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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长大-1

    入选原因:

    其实我蛮少写初中的女生,我笔下的很多主人公几乎都是高中生。这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写了一个女生初中三年的生活,用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才完稿。在《巨人》杂志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也成为了当年“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

    在我的小说里,这是一篇文学性很强的小说。写它的时候我刚从鲁迅文学院首届儿童文学作家培训班毕业,立志一定要写点好东西。如今我们那个班许多的同学现在都成了儿童文学界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北京那个炎热的夏天就如同我的青春岁月一样,真是令人难忘。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歌唱。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又想唱了。我站在无人的楼梯的拐角处,嗓子那儿痒痒的,说不出名的旋律一个个排了队拼命地往外贰H缓笪揖吞俗约旱母枭歉枭赡吧涞檬煜ぃ删哦涞梦屡L炻睾谙氯ィ切怯纬隼矗谡坷兜囊箍眨笠凰宜冶獗獾男〈N依执瞬黄5爻〕〕桓鼋忻纷拥呐⒋游业纳碜吖泻谏亩谭⒑筒硬拥男θ荩梦屡恼菩奈兆∥遥担?来,晓萱,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很可惜这只是一个梦。

    当妈妈连拖带骂的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我害怕的发现我真的又要迟到了。洗脸刷牙喝牛奶吃鸡蛋找昨天的英语卷体育课要穿的球鞋大扫除要用的抹布还有中午吃饭的饭盒,真不知道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在妈妈挑剔和不满的眼光里走出家门,匆匆地跑了一小截路,突然又不想跑了,迟到就迟到吧,最多操行分再扣它个两分,我不在乎。

    可是当我把脚步放下来的时候我的心却扑扑通通地跳了起来,我对自己说那是书包打在背上的声音,再走慢点就好了。但心还是没出息地乱跳,这一切说明,我还不习惯做一个坏学生。

    我本来一直是个好学生。可是有一天,我在语文课上唱了一句歌。准确地说,是哼了一句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语文老师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范读课文时,我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优雅的一张一合,突然就很想唱歌,于是我就唱了。当全班同学诧异地望着我继而哄堂大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

    我清楚地记得语文老师是如何愤怒地将教科书“啪!”的一声拍在陈新的桌子上,用怕人的眼睛盯住我说:“干什么呢,你!”还有前排的男生苏波,是怎样轻蔑的回过头来,嘴里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发癫哦!”我还记得我是如何无地自容地在讲台上做检查:“我不该不认真听讲,还无组织无纪律的在课堂上唱歌,扰乱课堂秩序……”

    我怀着忧伤的回忆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真象他们说的“神经病”。路过“红木屋”的时候,我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红木屋”的门上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知道,累了一晚,那个小小的乐队一定还在沉睡,还有那个叫梅子的女孩,我是多么喜欢她高亢嘹亮的歌声,从重重红色的帷幕里飘出来,骄傲地游在大街上。梅子多好啊,想唱就唱。

    学校门口的小巷,一路是卖馄饨的老太婆,大清早就出了摊,薄薄的馄饨皮在满是皱纹的手掌心里跳跃。其中一个冲着我叫道:“丫头,还不快跑,迟到了!”我偏不跑,我昂着头慢慢地走,我就走给他们看,迟到算什么。

    课间操的时候,班长毛蔚挤到我跟前来,不满地说:“谢萱,你今天又迟到,校门口有没有记你的名字?你会影响我们班流动红旗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作声。毛蔚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有检查团要来,肖老师让我提醒你别忘了穿校服,你千万要记得。”

    “嗯。”我眼光看着别处应了一声。我才不想看毛蔚,老师的臭跟班。

    做操的时候我故意把胳膊和腿伸得很直,这样我觉得快活。在我前面的徐小小穿了一双很新的鞋,红色的鞋面,高高的木底。徐小小逢人就说:“这是我爸爸从日本给我带回来的,别看它鞋底厚,走路可轻巧了。”我狠狠地踢起一层灰来,踢到她鞋上才好,看她能漂亮几天。我成了一个恶毒的女孩,我想我一定是喝下了童话里老巫婆的药汤,我无可救药了。所以才会在课堂上唱歌,才会迟到了还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吃过午饭是一段最寂寞的时光。我细细地洗我的塑料饭盒,把它洗得象新的一样白。凉水冲到我的手上,我的手背也变得白白的,象翻了肚皮的小鱼。我的同学们在操场边打乒乓球,用刚吃过饭的哑嗓子拼命地叫:“快来呀,快来,这儿差一个!”

