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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比起林晓维与周然的关系恶化,丁乙乙与沈沉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

    周末的傍晚,沈沉约乙乙:“我们约会吧?”

    “好。我们去广场滑旱冰,去游乐中心玩游戏机,去夜市吃东西,然后背我回家。”

    “……这么幼稚?好的,没问题。”

    沈沉的轮滑水平出乎意料的好。乙乙本以为可以看他的笑话,却被他拉着手御风飞翔般向前冲,吓得她直叫“救命”。

    沈沉玩仿真游戏的水平更出乎意料的好。他玩模拟赛车,系统显示:您创造了最高纪录!他又玩模拟滑雪,系统再显示:您创造了最高纪录!……

    乙乙咬牙:“沈沉,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玩这个。你真阴险。”

    沈沉一脸的无辜:“我以前真的没玩过。我只是曾经参加过赛车,又常玩滑雪。”

    他们回到沈沉的住处,沈沉背了乙乙一级级地上楼。

    “跟我说实话吧沈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男人突然对妻子好,非奸即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以前对你难道很差吗?”

    进了房间,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丁乙乙,几乎吓到她。

    据沈沉说,这一天是他俩相识七周年。“绝对没错,我特意去那家网站搜寻了当年的原始数据。”他强调。

    他的惊喜节目是在客厅里用了一百多枝白玫瑰与满天星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形,中间几十支蜡烛,排成“乙乙”的字样。他像魔术师般轻轻一挥,那些蜡烛一一点燃。

    “你从哪儿学来的?”乙乙瞪目结舌。

    “电视剧里的求婚片段,我觉得很浪漫。我都没向你正式求过婚,这次补上吧。”

    “大哥,这种花钱又傻冒的求婚方式,十年前就不流行啦。”

    “是吗?对啊,我看的是怀旧频道。”

    “白玫瑰,白蜡烛,亏你想得出来。”

    “这是神圣的颜色,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葬礼。”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说,你就不能装出一副很感动的样子吗?”

    “好的,对不起,谢谢你。让我再笑一分钟,哈哈哈……哎哟!”

    这两人打打闹闹地滚到了床上。

    同是这个夜晚,一轮圆月已上中天,晓维席地而坐,腿上搁着笔记本电脑,身边已经空了几个啤酒罐。屋里飘着若隐若现的旋律,低到几不可闻。那是一支老歌,女歌手唱着“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晓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已认识数年但依然陌生的网友“十一”聊着天,她自己的网名则叫作“十九”。网名相像是他们认识的原因。

    十一:我认识你已五年,今天你头一回与我说这么多话。今天你心情不好吗?

    十九:刚好相反,今天心情很不错。

    十一:看不出来。你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忧伤与失意的味道。

    十九:没有的事。

    晓维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很解脱,解脱到无所适从,因为她终于把周然像一颗肿瘤一样从她的心底挖走,横竖就不要他了,不管他是良性或是恶性,不再时时担心会恶化或者会复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更不必反反复复地医治疗伤,伤筋动骨。也许这样有些不讲理,但这样很对得起自己。晓维又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下几大口,险些呛了自己。

    她打开日志页,一字字地敲:“当年有位女同学,暗恋一个男同学数年,终于等到那男同学的告白,她却吓跑了。以前不能理解,已经成了生活一部分的情感怎能说弃就弃,现在似乎明白了,可能有这样一种情感,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是一种仪式。如果那个时机来到,改变只要一秒钟。”写完这段话,她又在文字上配了一堆青春校园风格的照片,点击“发布”。

    几分钟后,晓维再打开页面,删掉自己那段话,只保留了图片。即使只是一个网络ID,她也不愿被人窥探到内心。

    周然到底收到了晓维的起诉书。他说服了律师朋友周安巧作他的代理人:“你知道我很讨厌讲故事,尤其讨厌对不熟的人讲自己的私事。而你对我和晓维都熟悉,并且了解我俩的过往。”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最讨厌帮人解除婚姻这种破事了。上回那对离了又合的,哼。”

