这边兵力稀少,因此才闯上山来。

    山上有火,不怕粮食起火么?罗彻敏好奇地问。

    不要紧啦,我们带得是稞麦,又不是稻谷,浇上些水也不怕生芽,在山上呆一夜,自然就烘干了。他说得十分笃定。然而罗彻敏其实分不清稞麦与稻谷有何区别,便只好含糊着喏过去。

    这时山下的宸军己经围了过来,伏虎都正忙着修葺被烧毁的城垒,罗彻同高呼一声,踏日都向山下冲杀而去,为伏虎都赢得时机。罗彻敏也赶紧甩开膀子,搬起一块石头,知安步寸不离地跟着他,竭力伸长着细弱的胳膊想助他一臂之力。

    黄嘉自然劝道:王上,给泷丘和集翠峰的信,你快来写吧!

    信的意思我己经交待老将军了,你去办就好!罗彻敏将石头扛上肩,道:总不能让老将军来扛石头吧!

    王上!文鑫东见状突然想起一事,道:王上,我们在山上找到一个人,那人昏迷不醒,不过他身边带着的那把剑,倒好象与奉圣刀有几分相似

    这话一出,罗彻敏果然停下,急切地问道:那人在那里?石头从背上滑落,砸在了地上。

    文鑫东道:是在后山溪水里发现他的。他身上被烧得厉害,我们也没敢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王上请我来!

    罗彻敏委黄嘉主持作战,自己带着杜乐英跟着他走。这边是东面缓坡,再走得一两里,道路就变得极崎岖,灰烬漫天,热浪逼人。两侧山体上的石头摸上去,都滚烫滚烫。罗彻敏心道:这山上火是怎么起的?是刘湛下山时放的?还是因为起了火,山上无法再守刘湛才下山的?

    正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卟嗵一声。他回头一看,见知安昂天摔倒在地。他倒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紧着他走了这么远,赶紧返身跑过去道:你怎么跟来了?

    知安爬起来道:我听你们说冯大叔的事了,我要见大叔。

    罗彻敏见他将手往身后塞去,拉出来一看,掌心不知在那块石头上蹭过,已经烫破了皮。罗彻敏素来不是什么慈心的主,这时却觉得有点心疼,想也不想地就一把将他背起来,道:你早说一声嘛!

    杜乐英见他这动作,不由得瞪得双眼浑圆。他的讶异如此明显,连文鑫东都觉出不对来,偷偷地笑。直到罗彻敏终于喝问了一声:你盯着我干嘛?他才赶紧将目光掉开了。

    这时己经走上了下西坡的路,道路变得异常陡峭,但空气渐渐也不再那么干热,再过一会甚至有了水腥气,丝丝扑鼻而来。

    快要山脚时,罗彻敏骤然一顿步子,抬头所见,一名弓手从树梢上探出来。

    是我!文鑫东喝道。

    弓手松弦,跳下树来。文鑫东问道:那人还活着么?

    还活着,就在下面!

    一行人试探着从台阶上往下走,不一会就见到一汪泉眼内,半沉半浮着一条大汉,身边一柄宝剑映得泉水碧光茵茵。虽然发须眉毛虽被烧得精光,然而不是冯宗客又是谁?知安叫了一声,就扑了上去。然而他马上又退了回来,冯宗客身上净是大疱,竟没个让人下手的地方。

    罗彻敏皱眉,探了一探他的呼吸,略按了一下他的脉门,试探着输了点真气进去,发觉他体内生气充沛,总算是放了一点心,只是这时却找不到大夫来给他治伤。一想到大夫,罗彻敏突然动了一下手臂,竟不觉得痛了,不由想起先前给自己治伤的那位来。

    这时杜乐英突然道:我这里却有些药膏,先前你不肯用,俞大夫让我带着的。

    罗彻敏瞅着杜乐英,半是欢喜、半是羞怒,不过这却不是算帐的时辰,他们也不管治刀伤的药能不能治烫伤,赶紧将冯宗客扶出来敷上。刚刚敷完,就听到冯宗客微微呻吟,眼皮己然撑开了一道缝。

    他一眼先看到了知安,似乎极是迷惑,再看到罗彻敏,突然整个身躯就弹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声,似乎极力地想要说些什么。面上鲜红的疱皮一抖一抖的,甚为可怖。

    罗彻敏安抚他道:你先养伤,等伤好后再说话!

