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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藤鞋

    狄青猜过太多元昊的用意,可从未想到过,元昊抓他来,就是为了让娶单单!

    元昊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元昊方才许诺,只要狄青投靠过来,就可以坐到张元的位置。当时狄青就想问一句,“坐到张元的位置又如何,难道就如张元般辛苦多年,为了你的一个意愿,就得丢了脑袋?你说赵祯为了江山不择手段,你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他知道此刻辩解何用?元昊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世上本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他狄青胜了,不会用拳头讲道理,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他狄青败了,也不会用道理去对付拳头,他不会做无谓的事情。

    就因为这样,狄青才奇怪。奇怪元昊心目中,一直都是以雄图伟业为第一,一统天下为己任。这样的一个人,对叛逆只有一个杀字,对女人,也只有一个杀。天底下,凡是不肯臣服于他的人,他也只是会一杀了之!

    但这次狄青触怒了元昊,元昊竟还能忍他?元昊为了单单,真的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

    狄青想不明白,但他不再多想,他冷静的望着元昊,沉声道:“我不知道应该恨你的疯狂,还是感谢你的器重。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元昊低头望向自己修长的五指,缓缓道:“我希望你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狄青摇头道:“不用考虑。你方才已说过,我狄青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不错,我素来如此,我也绝不会用感情来做交易!你可以现在杀了我,但你不能让我背叛自己的感情!”

    言语沉沉,其中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他们本来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一深情、一无情,但他们显然有个共同的特点,一有决定,就不会再被旁人改变。

    殿外新月已升,照不明殿内的森然。

    元昊双眸中寒光闪动,一直盯着狄青的眼,狄青并不低头,他也一直望着元昊的双眸。那目光激出的火光,已告诉了彼此的心意。良久,元昊才道:“你一定会后悔。”

    狄青笑笑,“不一定。”

    元昊也笑了,可笑容中已带着说不尽的冷酷无情,“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不用着急拒绝我,三天后,我再听你的答案。”

    一摆手,有金甲护卫入殿,带走了狄青。元昊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杀气突然逝去,取代的是几分伤感。他五指才伸,转瞬紧握成拳。

    他握拳握得有力,握得手背发白,指骨突兀。拧着那有力的拳头,元昊喃喃道:“狄青,你定要答应我,不然……你我都会后悔!”

    狄青并没有听到元昊的最后一句话,不然肯定会奇怪。如今看来,狄青若不答应的要求,只有死路一条,狄青可能会后悔,可元昊为什么要后悔?

    夜已浓,天有月。月黯淡,星稀缺……狄青出了天都殿后,深吸了一口空气。夜浓花香,幽情沁意。狄青表情竟还平静,他身旁的金甲护卫虽是面无表情,可看着狄青眼神也有些诧异。

    这世上真的视死如归之人?狄青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被关入牢笼后,再也见不到如此甜美的夜,六天后,答案只有两个,生……或死!狄青已选好了哪个?

    狄青才行了几步,突然听不远处有嘈杂声传来。狄青虽不挂记生死,但还是有些奇怪,竟有人敢在天都殿吵闹?竟有人敢在元昊面前喧哗?

    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要冲入天都殿中,叫道:“兀卒,是我。”

    有金甲护卫挡道:“太子,没兀卒之令,你不能进去。”

    那人气愤叫道:“他是我爹,我为何不能见他?”

    狄青暗想,这人多半都是皇太子宁令哥了,也就是如今夏国的太子。宁令哥本是元昊二子,不过狄青听说元昊长子宁明因求仙习道不得其法而死,因此这个宁令哥才被立为太子。都说宁令哥和元昊长大很像,狄青斜睨了眼,发现宁令哥眉宇间依稀有几分元昊的样子,但多了分浮夸,少了分元昊的大志和决绝。

    不待多看,狄青已被身后的侍卫推行而走,等入了牢房,铁门紧锁。

    狄青坐在狱中,抬头望着房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忽两日已过,这一天,牢房铁门打开,狄青也不去看,只以为是狱卒前来,不想嗅到一股幽香。

    那幽香淡淡,沁入心扉。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到狄青房门前而止。狄青终于抬头望去,见到有个女子站在牢门前,一双妙目中,满是感慨。

    狄青见到来人是个女人,也不惊奇,笑了下道:“不知道我该称呼你张部主呢?还是称呼你妙歌姑娘?”