    “我和他们不同,我不是让你帮我解除婚姻,而是请你帮我保住婚姻。”

    “总之,你们这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闹到离婚的,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待离婚审判的过程比林晓维想像中的磨人。

    崔律师:“林女士,你得告诉我促使你决意离婚的真正原因。家庭暴力?第三者?性生活不和谐?其他让你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只是凭着职业直觉认为,像你这样传统温柔型的女子,不会仅仅为了‘感情不合’这样简单的原因就走上起诉离婚这条路……不要对我有所隐瞒,现在和将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争取更多的利益。”

    调解法官:“百年修得夫妻一场,何况你俩看起来这么相配。离婚要慎重,不能意气用气。站在女人的角度我得说,虽然这个社会号称男女平等,但离异男人们大多过得比离异女人好……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初迸发出的那些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消耗磨损。

    晓维换了一位心理咨询师。并非她认为童医师不称职,而恰恰因为最近两次交谈中,那位医师正努力挖掘她的心结,总是触到她不愿提及的话题。她本来去那里只为了倾诉她愿意说的,而非让外人来窥探她的内心。既然如此,她不愿再去。

    新医生姓胡,据说擅长催眠治疗。

    “放松身体,放慢呼吸。想像一下:天空湛蓝,海水碧绿,你正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暖暖的阳光洒在你身上……”

    “我晕船,船晃得我想吐。”

    “你走下船。你现在躺在白色沙滩上,你的头顶上飘过几朵洁白的云……”

    “不是白云,是乌云。”

    “你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城堡,就像你在童话故事中看到的那样……”

    “不是城堡,是宫殿。”

    “好吧,是宫殿。你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上前,打开门……”

    “不需要敲门吗?”

    “门是自动打开的,有一个很美丽的声音告诉你,只要你走进去,你就可以满足任何一个愿望。你走了进去……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看得再仔细一点。……这一次你看到什么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连宫殿的墙都没了,我又回到了沙滩上。”

    “你又重新躺在沙滩上……”胡医生用诱哄小孩子入眠的口气说。

    晓维从躺椅上爬起来:“我们停止吧。”

    “你的反应能说明很多问题,天上的乌云,虚无的宫殿,还有你又回到原点……”

    “其实那些不是真的反应,而是我刻意瞎编的。”

    胡医生:“……”

    她的心理治疗就这样渐渐地被她自己排斥进而不了了之。

    晓维看着自己那枚孤零零的耳环。她最近记性不好,有时手里拿着药瓶搞不清究竟是正打算吃药,还是已经吃过了,又有时手里捏着电话听筒竟忘记为了什么事要打给谁,所以耳环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却没有立即发觉,然后再也找不见,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那副珍珠耳环不算贵,以前是一串手链,后来链断珠散,只剩下两颗,便改作耳环。如今这些珠子从初的满满一串只剩下一粒,就好像她的生活,起初愿望多多,渐渐地渴求越来越少,那些她曾经珍惜过的东西,总在不小心或者不经意间就失去,待到察觉为时已晚,最后,终于还是要独自一人了。这征兆来得太及时。

    晓维在恍恍惚惚中入梦,梦见暴风将她刮到原野,梦见洪水将她冲到荒岛,梦见火车将她载向不知名的远方,梦见浑沌中有人向她伸出手,离她那么近,可她总抓不住。

    晓维加倍地投入工作。她的事情本来就很多很杂又常有临时性的任务,但她总是连夜加班把任务早早上交,又常常做一些计划之外的创新。这种强迫症式的工作带来的好处就是,她忙忙碌碌得没有时间去纠结思考,甚至顾不上失眠了。

    李鹤说:“看你比我这当老板的都努力,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鹤平时应酬不少。他体谅晓维安静恬淡的性子,很少找她陪他去应付那些客户。最近晓维却会主动问:“需要我去吗?”李鹤乐得接受。

