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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妈妈是离婚妇人。”

    “你英语程度高,是国外华侨。”

    不到一个月,父亲又出现,带来更多的礼物。并且把她们母女搬到华侨新村,把品硕送进国际学校。

    “我已经正式申请你们母女入籍。”

    品硕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很好。”

    他喃喃说:“真是孩子话──”

    他坐着不走。

    “我有点人事关系,你们很快可以回来,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个月奖金,全在这里。”

    他把现金放作桌子上。

    “你与品硕在这里,手头宽些好办事。”

    母女仍然没有话说。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忽然看到妈妈头上满是白发。像一朵白菊般白头顶开出来。

    她惊讶万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长白发嘛?

    母亲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太多太多。

    品顺听到父亲硕:“……多谢你没有起诉我。”

    最后,他轻轻的走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品硕问母亲:“人会变吗?”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这般懦弱。终身无救。”

    “我是说父亲。”

    方月心摇摇头,“他很快会故态复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么,我们更加要避开他。”

    “靠他给家用,怎么司以不见他。”

    品硕握紧拳头。

    春天的时候,他们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个小生意人,在商场开一片摄影店。辗转听人家说,方月心是一个礼服设计师,他慕名前来,希望合作。

    “万女士,我有介绍人,丽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摄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荐你。”

    方月心睑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时间亲力亲为,那么,请替我画几个图样,我找人照看缝制。”

    这时,他看到了品硕,立刻展开笑容,“你好,我是温力仁。”

    品硕喜欢他清爽的平顶头及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精神奕奕。

    “请拨冗参观敝公司。”

    他的照相馆叫国际,门口橱窗里挂着样板相片,女主角脸容都用电脑修饰过,个个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头脑,而且懂得讨客人欢喜。

    装修很新,价格公道,仪器先进。

    但是几件出租婚纱款式古老俗气,料子单薄,的确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个星期,你来取样子吧。”

    温力仁大喜过望,“谢谢方老板。”

    他帮品硕照相,用电脑把她头部放圆,做特别效果,“不过,”他说.“眼睛已经够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硕非常高兴。

    除出即影即有,电脑打印,还有一部贴纸摄影机,对品硕来说,都十分新鲜,一玩就是半天。

    转头,听见母亲同温力仁谈设计。

    ──“少即是多,越简洁越飘逸。”

    “料子尽量要用真丝,人造纤维感觉总是差了一点。”

    “珠片蝴蝶结这些已不流行,裙脚也不用太长。”

    那温先生小心聆听。

    然后,他差人买了咖啡及蛋糕来。

    孤寂的母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已是黄昏,咦,是否看错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今日居然不觉时间飞逝,她有刹那茫然。

    只听得温君问:“可要一起吃饭?”

    小品硕睑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改天吧,品颁要做功课。”

    回到家,品硕说:“妈妈我没有功课。”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气、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硕点点头。

    接着一段时间,月心生活有了目标,她早起来设计图样,出外选料子,画纸样、裁剪、一针一线缝制衣服。

    温力仁来到,看得呆了。

    品硕的苹果脸在层层塔夫绸里钻出来,象牙白的礼服华丽端庄,与他店里的现货有天渊之别。

    他兴奋地把方月心设计的礼服挂在橱窗内,用专题介绍它的设计及缝制过程,吸引顾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轻顾客眼光不一样,自电影电视画报中知道什么样叫高级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说:“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设计,能够有十件八件已经很好。”

    月心日夜赶工。

    温力仁聘请助手帮她,在照相店后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准新娘心急地在店后边看样子。

    月心忙于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肤添了光彩,一日,品硕发觉母亲在家染头发。

    品硕微微笑。

    夏天到了,蝉在道旁法国梧桐树上长呜,自行车钤声叮叮,那个下午,温力仁在学校门口等她。

    “来,我们吃刨冰。”

    “妈妈说夏天要小心饮食,当心肚子痛。”

    “品硕,为什么不见你父亲?”

    “他在别的地方工作。”

    “可有负责你们生活费用?”

    品硕答:“金钱方面,他一向不会刻薄,这是他唯一优点,听说,在今日,已经很难得。”

    温力仁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说:“品硕,不妨对你实说,我很敬重你母亲。”

    “我看得出来。”

    温力仁吁出一口气,“我也爱慕她,我欣赏她的美术才华,倾佩她设计的精妙。”

    品硕听了十分高兴。

    “我也喜欢她沉实娴静性格,小品硕,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终身伴侣。”

    品硕不出声。

    温力仁问:“你会接受我吗?”

    “我父亲──”

    “我知道他时时虐打你母亲。”

    “可是,”品硕鼓起勇气说:“离开他或不离开,由妈妈决定。”

    “那自然,我不会勉强她,但是,她为什么多年来不反抗?”

