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翻读辛穗留下来的诗句,一遍遍思索,他和她的过往一点一滴回到他脑中。
最先被记起来的是那个喝醉酒的夜,他们唱歌、跳舞,拉着他的手,她不浮旋转。
她说:「你看、你看,我是陀螺,我在你手中旋转,转转转……天空变成紫色,大地变成红色。我晕了,因为你在拨弄……」
他笑说:「你不是陀螺,你是我的笨笨,一转就变得更笨更笨。」
他又想起,他老爱拿她的笨作文章。
东西吃不多是她太笨;走路不看路,撞上他后背,是她太笨;拿着柴可夫斯基画像喊贝多芬,是她太笨:送她满桌子化妆品,一张脸却画不出精致,还是她太笨……然,她笨得让他好喜欢。
接着,他想起他门唯-一次的吵架,想起他捧在她的脸,脸上净是班驳的她轻声问:「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当时不明白,现在清楚了,即便忘记凯琳、忘记她的背叛,潜意识里,伤害仍在。
从小,他没有要不到手的东西,功课、体能、长相无一不好,他一直是师长同学眼中的明星,不追求友谊,友谊就主动追着他跑,要朋友、要女人。他从没花过一分脑筋。
而凯琳是他生活中的意外,她漂亮、难追,她骄矜高雅,直觉地,他认定地和自己是同属于一种人,首次,他花心血精神努力对待女人。
终于,在半年的努力之后,他追求到她,并准备和她进入婚姻。没想到,她会在结婚前夕和别人上床。
他的爱情伤了他尊贵的骄傲,伤了他被高高维护的自尊。
于是,他怀疑爱情、排斥爱情、拒绝爱情,他宁可把辛穗摆在朋友在线,对她真心、对她好,也不愿意让自己明了,他对她的感觉叫作爱。
再清醒,事过境迁。对凯琳的热忱消退,爱没了、感觉淡了,她的背叛对他已经不再具有意义,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对凯琳的感觉真的叫爱?为什么和他对辛穗的感觉不一样?
他总是对她说,他们是「朋友」,这些话实在伤她太深……悔不当初!不该将自己的情绪放在她身上,她那么笨,怎么会听得懂他真正意思。
辛穗?心碎!他实在无法喜欢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不舒服,还是笨笨叫起来顺口顺耳。
他怎会对她的名字有意见?心碎、心碎……她父母养她养得心都碎了?好熟的一句话,在哪儿听过?
哦!对,在稻草堆上、在星空下,没错!是那里、那时!那里……他陡然跳起身,冲到书柜下方,从里面翻出一本根簿,照片映在他眼里,像电影播放,一幕幕闪过,拉回他丢掉的那段空白。
想起来了,通通想起来了,记忆像串珠珠东一颗、西一颗串起他和她的全部。
跳车的来笨、少年妻小庭、斗牛小子辛勤、辛靖、帮他拍下一大堆照片的辛程、以为他颜面神经受伤的辛家父母、炒出一盘鸡兰佛的表嫂…他想起全部全部的事,包括他们第一次认识,她就吃掉他的使当、躺上他的床。
他真想马上冲到阳明山老爸家,把哥哥姐姐挖起来问问,他们这种情形是不是叫作姻缘天注定。
应该是吧!他拒绝所有的护士,独独要她,不是缘分还有其它说法说得过吗?六年中,虽然他脾气不佳,可没道理人缘会差到半个女朋友都文不到,唯有让一个笨笨留在身边。
所以,他们是人注定,没错!
还有,他送过她衣服、化妆品,他从没为女人买过这些,包括他追了半年的凯琳,更何况还是他亲自到百货公司去挑选。
当然,她也送过他东西,她送过他什么?是……是……围巾,对了!她织过一条围巾给他。
绍钟走到衣柜里,东翻两挑,好不容易找到那条跟抹布长相相似的东西。
那时候,他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圈在脖子上,光明正大走出门?一定是……一定是,他也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把围巾圈在脖子上,还不是戴围巾的季节,但它依然带给他温暖,就像她安抚他的小手,柔柔软软,温温实实。
那段空白被填上色彩,红的、黄的、紫的、绿的……那些都是她为他制造的快乐。
她说过——快乐的日子会结束,但快乐的感觉会水留心中,只要感觉不消失,就可以继续制造快乐。
他对她的感觉没有消失,只有更浓更醇厚,她还愿意为他制造快乐吗?