    在应酬场合上李鹤其实很照顾晓维,但首先他自己酒量就不大,往往自己先醉倒,很难顾得上晓维。

    晓维知道公司扩展业务的辛苦与重要,通常也咬牙多喝上两杯。她自己分寸把握得还好,在人前总能保住形象气度,回家后就不免有些受罪。

    到了这时候,她竟又开始体谅周然。过去那些年,他多半的时间都是这样带着醉意回家。最初她还会一直等候,替他端水擦脸,当他们关系冷却之后,每当他回家后她只作没听见,由他自己去折腾。现在她知道,这种醉酒的滋味难受又无奈。

    而且世界也实在太小,这种场合里晓维也偶尔会遇上周然。那晚席上几名男士修养欠佳,当着晓维的面连连讲荤段子,言语时时轻佻,还勉强她多喝了不少酒。晓维心里厌恶,借着接电话的机会去露台透气。

    月色迷人,而她的生命却在以最无聊的方式一点点地消耗,晓维涌出几许伤怀自怜的情绪,却说不清究竟要怪谁。

    露台上有人正在打电话,声音在夜风中低不可闻,侧影在月光下清清朗朗,不是周然又是谁?晓维一见立时便想撤回原路,可他已经扭头看见她,晓维只得生生顿住脚步。

    周然低声对电话那端说:“有点事,一会儿再打。”然后一步步走过来。

    自从晓维把两人的离婚事件变成一桩法律案件后,他俩就没再正式地见上一面了。起初周然也试着通过种种手段要与她沟通,每一次都遭到拒绝后,他也销声匿迹了,有话常常通过双方的律师传达,两人都只当对方不存在。

    此时,躲他许久的晓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待周然走近,本能地把头一扭,不去看他。周然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绵长的呼吸近在她的耳畔,他似在无声地叹息。晓维把脸扭得更偏一些,只觉今晚的圆月太过明亮有些刺眼。

    李鹤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这一隅的沉默:“原来你在这儿,怎么不接手机?我找了你半天。其他人都走了,车已经在楼下,我送你回去。”说完这话他才发现晓维身旁还有一个人。

    即使知道这两人的分居状况,但刚才那番过于亲切的话还是难免让他尴尬。李鹤试着地给彼此找台阶:“哦,你好。那……你们继续聊……”他的酒喝得有些高,大脑反应比平时慢,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我那边还有朋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周然说,见对方没回应,又补充一句,“麻烦了。”

    晓维一言未发,朝他微颔一下头转身走了。李鹤也顺理成章地随晓维一起离开。

    “我最近见过他好几回,任何时候都给人留足面子,是气度涵养俱佳的人。”回去的车上,李鹤提到了周然,“这样的人……你真不是在赌气?”

    晓维本不是在背后议人是非的人,但方才的情形与李鹤的夸赞让她满心不舒服,也许是周然那副清淡的姿态戳伤了最近焦躁的她:“这世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了去了。”

    李鹤沉默片刻后问道:“那我呢?”

    晓维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你嘛,你表里如一。”

    李鹤笑,又过片刻才说:“这回答妙,分不出是褒是贬。”

    晓维更不知如何回应,便装作没听见。她回家后在每日的备忘录里记上这样一笔:“李鹤喝多后说话莫名其妙,切记当他酒后尽量跟他少说话。”

    又过几日,晓维又在公司加班到快八点,一下班便外出有应酬的李鹤意外地出现在她前面,手中提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和稀粥:“就知道你还没回家,而且肯定没吃饭。”

    晓维正饿着,道谢后开始就餐。李鹤却没有走的打算,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支着下巴翻着报纸。

    晓维问他:“应酬结束了?怎么不早点回家?”