    来到那女子,竟是张妙歌!

    见狄青没有半分诧异的表情,张妙歌微笑道:“怎么称呼都无妨,什么名字都无妨的。”顿了下,见狄青神色漠漠,张妙歌道:“你不怪我以前欺骗了你吗?”

    狄青摇摇头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怪你何来?相反,你两次救过我,我倒要谢谢你。”

    张妙歌听狄青说两次相救时,嫣然一笑,她知道狄青当年在丹凤阁时,就已认出了她。

    人生,本是颇为无奈。

    她对狄青,根本没什么恶感,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在牢笼内,一在牢笼外。

    狄青见张妙歌沉默,说道:“你若是在我临死前过来看看我,我很感谢。可你若是想为元昊当个说客的话,那就不用谈了。”

    张妙歌微滞,半晌才道:“我这次来,不是给元昊当说客的……”

    狄青怔了片刻,苦涩道:“难道说,你是来给我送行的?”他这送行,当然有些悲凉的味道。

    张妙歌的俏脸上,有了分无奈之意,她缓缓上前一步,轻声道:“狄青,我是来劝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狄青双眉蹙起,“改变什么主意?你不是说,并非元昊的说客?”

    张妙歌轻叹一口气,“依我的心意,也想你能娶了单单。我……求你,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神色也带有了忧伤之意。

    狄青怔住,不想张妙歌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妙歌求他娶了单单,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如斯语气,如此温柔……明亮不定的油灯下,那秀美的眸子满是恳切的望着狄青,实在让狄青很难拒绝。可狄青终于还是摇头道:“张姑娘,很抱歉,单单救过我,我也感激她,她是个好女子,但我从未喜欢过她。我这一辈子,只喜欢羽裳一个!”

    张妙歌红唇微张,本来想说,“你宁可送命,也不肯妥协吗?”可见到狄青决绝的那双眼时,她终究没有再劝。

    有些事情,对某些人来说,的确是送命也不会妥协的。

    或许傻……或许痴……或许别人有千万种看法,但他只有一种理由就好,他爱着羽裳,他还在等羽裳。

    不知为何,鼻梁酸楚,蓦地想到,“我这也去了,我喜欢的男人,会不会像狄青一样,对我这般想念?”张妙歌终于只是点点头,话也说不下去,扭过身,缓缓地离去。

    狄青望着她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几乎想开口询问,为何她要求他娶单单?

    为什么?

    可他终究没有问下去,他那时候有种歉然、有种内疚、有些担心,但他不想被任何理由左右感情的选择。他在等羽裳,这个承诺,虽未许下,但此生不变!

    铁门开合,“当啷”响动,张妙歌离去。狄青轻轻舒了口气,倚在了墙壁之上,望着那明灭的油灯,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铁门又是一声响,没藏悟道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最前那人手上拿个托盘,托盘上盖个红绸。红绸盖着个事物,圆圆的……

    狄青看了眼那托盘,心中微凛,还能保持镇静。

    没藏悟道依旧平和的笑容,朴素的衣着,望着狄青道:“狄青,我们又见面了。”

    狄青也不起身,冷漠道:“我们本没有分别太久。都说龙部九王中,般若悟道,智慧无双。我被你抓住,输得心服。”

    没藏悟道反倒谦恭起来,微笑道:“在下用诡计得手,实在贻笑大方。”

    狄青益发的平静,“输了就是输了,不用管怎么输。在疆场上,咬死你和砍死你,结果都是一样。废话说完了,可以说正事了。”

    没藏悟道当然不会没事来看望他狄青的。没藏悟道当然也不会为单单说媒。那没藏悟道是来做什么的?

