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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乱的是现在,长的是未来

    (1)

    “特长,这一项怎么填?让我看看你的。”

    没待夏小橘回话,手中的表格已经被对桌的人扯走。

    “老兄,你一向是学年前五名,特长当然是成绩好了。而且,她的表干净得和新发的一样,没有任何参考价值。”陆湜祎站在他身后,伸手将那页纸扯回来,拍在夏小橘面前,“你在图书馆里坐了一下午,除了下棋扯皮,正事儿一点儿都没干。”

    “我在想,学校给的这张推荐表有什么用,说是和档案放在一起,那如果到不了分数线不能提档,还不是白忙一场?”她抓抓头发,“对我报志愿没有任何帮助么!”

    抬头,见程朗也站在一旁,正笑着看过来:“你还需要报志愿?天天嘻嘻哈哈的,我还以为你保送了呢。”

    几个男生坐下来,说起各类院校对体育特长生的加分政策。

    “我想,还是要靠考试成绩,国家二级运动员,对考一表院校帮助不大,尤其是北京高校。”程朗拍拍陆湜祎的肩膀,“你说是吧。”

    “没怎么研究北京,太多人往里挤,分都毛了,我想报苏浙沪一带的大学。”

    “你不考北京?”趴在桌角的夏小橘“腾”地坐直。

    黄骏用胳膊戳戳陆湜祎,侧身挑眉:“有人舍不得你了。”

    “舍不得他输给我的奥立奥,已经三包了,现在天热我懒得吃,难道秋天开着火车去上海找他吃?”夏小橘撇嘴,“喂,大土,你是为了躲债么才跑那么远么?”

    “怎么输给你,下棋么?”黄骏啧啧摇头,“你个臭小子,杀我的时候就片甲不留,遇到人家你就放水,原来啊,原来,人心不古。快点快点,我也要吃。”

    陆湜祎扯过他的表格将桌面擦了擦:“喏,啃吧。”

    “不要弄脏,我还要填呢。”黄骏作冥思状,“你们说,特长那一项,我写很帅,如何?”

    有校队队友起哄,大笑道:“程朗这么写还差不多,让他坦白,最近多少小女生给他送毕业礼物!”

    “喂,我一直在看热闹而已,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程朗微笑,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地球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男生帅不帅呢,还是女生最有发言权了。”

    “对对,哎,小橘,到你表态的时候了。”

    “她说话不算,肯定偏心……”黄骏说了一半,转转眼,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来,听夏小橘同学怎么说,看她敢不敢说心里话。”

    “真搞不懂你们,难道要考电影学院?”夏小橘收拾东西,“我要回家了,再见,帅哥们!”

    “小橘抹不开了。”

    “有鬼哟,心里有鬼哟。”

    “看来,有个特殊人物在我们中间哟。”黄骏贼笑,“不过,肯定不是我。”

    夏小橘双耳发热,幸亏有短发遮住,否则一定红得像着了火,她冲黄骏扬扬拳,挎起书包仓皇逃窜。

    心一直跳得厉害,夏小橘楼上楼下绕了两圈,本想找人控诉黄骏的顽劣,但邱乐陶最近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每日专注于复习和填报志愿,似乎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收发室,她习惯性地翻检门口的信件,居然有两封自己的,来自林柚,以及程朗。芒果布丁已经写信给C.L,告诉他在七月高考前不会再占用他的时间,而他果真只写了薄薄一张,和第一封一样,让人怀疑是否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信封。林柚的信很厚,信封上还写着“内有照片,请勿折”。

    夏小橘左右手擎着两封信,忽而想起王菲的《邮差》,一路护送,来不及拆开,而自己真实的感情,似乎总无从投递。

    “马上就停课了,你还写信,还两封,小心我告诉年级主任!”程朗抱着双臂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夏小橘的肩膀。

    “林柚,是林柚。”她急忙扬手,但右手白色信封无处可藏。他狐疑的眼光从“芒果布丁收”几个字上逡巡而过,略带惊讶地望着夏小橘。

    (2)北京的天气一夜间变得闷热起来,夏小橘下班回家路上买了半个西瓜,刚走到楼下便收到林柚的短信,说和几个大学同窗在一起,聚餐之后还有余兴节目,会玩到很晚,或许便投宿到别人家里。

