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怔住只是片刻,见众人都在望着他,决然道:“上山!”
他必须要冲到山顶,无论那人影是谁。就算那人是后桥寨的党项人,要调动人手过来,也需要时间,他必须和那人抢时间!
更何况,那人不见得是党项人,因为党项人没有必要走这条路。那人神神秘秘到此,亦不见得是党项人的朋友。
众人再无迟疑,奋力登山,等近山顶之时,狄青突然一摆手,示意众人隐住身形。众人一凛,纷纷挨着山壁而立,隐约听到人语随秋风而至,并不明了。
狄青听力敏锐,听出有两人正在山顶,心中微惊,暗想难道敌人发现了已方的踪迹,这才等在山顶伏击?
只听到一人道:“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另外一人道:“方才我听到这面山后有异响,所以过来看看。”
前面那人道:“看个鬼,这地方,只怕鬼都不会来。”
后面那人道:“你懂个屁,罗睺王吩咐让我们这几天小心些,总要做个样子了。”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微动,感觉党项人还不知道他杀了过来。同时又有凛然,“罗睺王珪那不就是野利斩天!他到了后桥寨?听这二人的对话,野利斩天应早来了,这么说,方才那道人影就不是他。”突然又有些奇怪,元昊自称帝释天,可这个罗睺王叫什么野利斩天,难道就不怕触元昊的晦气?
山顶两人还在交谈,先前那人道:“你说的也对,出来转转,总比见到那罗睺王要强。你说……我怎么看那罗睺王不像龙部中人,反倒像是阿修罗部中出来的煞星?”
后面那人嗤之以鼻道:“你懂得什么,他本来就是阿修罗部中的罗睺,因为战功升到龙部……”
狄青不待多想,就听到远处“通”的一声响,惊天动地,一道夺目的亮光升到半空,停留片刻,如火树银花,银河泻地。
紧接着,后桥寨前的方向鼓声大作,厮杀震天,一时间,银瓶乍破,刀枪鸣乱。
高继隆放了信号,已开始攻寨!
狄青不再多等,身形一闪,已如灵猿般上了山顶,那两人听到巨响,正在吃惊,见一道黑影到了面前,忍不住喝道:“是谁?”
狄青拔刀,一刀两斩,已结果了二人,见众手下已纷纷登上山顶,低喝道:“跟我冲!”
高继隆率先发难攻寨,狄青如约到了寨后山顶,而武英也在高继隆发难的那一刻,对后桥寨侧翼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武英人在柔远寨,早有对党项人的后桥寨下手的准备,因此对后桥寨地形暗卡颇为熟稔。
狄青说的不错,这些年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党项人急攻保安军,竟不想宋军还有反咬的勇气。
后桥寨,表面看起来牢不可破,却并没有武英想象中那么戒备森然。他带手下趁夜色潜伏,不多时,就拔除了后桥寨侧翼的几道暗卡。
高继隆信号发出的时候,武英正停在最后一道关卡的不远处。
这一道不是暗卡,而是明哨。那里搭了三个丈许的木制高台,上面坐着三个党项人,负责瞭望周边的动静。
关卡已近后桥寨,可就是这道关卡,让武英无法再近半步,他无法同时杀掉三个人而不让他们示警。
武英有了一刻犹豫,就在此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武英立即做了决定,就这么冲了过去。高台三人立即发现了武英等人的举动,吹响羌管,可警声才起,武英等人就到了高台下,抽刀就砍。
高台倒落,三人滚下,宋军切菜砍瓜般的杀了三人,随即向寨中冲去。迎面冲来十数个巡视的党项军,叫道:“什么人?”
武英不答,只是一挥手,众人勇进。顷刻间,又杀了那十数人。
众人浴血、奋战,斗志昂扬,如狂风怒飙。
武英这次带的二百人,均在边陲最前沿作战数年,远非寻常的宋军可比,而党项人不靠马儿驰骋,就像少了一条腿。此消彼长之下,宋军暂时处于上风。
后桥寨两处现敌,饶是党项人彪悍,一时间也乱了分寸。党项人早就习惯了将宋人堵在堡垒中攻打,如今被宋人反杀到营寨中,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武英已如一把尖刀刺入了后桥寨,加力搅动,想要刺穿后桥寨的心脏。
就在此时,马蹄声遽响,如雷声滚滚。
武英心头一颤,举目望去,见后桥寨宽绰的跑马道上,已奔来了的数百骑的人马。那马势汹涌狂暴,让人兴起无可匹敌之感。
武英见状,知道这些人应是去援救寨前的党项军,低喝道:“闪!”