想起下午那场「诀别」,绍钟笑逐颜开。这个笨笨居然想出这种拙劣谎话,说什么回乡下嫁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
拿起电话筒,他拨了她的电话。铃……铃……他放下电话,安适地走到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啤酒。
笨笨很难叫醒,每次打电话,要是碰上她在睡觉,没响个三十声,她绝不会从被子下抽出玉手来接。
铃……铃……二十声,他在心里默数,再十声,他就可以听见笨笨模模糊糊的一声喂。
铃……铃……三十声,她还没接。
是不是,她今天哭得太像,力气大量流失?
铃……铃……五十声、她没接?
还是打她们公寓的公用电话好了,童昕浅眠,于优不易入睡,小语是夜猫子,打过去,总有一个会起来接电话。
当初,笨笨自己装一支电话,就是为了怕他半夜想到,临时打来,扰了别人清梦。现在,他可顾不得那么多,他要马上听到笨笨的声音,告诉她,他想起她、记起他们之间的一切一切。
铃……这次的铃声比较温和,不像笨笨房里那只,专为叫醒睡猪用的,尖锐得连打电话人都觉刺耳。
铃……铃……第五声.于优行动不方便,如果小语没睡她会来接,如果她睡着了,接电话的肯定是重昕。
铃……十声……铃……二十声……铃……三十声……整个公寓的人都睡死了?会不会……笨笨没骗人。她果真回乡下去结婚,而重昕、于优、小语全跟着去吃喜酒、当伴娘?
不行、不行,他要赶在喜车之前去抢新娘子,笨笨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谁都别想染指。挂上响了七十几声的电话,他拨下另一组号码。
「大哥,你有九佰九十九万九仟九佰九十九元吗?」笨笨要「永恒」,他就给她「恒久」。
「支票可不可以?」
「不!我要现金。还有,我要九百九十九盒礼饼。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我尽量。」
「不能尽量,这些东西我要马上拿到。」
「你想做什么?」谷绍阳迟疑,不过是小弟开口要,再困难地也要办到。
「我要到南投抢新娘,再慢,我怕来不及。笨笨会嫁给别人!」他想一拳把那个假想敌的下巴给挥掉。
「这是大事!好,我动员整个家族的人,马上把你要的东西全弄到手。」
电话挂上,他立刻到浴室里,冲澡洗头,换上西装,把自己弄得「飘撇」「烟倒」万分,在出门前,他没忘记围上那条抹布围巾。
笨笨,请你等一等……我来了!
#########################一趟垦丁之旅并没有让她们少伤少病,心仍然空虚,情仍是苦涩难当,一场恋爱谈得她们元气大伤,要复原,太困难。
幸而,小语的好消息带给她们一丝安慰,她总算和她的侨哥哥出现结局,四个人当中,终于有一个寻到幸福。
从垦丁回来,辛穗和童昕找到一个房子共居。
怀孕初期,童昕孕吐得很厉害,暂时不工作留在家中休养,辛穗很快地在另一家大型医院找到工作,哪里知道,居然会在医院碰上于优。她病了,病得很重,病得辛穗、童昕和小语都愁眉不展。
很烦,烦到极点,搬家一个多月,她没跟家人联络,心里沉甸甸,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力气。
是因为见不着「他」的关系吗?六年来,她习惯他时时刻刻在身边,然后,他不在了,彷佛做什么事情都是不对劲,可是……她不能不适应呀!他要和凯琳小姐结婚,要展开他的婚姻生活,在这时候她怎能插手进会破坏?
没有他、她早就失去他了,这种生活她还要过一辈子,再害怕、再恐惧,他都不再是她的依靠,能怎么办?除了自立自强,还有他途?