    她抱着十来斤的瓜气喘吁吁爬回家,接了半盆冷水泡上,冲个凉,盘坐在沙发上检视从陆湜祎那里搜刮来的DVD,抽出一张《幸福终点站》,发现里面的碟片是一部老片子,《我最好朋友的婚礼》;再翻,多是动作片,都不适合消暑。

    夏小橘两天前拿到碟片时就皱眉:“怎么全是打打杀杀的啊,你知道我没有空调,就看爆炸啊、枪战啊、撞车啊,一定起痱子。”

    “还是那么多歪理。”陆湜祎甩过一张《后天》,“看吧,冻死你。”

    夏小橘跪在地板上继续翻找:“早就看过了,还有《零下八度》。”

    “你也知道!你就说,除了枪战,我这儿哪些碟你没有看过吧。还有几张,我买来之后自己都没看,就被强盗打劫了,到现在活不见碟,死不见尸。”

    “我说家里乱七八糟东西怎么越来越多,没有要你保管费就不错了。”夏小橘起身拍拍膝盖,“看好了,四张。真难挑,你该买新片子了。”

    “好啊。”陆湜祎点头,“改天一起去。”

    “那再说,林柚这不是回来了,我可能没时间跑那么远。对了,她还说改天咱们一起吃饭呢。”

    “好啊。”

    “你怎么语气这么平淡。”

    “我一向如此,为什么要不平淡,难道你请客吃鲍鱼?”

    “和大美女一起吃饭呀,多有面子!”

    “没觉得。”陆湜祎摇头,“还是你请客,吃鲍鱼最有面子。”

    “土人。”夏小橘笑他,“这次也记帐吧,看什么时候租金够买一只鲍鱼。我走啦,回头再约时间吃饭。”

    “好。那个……”陆湜祎拉开门,低下头来看着换鞋的夏小橘,欲言又止。

    “嗯?”

    “林柚,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

    夏小橘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也罢,反正都过去了。再说,你问心无愧,干嘛一副欠人家钱的表情。”陆湜祎叹气,神色柔和,“就说你傻么,还真傻。”

    问心无愧么?夏小橘并不这样认为。在心底深处,她一直没有放弃对程朗的感情,即使是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时候。想起来,她没有给这一对儿好友最真诚的祝福,当时更没有关心他们的波折和分离,于是乎,后来如何弥补裂痕,便成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大四那年深秋,程朗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语气平静,清清冷冷,然而又无比清晰,让此后十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像永无休止。夏小橘多希望手机信号受到干扰,滋滋啦啦狂响一阵,在几句“我听不清”、“先不说了”之类的对白之后,结束这尴尬而伤人的通话。然而月亮在浮云中穿行而出,宿舍楼旁的水泥地一片凄清的白,仿佛秋露为霜。

    手中的遥控器滑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夏小橘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脸上又是一层濡热的汗,电影已经放完了,荧屏上只剩一个DVD机器的商标飘来飘去。她擦擦脸,外面似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恍然之间,有些分不清时间空间。

    手机的短信又响了,她飞速按开。“睡了么?”

    估计是林柚的聚会结束了,夏小橘没仔细看,迷迷糊糊开始回短信,“没有,你要回来么?”

    隔了半分钟,手机铃音大作,是程朗。

    “居然还没有睡。”他轻轻地笑着,“喂,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啊!”夏小橘的睡意散了大半,“你不是在广东!”

    “论文有点问题,导师急召我回来。没买到直达,在郑州中转,混上回北京的车,刚刚补好了卧铺票。”

    “什么时候到?”

    “明天一大早,将近六点。”

    “哦,能呆多久?”

    “时间挺紧张,估计也许就一两天,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对了,我带的芒果,新鲜的,争取明天抽时间拿给你。”

    “你不是忙么?要不然,我早点睡,明天去接你。”

    “早点?小橘同志,现在凌晨两点。”他笑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疲倦。

    “那你还给我发短信!”