众宋军避其锋锐,闪到旗后栏外,营帐之侧,仗着障碍躲避马军。那数百骑见到这里的情形,马上一人叫道:“斩川,你去寨前,这些人交给我打发。”那人浓眉环目,膀阔腰圆,浑身的肌肉有如要爆炸出来一般。
一人应道:“好!”那人身形同样的魁梧,脸上一道刀疤,满是凶悍,轻蔑的望了宋军一眼,已向寨前冲去。
武英已认出,那两人正是后桥寨的将领——野利斩山、斩川两兄弟。
野利兄弟得知宋人攻寨,马上出兵支援。但后桥寨很多人前往保安军掳掠,眼下不过千余的人手把守,寨前吃紧,两兄弟当以支援寨前为重。
野利斩川一走,带走了大部分的人手,只留下数十人迎敌。武英心中微喜,见一骑冲来,身形晃动,已躲在树后,那骑略有犹豫,才要绕圈去捉,武英身形跃起,一枪刺中敌手的咽喉。
武英一招得手,心中反惊,因为身后传来两宋军的惨叫。武英转头,只见到野利斩山已手持砍刀,连斩两宋军。
还有宋军并不怕死,飞身前迎,长枪劲刺野利斩山的马颈。武英脚下用力,已向野利斩山奔去,他认出迎战那宋军叫做曾公明,本是柔远寨好手,持单钩枪,素来勇猛。
野利斩山马术精湛,一圈马,竟然避开了曾公明的一枪。曾公明长枪陡转,反刺而上,毒蛇般噬向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出刀,劲斩,风声如雷。
曾公明一寒,他长枪变幻,本有后招,以为野利斩山会挡,希望借机勾住对手的的长刀,缠住对手,不想对手长刀后发先至。曾公明知道单钩枪无法钩挡,只能一横,希望挡住这刀。
不想野利斩山刀快刀沉,势如破竹,长刀斩在枪杆之上,只是“嚓”的一声响。曾公明不等闪避,已被连人带枪,斩成两截!
武英又惊又怒,已冲到野利斩山的面前。野利斩山嘴角带分轻蔑的笑意,长刀陡转,已到了武英的脖颈之前。这人力大招快,长刀舞动,如雷霆电闪,快不可言。
武英缩头闪身,倏然窜到马腹之下。紧接着战马悲嘶人立,倒入尘埃。原来武英一枪刺中马腹,先逼野利斩山下马。
野利斩山暴怒,不等马落,飞身而起,长刀舞动,如惊电劈落。
武英再闪,那一刀击在地上的大石之上,石为之裂。武英退,他蓦然发现,原来野利斩山没有了马,比马上的时候还要犀利十倍,武英挡不住!
武英退,长刀追斩,刀光如月,武英看似已失去了反击的信心。
他一直在退,蓦地背倚大树,无路可退。
野利斩山爆喝声中,再次举刀,一刀就要将武英连人带树斩成两截!他已看出,这次袭寨的主将就是武英,阵前斩将,胜杀百余宋军喽啰。
陡然间,几道黑影遽起,瞬间已缠住了野利斩山的腰腹、双臂和双腿。野利斩山一怔,长刀为之停滞了片刻。
武英突然反击,一屈一弹,已如弩箭般爆射了出去。手上长枪如虹,深深刺入了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怒吼一声,浑身一震,绳索崩断,他用力全身的气力挥刀!
长刀贴着武英的手臂斩落,鲜血飞溅。
武英就地一滚,退出丈许,疼痛夹着冷汗,他被伤了手臂,可他毕竟还是杀了野利斩山!