    冯宗客死活不肯平静,肢体上的浮疱蹭得破了,混着刚抹上去的药,流了一地。

    冯大叔是有要紧的话说。知安道,他折了一根树技塞到冯宗客手中,冯宗客糜烂的五指紧紧握住,在地上无力地划起来。

    内鬼罗彻敏刚看出这两个字,脸色就是一变,然而冯宗客的手突然没有了力气,树枝垂落下来。罗彻敏赶紧拾起塞回他手中,运起混元功连拍他几处大穴。冯宗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树枝再度往地上落去,踏日都?

    罗彻敏骤然跳起来,眼神在文鑫东和杜乐英脸上掠过。他们同时垂下头去,都十分懊恼自己跟着过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罗彻敏很快地冷静下来,他伏下身去,在冯宗客耳边道:事关重大,你可有把握?

    冯宗客充血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力点头,叩在石上,咚咚作响。

    刘湛放弃秸风屯,是因为送粮上山的踏日都中,有人对他不利?

    似乎因为罗彻敏想到了他未能出口的话,冯宗客发出极欣慰的表情。然而他的轻松却在罗彻敏身上加了千钧重负。

    冯宗客格外急切起来,他抓不紧树林,便用指头卖力地往泥土中划去,写出泷东两字。知安叫道:他们是当初在泷东码头追杀我们的人,是吗?

    冯宗客在泥土中,写了一个端正的是,这个字过于用力,竟将指甲给蹭掉了,他这一下再也撑不住,痛得晕死过去。

    罗彻敏半蹲在地,盯着那个是字看了许久许久。杜乐英与文鑫东的心,在这死寂的角落里跳得咚咚作响,让他们觉得下一刻,那心就会整儿个跳出来。

    过了好一会,罗彻敏总算缓缓起身,对文鑫东道:你继续让人看守着他,给他换药对别人就说他伤重死了。

    是!文鑫东干脆地答了一声。

    黄指挥我会自己跟他说。罗彻敏加上一句,文鑫乐一怔,本来有些懒散的身躯挺得笔直,又答了一声是!

    走吧!罗彻敏从地上将知安拎了起来,不顾他的频频回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山脚战况,虽然激烈,然而宸军终究被挡在了山腰一线。刘湛坚守多日,留下的石垒遗基,略为修葺,便极是合用。伏虎都的兵丁在工事后放箭,掩护着撤回山的踏日都马军。

    宸军的前锋紧追不舍,那锋尖象秋天刚起时的朔风,卷着一地浮尘籁籁地飘过来。一名骑者突然拨转了马头,逆着那风尖而去,旋而有两骑也随之冲上。这三骑形成一个小小的,而且坚硬无比的箭尖,似乎是刚从一柄上古神弓的弦上弹出,快得令人肉眼难见。

    他们深深地锲入宸军前锋,然后又毫不粘乎地脱了出来,在这一进一出时,大量的鲜血喷涌于地。他们终于跃入伏虎都的弓箭射程时,骑者甩出手中的枪,追在最前面的宸将全无闪避之力,被那枪攘落马下。

    他拨过马头来,披风飞扬起来,似乎这么一挥,就将宸军的火光,远远推开。这动作刚毅洒脱兼而有之,引得山坡上所有兵丁、无论是踏日都还是伏虎都,都吹着口哨叫起来:罗将军!罗将军!