    没藏悟道仍是微笑,说道:“兀卒说……明天就是他给你的期限,他希望你考虑好了再给他回复。”他的笑容中,突然现出分诡异,伸手指着后面那人手上的托盘道:“这是兀卒给你准备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请狄将军收下。”

    他手一动,已掀开了那托盘上的红绸,露出里面的托盘上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狄青饶是冷静,蓦地见到个人脑袋,也是心头一跳。

    他见多了死人,当然不会害怕个死人脑袋,他怕地是见到朋友的脑袋。

    他失陷敌手,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郭逵、韩笑、李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头洗的干净,没有半分血迹,可就是如此,反倒让人见到后,有种呕吐的感觉。狄青终于看清那脑袋是谁,只是双眉扬了下,并没有什么伤心。

    那竟是卫慕山风的脑袋!

    卫慕山风拿张元的人头博得狄青的信任,然后诱骗狄青跌入陷阱,这样的人死了,狄青当然不会难过。可卫慕山风怎么会死?

    转望没藏悟道,狄青道:“难道元昊认为拿这个脑袋来,我就会改变主意吗?”

    没藏悟道平静道:“当然不是了。卫慕山风这种人,卖友求荣,本就该死。兀卒也很不屑这种人,因此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安抚狄将军的怒气。当然了,狄将军若不满意的话,还有两个脑袋可供狄将军砍……”他一摆手,铁门咣当,有马征带兵押着两人走进来,那两人一着红衣,一个身形稍矮,都是被蒙着脑袋。

    没藏悟道又摆摆手,狱卒打开了牢门将那两人推了进来,跌倒在地上。狄青伸手扯开那两人脑袋上的黑巾,才发现那两人竟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蓦地想到元昊曾自信地说过,“在这世上,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杀不了的时候!”

    卫慕家背叛元昊,元昊就连母亲、舅舅、妻子、儿子一股脑地杀得干净,到如今,卫慕山风也死了,卫慕山青和阿里也落在牢笼,卫慕家只怕已被元昊连根拔起。

    没藏悟道的笑容中,已带着分冷酷之意,“我奉兀卒之令要请狄将军,可知道必须有个狄将军熟识的人领路,这才派人找到了卫慕山风。他听说请狄将军,欣喜地答应。”

    卫慕山青本跌倒在地,被绳索倒剪了双手,闻言扑过去,抵在栅栏上叫道:“你撒谎,你撒谎!你把我们全部抓住,然后威胁我大哥去骗狄将军的。他本不愿意去,但你说他若不去,就会杀了我们全族人。我大哥是被逼无奈,这才答应你的。”

    她大喊大叫,亦有愤怒,也有心伤,更是对狄青在解释。她有些失去了常态,唾沫星子甚至已喷到了没藏悟道的脸上。可她毕竟被困着,隔着胳膊粗细的栏栅,根本够不到没藏悟道。忿忿下,突然一口吐沫喷过去,正中没藏悟道的肩头。

    没藏悟道也不闪避,望着卫慕山青的眼神中,带着分讥诮,“女人就是女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男人的心思?一个男人,若真正下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事实是你大哥贪图我许下的高官厚禄,不想一辈子再过逃亡的生活,这才来骗狄青。”

    “你撒谎,你撒谎!”卫慕山青已双眸红赤,嗓子都已叫得哑了。可见到没藏悟道冷冷的眼神,心中又知道很有这个可能。

    突然有个声音道:“他没有说谎!”