从早上起,一颗心就忐忑不安,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坏事情,她打翻盘子、推倒点滴架,不该搞砸的事全让她弄砸了。
她不聪明,一点小事都能让她手足无措,这么多烦心事,更是整得她快发狂。
「MISS辛,526房的于优是不是你的朋友。」MISS陈过来问。
「是!她怎么了?」李穗紧捏起粉拳。
「她情况好像变严重,送进加护病房了。」
送进加护病房?不对、不对,她早上刚上班时,才去看过她,那时情况还很稳定啊!怎么情况又会变坏?这就是她眼皮跳个不停的原因吗?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先帮631的病人换药,我想先去看看于优。」
「没问题,你先去,这里交给我。」MISS陈接过她手上托盘。
辛穗小跑步,往七楼的加护病房奔去,心里更慌更乱,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会把所有事情接手,然后告诉她——没事的,一切有我。
可是,她没有他了,她只自己流泪、自己应付……自己伤心……加护病房里,于优插着呼吸器,雪白的皮肤没有半丝血色。换上消毒衣,辛穗走到于优身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冰得测不出温度。辛穗微温的泪水落下,滑过她的掌心。
「于优,没有他,你就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吗?你真不再为自己努力?别忘记,除了他,你还有我、还有童昕、还有小语,你要为我们加油啊!」
擦去心酸,她又对着没反应的于优说话:「前天,你不是还对着童昕说,要当小宝宝的干妈,你还没对小宝宝付出爱,说过的话尚未实现,你不可以草率放弃生命,我们都好在乎、好在乎你。请你为我们的『在乎』尽力好吗?」
「你听得到我说话,是不是?你听到我的哭泣,是不?那么求求你,为我们打败病魔、战胜病害,不要让我们害怕沮丧,失去你……我们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朋友啊……我知道,离升『他』,心很痛很痛,痛得像要着火燃烧,像跌落冰窖结冻成霜,这种椎心泣血的痛楚很难去形容,可是……这谁也没办法呀!上天不把他们安排给我们,抗议也无效的,是不是?
我们就当老天亏待我们,就当弛欠我们一着,将来她总要在别的地方为我们弥补起,这样想,就会好得多。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让我来帮你,帮你度过这次难关,以后生活里就只剩下康庄没有险阻了。」
她拚命拚命对于优打气,好像昏迷中的于优能听懂她。
「MISS辛。」加护病房的护士小姐走来,一面检查维生系统,一面对辛穗说:「六楼的护理站要我转告你,说你有一个叫童昕的朋友摔倒,现在送往品诚医院。」
「童昕!」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刚止住的泪水又潸潸落下。
「于优,你听到吗?童昕出事了,我必须马上去看她,你要记得我的话,快快把自己弄好起来,不然你在这边挂心童昕,她也在那边挂心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含泪,她转头对护士小姐说:「不好意思,于优请你多费心,我要离开一下下。」
「那是我分内工作。」护士对辛穗慈蔼一笑。
她点过头,转身往外跑去。
她一而哭着,一面祈求,千万千万别让童昕出事,这个未出世的小生命,是她们三人的新希望啊!
请停止再给予苦难,她已经受够了!
绍钟,你在哪里?要是你在……多好!
##########################她在品诚医院前被绍钟的大手拦截下来,那双大手擦掉她伤心泪水,那双大手拍抚了她惶惑不安的心,那双大手又把她当成篮球一手操纵,操控了她的喜乐哀伤;
「童昕、于优真的会设事吗?」在被他往楼上带的时候,辛穗还不停地重复问他这两句。
「我都保证童昕没好起来,要拆妇产科了,她怎么会有事?安啦!」
「那于优呢?」
「你没听我刚才找来免役系统的文主任和内科李医师,要他们随救护车去把于优带回来品诚了吗?要是我们这里没有人能医得了她,我就往国外去帮她找来几个权威,就不相信于优敢在我眼下死掉。」
「谢谢你,我好感激有你这个朋友。」
「你说什么朋友?我以为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只是朋友。」
他在番,是他口口声声朋友,她顺着他的话说了,他又来找碴。
「除开朋友,我们还能是什么?」她生气!