    杜乐英被这叫声吓得微微一抽,看了罗彻敏一眼。罗彻敏的目光却落在王无失和陈襄身上他们是方才追随着罗彻同最后反击之人。他眼中布满了灰蒙蒙的思绪。

    罗彻敏没有等罗彻同上来,先找到正写好两封信的黄嘉,道:跟太妃说,让罗彻敬回防泷丘吧!

    这话多少有点乎黄嘉的意料之外,他的笔顿了一顿,才什么也没问地重起一行,把这话添了上去。

    四月初三清晨,彻夜难眠的何飞被高亢的鸣叫声从困顿中惊醒,他反手啪!地拍开了窗,数日绵绵春雨过后,突然出现的碧天红日,让他觉得微微刺目。一个小白点从朝阳的边缘钻出来,仿佛这小生灵的地来,钻破了笼罩在泷丘上空的浓密云团。

    信鸽扑籁着翅膀落到他手中,他展开信的刹那,一双百炼成钢的手也竟不住微微颤抖。一目十行地扫过,他赶紧传令一名侍卫去请杜延章、唐瑁和鄂夺玉来。自己洗了把脸,正要出门,突然又听到空中传来鸽鸣。这回的信收到他手,他皱眉略思索了片刻,收在袖中,往思明轩去。

    薛妃每日卯初起身,至卯正时分,已经梳洗停当。因此,何飞到思明轩时,发觉内面依旧是帏幕低垂,几个小婢扫着地上的残花落叶,亦是轻拿轻放,不由得有几分诧异。

    他一抬眼,见秦芳在抄廊里向他招手,走过小声问道。太妃还没起身么?

    太妃是起来了,秦芳一面给黄莺儿喂食一面道:不过朱夫人昨夜过来,和太妃说起王上的事,哭了半晚上,太妃见她神气不好,留她在这里睡她却不惯早起的。

    我这里有了王上的消息,快快叫夫人起来!何飞向她一扬手中的信。

    唉呀!秦芳手中的小钵子顿时失手落下,她也顾不上拾,提裙就快步向内面跑去。

    一会儿便有人召入,何飞进到堂上时,却见杜雪炽立在薛妃和朱夫人身侧,想是一早过来侍奉梳洗。何飞一面行礼一面留情这三个女人的神色,朱夫人两眼通红,看得出来是哭了整夜,薛妃虽说神态安详,然而鬓边白发却骤然添了许多。只有杜雪炽,数日来一面陪伴婆婆小姑,一面冒雨整治城防,虽说略为消瘦,却反而更见神采。

    他将两封信呈上,薛妃和朱夫人先抢着看了罗彻敏那封,杜雪炽本也是凑过去看的,然而忽然瞥见被她们忽略在几上的另一封信,却将那信抄在手中细阅起来。看完信,薛妃和朱夫人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虽然罗彻敏眼下的情形不好,然而终究是有了确信,比起这两天生死未卜可要强得太多。正这时,婢子进来传话,说杜延章唐瑁来了。

    唐瑁跑进来,没站定就问:王上眼下在那里?

    薛妃将事态说了,问二人道:你们看,敏儿这筹划能成么?

    他们彼此对望了两眼,都半晌没能出声,未了杜延章犹犹豫豫地道:下官不曾亲自带兵作战,然而观王上的意思,虽说并非不可行,然而然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似乎想得还是太容易了!

    啊!朱夫人掩口,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说瞿庆和赵德忠他们会投向宸王么?

    瞿庆或者有这意愿,薛妃在她肩上按了按,安慰她道:然而赵德忠与宸王为敌十多年,过去旧怨委实难解,又有刘湛的例子活鲜鲜地摆在面前,他必然是不肯的。他不肯,就一定会盯着瞿庆,不让瞿庆有投降之机。

    话是这么说没错,杜延章却微微摇头道:然而若是赵瞿两人几番进攻,却依然救不出王上怎么办?那时,我们是送粮草、还是不送?