武英绝不是懦夫,他一路退却,就是要引野利斩山入彀。
六个宋军早已手持套索埋伏在树旁,在野利斩山以为武英无能还手,心中大意的时候,瞬间捆住了野利斩山。但那六人只能缠住野利斩山片刻。
武英就求这片刻的时间,一击得手!
野利斩山还没有死!
他那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嘴角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武英冷笑道:“野利斩山,你可想到会有今日?”
野利斩山嘴角溢血,惨笑道:“你以为……已胜了?”
武英蓦地瞥见野利斩山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炽热无比,暗自心惊,不待再说什么,就听野利斩山仰天长啸,有如负伤的狼临死前的悲嚎。
嚎叫未停,惊变已起。
那持绳索的六人飞身而起,摔落尘埃,滚了两滚,再也不动,竟似已经毙命。
武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他根本没有看到野利斩山如何出手,那六个宋军如何会死?
这时野利斩山叫了声,“大哥!”
一人就像凭空出现,蓦地到了野利斩山的身边,武英忍不住的后退一步,就像见到了地狱来的使者。
非使者,是修罗——阿修罗!
阿修罗,本意非天、非同类,说它像天神,却少了天神的功业,说它是鬼蜮,却有着天神的神通……
如果这里还有能让强壮如牛的野利斩山叫一声大哥的人,定然是野利斩天。
罗睺王野利斩天!
武英只听过野利斩天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这个人。他对野利斩天很好奇,好奇这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可在暮色中,借着淡淡的月色,武英还是看不清野利斩天这个人。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你在梦中对着一个人,虽竭力想要看清楚那人,却是虚无缥缈,不得其便。
武英天不怕、地不怕,当年护卫赵祯,就算面对生死之别,亦是义无反顾,可这时的他,突然有种心悸,只感觉汗水从额头不停的滚落,冰冷!
野利斩山望着兄长,嘴角反倒浮出丝微笑,说道:“我要走了……”在那人的面前,他还像是个鲁莽的孩子。
野利斩天不语,似乎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回了一句话,“我让他……陪你上路!”
野利斩山支撑到现在,终于闭上了眼,他嘴角竟带着分微笑,已认定兄长说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野利斩天将兄弟那雄伟的身躯如同花瓷般轻放下来,缓缓拾起兄弟遗留下的长刀,抬头望天道:“你是柔远寨的武英?”他神态孤傲,似乎对武英不屑一顾。
武英身躯微震,不想野利斩天竟然认识他。他只感觉野利斩天这人很瘦,瘦弱的和野利斩山不成比例,但这个人能从修罗部杀出来,本身就远比野利斩山要可怕。
“我是!”武英终于回话,长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野利斩天道:“那你可以死了。”他语气中,根本不夹杂任何感情。面对兄弟之死是如此,取人性命也是如此。话音才落,他已到了武英近前。
武英眼前一花,毫不犹豫的就地一滚,已到了树后。可警觉陡升,用力一纵,就要到了树上。
武英才一跃起,波的一声响,一刀透树而出,插在了他的腿上。
武英怒吼一声,已跌落在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野利斩天竟有如斯神通,一刀刺树而出,差点就将他击杀当场。
野利斩天一刀隔树重创了武英,身形一闪,就要冲到武英的面前。
封雷怒吼声中,飞身扑过来相救。
谁都看出,武英远非野利斩天的对手。
可封雷人在半空,就被野利斩天飞出一脚踢中胸口。封雷一口鲜血喷出来,远远的飞出去,不等落地,陡然被人接住。
那人接住封雷,身形电闪……
野利斩天举刀欲劈,突然神色微变,低喝道:“谁?”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突然夹杂着莫名激动之意。
他感觉敏锐,已察觉有人到了他的背后。
那人倏然出现,如轻羽闪虹,来去无痕;又似山峰兀耸,亘古已存。
人无声息,长刀划痕,引过月光,惊醒幽梦,堪堪已到了野利斩天的颈后……
狄青及时赶来,狄青出刀!
这本是必杀的一刀!
当的一声大响,野利斩天蓦地出刀,一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火光四溅,映照了狄青充满惊奇的一双眼眸,他出刀失手,已是一惊,可最让狄青惊奇的不是野利斩天让人惊悚的直觉,而是野利斩天的一双眼。
那略显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杀气、煞气,有的只是无边的沉寂,让人总是感觉不算真切,而那脸上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这架得住狄青偷袭一刀的野利斩天,竟然是瞎的?