    “呵,这就是默契么。听说北京升温了,像你这样既怕热,还不肯安空调的环保人士,一晚上总要热起来几次吧。”

    “嗯,是挺热……我去接你吧。”她脱口而出,“呃,反正被你吵醒了,也睡不着。”

    “你明天不上班?”

    “上,但没有什么比接新鲜芒果更重要。”夏小橘用力点头,似乎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是啊,还能作布丁。”他爽快地答应,“也好,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夏小橘记下车次和抵达时间,兴奋地转了两圈,忽而意识到,林柚现在也在北京。已经数年未见的两个人,奇迹般汇聚到同一个城市来,而命运的红线,似乎就交错在她的手上。

    是否,要告诉他们,彼此的存在?夏小橘心绪烦乱,举起勺子一口一口舀西瓜吃,肚子撑得不行,但依旧心乱如麻,火气正胜。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安慰自己,什么样的局面没经历过?问题会解决的,都会的。

    (3)

    正如同,她举着两封信站在收发室的门口,不知如何面对程朗打探的目光,却又不敢左顾右盼,唯恐惊惶失措的自己被拆穿。

    说些什么,说啊,总比愣在这里强。

    程朗的神色也开始不自然,飞速扫了白信封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是……”

    “不是我的!”夏小橘急于甩开烫手的山芋,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前思后想怎么说了这样一句,不正是此地无银?

    “现在芒果挺贵的。”程朗的答话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空运过来的,为了保鲜没熟就摘下来,不怎么好吃。”

    “嗯?”

    “可能是哪个班主任管得严,同学写信都要用化名了。”

    “我就说,谁叫这个名字,好奇怪。”夏小橘将信封翻来掉去,作惊讶万分状。

    “你们可以叫橘子柚子,人家就不能叫芒果么?”程朗笑着抽出她手里的信,放在窗台上,“别研究了,要是弄丢了,收信的人会着急的。”

    似乎他比自己更紧张这封信,她心花怒放。

    “干吗这么开心?”

    “哦,收到林柚的信了,看,好厚一封。她不是免试么,可能又去哪儿玩了。”

    “真是幸福的人,上次你说她去的学校还不错。”

    “嗯,不过,人生就不完整了。”夏小橘说完后背一冷,是程朗在前几封信中提起,高考复习虽然艰苦,但没有经历过,人生便不完整。

    他并没在意,打了个响指:“如果重考,就更完整了。”

    “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

    求之不得。虽然,知道他在牵挂什么。

    程朗下午打了一会儿球,在魔术队的篮球服外罩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衫,时而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的步子本来很大,但身旁的女生边走边读信,便放慢速度,过马路时还拎着她书包的提手。

    “不要,像溜狗。”夏小橘扭扭背。

    “怕你一头撞到车上,信里写什么了,你看得那么投入?”

    “林柚说,等高考结束,大家都有时间,她会回来。”她扫一眼,最下面一张照片似乎是几个人的合影,林柚和一群黑色西装的乐手。

    “好渴啊,请我喝橙汁吧。”夏小橘指指路边的小卖部,“鲜橙多,最好是冷藏的。”

    “你是橘子,还喝橙汁?”

    “是啊是啊,如果你把我解剖了,一定看到我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橙汁。”

    程朗刚刚转身,她飞速翻看,其他三两张都是沿途风光,只有最后一张,背景是折叠椅和曲谱架,少女笑容甜美,身边的男生俊逸淡定,怀中抱着一把大提琴。二人同样的灵气十足,整洁优雅,似乎圆舞的乐音将从画面中翩然而出。

    夏小橘抬头望着程朗的背影,他单肩挎着Jansport的深灰色运动书包,高帮的篮球鞋,腓肠肌流畅修长,蕴含着摆脱地心引力的能量,下一刻就可以高高跃起,乘风飞翔。夏日傍晚的街道折射出夕阳一片灿烂的金黄,因为离得远,他的轮廓被光线晕染,仿佛就要融到温热的空气里去了,一直渗入到她每一个神经细胞的末梢,尖锐地甜蜜而刺痛着。

    你是我的唯一,然而他在她心中,同样无可代替。你不是袁安城,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男生。正如同夏小橘永远学不会林柚的仪态万方。

    她把这张照片藏好,笑着扬起头,向跑回的程朗扬手:“这儿还有几张照片,看不看?”