    没有人会叫我。

    我走到球台边,恶作剧地说:“我也来一个。”

    其实我很会打乒乓球,我在小学时曾拿过全校的冠军。我把我的第一个球准确无误地抽到了毛蔚的鼻子上,然后我就拍下球拍拿着饭盒扬长而去了。远远的我回过头,看到毛蔚在操场上慢慢慢慢地蹲下去,一字排开的乒乓球桌象几片没有感情的规规矩矩的落叶。

    我的手心很爱出汗,肖老师给妈妈的纸条在手里捏久了,就成了一团小小软软的棉花。我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请家长带谢萱到医院做必要的检查。”肖老师你真傻,我是不会把纸条给我妈妈的。我没有病,真的。我一直一直都想做一个好女孩。

    从办公室里出来,肖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马路上。肖老师的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但是她今天一直脾气很好的拉着我的手。她说:“回去把条子给妈妈,叫妈妈抽空来学校里一趟。”

    我乖乖地说好。

    肖老师说走路小心,当心车子。她的口气象是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在说话,我就有些想哭。我低下头看见了她的袜子,有一个红色的大斑点,象是批作业时红墨水不小心掉下去染上的。怎么就会掉到袜子上的,真是奇怪。其实在刚刚进初中的时候我很喜欢肖老师,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班主任那么老,笑起来也很好看,嘴角弯弯的,象月牙儿。而且肖老师能管住我们班男生,我们班男生很皮,上课时敢用棍子去挑历史老师的假发,但见了肖老师就大气都不敢吭一下。只有我,敢在她的课上唱歌。

    所以我一定是有毛病。

    老远我就听到了“红房子”传来的歌声。我加快了我的步子。很快我就发现那歌声不是梅子的,梅子不会有这么娇作的歌声。梅子的歌声让人激动。她只要往麦克风前一站,下面就会响起一阵哄声:“梅子,来一个!来一个,梅子!”舞厅要晚上八点才正式开门,此时,是他们排练的时间。我可以掀开红色的帷幕偷偷往里望,寻找那个有着一头短发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时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两个居委会的老太婆,她们探头探脑地往里望的时候就会有人哄笑着说:“晚上买了票再来,回家给老伴做好工作,别闹家庭矛盾。”把老太气得一脸通红的走开。而我,他们却多半不会赶的,只要我愿意,可以在那里一直看到舞会开场。

    我很快就找到了梅子。她穿了一身黑衣,坐在亮闪闪的爵士鼓前,双腕一动,音乐就象喷涌而出的山泉,在她的身体周围飞溅。贝司手把麦克风轻轻一斜,我们就听见了梅子无以伦比的歌声: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

    我想我是能听懂梅子的歌声的。我的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在远离歌声又靠近歌声的日子里,十三岁的我依赖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叫梅子的女孩。只有她让我深信青春正悄悄地来,尽管伴着阵痛,却依旧那么美好和抒情。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爸爸在沙发上看报,头也不抬地说:“怎么这么晚?”