    声音是从卫慕山青身后传出,带着冰冷的愤怒。卫慕山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阿里望着她,眼中带着无边的绝望。

    “你说什么?”卫慕山青浑身发抖,颤抖问道。

    阿里咬牙道:“当初没藏悟道抓了我们的时候,就曾问过我会不会去诱骗狄将军。我臭骂了他一顿,说我卫慕族都感激狄将军的大恩,谁都不会背叛狄将军的。没藏悟道当时就和我打赌,说他不信!他将我藏在了柜子里,然后找来了卫慕族长,让卫慕族张去骗狄将军。开始族长有些犹豫,可后来没藏悟道说,族长只要能帮他抓住狄青,卫慕族从此就不用逃命了。而卫慕族长,也可以得个官做!我亲耳听族长答应了!”

    没藏悟道轻轻叹口气道:“阿里,你年纪虽小,但比卫慕山风强多了。”

    阿里恨恨道:“我和你赌,我输了,我就会把事实对狄将军说出来。”

    狄青微怔,不解没藏悟道为何要和阿里这般赌?卫慕山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木然,经阿里说出来事实,已将她打击的完全没有自信。没藏悟道已笑道:“你很守信……”

    “但你却不讲信用!”阿里突然叫道:“你答应过卫慕族长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没藏悟道淡淡道:“你错了,兀卒已答应,奉卫慕山风个刺史的官儿。他现在……不是从此不用逃命了?”

    死人的确不用逃命了,死人要官儿何用?

    冷冰冰的人头,冷冰冰的话语如利剑般的刺在阿里身上,他霍然站起,可已无言以对。狄青依在墙壁旁,神色木然道:“没藏悟道,你把他们带过来,难道就是想我称赞下你的妙计吗?”

    没藏悟道面对狄青,立即换笑脸以对,“这一切……是兀卒的吩咐。兀卒吩咐我告诉狄将军一句话,谁的性命,其实都不如自己的珍贵。”

    “你错了。”阿里突然怒吼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不是想要挟一件事?”他年纪虽小,可想得透彻。

    没藏悟道笑容中有分冷意,终于点头道:“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你们卫慕族最后两人的性命,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兀卒说了,明天的天和殿会很热闹,他请狄将军明日光临,当着很多人的面前,告诉你的决定。而这两个人的生死,当然由狄将军决定。”

    言毕,没藏悟道转身要走,阿里却已悲笑道:“你错了……”他霍然站起,突然怒喝一声,一头撞在了青石墙上。

    狄青脸上变色,伸手去拉,嗄声道:“不要!”他若是以往的身手,要拉回阿里并不吃力,可他走路都是虚弱,如何拉得住刚烈的阿里?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踉跄赶到,阿里已软软的倒下来,额头上满是鲜血。

    狄青一把抱住阿里,嗄声道:“阿里,你为何这么傻?”卫慕山青一旁也被吓呆,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没藏悟道的脚步终于顿了下,似乎有分迟疑,终于还是大踏步的离去。马征似也被阿里的激烈所触动,看了狄青一眼,不如以往那样嚣张,跟随没藏悟道离去。

    阿里满脸是血,勉强睁开眼看看狄青,吃力道:“狄将军,我们对不起你。”

    狄青搂住了阿里,叹息道:“你个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撕下衣襟,就要为阿里包扎伤口,方才那一撞,阿里受创不轻,但还有救。

    阿里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嘶声道:“狄将军,你不要给我止血,让我死了,我会好受些。我无父无母,几个哥哥也死了,到如今,还要再连累你这个恩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卫慕山青闻言,早就泪流满面,那一刻也是心灰如死。阿里说的不错,卫慕族都被元昊斩杀殆尽,到如今大哥也死了。可大哥死前,还陷害了狄青,他们如今被困大牢,哪有什么生机?

    狄青缓缓的握住了阿里的手,看着那尚未成年的孩子的脸上,已有了难以磨灭的沧桑,轻声道:“你还有亲人的。你的亲人,就是我!”

    阿里一怔,陡然间放声大哭,一头扑在了狄青的怀中。

    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再连累狄青,可听到狄青的这句话,如何能忍住心中的歉意和激动?