    “一身的酒气,绯绯最讨厌这样。等散一散再走。”

    晓维把食物收拾完毕继续工作,但被人这样陪伴总不自在,没多久就整理好了东西起身说:“我得回去了。”想了想又说,“你不能开车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李鹤推辞得很坚决,“早点走吧。回家后给我来个电话报平安。”

    晓维没直接回家,而是在公寓附近的超市里采购了不少用品,正排队等着结账,李鹤打来电话:“还没到吗?”

    晓维解释自己在买东西,又关切地问他是否已经回家。

    李鹤说:“已经躺下了。不是我说你,这么晚,单身女子不好单独出门在外的,很危险。以后别总加班,再加班我扣你薪水了。”

    他喝多了酒口齿就不够清晰,晓维听得很想笑,忍不住吐槽自己:“像我这样的女人,青春不再,梦想不再,婚姻失败,又没儿女,如果再不从工作中找点存在感,那可真是没活路了。”

    “怎么会没存在感?怎么没有?”李鹤嘟嘟囔囔像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特别有存在感。”

    晓维啼笑皆非:“我挂了啊。”

    “哎,等等。”李鹤阻止她收线,却又不说话。晓维等了很久,话筒那端的李鹤才犹犹豫豫地说:“林晓维,你没感觉到吗?我很喜欢你。”

    “乱说什么呀,早些休息吧。”

    “我没乱说,我挣扎很久了。我知道我挺过分的,你来我这儿没多久我就很希望你夫妻关系不要太好,后来你说要离婚,我忍不住地高兴。”

    “你喝醉了吧?我真的挂了。”

    “是啊,喝醉了。你就当我乱说吧。”李鹤先把电话挂了。

    晓维轻轻拍着胸,刚才心跳有些快。收款员诧异地看着她,原来已经排到她了。

    这一晚晓维存了点心事又没睡太稳,但第二天用化妆品一遮,仍可以光鲜亮丽地去上班,见到李鹤落落大方,神色如常。

    李鹤的表现也没什么反常,只是有好几回捂着头抱怨:“昨晚喝的那酒后劲太大,头痛了一整夜还不够,现在还不好。”

    林晓维约见律师讨论离婚进展,崔律师说:“如果判决对你不利,你可以上诉,也可以六个月后再起诉。二次起诉的离婚判决可能性非常大。”

    “我如果愿意等那么久,直接等到两年分居期满就是了。”晓维对于这种离婚判决的不确定性感到很窝火。

    周安巧也给周然普及知识:“总之你要记住一件事,你爱林晓维,非常爱,你一定得让法官们相信这一点,其他的都是浮云,感情有没有真的破裂才是法官的最终判定标准。别把你波澜不惊的那一套拿到法庭上,到时你一脸不在乎,她的态度再坚决点,法官的同情票立即就到她那儿了。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此时周安巧开车载着周然走在路上,他正要与周然一起去处理一桩纠纷。道路与任何一个工作日一样拥堵不堪,走走停停。

    “林晓维偏挑了你最忙最烦的时候提离婚。原来无论看起来多知性温柔的女人,折腾起来都挺厉害的。所以我还是打消娶个女人当老婆的念头吧。”周安巧说。

    车子又被迫停下。一直默默不语看手机的周然突然开口说:“你就算娶了男人,大概也是这样。”

    周安巧“切”了一声:“没什么幽默细胞的人突然变幽默,是最没意思的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便乌云翻墨,大雨倾盆,转瞬间路面已积了很深的水。

    “这么深的水,车子罢工就麻烦了。去吃点东西再赶路,我中午还没吃饭。”周安巧说。

    他们把车停到商业区的停车场,走进一家门面漂亮的面馆。两人寻了一处最里面的靠窗又有挡板的包间坐下。这时已近两点,面馆里人很少了。窗外大雨仍未停歇,天色黑得像黄昏。周然突然说:“晓维现在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说不定今天会遇见她?”