    和他在一起走的路总是特别短,似乎和三年来漫长的一千多天一样,转眼就走到尽头。

    “要高考了,紧张么?”她问。

    “不紧张。”

    “不紧张最好了。”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祝你成功哟!”

    “那是一定的。”程朗笑,迅速而坚决。

    “这么自信,我还以为你会说‘谢谢,我会加油’之类的。”

    “背水一战,怎么能失败?你也不紧张吧,看你一直都乐呵呵的,好像从来不为任何事情发愁。不过都是我的推测,似乎好久没和你说过这么长时间话了。”

    “没有吧……哦,或许吧。”当自己以为经过这么久的通信,在心灵上已经无比贴近他时,对方却浑然不知,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能为力,不知道究竟芒果布丁和夏小橘,哪一个看见的才是真正的程朗。

    高考前后恍如隔世。

    分数发表前,一群大孩子约着去临近的城市看海。

    夏小橘家距离火车站近,起早去买了四天之后的车票,吃了早饭也不到八点,又转回学校取标准答案估分。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到,她一个人跑去教室补觉,横倒,竖倒,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诺大一个教室,随意调换位置和姿势。醒来后呆坐在室内,桌椅犹在,人去楼空,似乎整座校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刚刚过去的三天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仿佛从来就没有参加过这一场考试。太阳升得很高,窗外的操场明朗空旷,近乎不真实,桌角还粘着谁的考号,翘起角来。她撕了两下,纸屑塞得指甲盖有些涨痛,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真的就结束了,真的要离开了,真的就要说再见了。

    最后一天大扫除,邱乐陶一边擦黑板一边掉眼泪,夏小橘颇不以为意,说我们报的都是北京,十拿九稳,以后还是这群人在一起混四年,你不要嫌烦就不错了。而此时,她却希望将一切印刻心底——掉了两个钉子的椅子、遍布沟壑的木桌、墙上浮着灰尘的书法卷轴、卫生角凌乱的扫把簸箕、黑板旁嵌着校规和视力保健图的镜框……考试前匆忙擦去的板报上墨迹犹存,靠窗倒数第二张桌子上有一个洞,她总会拿纸团塞住,有时随便写两句话,什么“作文题目太折磨人了”,“明天不要长痘痘”,“我爱上学”等等。

    夏小橘走过去,抠出高考前塞进去的一张字条来,慢慢展开。“Loveyou,Ireallyloveyou。”不知道谁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恶作剧地在后面加了一句:“Sorry,butIdon’t,reallydon’t。”

    她好气又好笑,下一刻却忍不住哭出来。这是谁,这么残忍无情,小心考不上!

    去往海边的火车在清晨出发,夏小橘顾不得吃早饭,抓了两只香蕉就出门。妈妈追出来,拎着装满茶鸡蛋的大塑料口袋:“你看你,丢三落四。火车票带了没有?记住不要自己一个人晚上出来溜达,不要贪图人少去海水浴场之外的地方游泳,吃海鲜的时候一定要到后厨看好,小心被掉包,不新鲜的海物吃了很容易闹肚的……”

    小橘鸡啄米似地点头,接过口袋,捂着草帽飞奔向火车站。大多数同学已经到了,见到她纷纷埋怨:“你家最近了,到得还真是最晚。”

    陆湜祎点头:“她应该等在阳台上,火车经过的时候跳下来就可以。”

    “哪有,我才不是最晚。”环视四方,“黄骏,乐陶,都没有来。”

    众人忽然噤声,似笑非笑看着她,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叹。

    “你居然不知道。”

    “邱乐陶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装了,你还要帮他们保密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夏小橘一头雾水,瞪大眼睛探询地看陆湜祎,他耸耸肩。旁边男生解释说,前两天领标准答案时,有人眼尖看见黄骏和邱乐陶坐在后院的老槭树下一起对题,手牵着手。一群在教室里换球服的男生涌到窗边想要看个仔细,推搡之间,最前面的人还把抓在手中的运动短裤掉了下去。黄骏包了一块石头,扔回到二楼来。