狄青不想信,但又不能不信,常人怎有那种眼眸?
那双眼眸木然的转了转,野利斩天突然道:“你终于来了?”他平板的语气中蓦然带了分激动之意。
你终于来了!
狄青根本不明白野利斩天说的是什么意思!
野利斩天怎么会等他?野利斩天认错人了?
狄青惊诧之际,突然有分悚然,回刀一架,已拨开野利斩天无声无息回击的一刀,大喝声中,单刀当空,径直劈了过去。
原来野利斩天在使诈!他不过是乱人心弦,趁机偷袭!
野利斩天身形飘忽,已避开了狄青的单刀,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他说话的功夫,长刀展开,举重若轻,趁狄青脚未着地,倏然削去。
狄青不及缩脚,单刀一点,不偏不倚的刺在刀背之上。“叮”的轻响,单刀一弯,人已借力而起,身形斗转,反刺野利斩天的背心。
那刀刺出时,狄青瞥见野利斩天嘴唇喏喏而动,像在说着什么,竟有些心悸。
好,很好!
这又是什么意思?野利斩天激斗之中,还能喃喃自语,他到底是在蛊乱人心,还是施展什么咒语?
狄青单刀刺到,野利斩天也不回头,长刀反背,已架开了狄青的单刀。他眼虽盲,可出手过招,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眼睛。
夜幕沉沉,火光明耀。
二人以快打快,身形飘忽。野利斩天有如鬼魅幽灵,飘忽不定,狄青却已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刀,纵横捭阖,横行高歌。
武英见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勤习武技多年,竟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武功、如此身手!
场上二人越打越快,越打越急,长短刀撞击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直如紧雷密鼓,铁蹄急落,又似珠玉落盘,繁弦急管。
这时寨东喊杀声阵阵,宋军仍没有进寨的迹象,显然是野利斩川还在坚守。
眼下胜负并非两军决定,而是在于场上激战的两人。
野利斩天杀了狄青,党项人必会士气大振,武英等人定难抵抗,可若狄青杀了野利斩天,不用问,党项人群龙无首,定是一败涂地!
陡然间狄青一声长啸,身若游龙刀如彩虹,已映着烈火青霄长驱而入,径取野利斩天的胸膛。
武英一颗心提起来,见狄青杀法刚烈,直如有去无回的架势!
野利斩天耳朵竟跳了下,长刀反斩,这一招看似两败俱伤,但他刀长已占分便宜,算定可在狄青刺来之际,斩杀狄青。狄青若要保全性命,必定回刀招架。
狄青不架,电光火闪之际,手腕一翻,单刀已横旋出斩,先一步到了野利斩天的胸口。
横行刀法,可大开大阖,亦能变化奇诡。这一变招,简直鬼斧神工,无人能测。
野利斩天惊觉、急闪。
血光飞溅,单刀已砍在野利斩天的肩头。
可野利斩天手中的长刀亦是脱手,已穿过狄青的身躯,雪亮的刀光亦是带出一丝血花。
武英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
野利斩天身形一晃,已没入黑暗之中。狄青怒喝声中,不舍追去。方才野利斩天那一刀,是擦狄青肋下而过,狄青伤的并不重。
狄青知道机会难得,野利斩天已被重创,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后患无穷。
武英心中微惊,高声道:“狄青……”可狄青早已不见,葛振远等人却已奔来,叫道:“武寨主,狄指挥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
武英转念之间,喝道:“杀向寨前!”