    “周围饭店这么多,现在已经两点了。又不是拍电影,哪会那么巧。”

    但事情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他们吃着饭,听得服务员脆生生地喊:“欢迎光临!”

    过了半晌,一位女客说:“一碗牛肉面,一碗清汤面,红油笋片和酱黄瓜。”然后她又轻声问,“还要别的吗?”原来他们是两个人。

    周然与周安巧的表情都带了几分诡异。说曹操曹操到,林晓维竟然真的在这种时间里恰好到这家饭店来吃饭了。

    店里有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们坐的位置离他俩似乎不近,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清楚。

    晓维说:“你刚才不该把伞全让给我。看你现在后背湿透了。”

    男声说:“没事,一会儿回办公室换套衣服就是。你没淋湿就好,你感冒才刚好。”

    晓维又问服务员:“这儿有姜汤吗?”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女士。不过我们厨房里有姜,可以送您一小块。”

    晓维说:“好的,谢谢你。请帮我切成片好吗?”

    男声说:“要这个做什么?我不吃生姜。”

    “回去后用热水壶煮开,再加块方糖就是姜汤了。明天要来公司的那位李老太太很讲究,你如果用鼻涕喷嚔欢迎她,她会觉得失礼”

    周然已经吃完了,坐在那儿继续用手机上网。周安巧也很默契地也用手机玩着游戏,直到那一桌离开后,打圆场说:“嗳,他们公司同事相处得够融洽的。”

    “那是她老板。”周然平静地陈述。

    “哦,干吗不出去打个招呼?”

    “你的话真多。”

    丁乙乙问晓维:“你那事怎么样了啊?”

    “正在等法院的庭审安排。到时候你愿意做我的证人吗?”

    “证人?证明什么?”

    “证明我早在多年前已经对我的婚姻意冷心灰,萌生去意。我最近看过资料,这种证据要比出轨什么的更有说服力,因为出轨取证不易,又不能充分证明夫妻感情已断,只是徒给人增笑柄给自己添尴尬让彼此的颜面尽失罢了。乙乙,即使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仍然希望我俩能够好聚好散。”

    “你……唉,到时候再说吧。其实我一直觉得,在法庭上解决这种事情,挺不符合你的个性的。走这种法律程序还不如你与周然私下解决的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下解决了大半年也没效果,所以才这样的。我没去过庭审现场,不过想来是有些头痛。你说的倒也是,有些事情私底下说说还好,可当着陌生人的面去讲,的确难堪。”

    “我见过离婚的庭审现场。我真希望你不要去经历。”

    这个深夜,丁乙乙梦见自己在法庭上为晓维作证。她望着法庭的巨大徽标以及原告被告席上自己的两位朋友,大脑空白,心中慌乱,自己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她梦里的空间在迷迷糊糊之间晃动、扭曲,不知何时她作证的对象已经换成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的面容也随着空间渐渐扭曲。

    乙乙在梦中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因为这梦境曾经困扰了她好多年。但即使知道后续,待她的父母在梦中变身成两只野兽扑向她,抢夺她,撕扯她时,乙乙还是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幸运的是,这个晚上沈沉睡在她身边。他醒过来,搂着她,轻轻拍着她。“你怎么了?”沈沉问。

    乙乙按着胸口,她的心跳很快。“没事。看了一本恶心的恐怖小说,情节入梦了。”

    “早跟你说过,睡觉前别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真啰唆。睡吧睡吧。”

    凌晨时分,沈沉再度醒来,身边的乙乙又不见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失踪。沈沉轻轻起床,一一看过厨房和洗手间,最后来到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门。

    丁乙乙这次没躲在桌子底下,而是光脚站在书桌上,披散着头发作着角色扮演。

    她尖声尖气地学着小孩子的口气:“我看见他和那个阿姨没穿衣服躺在床上!”

    她粗声粗气地学男人的声线:“我们离婚吧。与其这样,不如各过各的生活!”