    “所以,肯定不会看错的。”男生信誓旦旦,“那个女生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么,下巴尖尖的,头发削得很碎。”

    夏小橘僵在原地,只看到男生Tshirt上的七喜小子晃啊晃,想要再问时,七喜男生已经和别人聊天去了,而陆湜祎一副决不八卦的姿态。

    本科毕业后不久邱乐陶就嫁人,夏小橘是当仁不让的伴娘,婚礼前两日都住在她家里帮忙打点。虽说要养精蓄锐睡美容觉,但两个女生常常躺在床上聊到夜里两三点,最后喝醉一样嘟嘟囔囔说各自的心事,或许都是重复了几百次的老话题。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提起黄骏。

    “或许是高三的时候学习压力太大,很想找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放松心情,所以才那么放不下他吧。”乐陶说,“其实我早就发现这个人很花心了,就算我们曾经在一起,他也安定不下来。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他后来不是又找过你?”

    “可是我不想玩儿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玩儿。”

    “我挺佩服你的,没想到你这么果断。现在这样不挺好?”

    “是啊,谁像你这么一根筋。”

    “我现在,基本不怎么想他。”

    二人沉默半晌,邱乐陶问:“你不想他,是因为觉得尝试了这么多次,他都不会接纳你;并不是因为时间冲淡了一切,对么?”

    夏小橘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仍然感觉到视线模糊,眨眼之间,泪珠便漫过睫毛,从眼角滚落。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乐陶说,“我已经很久不知道那种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又辛酸又甜蜜,为了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其实因为看到你,才让我一直相信,世上真的有爱情。”

    “别给我戴高帽了。”夏小橘破涕为笑,“你没有爱情,还嫁人?”

    “我们都细水长流了,哪儿能天天激情四射,看到他更多的是觉得很温馨,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觉得很放心。就好像……嗯,你和大土在一起一样。”

    “乱说。这完全不同的,我当他是很亲很亲的,亲人一样。”

    “难道这样还不够么?一辈子在一起的,不就是亲人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就算你找到其他人,折腾到最后,未必有你和大土那么亲密,那么默契。”

    “你刚才还说,看到我对某人,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的。”

    “真是说不了你了。爱谁谁吧!”邱乐陶打个哈欠,“反正我比你先嫁掉了,不要等我都有儿子了,他还要陪我一起听你啊大土啊Snoopy啊之间没完没了的故事。人鱼小姐也不过才一百多集么。你这个速度,怎么赶紧生个女儿和我结娃娃亲?”

    “算了,你儿子未必有我的女儿高。都说孩子遗传母亲身高的,而且你家那位,也不是高大型的。”

    “你家那位是。”邱乐陶翻身过去,喃喃呓语,“程朗不矮,不过大土也不矮,你随便和谁生个孩子都不会矮,那就你生儿子我生女儿好了。对了,他们到底谁高?”

    (4)

    夏小橘也想不到准确答案。

    在海边的家庭旅馆住下,男生们准备晚间烧烤用的材料,程朗和陆湜祎抬着一麻袋木炭到沙滩上去。

    “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保证在一起多久?”夏小橘将手中的桃子扔在水盆里,“这个人也太不负责任了!”

    “我就知道你会不支持,所以才没敢早些告诉你。”

    “你这么说,就是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情没把握,那何苦呢?”

    “别气别气。”邱乐陶捋着她的后背,指指前面,“喂,你说,程朗和陆湜祎谁高?”

    “我怎么知道?”夏小橘脸红,垂下头来。

    “烧炭的那两个!”乐陶笑着喊,“你们俩谁高?”她又点点旁边,“这里有人想知道。”

    夏小橘用沾了水蜜桃绒毛的手拼命捏好友的后颈,痒的她直跳,大叫:“杀人灭口了!那谁谁,管管你家这个小疯婆子!”