    虽然不是他害了狄青,但他为卫慕族着实感觉到羞愧。

    狄青轻轻拍着阿里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就这么死的。”

    卫慕山青听到狄青这么说,反倒更是绝望。事到如今,狄青若不投降元昊,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可狄青绝不会降,而他们也不会为求生而降,那到现在,不就剩下死路一条?

    “咣当”声响,牢房的铁门突然打开,有阴风吹过,灭了牢狱中的几盏灯火。那风吹来,带着分阴森冷意。

    有银白的月光铺了进来,甬道泛着惨白的颜色。

    牢门处,站着一人,让众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就是站在了那里,也无声息,宛若幽灵一般。

    卫慕山青望过去,激灵灵的打个了冷颤?来人是谁?怎么会没有狱卒拦阻?

    就见那人一步步的走过来,走的极其缓慢……举止极为古怪。

    卫慕山青见来人诡异,几乎要放声大叫。来者究竟是谁?难道是卫慕山风屈死的灵魂,不甘就死,这才来找狄青述说他的无奈?

    张妙歌出了牢房后,秀眉蹙起。

    抬头见月上宫柳,惆怅依旧。她立在树下良久,有风盈袖,似乎载着满满的愁。向天都殿的方向望去,见到那里还有灯火辉煌,张妙歌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宏伟的大殿中,灯火盏盏,将大殿照的有如白昼般。

    那煌煌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人,依旧的黑冠白衣,依旧的巨弓彩箭。那轩辕弓、定鼎箭似乎和他从未分离,但除了弓箭,少有人在他身边。

    殿外依旧有十六金甲护卫守着,可在宽广的殿中,只有元昊一人。

    灯火下,人影晃动,似乎也在述说着无边的孤独。

    他可以大权在手,可以生杀予夺,但他放弃的更多。望见张妙歌的那一刻,元昊眼中突然闪过分神采。

    但就算那神采,也是落落……

    张妙歌走到殿前,那十六金甲护卫见了,并不阻拦。没有谁不经元昊许可就能到元昊的身边,就算太子也不例外。可元昊曾经有令,张妙歌可随时前来找他,无须阻拦。

    张妙歌走到元昊身前,缓缓落座。

    元昊轻轻叹口气,怅然说,“单单说的不错,我可掌控别人的生死,却不能左右别人的感情。我不能阻拦单单爱狄青,也同样不能强迫狄青喜欢单单。”他没有问张妙歌结果,因为他已从张妙歌表情上看出了结果。

    张妙歌妙目流转,望着那张满是个性的脸,“那你决定怎么办呢?”她就那么望着眼前的人儿,感觉似近实远。

    她多想说,你莫要管他们的感情,有时候相见真地不如怀念。那总是相见的人儿,有时都不懂身边人儿的心思,你不能左右别人心思的……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见元昊沉默,又道:“为何不告诉狄青真相呢?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若知道真相的话……”话为说完,元昊已摆手截断,一字字道:“单单不需要怜悯,她需要的是真情!”

    灯火闪耀,张妙歌妙目中流露出悲伤之意,却同意元昊的话。单单是个倔强,却又高傲的女孩子,她的确不会要那施舍的感情。许久后,她才道:“那单单知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一切?”

    元昊道:“前几日我让狄青见过单单,事后单单……精神好了些。我没有告诉她一切,但我想……她知道一切。”眼中露出罕见的痛苦之意,元昊眯起眼睛,望着那跳跃的灯火,宛若望着那难追的流年,“现在是我装作不知道她知道。”

    这句话很简单,却又复杂千万,其中的语气,更是含有深邃的痛苦和哀伤。

    张妙歌目光落在元昊身上,良久后才道:“单单有你这个大哥,不会遗憾,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元昊突然一拳击在桌案上,“哗”的声响,那桌案竟然垮了。

    他霍然站起,那一拳虽猛,但仍旧无法发泄他心中所有的忧伤,“我做得不够!当年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改变她,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得厉害。我就这一个妹妹,为了我而要离去的妹妹!”霍然望向了张妙歌,元昊那满是大志的眼眸中,已有了晶莹闪烁,他嗓子已哑,盯着张妙歌嘶声道:“我这一生,欠她太多。如今她已没有几日可活,我既然知道她的心意,就不能让她去得遗憾。无论如何,我要狄青明天一定要娶她!一定!”