    “补课。”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吃饭吧。”爸爸说:“你妈妈有事出去了,我马上也出去,你一个人在家不许看电视。”

    爸爸说完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说:“把门锁好,不是我们敲不要乱开。”

    以前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门上三重保险,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门后还放一张椅子。但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吃完饭一边洗碗就一边想,谁要是乱来我就用菜刀劈下他的头。我喝了老巫婆的药汤,我谁也不怕。但这样一想我又有些怕我自己了,怕我真的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我用老师写给妈妈的纸条来擦了桌子。蓝色的墨汁很快就从反面渗了出来。我再把它细细地撕碎,扔进抽水马桶里,抽水马桶打个漩,一切都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我有足够的把握对付肖老师。我会说:“我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我还会说:“我妈妈说一有空就到学校来拜访你。”

    梅子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紧张得有点不能呼吸。我看到自己的鼻翼,僵得象一座小山。梅子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是贮满了音乐的眼睛啊。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还是二十?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象你一样肆无忌惮地歌唱呢。

    “我终究要离开,往天涯的尽头单飞。”多好的歌。

    肖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的偶像》。

    大家都高兴极了。这是多么新鲜的作文题目,谁都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写。我知道陈新会写刘德华,她张口闭口都是刘德华。其实刘德华都快四十岁了,人老珠黄,还有什么好崇拜的。还有苏波,她一定会写邓亚萍,邓亚萍球打得是不错,但人长得那么矮,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写的。至于毛蔚,不用猜也知道她会写肖老师,要不怎么够格叫“马屁精”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偶像,我也不例外。我的偶像不是明星,不是老师,更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是一个我说认识也认识说不认识也不认识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梅子。

    梅子是个女孩,她是“红房子”舞厅里的一名歌手。

    每次放学回家,路过“红房子”,我都会听到她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的歌声,它时而美得像西天的晚霞,时而美得像夜空的明月。总让我陶醉。让我相信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让我忘记什么是孤独。

    ……

    我希望我长大后能和梅子一样,我希望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你是我的偶像。”但是我的作文只拿了一个及格的分数。老师写在后面的评语是:“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注意比喻得当。”老师说这次写得最好的是郑凡,郑凡写的是他的爸爸,写他爸爸深夜在灯下写论文,冒雨送楼下的老奶奶去医院……有实例,有真情实感,写出了爸爸为什么是他的偶像,不象有的同学写得空泛不真实。我觉得郑凡写的才叫不真实,他爸爸灯下赶论文,没准是为了升官发财。而且现在谁还会冒雨送人去医院,谁不知道该打伞或是打的?

    只有老师才那么傻。

    既然没有人欣赏我的作文,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决定把它送去给梅子。

    这个决定让我整整一个下午坐立不安。我想象着把作文递给梅子时的情景,她一定很吃惊,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但我推翻不了我自己的决定。我在上政治课的时候用涂改液把老师的评语涂掉了,我怕梅子看了后会受影响,认为我写这篇文章不是出于真情实感。我还设想了无数和梅子见面时该说的话:“你教我唱歌好吗?你做我姐姐好吗?文章写得不好但是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是一只小小鸟我怎么也飞不高……”

    事与愿违。

    实际上当我把作文本急匆匆地塞到梅子手里之后我就惊慌失措的跑掉了。我感觉到梅子的手和我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很软,触得我心里慌慌的。我还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弹吉它的青年冲我诡氐囊恍ΑN揖筒恢栏盟凳裁春昧耍姨右话愕乩吹酱蠼稚希谆ɑǖ难艄馄烫旄堑囟矗娌恢阑苹柙趺椿够嵊姓饷窗谆ɑǖ难艄狻U娌恢烂纷邮遣皇怯衷谧萸榈某业淖魑谋菊铝懔愕靥稍谏了覆欢ǖ牟实葡隆?/p>

    我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自从我在课堂上发出那怪异的歌声以后。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我却走进了童话中。

    梅子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拿着我的作文本,站在“红房子”的门口,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梅子,我甚至怀疑不是她。

    梅子把作文本塞到我手里,笑嘻嘻地说:“写得真好,我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转身就跑呢,我又不吃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傻傻地笑。

    “作文本今天要用的吧,所以我一大早来送给你,老师最讨厌的就是不带作文本的同学,对不对?”梅子一面说一面对我眨着眼睛。

    “我有很多作文本。”我有些结巴地说,“这个,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

    “好!”梅子爽快地把它放起来说,“快去上课吧,老师也不喜欢迟到的学生,对不对?晚上放学来找我,我唱首好听的歌给你听。”