    “他高。”陆湜祎抬抬下巴,“上个月才毕业体检过。”

    “其实未必准,那个地方庸医不少,险些抽了我两次血。”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搭篝火木架的男生们就把两人叫过去了。邱乐陶指着二人的背影:“这就是一首歌么,《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黄骏搬着烧烤架走过来,探身揉乱邱乐陶的头发,她“呀”地大叫着跳起来。二人嘻笑打闹,一路追到海滩上,拎着被浪花冲上来的裙带菜互相投掷。夏小橘望着一大盆还没洗净的水蜜桃和香瓜,又气又笑。

    “可以吃吧?”程朗拿了一只桃子,在她旁边的沙地上坐下。

    “木炭都准备好了?”

    “嗯,差不多了,等天黑就可以生火了。”

    夏小橘有些局促,想找些话题,又有些分不清楚,哪些谈话内容属于芒果布丁和C.L,哪些属于自己和程朗。那一次在收发室化险为夷,想来并非得益于她的急智,而是彼时程朗恰恰也如履薄冰,他在那封信中说:“这样邮信还是挺危险的,之前同班男生在收发室看见写给芒果布丁的信,几乎认出了我的笔迹,还半开玩笑让我招供。后来被我用羊肉串和烤鱿鱼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既然你说我们在七月份再见,那个时候,可以给我一个毫无疑问的微笑么?”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和他坐在烈日下的沙滩上,吃着桃子,近得只要伸出手,就能真实触碰到粘在他皮肤上的细微沙砾,却无法开口,如同所有的言语一旦离开双唇,就会蒸发在空气里。

    最真切的心情,往往只能出现在虚幻的梦境里。“怎么忧心忡忡的?”程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邱乐陶赤足拎着裙摆,咯咯地笑着,和黄骏比赛,看谁能在海浪冲刷的间隙把名字成功地写在沙滩上。

    “不会是……你也喜欢小鬼子吧?”他扬扬下巴。

    夏小橘大骇:“他?杀了我算了!”

    “那你干吗看着海边发愣?”

    “我……我、我在担心呀,乐陶。对么,太突然了。”有些语无伦次。

    “别人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太多。我知道你很重视朋友,不过,既然这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以前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眯着眼睛望向大海的神情夏小橘永生难忘,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程朗如此认真的样子。初夏正午的阳光碎裂在碧蓝的海面,咸腥的海风吹起他白色的衬衫。

    这就是你的感情观么?在你的眼神中可以读出执着和坚定,似乎在说:“林柚是我的选择,我愿意承受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也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对她。”话一出口夏小橘便后悔。

    “嗯?……呵呵,真是,被你发现了。”程朗笑得有些腼腆,“我以为自己隐藏得挺好。”

    藏得好?简直是世人皆知。她撇嘴。但是他的坦率和孩子气让夏小橘无所适从,她不说话,只是狠狠踩着沙子,任凭细软的沙粒一缕缕从脚趾间钻过。拂去沙滩表面一层的热度,下面那一层却是潮湿阴寒。她努力地点头,尽量翘起嘴角,说好啊好啊,你勇敢地去吧,不过不许像黄骏原来一样朝三暮四啊,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要我发誓么?天打雷劈那种。”程朗郑重其事。

    “老套!和我表什么决心啊,有话对人家说去。”夏小橘推了他一把,他顺势倒在沙地上,躺成一个大字,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所以呢,我们也不必为了眼前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情发愁。如果乐陶啊或者其他朋友真的需要帮助,你还是可以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啊。”

    她点点头。

    程朗起身,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去海边疯跑两圈就好了,看过电影《希茜公主》吧,里面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大自然中去’。我有一个好朋友说过,无论季节怎么变迁,大自然都有不同的惊喜,那么,生活里又有什么可烦闷的呢?”是芒果布丁写给他的信,最早的那几封里。他居然还记得。那么布丁在他心里,算不算一个很特殊的人,算不算当他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站出来的人。只因为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点重视,夏小橘也舍不得程朗被天打雷劈,所以宁可成全他和林柚。后来满校园流行那首《很爱很爱你》,所以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她也没日没夜地哼着,想自己到底是太爱程朗才放弃竞争的机会,还是自忖和林柚相比毫无竞争力。思前想后的结果,多是第一个答案。已经输了爱情,就需要找点什么借口安抚自己,所谓成全别人幸福的伟大牺牲,无疑是绝佳的自怜自夸的抚w。