    他说完后,双拳一握,抬头望着殿外的天际,神色萧杀。

    天有月,月华落。

    那人走在甬道上,缓慢的步伐,略带着僵硬的动作。月华落下,从牢门的窗子透过,照出道长长的身影。

    卫慕山青已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不停的后退,已挤到墙壁旁。狄青望着那身影,脸上慢慢流露出诧异之色。

    那人终于走到了栏栅前,望着狄青的方向片刻,缓缓道:“狄青,你在吧?”

    狄青更是惊奇,暂时将阿里交给了卫慕山青,站起来道:“单单公主,你怎么会来?”

    来的竟然是单单。她明明和狄青约定好了,还有几日后才见,她当初不肯见狄青一面,为何到了如今,反倒主动来牢中寻找狄青?

    牢中无灯,暗色笼罩,狄青只能依稀见到单单的轮廓,凭直觉知道那是单单。

    单单还是一袭紫衣,但她的脸色似乎有些白,嘴唇却多了红。她今日,画的是浓妆。单单没有回答狄青的问题,嫣然一笑,牢房中,看起来多了分妩媚,“我今日……还好吧?”

    狄青缓缓上前一步,凝视着单单的双眸,见她眼中似乎有分茫然,心中不知为何,有分害怕。单单变了,变了太多太多。那个昔日满是倔强,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好像变得低沉了很多。

    “你……还好吧?”狄青反问道。

    听狄青口气中满是探询的味道,单单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我当然很好。狄青,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被我大哥捉了来?”

    若是旁人这么说,狄青多半认为是讽刺,可听单单说,好像就和朋友相对般交谈,单单并没有敌意。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伸手在面前晃了下……

    单单还是望着他的方向,没有反应。

    狄青背脊突然升起了一股寒意,才要举步上前,突然止住了脚步,眼中露出惊骇的表情。

    单单并没有觉察到狄青的异样,说道:“你前几日来看我,那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她略带苍白的脸上,有分甜美的笑。

    那是真正的开心。

    那笑给这阴暗的牢房、诡异的氛围,带来分明亮。那笑容曾经纯真,曾经狡黠,曾经千变万化,但此刻、只余真心。

    狄青静静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单单,嘴唇喏喏,想要问些什么,可终于没有询问。牢房中静了片刻,狄青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也很高兴。”

    单单听到这句话,脸上突然泛起了光华,可她的眼、还是茫然的望着前方。

    狄青又道:“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可是有事吗?”

    单单认真地点点头,低声道:“前几日,你离开后,我想了很久。你在沙漠救过我,也算带我出了沙漠。我在宫内也救过你,也算带你出了皇宫,对不对?”

    狄青略有不解,不懂单单为何这么慎重的重提往事?可他看着单单茫然的眼,终于点头道:“对。你说的没错,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了。”

    单单听到互不相欠四个字的时候,娇躯震了下。摇摇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说道:“你说的不对,我想了很久,突然才发现,其实我还欠你的……”

    狄青满是诧异,不明白单单为何纠缠在这种小事上,问道:“你欠我什么?”

    单单伸手在袖子中摸索了半晌,缓缓的拿出只藤鞋。那藤鞋并不华贵,是用枯藤缠就,鹰羽垫底,甚至可说是简陋。

    可单单双手捧着那只鞋,如同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珠宝。因为这双鞋,是狄青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她望着狄青道:“你送我了这只鞋,我并没有还你这个情,这么说,我还欠你些东西。我想了很久,我定会送你件东西来补偿的。”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你何必算得如此清楚呢?”