    这话一出,满堂坐着的人都浮起个念头,若是如此,赵德忠便是不欲叛、亦不可为了。这想法让他们无不寒战了一下。

    这时婢子引了鄂夺玉进来,他弄清了事情原委,亦道:若无援兵前去,重围只怕难解。

    可我们手上,已经无兵将可派,唐瑁双眉拧成硬绷绷的一个疙瘩。

    可以飞檄传宋录,调神刀都去厢州战场。杜雪炽突然插话。

    然而,宋录调去厢州,白衣别失却如何抵挡?杜延章依然忧愁难解。

    父亲请宽心,白衣别失不久便会撤军!杜雪炽一扬手上那封信道:四叔来信了!

    啊?除了何飞和鄂夺玉,众人齐齐一惊,向她看去。

    杜雪炽道:四叔在信中说,三部首领己经在返回乌撒克草原,阿翰罗后院起火,不久便会下令撤军。他一时被困住了,回不来,然而让我们撑过这一阵子,就会好的。

    这,可靠么?薛妃的眼睛一下子盯在了鄂夺玉面上,鄂夺玉神色自若地拜了下去,道:以奉国公之老成,若无七八分把握,定然不肯这样说话。

    薛妃凝视着他好一会,方才微微点头道:冲天道的守兵单薄,却不知能不能守到白衣别失撤军?她又看了一眼手中书信,道:敏儿说了,让彻敬带兵回泷丘,然而他手上的兵力,却也不多。

    鄂夺玉显然一惊,他深知罗彻敏对罗彻敬的防范,绝没有想过罗彻敏会让他带兵回泷丘来,不由心道:倒底又出了什么事?

    眼下别无良策,唐瑁断然道:集结诸郡县团兵聚守泷丘,可得八千有余,罗彻敬再带回七八千兵马来,无论如何也能守上一阵!

    这话突然让鄂夺玉想起了件事,他道:冲州的那些庄子,也要撤回来才好!

    原先就说过如今局势不好,王上屯垦之计所行不得其时,眼下果然是尽数荒弃了。杜延章不作地摇头。

    他这么说时,鄂夺玉见杜雪炽眼神微微一敛,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出声。

    事情大致议定,鄂夺玉告辞出来,信马在街上走着,一旁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让他下马来喝上一盅。此时节泷丘漫空飞扬着嫩柳如丝,间中有一二支红杏初绽,他不时颌首,笑意仿佛柳风杏雨,潇潇然洒了一路。至染云坊时,更有小扇纱袖招摇着,他偶尔抬头,便传下来或清或柔地笑语。

    至魏风婵家下,早有人过来接过缰绳。他掸衣上楼,问道:听说九娘病了,如今怎样?

    似乎也没什么大病,二娘五娘她们都在上头陪着说话呢!

    正说着,楼板上脚步声脆响,他抬眼一看,正是二娘五娘走下来。

    不知怎的,这两女神情有些古怪,鄂夺玉正要发问,二娘往下走了一步,在鄂夺玉耳畔道:你下来!

    鄂夺玉随她们到一楼,五娘一拍手道:上次小九说送我一盆栀子花地,我竟忘了,你们几个跟我到后院里去!

    一楼厅里伺侯的人被她咋咋乎乎引走了,二娘赶拿帕子捂住嘴,凑近了鄂夺玉道:十七郎,小九怕是有了!

    鄂夺玉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指节格地绷响,道:做掉!

    她瞒了这么多天,二娘急切地道:定是想留下这孩子!

    她鄂夺玉一时竟被气怔住了,道:平日瞧上去也蛮精灵的人,怎么就蠢成这样!