    我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往学校里跑去。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我只用五分钟就跑到了学校,我在早读课上很大声很认真的读英语。我才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呢。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内心的快活。

    梅子真的为我唱歌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坐在“红房子”里。梅子说这首歌送给一个喜欢我的孤独的小女孩,她要更快乐一点,在年轻的岁月里,快乐是多么的重要。“梅子说完就唱:

    旅行是童年的梦想长了透明的翅膀

    一站一站飞翔在人间天堂

    心情好不好实在很重要

    因为终究要长大终究要离开

    要展翅昂首

    向天涯的尽头高飞

    ……

    苏波,我没想到你会哭。平时,你是一个多么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口不择言的男生。可你哭起来却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但是,你知道吗,是你先伤害了我我才这么做的。梅子说成长就是互相的伤害。可是我真的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同学。

    为了评上全国卫生城市,市政府要求全民行动起来。学校自然是不甘落后,那几天我们做清洁做得腰都疼。校园里真是干静极了,连一只小麻雀都没有飞来。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又分成一个个的小组,戴着红袖章去各个街区打扫死角或值勤。谁丢废纸了,上去敬个礼,对不起,请捡起来;谁吐痰了,也上去敬个礼,对不起,请擦掉。星期天不用窝在家里做功课,倒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我们小组早早地就来到了我们负责的街区。

    小组长是郑凡。他手一挥说:“苏波,你和谢萱一组,去把那座楼房边的死角清掉。”

    苏波是我们班上最皮的男生,长得又瘦又黑,因此得了两个雅号:苏黑皮和苏猴子。苏波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叫他的雅号,一叫他就急,会冲上去扭住你就打,眼睛都发红,怪吓人的。像这样的人,我才不想跟他一组呢。

    哪知苏波屁股一扭,夸张地叫:“小组长,你行行好,我不要和谢萱一组,她疯起来,会用扫帚打人的哦!”

    小组里的人给他说得乱笑起来。

    只有小组长郑凡替我讲话:“苏波,不许取笑女同学。你别忘了,谁不服从命令,回学校就要做一星期的清洁。”其实郑凡一边说一边也在笑,笑容象漏勺里的水慢慢地在她的脸上溢开来。

    迫于权势,苏波只好跟我一组。实际上他什么活也没干,远远地看着我用小棍把阴沟里腐烂的落叶和废纸等挑进塑料袋里,嘴里好象还悠闲地嚼着口香糖。我装做若无其事的卖力的干着,心里却狠狠地想:“你等着,苏波,我让你好看!”

    事实上,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在我脑子里形成。

    星期天的校园空荡荡的。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操场,径直来到我们的教室门口。“初一(2)班”,我盯着那红色的牌子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陌生。我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初中会是这个样子。以前拼命地想长大是多么多么的可笑。

    教室门是锁着的,我推了一下,推不开。不过我知道,靠左边的第二个窗户是坏的,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站在了教室里的讲台上。

    我从讲桌里掏出一大堆彩色的粉笔头来,然后我就开始满教室地写苏波的外号。黑板上写几个大的,接下来是墙上,然后是每个同学的桌子上,还别忘了写在地上。这一切干得很顺手,我把字写得夸张而又怪异,我相信鬼也看不出来它们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满教室里很快就全是五颜六色的“苏黑皮”和“苏猴子”,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

    走出校园的时候我有些快乐,也有些害怕,还有些忧伤。但很快这一些都没有了。我一路上想着梅子的歌声,我想听梅子唱歌,唱那首“往天涯的尽头单飞”,我迟早是要往天涯的尽头高高单飞的,我和我周围的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算什么,他们怎么能跟我比呢!