    品硕凄然地答:“肯定是因为我的原故,母亲曾经说,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别笑,母亲说的确还有许多人会这样想,他们没离婚,终身唯一成就也就是从未离婚,故引以为荣,分别为圣,一提到离婚便嗤之以鼻,母亲说一次足够。”

    轮到温力仁不出声。

    过一刻他说:“她是个好女子。”

    品硕象一个大人般说:“好女子不一定有好运气。”

    她终于走到摊子前买了一个樱桃果汁刨冰吃。

    国际照相馆忙得要扩张店铺门面。

    品硕一个人回家。

    屋里有人。

    父亲来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们,永远突击检查,这是他的特权。

    他正在翻阅女儿的功课,一边对牢瓶嘴喝啤酒。

    “你妈妈呢,为什么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馆工作。”

    “我曾经与她说过,不必出外抛头露面。”

    “这是她的兴趣,”品硕忽然代母恳求,“请允许她有点精神寄托。”

    她父亲看看女儿,这样高大了,长得与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比妈妈勇敢。

    他不出声。

    “不要干涉她一点点自由。”

    “我已经改了许多。”

    品硕答:“我看得出来。”

    “通行证在这里,你俩随时可以与我团聚。”

    品硕意外地想:呵,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欢做,我会顶一家婚纱店来给她打理。”

    品硕看看父亲,人真的会变好吗?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硕,送我出门。”

    品硕陪他走到门口。

    “你一向与我生价。”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低下头。

    品硕发觉他下巴皮肤打摺松弛,原来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两个人同时受罪。

    品硕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会不会同母亲离婚?”

    “离婚?”他一愣,“我们从来未曾正式合法注册结婚,又如何离婚?”

    品硕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车子。

    这样说,母亲可以随时接受温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里,淋了浴,吃西瓜,一边同品叩硕说:“一个人客,坚持要在裙子后边加一只大蝴蝶结,我说呵你当自己是一件礼物?结果大家都笑了。”

    然后她看到一叠钞票及出境证。

    “啊。他来过?”

    “是。”

    月心发觉女儿脸色有异,“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他变了很多,他愿意与我们团聚。”

    “叫我们几时动身?”

    “他没提日期。”

    “你呢,品硕,你怎么想?”

    “我不想动。”

    “你的前途──”

    品硕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硕,你始终是他的女儿。”

    品硕忽然听出不妥,“妈妈,你可是说,你与他已全无关系?”

    “我与他曾是夫妻,并无血缘。”

    “你终于决定与他分手。”

    “我以为你会代我高兴。”

    “是,我很开心。”可是,品硕语气中不见喜悦。

    方月心把通行证与家用交到女儿手中。

    “妈妈,我愿跟你生活。”

    “跟看父亲,你是小姐,跟母亲,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硕不语。

    “你可以两边任,不必这么快作决定。”

    方月心像是换了一个人,早出晚归,她脸上有笑容,体重增加,动作轻快。

    秋季,父亲又来了。

    他十分诧异,“你还没有动身?”

    只说你而不是你们,想必已经风闻了什么。

    “你母亲已经另有路数,品硕,你还不自作打算。”

    “你听说了?”

    “自然有人告诉我。”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硕一看,是偷拍的证据,母亲与温叔在一起,虽无越界,但态度亲密。

    品硕觉得羞耻。

    “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学快毕业了,送你去美国读书,校方说你文理科成绩优异,我打算供你读法律或是建筑,你不必为母亲的志向担心。”

    去外国读书,开拓新生活,多么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亲又说:“你看,住我屋子里,吃我的饭,她却同别人胡混,谁是谁非,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品硕冲口而出:“他们不过是合伙人。”

    “是吗,我不相信,你相信吗?”

    这时,门口传来冷冷声音:“你对品硕胡说些什么?”

    品硕看到母亲站方门口。

    阜氏见到她,红了双眼,站起来。举起手。

    品硕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可是父亲已经挥出手,力道一时收不回来,重击在品硕脸上。

    品硕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乱冒,只觉嘴里又腥又咸,原来一口是血。

    父亲过来扶她。

    品硕推开他,张口想说话,可是血咕噜咕噜冒出来,原来舌头撞在牙齿上破损。

    阜氏手足无措,忽忙间夺门就逃。

    母亲叫了救护车,护理人员连忙替品硕止血。

    方月心蹲下说“品硕”

    口叩硕忽然厌倦,掩住面孔,“走,都给我走。”

    这些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样。

    敷药后她的半边脸红肿,眼睛都看不见了。

    不能上学,在家温习,温力仁来看她。

    品硕生气,“走,走。”

    “品硕,这是应有的礼貌吗?”

    品硕不出声。

    “你应当责怪那个只懂动手的人。”

    品硕答:“这次他有理由愤怒。”

    “打人是犯法行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扑打他人。”

    品硕看著他,“你请完没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紧开头非作出取舍的时候,亲疏立分。

    他识趣地退下。

    正当品硕认为要失去母亲,方月心女士会很快成为温力仁太太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气冷了,品硕正准备大考,日以继夜在家温习功课,成绩越好的学生越是严阵以待。

    升哪一家大学靠的便是这些积分。

    一日傍晚,有人轻轻敲门。

    奇怪,门钤就在门框左边,可见门外是个陌生人。

    “谁?”

    一个年轻女声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硕去打开门,她以为是母亲的客人,来找她缝制结婚礼服。

    口叩硕客气地说:“她在国际,你去店里找她好了。”

    门外女容容貌亮丽,衣看时髦,她上下打量口关领,一价是她女儿吧。“

    品硕发觉她来意不善,因问:“你是哪一位?”

    她推开品硕,自感自踏进室内,脱掉外套坐下来。

    “你不知我是谁?我是国际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见,刚从加拿大回来。”

    品硕呆住,耳朵火辣辣烧起来。

    她呆呆看着来客,耳畔嗡嗡响。

    那何之贞脸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艳中带点阴森。

    “温力仁没同你们说吗?国际后台老板是我何之贞,我投资三百多万,器材铺位均由我独资。”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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