    单单闻言,脸上有分憧憬的笑,喃喃道:“一定要清楚,一定的。”

    卫慕山青抱着阿里,望着牢房内外的两人,眼中闪过奇异之意。她像是不解、又像是恍然,其中还夹着些厌恶和感动。

    狄青道:“那你不用辛苦的……”顿了下,说道:“你不用还我什么东西,你把这只鞋还给我,那不就互不拖欠了?”蓦地想到什么,依稀感觉情景似曾相识。以前除了单单,好像还有个人坚持要和他互不拖欠的……

    单单苍白的脸上有分焦急,忙道:“不行,不定的。这只鞋对我的意义和对你,完全是不同的。这世上有千万只鞋子,但所有的鞋子加起来的意义,也不如这一只。我若把鞋子给你,或许在你眼中,这就和千万只鞋子一样,根本没什么两样,对不对?狄青……你说话呀。”

    狄青心头一震,见到那如雪般的脸上,满是焦灼。一时间不忍,点头道:“你说的对。”

    “是呀。”单单脸上展露笑容,如幽兰般的绽放。她改变了很多,去了野蛮、去了任性,没有了琢磨不定,看起来只像个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少女。

    狄青真的很难将她同沙漠的那个单单联系在一起。

    是什么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

    单单笑容才露,又蹙起了眉头,说道:“狄青,我过几日后,送一件东西给你,那东西对你来说,就像这只鞋子对我一样的重要。”

    狄青闻言,身躯已有颤抖,他不关心单单要送他什么,只感觉到那平淡的语句中,带着海一般的情意。

    他在感情上虽木讷,甚至杨羽裳都说他木头样的傻大哥。可他又如何感受不到单单的一往情深?单单虽到了如今,并没有对他说一句喜欢,但就如那藤鞋在单单心目中的分量般,他狄青在单单心里,只怕比那藤鞋还要珍贵万倍。

    “单单……我……”狄青才要开口,就被单单挡住,“好的,我知道,你不用说了。”狄青迟疑道:“你知道?”

    单单微笑道:“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我感觉到。”可她笑容中,突然有了分不安。她终于说出了想说了话,或许她今生只会说这一遍。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要说出这句话的,因为她既然知道心爱的人想什么,就知道永远不会有回应,那他们之间岂不又欠了什么?

    但这句话说出来,她不安中也有不悔。

    或许很多话,来生不会有,只望今生?或许这句话,狄青不懂的?

    狄青木然立在那里,纵有千万心思,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单单那丝不安终于抿去,轻轻那藤鞋放了回去,伸手撩了下额前的长发,问道:“狄青,你……看我……美吗?”

    那苍白的脸孔上有了分期待……

    狄青望着单单良久,终于点头道:“很美,美得和花儿一样。”

    单单的脸上突然有了分光辉,整个人那一刻也改了妆容,像换了模样。狄青从不想,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单单有如此的改变。单单沉寂片刻,又笑了笑,说道:“多谢你了。我走了,过几天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再见……不是,是一定再见的。”重重的点头,像是给自己信心。慢慢的转过身去,又是慢慢的离去。

    狄青望着单单的背影,眼中也有分担忧之意。见单单到了铁门前,摸索了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咣当”声响,那铁门隔断了背影,隔断了风月。

    狄青就那么立在那里,忍不住想问,“单单的眼睛怎么了……难道,她竟然盲了?”适才他见单单举止古怪,忍不住的伸手试探,但单单并没有反应。他仔细观察单单的双眼,发现那本是灵动的眸子有了分呆滞之意。又想到单单来去时缓慢,狄青心有不解和怜悯。

    单单怎么会盲?

    元昊一定要他狄青娶单单,难道是因为单单盲了?

    正沉吟间,卫慕山青道:“狄将军,她对你真痴心呀。”卫慕山青虽恨元昊,也知道单单是元昊的妹妹。但方才无论是谁见到单单,都恨不起来。

    狄青沉默不语,听卫慕山青又道:“她希望来生和你相爱的。”狄青一震,霍然转身,失声道:“你说什么?”