    二娘赶紧捏了他一把,道:小九可不笨,我们送去的东西,她连尝都不尝,你小心点!然后重重地使了个眼色。

    鄂夺玉点了下头,五娘嘻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鄂夺玉让人去奉国公府上请翟女,原以为是一请就来的,却没料到竟拖了好几天。每多一日,他便多了一份焦躁,又惦记着泷丘内内外外的事,竟有了度日如年之感。好在宋录一去,再加上退路被封的压力,铄凌二州兵马全力猛攻,罗彻敏终于脱困而出。便是伤损颇重,倒底也还是天大的好消息。白衣别失一直在冲天道口那边打转,动作竟颇为迟缓,也没有再侵拢毓州。而过了十多天,果然如罗昭威所言,开始撤军。危机过去,整个泷丘之中,无不额首称庆。

    正当他决定不等翟女时,翟女却赶来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鄂夺玉一见她就埋怨。

    我忙着配料呢!翟女神色也不好,道:若是寻常药,你又何必找我来?不就是想弄得天衣无缝么?她举了举手中的篮子,道:这道汤是秘方所制,绝让她看不出来,又不会伤了身子,我可是用了许多天才熬好的。

    好!鄂夺玉道:你快去!

    翟女正要举步,他突然又道:常舒最近和罗彻敬有什么来往么?

    翟女的脚步在空中凝住了,道:有些书信往来,但都是谈北州的军事。

    嗯,常先生对你极好,是吧?鄂夺玉若有所思地问。

    你放心,翟女慢慢地道:我绝不会误事。

    那就好!鄂夺玉目送翟女往染云坊去,心思也似全跟了去,再也无心做旁的事,就那么呆呆地立在了窗前。窗前的泷丘暮色渐降,炊烟四起,街头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吵得鸡飞狗跳,不知在那个泥塘里打过滚,个个身上脏得看不出衣裳样子。

    糖糕儿哟,肉胡饼推车的老头儿有意放慢了步子。

    孩子们一拥而上,有个清凌凌的女娃儿叫了起来:我要我要!

    叫阿哥就给你买!

    阿哥,阿哥!

    鄂夺玉那一刹间觉得岁月在飞一般地倒退,一河泷水依旧,而拂波绿杨却不知换过了几遭。鄂夺玉清楚得记得他刚到泷丘的那日,亦是初春时节,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就涤尽了他全身,连头发丝里,都觉舒爽轻切。

    十七郎!叫声让他猛可里一惊醒,他睁开眼,街上漆黑一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路面润湿,行人已经寥落。他回头看赵痴儿道:什么事?

    王府里急催你去!赵痴儿道:要快!

    出什么事了?鄂夺玉一面飞身上马一面想道:是有敌情,还是昃州战事不利?

    等他驰入王府时,猛然觉得脊柱上微微一凉。他猛地抬头,远远处象是一道影子消逝了,那监视过他的眼睛,却似乎还逼在他颈后,象一柄无可躲闪的利刀。

    他猛然一惊,心里突然地划过一个人的名字,重重地踢下一脚,坐骑痛叫着狂奔进来。

    来人下马!王府前的侍卫见来骑飞驰,毫无减速之意,不由横起长戟,厉声怒喝。然而鄂夺玉却从马背上腾跃而起,整个身躯如飞丸般投向了王府重重高檐。风中传来的狞恶气息象一团乌黑的火,虽然看不见,然而那热气却强烈地吸引着他。

    他的足尖在滑溜溜的瓦面上一沾即走,风送雨丝,传来了刀锋振起的声音。

    他再往前奔了数步,见到一团炽亮的光,仿佛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面前浑身血口的男子。男子脚下血汪汪地,象一口蛰伏着螭龙的深潭,无数张破碎的符纸在血上飘浮,纸上符字有的犹自发亮,有的正在熄去。男子光裸的臂上健子肉一团团虬起,那一个杀字,象一只恶毒的鬼眼在转动。

    何飞发出急怒的呜喝,然而终究没拦住他。二十三的刀锋在振飞何飞后,抖开被血沾在上面的符纸,向窗上剖去。

    窗子骤地推开,剑圈飞弹而出,杜雪炽清叱一声,喝道:事情是我定的,与我婆母无干!剑圈月食般缺了一块,血光四溅中,刀来得太快,鄂夺玉来不及再看,抽出自己的宝剑就扔了过去。