    妈妈,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失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满校园追着我打,一点风度也没有。我多么怀念你温温柔柔地Γ衬钅惆盐衣г诨忱铮孟掳投畹肿∥业耐匪担?晓萱萱,你真是妈妈的骄傲。“

    其实我最亲爱的妈妈,你的女儿无论醒时梦里,都愿意成为你永远的骄傲啊。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无聊的暑假。用妈妈的话来说,这都是我自找的。

    我被整日整夜的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唯一出去的一次,都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且,是去看医生。

    我和医生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医生看了看我的牙,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我直想笑。我看过电影《追捕》,我觉得我是高仓健,而医生就是那个蠢渡边。

    医生问我说:“你都做过些什么坏事呀?”

    我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他很宽容地说:“好吧,我们不叫它们坏事,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唱歌,要用乒乓球打同学的鼻子,要把同学的外号写得满教室都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真恨大人。

    我装做蠢蠢地吸吸鼻子说:“我乐意。”

    我看到医生的脸上闪过一阵明显的不快,他没有办法对付我,当然不快。于是我又说:“你不要骗我爸爸妈妈开营养品,我告诉你,我健康得很。”

    医生这下是真的笑了。他把我领到外面,交我到一脸焦虑的爸爸妈妈手里。他说:“你这孩子很聪明,她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你们大人一定要多多关心她。”

    医生很责备地看着爸爸妈妈,看得爸爸妈妈很不好意思,所以他们一回到家就开始吵架。

    妈妈说:“都是你成天炒股炒邮,小孩大了你也不管,有你这样当家长的嘛,你倒是说说,你赚了几个子儿,赚多少你赔多少,原地打转转!还把小孩弄成这样。”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把桌子拍得“啪啪啪”响,生怕气势不够,压不倒爸爸。

    爸爸倒是慢条斯理地说:“小孩怎样了,小孩又没怎样,医生不是说了,没事!再说了,你这当妈的一点责任也没有?你真想萱萱好,你就不要成天去打牌!”他们倒真是说到做到。爸爸不去炒这炒那了,妈妈也不去打牌了,没事就守着我,对我嘘寒问暖,晚上还陪着我看电视,我知道爸爸想看足球,妈妈想看电视剧,可他们却把电视定在少儿台上看《小熊芭比》,还装模作样的笑,我不忍心让他们伤心,于是我也装模作样的笑。其实我已经长大了,我就快初二了,我早就不是那个喜欢看动画片的小萱萱了,我想去听梅子唱歌,想得要命。

    终于逮着一个机会。爸爸妈妈要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很远,要倒两次车。我不想去。我拿着一大摞作业本说:“我要到许扬家去,我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该做哪些作业才好。”

    许扬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每次家长会铁定受表扬的人物。她家离我家并不远,我和她打交道妈妈是很乐意的。何况她正在收拾给外婆带的东西,正收拾得灰头土脸满身是汗,也顾不上考虑那么多,手一挥说:“快去快回,别忘了带钥匙,我和你爸爸回来得晚。”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我终于明白了“脱缰的野马”这个词。我就是脱缰的野马,还有一对不为人知的充满诡计的小翅膀。太阳还没有下山,街上的一切都被烤得无精打彩,我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飞奔。不知道梅子是不是还认得我,这个夏天我长高了,因为不出门,还变白了。我想梅子一定没怎么变,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她的模样。

    梅子真的没变。她站在台上轻轻地唱歌。这是属于夏天的歌声。轻得象微风,甜得如山泉。在她旁边是长头发的吉它手,他轻轻地搂着梅子的肩,和她在麦克风前慢慢地摇着,一唱一合:

    不再流浪了

    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诗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

    我不太能听懂歌里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象梅子那样挺美好,唱特别特别的歌,有人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一定很舒服。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有些肮脏。梅子下台来拧我的鼻子一下说:“很久不来了,暑假过得好吗?”

    我想说不好,但我还是说了好。梅子请我喝冰水,我变得很矜持,说什么也不要。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小女孩,说长大就长大。一长大,就变奇怪了。”

    我呵呵地笑说:“那你奇怪吗?”