    那次海边的郊游停留在夏小橘十八岁的记忆中,被海风腐蚀地斑驳不堪。只有程朗意气风发的样子历历在目,整洁的衣衫,修长的手指,有一些漫不经心的微笑。

    那时的她,多么爱他。此后多年,夏小橘再没有勇气去看海。

    (5)这片海湾向南,如果想看日落,需要翻过临近的小山。前几日刚下过雨,林中小径有些泥泞,夏小橘举着扩音器,提醒大家尽量踩到草丛上:“鞋子湿了不要紧,千万不要滑到!”话音未落就绊了一下,踉踉跄跄抱住身边一棵松树。

    “没事儿吧?”程朗停下脚步。

    “鞋底有些滑,估计沾上泥巴了。”

    “那我拽你一把。”

    “小心把大喇叭摔坏了,自己都顾不过来,还非要背东西。”陆湜祎也转身,伸出手来,“还是给我吧。”

    油松的树皮粗糙,还有些粘粘的树脂,抱着并不舒服。但夏小橘紧抓不放,伸在面前的两只手,相似的,大大的手掌,修长的指节,因为经常运动而磨出的茧子,虽然瘦,但看起来就很有力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不敢抬眼的夏小橘捉住了陆湜祎,程朗收回手臂,了然一笑。

    “我让你把扩音器拿来,谁说要拉你了?死沉死沉的。”陆湜祎抱怨着,却握紧她的手,温暖而有力。这样走到山顶,又转向下坡,无论经过泥泞的地方,还是走在平缓的山脊,他都没有放开手,还笑着甩了甩她的胳膊,好像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傍晚林中的光线暧昧不明,鸟叫虫鸣更显幽僻,一队大孩子像快乐的精灵。

    每当夏小橘苦闷彷徨时,都会想起那一条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程朗在前面走着,她亦步亦趋,似乎下一秒就摔倒了,但是因为手掌被身边的人紧紧握住了,便拥有了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我一直,都不是孤单的。

    夕阳坠入海面的那一瞬,像海天之间画了一个橘红色的温暖句点,光线迅速收拢,绚烂瑰丽的云锦失去了经纬,隐没在逐渐黯淡的宝蓝色长空中。海面上波涛荡漾,白色的一线徐徐推进,在山脚下的石崖上飞珠溅玉。远处的港口传来轮船深沉辽远的汽笛声,大堤上点亮一线灯火,描摹出海岸线舒缓绵长的温和轮廓。

    小城里正在修一座跨海大桥,直接通往山梁那边的省际高速公路,路灯还没有安装完毕,似乎为了迎接什么检查团验收特意通电,于是整座大桥半明半暗,似乎是一条璀璨明亮的光带一点点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消逝在无垠的大海中。

    站在山路的转角,站在奇异梦境的入口处,似乎可以听见未来的召唤。远处的跨海大桥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蜿蜒长路,似乎一直跑,就能到达所谓的天涯海角。

    和我一起走吧,脚步轻盈。

    纵身到松涛之上,跨越山巅,在夜空里漫步,无论去地球哪个角落,你的足迹都是我的方向。

    夏小橘望向程朗,他站在一段陡坡下,举着手电为经过的同学照亮,光线偶尔扫过自己的脸,熟悉的轮廓便明亮一下,再消隐到山岚里。如果那是一块橡皮擦就好了,擦掉曾经的注视,擦掉所有曾经留恋他的痕迹。

    你或许只是看不见,但它一直存在着。

    在宿营地吃过烧烤,众人围着篝火唱歌,起初还都面有窘色,几瓶啤酒下肚,就开始争先恐后扯开喉咙。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默默地绽放她那动人的情怀,春天的手啊抚过她的等待……”黄骏明显有些喝多了,开口便是孟庭苇,又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众皆哗然,推着他问:“这句话要问你自己,还不赶紧坦白?”