野利斩山死、野利斩天逃走,跟随野利斩山的党项军,无心恋战,纷纷逃散。后桥寨只剩个野利斩川。党项人无人号令,正是破寨的绝佳机会,武英不会放过。
众宋军合在一处,潮涌般向寨前冲去。
狄青已到了观天亭。
回望处,只见火卷云天,烽烟再燃,寨前传来震天价的一声喊,欢呼阵阵,狄青心中微喜,知道高继隆、武英等人已破了后桥寨。
狄青顾不得多看,窜过观天亭,已奔向峰顶。
路上血迹已无,野利斩天早消失不见,狄青只凭直觉追赶,将至峰顶之时,就听不远处有物体滚落之声。
狄青飞身而起,落在峰顶,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渊渟岳峙,背对着他。
那人就算背对狄青,亦让狄青感觉到萧杀沉冷之气。
狄青斜握单刀,长吸一口气道:“野利斩天,今日……”话未竟,倏然住口,狄青已发现,那人绝非野利斩天。
那人身形比野利斩天要壮出许多。
“你是谁?”狄青喝问道。
那人缓缓转身,盯着狄青道:“你……”他身形微弓,看起来如同个黑夜择猎物而食的豹子,见到狄青的那一刻,那人眼中陡然露出了怪异之色,“怎么是你?”
狄青借朦胧月色,已看清那人的容貌。
那人双眉斜飞,神色孤高,立在山巅之上,更显清冷。但他见到狄青时,除了惊诧外,还舒展了身躯,去了敌意。
狄青自信,绝没有见过这人。诧异道:“你是谁,认得我吗?”
那人笑笑,露出口洁白的牙齿,“你救过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狄青更是奇怪,盯着那人的双眸凝眉苦思,半晌才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他心想,难道这人和野利斩天一伙的,也喜欢用言语乱人视线,骗我上当?
那人抱拳道:“在下叶喜孙!”
狄青一怔,失声道:“你是叶喜孙?”他已想起叶喜孙是谁。他初到新寨,跟踪卫慕山青到了寨外,偶遇夜月火、夜月山两人在追杀一人。
那人就是叶喜孙。
可狄青实在难以把那个树下痛苦不堪的人,和眼前这清冷孤高的人联系起来。狄青知道这人竟是叶喜孙,心中满是困惑。当初夜叉为何要追杀叶喜孙?夜叉要取何物,那物为何让叶喜孙如此看重,还有……叶喜孙怎么会到了后桥寨?
叶喜孙见狄青满是戒备,并不介意,诚恳道:“当初得兄台相助,逃得一命,一直铭记心中。”
狄青冷笑道:“你铭记的方法,就是逃之夭夭吗?眼下呢,还会再逃吗?”
叶喜孙微微一笑,也不脸红,他如今看起来,洒脱倜傥,完全和树下的那人扯不上关系了。“当初在下只怕兄台也要抢那东西,这才离去。若真的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如今那东西已不在我身上,自然不用逃了。”
叶喜孙说的爽直,狄青反倒有些喜欢他的性格,忍不住道:“那东西是什么?”见叶喜孙犹豫不语,狄青怫然不悦道:“难道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连内情都不想让我知道吗?”
狄青很是好奇,暗想能让夜月火等人追杀索取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事物。
叶喜孙见狄青埋怨,有些为难道:“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按理说在下不该欺瞒。但我想,那件东西绝对和兄台无关,兄台不听也罢。”
狄青心中不满,觉得这家伙很不厚道。转念一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总和我有关了吧?”
叶喜孙眼中寒芒闪动,半晌才道:“我来这里,是想报仇的!”
狄青微凛,反问道:“找谁报仇?”
叶喜孙解释道:“当初罗睺王野利斩天要抢我的东西,因此派夜叉来追杀我。他们杀了我的手下,又差点杀了我,试问这仇,如何能不报?”
狄青心中微动,不知这个叶喜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也知道罗睺王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追杀野利斩天的,见叶喜孙满是自负,狄青质疑道:“凭你吗?叶喜孙,你太不会撒谎了!”
叶喜孙有些讶然,缓缓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呢?”
狄青凝声道:“你都逃不过夜月火的追杀,又有什么本事找野利斩天报仇?”