    他合身扑下,抱住杜雪炽就连滚了十几圈,刀气象一张布满了利刺的大布从他背上蹭过去。他五脏六腑一片清痛,锋刃似乎己经剖体而入。

    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之近,猛然一低头,对上了杜雪炽的眼睛。那眼神却是无知无觉,似乎穿透了他,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然而却无一丝恐惧。鄂夺玉骤然间整个人震了一震,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激得他几乎马上跳起来。

    他真的跳起来了,却发觉身后的危险似己远去。他回头,极惊讶地看到二十三的胸前插正着自己的宝剑,象是突然长出一只手臂来。他看了一眼满地鲜血符纸,明白过来,二十三刚才破解何飞的符阵,定然已受重伤。果然二十三不再往前扑,原地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能站稳。何飞叫道:快堵住他!飞身击上。

    二十三腾身跃上一旁的屋顶,鄂夺玉欲要追上,手中却没了兵器。而杜雪炽似乎被方才险境吓呆了,一时没有任何举动。二十三踏破了一块瓦片,在身后掷下一线血点狂。奔而去。鄂夺玉跳上屋时,只见泷丘千万灯火,晕在春夜烟雨之中,象一团再柔和不过的丝绵,盖住了重重危机。

    思明轩中灯火大盛,薛妃跑出来扶起杜雪炽道:快进屋来裹伤!

    杜雪炽摇头道:小伤而己,是媳妇不好,让母妃受惊了。

    鄂夺玉跳下来,问道:你们没让二十三他们撤回来?

    是!杜雪炽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气息有些不顺。

    而且,还没有告诉他们,宋录已经不会来援了,是吗?鄂夺玉往前踏了一步,激愤之下,声音里面,已经有了逼问的意思。

    你干什么?薛妃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袖,三十年兵戈中自然炼就一股威仪,教鄂夺玉往后退了一步。杜雪炽却拨开薛妃,又道了一声:是!

    雨骤然大起来,打得各处噼噼叭叭铿然作响,天地间突然布满了厮杀之音。鄂夺玉隔着密集的雨幕看着杜雪炽,那张面孔越来越透明。

    所有的郡县兵都撤回了泷丘那么这些天,是他帮你们拖住了白衣别失么?鄂夺玉的衣裳湿透了,刚才有一点点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前因后果,顿时了然。

    杜雪炽垂下头道:冲州府刚刚报来,说那些庄子被毁弃一空,尸首遍野。然而,却没有找到二十三。

    我来得可算及时!鄂夺玉弯了弯嘴角,带着点讥讽之意。

    杜雪炽不再理他,扶着薛妃欲往屋里去。薛妃却转过身来,对鄂夺玉道:十七,这件事,是我作的主,日后敏儿说起,你得这么答他!

    杜雪炽猛然抱住薛妃,头伏在她肩上,道:不,这是我的主意!

    孩子,敏儿的性情我晓得,薛妃抚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柔声道:不管这事做得对与不对,他都会记恨一辈子。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和他,日子还长着呢!

    阿阿娘!杜雪炽竟哭出声来,她抖动着的身躯那么单薄,象是被风吹雨打而去的一枚残瓣。

    她的哭泣声中,鄂夺玉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不去看杜雪炽,也不去看薛妃,他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理由去斥责她们。一个声音在说:其实放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的不过是一群叛伏不定的贱民而己!以他们的死来换得毓州和冲天道的安全,这真是太合算了!至于背信弃义?哈哈,谁让他们竟会相信这世上真有信义这么一回来?这些人,自己抱起团来讲什么信义已经十分荒谬,现在,竟相信欲图王霸之业的那些人,会对他们讲信义这叫自寻死路,于人何尤?

    那声音如此超脱淡定,似乎是一千年后的人们发出的议论,又似乎是从一千里的风雨之上传来的神喻。他漠然抬头,天色是混沌地,变幻莫测。他很想呐喊一声,然而嗓子里却象堵住了什么东西,噎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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