    “奇怪。”梅子说,“八条腿五只脚,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和她笑做一团。

    那个黄昏我忽然又想长大了。长大让我有和梅子平起平坐的感觉,我又开始想做一个好女孩,我盼着开学,像盼着过年。

    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看得很认真很仔细。这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天的夜晚,我在镜子前优雅地起舞,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跳这么美的舞蹈,柔软的手柔软的腿,还有微微挺起的胸脯。我换了无数套衣服,我自己的,我妈妈的,甚至我爸爸的。我精疲力尽地欣赏着自己。月亮已沉下去了,只剩下淅沥的雨丝,和我一起,等待黎明。

    我没想到我会有好朋友,更没想到的是和徐小小成为好朋友。徐小小是个娇娇弱弱的漂亮小姑娘,胳膊细得像没有长好的黄草,可怜巴巴地从袖管里伸出来。

    初二的时候,徐小小搬了家,一搬就搬到了我家附近,一溜小跑三分钟准到。所以我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是会碰到她。徐小小说起话来是要了命的嗲声嗲气,她说:“谢萱,你走路怎么那么快,我有时才看见你,你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吗。”我说:“是你自己走得太慢。”

    徐小小好脾气地说:“谢萱,以后我们一道走好不好,这样我们可以互相考英语单词,就不用怕听写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说,“能多写就多写几个,不能多写就少写几个。”

    “难道你不想成绩好?”徐小小不甘心地问我。

    “怎么不想,”我说,“谁说我不想。”

    徐小小那天又穿了一件新衣服,鬼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新衣服,其实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不会好看,荡过来荡过去让人眼花缭乱。我想我起初不怎么喜欢她多半是有些嫉妒她,因为我和她肩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活脱脱是一只丑小鸭。

    是一件小事让我对徐小小刮目相看并视她为知已。

    国庆节。

    我们全班组织去一家新开张的娱乐城滑旱冰。娱乐城是我们班周大安他爸爸承包的,周大安是我们班挺老实的一个男生,平时也不怎么受到重视,但是那个下午他很风光,站在服务台前安排和招呼每个同学换鞋,还不忘叮嘱一句:“鞋带要系牢了,滑漫一点,小心摔跤!”俨然一幅班长样。让人觉得以前那个在课堂上回答一个小问题都会脸红结巴的周大安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滑旱冰出色的多半是男生,他们一进场就象失控的陀螺到处瞎转,还跟着音乐大声的哼哼,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们的出色表演。女生们则大都紧紧地抓住场边的扶杆不放,好象正在进行一场尖叫比赛。我虽然也不大会,但我才不想像她们一样的没有出息,沿着边场,我慢慢地滑了起来,滑着滑着,我就看见了徐小小,她穿了一套很时髦的学生装,短发上别着一个精致的发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谢萱,”徐小小向我伸出手来说,“带带我,好吗?”

    徐小小的手指又细又长,优美而充满信任地伸在我面前,我有些犹豫地握住了它。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自身难保的我牵着弱质的徐小小在场中打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旋以后,“轰”的一声一起跌倒了。这一下跌得不轻,我好容易回过味来,发现自已有半个身子压在徐小小的身上,她美丽的发夹松了,头发乱蓬蓬地遮住了半张脸,嘴角却好象在笑。我赶紧爬起来,慌乱中忘了脚下的冰鞋,又一个趔趄跌在徐小小的身上。肖老师在场边急急地叫着:“罗峰,周大安,你们男生快去扶一下。”

    男生们有些不好意思,手上的劲软软的,好半天才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徐小小死死地攥住周大安不肯放,嘴里嚷着:“得把我扶到边上去,得把我扶到边上去!”把个周大安的脸弄得通红。正在这时苏波从旁边慢慢地滑过来,打了个唿哨,冲着徐小小挤眉弄眼地说了一句:“找女疯子做教练,活该!”说完示威地看了我一眼,就直往前溜走了。好个徐小小,只见她一把推开周大安,左歪右扭地朝着苏波追打过去,嘴里尖叫着:“死人苏波,你不可以乱讲,你赶快回来跟谢萱道歉,否则我饶不了你……”。苏波没想到徐小小会来这一招,一吓,本能地往前逃,场子里乱作一团。徐小小继续在后面歪歪扭扭地追,手举起来做打人状:“你必须道歉,你必须道歉!”并以惊人的速度抓住了苏波的后衣领,倾刻间,两人象被大力士扔出的铁饼“咚”地一声倒在了场子的正中央。