叶喜孙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落寞,甚至还有分痛苦。“实不相瞒,在下有种隐疾,发作的时候,痛苦不堪,根本无能动手。夜月火他们追来,正巧碰到在下隐疾发作……不然,那次本不劳兄台出手的。”叶喜孙言语平淡,可口气中已满是自负。
狄青想起当初见到那张痛苦的脸,心中倒有些信了。
叶喜孙观察着狄青的脸色,又道:“兄台到现在,还怀疑我和党项人有关吗?其实……适才在下上山,见到一队人马从山后密径行来,那些人想必是兄台的手下吧?我若真与党项人有关,早就大声呼喝了。”
狄青恍然道:“原来我方才见到的就是你?”他记得当初上山时,就见到一道人影掠过,不想那人竟是叶喜孙。狄青此刻疑心已去,还剩下一个困惑,“你到底是谁?你若真的那么有本事,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叶喜孙还是淡淡的笑,“并非所有人,都想扬名天下了。对了,还忘记告诉兄台一件事,方才我见到野利斩天了。”
狄青一震,问道:“野利斩天如今在哪里?”心中暗想,这人岔开话题,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到底揣着什么念头?他总觉得叶喜孙看似真诚,但神神秘秘,总有古怪之处。
叶喜孙淡漠道:“在下并非小人,亦不是君子,凡事只求率意而为。既然见野利斩天负伤,如何会错过机会呢?”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闪动道:“这么说……你杀了他?”
叶喜孙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我的确想要杀了他,可惜的是,这种人并不好杀。他被我打下了山,可不见得死。我正犹豫是否去追,没想到见到兄台。还不敢请教兄台贵姓?”
狄青迟疑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要问我的名姓吗?”
叶喜孙大笑道:“不错,男儿行事,当求恩怨分明。野利斩天要杀,兄台的救命之恩也要报。我见到兄台后,留在这里,本就打算问问兄台名姓的。”
“在下狄青。”狄青沉静回道。
叶喜孙抬头望天,思索了半晌,这才摇摇头道:“恕在下驽钝,并没有听过狄兄的名字。不过我想,用不了几年,狄青这两字,就能炳耀西北!那时候……我想听不到都不行了。”
他这句话说的倒是极为推崇,语气中除了诚恳,也有些唏嘘之意。
狄青听叶喜孙如斯赞许,倒有些汗颜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知晓叶兄这名字?”他言语中,已怀疑叶喜孙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
叶喜孙长笑一声,脸色古怪道:“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我想总有一天,你我会再次相见。只盼……”他眼中的古怪之意更浓,岔开了话题道:“狄兄,我还要去追人,就此告辞。”说罢微微抱拳,身形一转,已向山下跳去。
狄青一惊,飞纵上前,低头望下去。
只见叶喜孙身法轻盈,有如孤雁徘徊林间。叶喜孙落的极快,不时的用手掌轻拉枯枝古藤,以缓坠势,那险恶的断壁在他眼中,竟也算不得什么。
转瞬之间,叶喜孙已没入黑暗,再也无法见到。
狄青见叶喜孙如此身手,心中只是在想,“这人说能找野利斩天报仇,看起来也不是妄言。但他方才宁可不追野利斩天,也要留在这里等我,难道真的只想知道我的名字?”
若是多年前,狄青说不定就信了。
但这些年来,烟雨如刀、流年似箭,早就将那鲁莽又狡黠的少年雕琢的深刻如霜。他并不完全信叶喜孙所言,甚至——他一直觉得,叶喜孙这名字是假的!
如此孤高、如斯身手兼又这般心机的人,怎会在西北默默无闻。除非……
狄青才想到这里,身后远处已有人叫道:“狄指挥,狄指挥……”
狄青回头望去,见山下的后桥寨烽火点点,如繁星映天;杀声渺渺,似还在唱着亡者的悲歌,不由有些惘然。
等回过神来,一人已到了狄青的面前,惊喜道:“狄指挥,你……在这里呀。”那人却是葛振远。
狄青听那口气中满是关切,心中暖暖,问道:“振远,什么事?现在什么情况?”