「例如,未婚妻、老婆、爱人之类的。」
「说什么话!你都要跟凯琳结婚,还来戏弄我。」
「我没要跟她结婚,那种淫荡的女人配不上我,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清纯小百合。来!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第一次,会不会很痛?」
「你……」她结巴了,他是不是……「虽然我没上过处女,不过,我知道那其中的不同。」他语意中带着鲜黄色彩。
「你……」膛目结舌,一个你字在舌间绕上半天,始终绕不到正路。
「别你你你,有话想问就问,有话想说就说。」他揉散她一头短发,突然看到灵异现象似地,哇哇大叫。「谁说你可以把头发剪掉.我不是说过,喜欢看长头发女生?」
「我想忘记你,不想把你放在头脑。」辛穗实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很笨,还不把我放在头脑,那样不是要笨得更厉害!」
「是这样吗?难怪我这几天做什么都不对。」原来,是头发的关系。
「我就说吧!不管,以后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准去动头发,而且剪你的头发是我的乐趣,你把我的乐趣剥夺,我以后不是很无聊。」
「哦!听到。」奇怪!他变得好多话。「等等,找想问,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没错,六年前的和六年当中的,还有六年之后你说说骗我的那段,通通记起来了。」害他赶大清早,领着一队奔驰喜车到她家去下聘,弄得整个村庄都知道辛穗要被人用9999999元买走。
「你怎么想起来的?」
「一条像抹布的围巾、一只泰迪熊宝宝,和一堆数不清的照片,我连一心想嫁给我的小庭都记起来了。」
「那你……」
「我弄懂了,原来我对你的感觉是爱不是友情,只不过那个凯琳破坏我对爱情的看法,于是,我宁可让你当个永远不变的朋友,也不要你当个朝今夕改的情人。」
「朝今夕改不是这样用的。」她低声咕哝。
「我在讲话你不要打岔,仔细听清楚,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我爱你。你爱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中间没有一个凯琳插在那边,为了你,我愿意相信永恒,但是你也要遵守承诺,为我制造一辈子的快乐。听懂没?」
「听懂了。」她点点头,笑眼看他。
正常人也许会追问——你怎会突然想起自己爱我?可是她是笨笨辛穗,事情没想得那么深、那么广、那么难。
「说话啊!」
三个没头没脑的字,又打得辛穗满天全金条。
「说什么?」终于一路搭电扶梯,搭上他们的十八楼王国。
「当然是说『我愿意』,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要嫁给我?」笨!就说她笨,连这种应话的小事都要人家教,他要是没分分秒秒把她带在身边,她多危险。
「哦!我愿意。」再点头,她的苹果笑脸重现江湖。「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爱你?」
「你留在我书本后面的那些中国字啊!」他指指架上的那些书。
「你看得懂?」不会吧!再天才也不能在短短一个多月,就弄懂几千个中国字。
「我找人把它们全念出来。你真笨!爱我,不会当面告诉我,干嘛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他瞪她一眼。
「那时你听见我说爱你,一定会对我大发脾气。」嘟起嘴,想起那时的委屈,她又想哭。
「以前,我脾气真那么差?」
「嗯!」
「好吧!我以后不会了。走,到我房间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拉起她,走到房里,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张厚纸。「你看!」
那是一张「画」满中国字的纸版,仔细看,你会在上面看到外国人写中文字的别扭,也会看到一个不善谈情说爱的男人用心。
因为你笨——所以筑不好爱情城墙。
因为你笨——所以迭不牢婚姻房舍。
没关系,我在、我帮、我疼,我用爱作砖,用情当泥,一方方堆砌出坚固堡垒,要贴收藏你的心。
爱你却不知道的笨老公于想你的深夜辛穗又哭又笑,抱紧纸卡,仰头问他:「嫁给你以后,我还是不会变聪明,你会用一辈子疼我、帮我吗?」
「傻瓜,当然!」他揉乱她满头短发,将她揽进怀中。
辛穗笨了好多年,但,这一次,她是聪明的,用几滴泪水,她拐走了聪明男人的一世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