    卫慕山青眼中满是同情之意,缓缓说道:“在藏边,有个传说,今生纠缠的男女,来生一定有个人来要还债,注定不会再在一起。只有今生纠缠的男女,互不相欠后,来生才会真心相爱!她一直要和你没有相欠,不用问,肯定是知道这个传说的。”

    狄青一听,呆在了当场,那一刻,思绪繁沓。突然想起在沙漠时,单单以为必死,对他狄青凄婉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

    又想到在兴庆府外离别时,单单对他恶狠狠道:“你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来了。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你带我出了荒漠,我也带你出了宫中。自此后永不相欠,再无瓜葛!”

    他一直不明白单单为何总强调不相欠几个字,到如今,他终于懂了。但脑海中有电光划过,以往还有一幕重现脑海。

    那是漆黑的密室中,那个如飞雪般飘忽的人儿凝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让人看不见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他那时候还以为,飞雪不想再被他连累,因此来生也不想和他相见,不想飞雪是骗他的。

    原来互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就会真心相恋,再没有恩怨纠缠。

    飞雪为何要骗他呢?

    还记得那是失望的眼神,绝境中满是恳求,“狄青,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到如今,才明白一切一切,可是不是太晚?

    那他和羽裳呢,今生如此痴缠,那来生还会不会相见?这时有月明,明月如钩,弯弯的有如相思的眉头!狄青望着那清冷的月色漠漠地透过窗,落在牢狱那寂寂的甬道上,泛着惨白的光,已然痴了……

    元昊皱着眉头,望着那弯弯的月,许久后才道:“妙歌,多谢你陪了我这久。你回去吧。”

    张妙歌望着元昊,心中道:“其实我陪你一生一世也是无妨,可在你心中,只有大业,可曾给我留过一分位置。你一直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就一直当作是你的知己,可我不想再做你的知己。”

    沉寂如弦,满是幽幽。

    所有的话还是萦绕在心头,终于开口,张妙歌道:“兀卒,唃厮啰派善无畏前来几天了,耶律喜孙也因为兴平公主一事来到了兴庆府,他们竟相约而来,向兀卒你施压,只怕……早有约定。”

    元昊冷冷一笑道:“他们联手,以为我就怕了?”他昂首挺胸,还是望着那天上的月牙儿,却不望身边女子一眼。

    张妙歌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兀卒不怕,但你同时应对宋国、吐蕃和契丹三国,又决定明天在天和殿做个了断,若他们真的发难的话,只怕对兀卒不利。”

    元昊淡淡道:“狄青被擒,大宋还有勇气和我开战吗?我虽以十万兵马惨败结局,但抓一个狄青,可抵败大宋百万兵马。唃厮啰胸无一统大志,只想安于现状,要去香巴拉而已,给他点甜头,他装作慈悲的面孔,不会轻易以藏边百姓的性命开玩笑。至于耶律喜孙,更是可笑,他们契丹收了宋国的好处,竟来做和事佬,让我不要再对宋用兵。他们得名得利,难道从不考虑我得到过什么?契丹人本还凶悍,算是我的劲敌,但自从澶渊之盟后,数十年不曾开战,只怕兵甲也已发霉了,这样的国度,我何惧之有?”

    “可是……你近些年来,杀戮太多,只怕手下不服。”张妙歌望着元昊眉宇轩昂,心中却有不安之意。

    元昊淡然一笑,“我就是想看看,有谁不服!我希望我手下各个如狼,一只狼,若不懂得嗜血,不懂得反叛,那和羊有什么区别!”

    那如银般的月色铺过来,落在那伟岸的身躯上,泛起淡淡的光辉。

    那一刻,他满眼大志,双拳紧握,却没有留意到身边站的那个人儿,孤独的站在他的身影内,紧锁眉头,满是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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