    那晚我和徐小小手挽手地归家,我好象从来没有和人这么亲热过,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别扭,西天的晚霞覆在天空,象一枚薄而巨大的枫叶,徐小小说:“谢萱,你是我们班上最聪明最胆大的女孩,我一直想象你那样,真的。”

    “哪里,”我由衷地说,“你比我勇敢一百倍。”

    “那是为了友谊,”徐小小把声音低下来,有点抒情地说,“为了友谊做什么都行。”

    徐小小的确是一个很懂得经营友谊的女孩,那种有滋有味的情谊在她纤细的双手下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色彩。我们彼此叫着亲密的外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功课,一起打乒乓球,甚至吃一个饭盒里的饭,好得像一个人。我想这种心心相系的感觉一定是我们班上所有女孩向往的,她们也开始成群结伴,交流一些看似神秘的眼神,但却总没有我和徐小小之间来得默契和维持得长久,正因为这样,我和徐小小开始成为女生中非常独特的人物,我由衷地感谢小小,是她让大伙忘掉过去的我并让我拥有脱胎换骨的喜悦。

    我最不喜欢去徐小小的家,进门要换拖鞋,进她的小房间还要再换一次拖鞋。徐小小的妈妈年轻得象她姐姐,说话也和她一样的嗲声嗲气,在家里穿着电视上的女人才穿的看上去很华丽的睡衣,让我缩手缩脚的不自在。可我又有点希望我自己的家像她家一样漂亮,我的妈妈像她妈妈一样年轻。和徐小小在一起久了,说不上来的自卑就常常偷袭我。

    初二秋冬之交的时候我们班来了一个实习老师,老师很年轻,短发大眼睛,有些象梅子,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唱歌。她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仇丽”。然后告诉我们说她的姓念“求”而不念仇人的仇,她说千万别把我当你们的仇人而是有困难就来“求”我。

    这个开场白很新颖,大家就唏哩哗啦的拍掌。新老师教语文,还实习当班主任。她给我们班带来很多新鲜的东西,比如早读课的时候分角色朗读课文,比如课外活动的时候分小组进行乒乓球赛,比如给家境困难的刘小兵家送温暖,再比如进行“课外书要不要读”的辩论会。这些活动让我们恍然觉悟初二实际上是很美好的一个学年,特别是正在筹划中的“走进青春”生日烛光晚会更是激动人心。大家对都仇老师好,好得肖老师都有些嫉妒了。于是就担心这一活动会因为肖老师的阻拦而泡汤。灵通人士胖子张园原安慰我们说没事,有了仇老师肖老师不用备课不用改作业,心情好着呢。

    徐小小骂张园原说:“呸,没良心。你那么差的语文成绩是谁替你补起来的,喜新厌旧。”把张园原搞了个大红脸,只好装腔作势地扬扬拳头:“雨后春笋,你给我小心点!”

    “雨后春笋”是男生们给徐小小起的外号。这个外号很传神,因为同她朝夕相处的我都觉得她是一夜之间长高的,不知不觉中她从我们班的女生群里脱颖而出,连被称为班花的金铃也开始向她投去羡慕和嫉妒的眼光。虽然我和她之间依然亲如姐妹,但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那个秋天,徐小小总是穿着裙子,露出健美而颀长的长腿,开始收到男生给她的情书。徐小小对我毫无隐瞒,我从那些男生或隐秘或肆无忌惮的语言里初次领略爱情面目,有些惴惴不安的胆颤心惊,徐小小也是,握着我的手慌乱地说:“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我作了一个苍白的建议:“也许你该穿点土气的衣服。”“那怎么行,”徐小小惊呼说:“那是我唯一的乐趣。”

    可能是因为漂亮,徐小小很快就被校学生会文艺部相中,去做了一名干事。这个干事实际上根本就无事可干,但却无形中提高了徐小小在班里的地位。这不,举办“走进青春”烛光晚会之前,仇老师还特地来找她商量,仇老师说:“你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和文娱委员一起把这个活动好好策划策划。争取把这个活动搞成功!”