    她又变成哀怨柔弱的女子口吻:“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把女儿带走!”

    灯光下,她表情生动地把每一种口气都模仿得惟妙维肖。沈沉惊愕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乙乙发现他。

    乙乙迅速恢复成惯常的那副玩世不恭状:“好不好玩?”

    “不好玩,很吓人。”

    “我困了,你抱我回去睡觉吧。”乙乙向他伸出双臂,又换成小女孩的娇嗔声,仿佛岁月突然倒退二十年。

    沈沉后退了一步:“大半夜的,别闹了。”

    “确实不好玩。”乙乙从桌子上跳下来,她的样子又恢复正常了。她爬到桌底找到自己的拖鞋,光脚拎着鞋,越过沈沉走出书房。

    乙乙回到卧室躺下。过了很久,沈沉才重新躺回她身边。他们一言不发,直到两人都睡着。

    第二天,沈沉在餐桌上板着脸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吓死人。”

    “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乙乙坚决否认。

    尽管生活不太如意,晓维在工作上倒颇有收获。她为公司新获得代理权的一个国际品牌策划并执行了一次推广答谢活动赢得了供应方的赞赏,这个品牌的大区经理认为晓维对他们的产品文化领悟得透彻,要推荐晓维去他们总部参加下一期培训。

    这个品牌的培训课程很有名气,结业证书相当于某种业内资质。人力资源经理对李鹤抱怨:“这根本就是公然挖角。林晓维学完之后如果还愿意回来,那她也太傻了。”

    李鹤却很支持晓维:“机会很难得,可遇不可求。你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晓维自己很犹豫:“我这边的工作谁来做?其实我不是很在乎什么培训,我没多少事业野心。”

    “我做老板的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之前还说要从事业里找存在感的,转眼之间又没上进心了。”

    晓维何其敏感,立即想起当时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以及那天晚上李鹤含含糊糊的表白。虽然在那之后他们再没提及此事,但彼此心知肚明。晓维顿时有些窘,自嘲道:“你这样子好像很希望我立即打包走人。”

    “你明知道不是,我巴不得跟你签一份终身合同。”李鹤说完后发觉有语病,赶紧补充,“我是指劳动合同。”

    这一补充,那暖昧的意思越发的明显,两人都尴尬了。李鹤清清嗓子:“那个,我的意思是,比起其他的,我更希望你生活顺心,心情愉快。”

    晓维点点头:“谢谢你,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

    李鹤不太擅长表达,但晓维能够体会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很感激。

    乙乙对此事的反应与晓维截然不同:“去,当然要去了。你这种性格不好,想前想后想别人,结果最后就是为难你自己。要不怎么会现在还离不成婚呢?”

    晓维气道:“现在你又这样讲。之前你可是坚决站在他那边劝我不要离的,前几天你还建议我撤诉改私下解决。”

    乙乙辩解:“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我又没说不支持你。若换作是我,如果铁了心想离,我会天天折腾到他不得不离,如果我不想离,我就既往不咎重新过日子,就算他想离我也会让他离不成。瞧,这才叫不为难自己。”

    “幸好你是我朋友,不是我敌人。”

    乙乙不理会晓维的挖苦,自顾自地发感慨:“等你也走了,我周末都没人陪了。人生的尽头就是孤独啊孤独。”

    她的有感而发是因为沈沉也到外地新设的分厂去做项目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习惯什么的真的很讨厌。平时一周见一面觉得频率太高很烦人。现在终于一个月见一面却不适应,到了周末就无事可做。”乙乙继续说。

    “你现在身兼数职那么忙,也会无事可做?”晓维吐槽她。

    丁乙乙最近除了以前那些事情外,又兴致勃勃地写着小说,还被借到电视台主持一档节目,生活充实得很。

    “真正的寂寞,就是忙碌塞满了你的时间与空间,而你仍觉得无事可做。喏,就是我。”乙乙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是不是有些想念沈沉了?既然‘无事可做’,他回不来你可以去看他呀。”