葛振远兴奋点头道:“后桥寨已被我们打穿,高大人率军攻进来了。野利斩山死了,野利斩川见军心已散,也带兵逃了。狄指挥,武寨主说你在捉罗睺王,可曾得手?”见狄青摇摇头,葛振远安慰道:“这次捉不到没什么,下次肯定不会让他逃了。狄指挥,九王好威风、好煞气,不想狄指挥一到,就将其中的罗睺王杀的落荒而逃!哈哈。”
葛振远很是欢欣振奋,狄青笑笑,心想,只是一个罗睺王,就这般犀利。元昊手下九王呢,路迢迢难行啊。
葛振远见狄青沉思,突然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见了狄指挥,反倒忘记了要事。狄指挥,高大人找你,很急的样子。”见狄青目露询问,葛振远摇头道:“你别问我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时间不解高继隆找他何事,还是点头道:“好,你和我一起去见他。”
二人下了山,过了火光熊熊的后桥寨,远远就见到高继隆骑在马上,四下张望。
高继隆见到狄青,催马过来,翻身下马笑道:“狄兄弟,好样的!我听武英说,你小子竟然救了武英,还要追杀罗睺王,真的好魄力。可拿到野利斩天的脑袋?”见狄青苦笑,高继隆知道狄青并没有成功,如葛振远般安慰道:“下次总有机会。”
狄青一扫颓唐,说道:“高大哥,你急着找我什么事?眼下后桥寨被破,我军应继续造势攻打白豹城……给在保安军的党项人施加压力。”
见高继隆不语,狄青终于暂停了大计,问道:“高大哥,你……”
高继隆拍拍狄青的肩头,叹口气道:“狄兄弟,你的计划很好,不过嘛……剩下的事情,让我去做就好了。”
葛振远一旁听到,心中气愤,暗想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说后桥寨才破,高继隆就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狄青也有些皱眉,但信得着高继隆,只是问,“高大哥,你去做剩下的事情?那我呢?”
高继隆苦笑道:“你必须要回延州。其实你才出兵保安军的时候,范大人就连传三道军文,命你立即回转延州,急如星火!军文在我们分兵到后桥寨后,才到了我手上。我不能怠慢,破寨后这才急急找你。”
狄青失声道:“回转延州,做什么?难道说延州也有党项人来攻了?”
高继隆好笑道:“那不可能。若延州有敌,范大人绝不会让只让你回去了。”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始终猜不透范雍这么急找狄青做什么。
葛振远发现错怪高继隆了,心中惭愧,一旁疑惑道:“会不会是范大人知道狄指挥出兵变卦,因此责怪呢?”
高继隆摇头道:“不会!这军文看日期,几乎在狄兄弟出发之时,就同时送出来了。不过因为狄兄弟走的太快,因此没有追上。”说罢嘿然笑笑,高继隆对狄青道:“临阵变卦,是我老高的念头,也怪不到狄兄弟的身上的。更何况,攻下后桥寨,大功一件,狄兄弟不用为这点担心。”
狄青知道高继隆这么说,就是为他顶责,感激道:“高大哥,军令上只让我一人回去吗?”见高继隆点点头,狄青道:“既然这样,新寨的弟兄,就先交给高大哥带了。他们……都是好汉子。”
高继隆哈哈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汉子了。方才我说这儿没你的事了,这位差点吃了我……”他望着葛振远在笑,原来早就看出葛振远的不满。
葛振远有些脸红,喏喏无言。狄青笑道:“他们不算了解高大哥,我了解的。由高大哥带着他们,我也能够放心。高大哥,我出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一定要带着他们回去!”说罢期冀的望着高继隆。
葛振远听狄青说的平淡,但其意决绝,心中激荡莫名。
高继隆凝视狄青的双眸,说道:“狄兄弟,你放心,我对待他们,会同对你一样。”他伸手挽住坐骑的缰绳,递给狄青道:“狄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有生之年还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真的很高兴。这匹马跟随大哥多年,老是老了些,脚力还是有些,大哥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的,只送你这匹马代步。望……你莫要嫌弃。”
狄青见那马儿毛色淡青,腿削蹄大,极是良俊,显然是匹好马,多半还是高继隆的喜爱之马。本待推辞,可见高继隆满是关切的目光,狄青不再推脱,接过马缰,说道:“那多谢高大哥了。”
高继隆见狄青并不见外,心中欣喜,当下送狄青出了后桥寨。
狄青交代了手下两句,当下策马趁夜向东北的方向行去。
蹄声渐远,马儿的嘶声从远山传来。高继隆望着远山,锁紧眉头,喃喃自语道:“范大人找狄兄弟,到底有何急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