    文娱委员是班花金铃。当徐小小一腔热情地去找她商量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学校的文艺活动你可以管,班上的文艺活动没你的份儿。”

    “欺人太甚!”徐小小铁青着脸对我说。

    “怕什么?”我鼓励她,“你有仇老师的军令状,想几个好点子出来,压压她的威风!”

    徐小小有志气,好几天课也听不进去,一门心思绞尽脑汁地出主意,可是都被我一一否定掉了。

    比如她说:“把男生女生配成对,举行交谊舞大赛,评出最佳拍挡。”

    “那不行,”我说,“肖老师会气疯的。”

    “把男生女生彻底分开,划清界线,对歌。”

    “初一都搞过两次了,没劲。”

    “排几个小品?”

    “本子呢?”我说,“再说谁肯演,我就不肯。”

    “见死不救。”徐小小很不开心。不过更不开心的事还在后面,金铃已经在班上找了七个女生,在排练一个叫“草裙舞”的舞蹈。还在歌舞团借来了衣服请来了指导老师。我偷偷地看过她们的排练,很美,很舒服。伸手、弯腰、旋转,平日在班里并不起眼的女孩因舞蹈而出色无比,说实话,我都很想自己能是其中的一员,可我不敢说,徐小小已经够可怜的了,偏偏仇老师见她一次还问她一次:“有了好点子没有?”

    让徐小小绝处逢生的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本少儿读物,上面有童话《白雪公主》的英语版,很浅显,还配了优美的插图。徐小小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把电话打到我家,激动无比的说:“金铃栽了!我要排一出英语童话剧《白雪公主》,我演白雪公主,你来演巫婆。找班上最调皮的八个男生演王子和七个小矮人。”

    我当徐小小是痴人说梦,要说服八个男生,岂不比登山还难!所以压根没放在心上。但徐小小却成功了,除了知道李志华这个没出息的男生是被两张外国邮票收买的以外,其余七个男生是怎样上当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居然还请动了仇老师来扮演狠心的太后,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力劝我做巫婆。

    徐小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罗列了一大通“为了友情两胁插刀”的例子,我只好傻兮兮的穿上了徐小小妈妈用一件黑色的旧裙子改制的“巫婆服”。天天在家用英语背台词,背得不知情的爸爸妈妈笑逐颜开。

    那晚,我们的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用“巨大”这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一点也不过份。特别是八个男生维纱维肖的表演差点让全班同学笑破了肚子,大大地淹没了“草裙舞”的光彩。在这之前,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我们能把英语说得这么好。徐小小对我的评价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巫婆”,让我飘飘欲仙地沮丧了好几天。后来,这个节目还代表我们年级参加了校艺术节的演出并获了奖。当然,这是后话。

    梅子总是笑我不开窍,不像徐小小。其实我才不要像徐小小,开窍后就变得那么的神经兮兮,不可理喻。可是我又有些害怕,怕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胆小越来越没有出息。

    梅子又说我是个好女孩,好女孩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按时上学按时做作业,还应该按时长大。

    梅子说完这话就开始抽烟,淡蓝色的烟雾诉说梅子心中的不快乐。我就忧伤的想象梅子这样的人也会有不快乐,真不知道长大有什么意思。

    自从徐小小成功地导演了英语童话剧《白雪公主》之后,在男生中有了很高的威信。有的男生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却偏偏听徐小小的。班花金铃和徐小小也就此成了彼此看不顺眼的死对头。金铃会笼络人心,周围有一大帮女生护着她。见徐小小和男生熟,就一起叫她“交际花”。见我和徐小小好,就一起叫我“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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