    “切。”

    “我觉得你俩处得挺好的。干脆把那份儿戏的协议废掉,好好过日子吧。”

    “其实吧,这种事,玩的时候好像很认真,但是一旦真的认真起来,那就玩完了。”

    “你这个论调偏激了。”

    “没偏激,是真的。沈沉的思维方式其实很西化。你也知道所谓的西方式喜欢就是,喜欢你那就是纯粹的真的喜欢,所以靠过来,留下来;但是当不喜欢你的时候那也绝对是真的不喜欢,所以不要你,要离开。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冒这种险。……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可以去找沈沉。哎哟,我还有事,走了走了……”丁乙乙神神叨叨地走了。

    晓维很晚才回家,从大厦保安那儿接过了一份快递。层层叠叠的盒子里面,是一对耳环,镶嵌其中的一对珍珠又大又圆,看来价值不菲。盒子里连张卡片留言也没有,快递地址却是周然公司。

    晓维一时间想不出这件礼物的缘由。最近没什么节日纪念日,她的生日又已经过了。她把盒子丢一边,不想给周然打电话表示感谢。她打开电视,把频道调到乙乙主持节目的那个台,今天又是那个节目的播出日,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乙乙的最好朋友与粉丝,她几乎从没错过任何关于乙乙的东西。

    乙乙接了一个短期的谈话类节目,每周一期。她请来各行各业的人们,与他们东拉西扯。比如,她与幼儿园老师聊环保,与建筑工人聊儿童教育,与老年合唱团队员聊城市规划,又常常坏心地令来宾的情绪激动,令来宾们互相争吵。节目有争议,但却很受追捧,有很好的广告效应。乙乙曾自嘲:“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越浮躁的东西就越受欢迎。”

    节目一开始晓维就吃了一惊。这一期同时出现的三位嘉宾大大出乎晓维的意料。其中两位她眼熟,似乎曾经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另一位就更熟了,竟然是周然!

    此时他们正在谈国际市场与产业政策。周然坐在那里,眉目清朗,表情淡定,辅以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即使一言不发都没人计较。偶尔开口说一两句,语气仍是淡淡的,但气势迫人。晓维不得不再度承认,周然有一副甚能迷惑人的皮相。

    他本该对这种上镜方式十分排斥才是。晓维勉强看了一会儿,节目里乙乙提到这三位“精英”是她从某协会的年会上截获,又反复提及由政府承办的某某协会与某某活动,她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关系。看来即使率性如乙乙,冷淡如周然,都不得不为了某种利益而妥协。

    晓维又换了几个频道,最终还是换回来。她决心不要再被周然左右了心情,她要自己掌控自己。何况以后当周然成为她的前夫时,她总不成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跑掉,她得从现在就开始适应。

    乙乙大约已经完成了政治性的任务,又开始引导来宾进入谈天说地的胡扯环节,只是这几位不太买她的帐,非但没被乙乙牵着鼻子走,反倒常常将她一军。

    晓维替乙乙捏把汗,索性离开客厅去厨房热牛奶。客厅里不时传来电视里的大笑声,不知他们聊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她洗漱完毕回到客厅,这台节目仍未结束。乙乙说:“各位,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嘉宾甲和嘉宾乙齐指着周然说:“问他。他今天一共没说几句话。”

    乙乙正了正神色,转向周然:“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好了。周先生,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周然说:“不相信。”

    “那天长地久呢?”

    “这个我信。”

    乙乙思索了一秒:“婚姻之于你意味着什么?”

    周然淡定地说:“你刚才说只有两个问题。”

    “对不起,我数学不好。你觉得,婚姻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乙乙无视周然的婉拒,再问一遍。

    周然停了片刻:“承诺……与归宿。”

    “谢谢你。我问完了。”乙乙说。

    晓维默默地站在电视前,未等节目结束便关了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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