    “别引我上套,我还没多。”他晃晃手指,“继续唱,继续唱,就算你留恋山谷里动人的水仙,别忘了娇艳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错了!”程朗和夏小橘异口同声。

    “我听的是罗大佑的。”程朗说,“他唱过。”

    “孟庭苇的调子有点高,我怕唱不上去,还是你来吧。”

    他也没有推辞,缓缓地唱起来,声线清朗沉静。

    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

    你像一缕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

    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恋你怨你深情永不变

    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

    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一句一句,每个字都沉淀下来贴在夏小橘心上,远远近近带来时光的回声,少女时代的期许幻想就这样凝聚在眼底,随着火光闪闪发亮。

    “还是唱些欢快的吧!”邱乐陶见她久久不语,一把将她拉过来,“小萱萱,和爷爷一起唱健康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还是给大家拿水果吧!”夏小橘起身往家庭旅馆走。

    “我和你一起。”沈多追过来,她沉寂半日,却没有平时我行我素的傲然,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落寞。

    “听说你要去欧洲了?”

    “是啊,我爸爸又要去巴黎高科,也许以后就定居那边了。”

    “真让人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国家呢,又要去法国!”

    “让人羡慕的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沈多讥诮地笑,“就算你是山谷里的野百合,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人不喜欢水仙。”

    “谁?”夏小橘愕然,不敢确定沈多的所指。

    “你眼中真的就只有一个程朗?瞎子都看得出还有一个人喜欢你。”沈多撇嘴,“如果我不是就要走了,一定不会把他让给你。我不信我会输给你!”

    “你现在也可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啊。”

    “他要知道你这样急于把他推出去,一定会气得吐血的。夏小橘,你还真是够狠心呢。他哪里比不上程朗,嗯?”

    哪里比不上?她很少问自己这个问题。并非他不好,或者是程朗太好了。你最心爱的,可能就是番茄炒蛋,未必华贵,依旧百吃不厌。“这就好像百合和水仙,都很好,但是任何一个,都替代不了另一个。就好像,那么多男生追你,你却偏偏都不喜欢。”

    “如果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可以和他相比,我也不是不考虑。”

    “你不是说,他是你认识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Comeon,thebestguyI’veevermetismyDad.Youstupidgirl!”沈多气结,开始讲英语。她深呼吸两次,捧着水果盆说:“我真想把这些都扣在你头上。”转身便走。

    夏小橘忽然觉得这女生坦诚得可爱,忍不住追上沈多,轻轻扯她衣袖。“对不起,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当然!你对不起他,就是对不起我。”

    “我真的不知道,否则……”否则如何,和陆湜祎绝交?夏小橘想不出下半句。

    她舍不得。舍不得!

    不禁悚然,自己这样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关爱,是否会令他同自己一样,渐渐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沼泽里。

    “这样也好,虽然不好受,但说再见的时候不会心疼。”沈多耸肩,“我会找个法国帅哥,比湜祎,哦不,比你的程朗好一百倍!”

    夏小橘扪心自问,如果换了自己,能够这样轻言放弃么?

    “Bebravetochase,bebravetogiveup。”沈多似乎看穿她的沉默,微扬下巴,“嗬,我不应该劝你放弃程朗的,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最好一辈子跟在他后面,一辈子不开心。”她叹气,“真是奇怪,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你,这是所谓的爱屋及乌么?”

    回到篝火旁,正好轮到陆湜祎唱歌,刘德华的《天意》。夏小橘走过去,踢了他身边的黄骏一脚,示意他挪个地方。黄骏促狭地笑,绕到邱乐陶另一侧盘腿坐下。夏小橘跪在沙地上,给周围的几个人分了些水果,便绕到篝火另一边。沈多瞥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坐在陆湜祎身边。

    夏小橘抱着膝,拿着一条长木拨弄篝火,稍微离得近些,炙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飞扬到清澈的夜空中。有人醉了,有人清醒。沈多最后唱了一首《爱的代价》,年少的梦,终要凋零的花,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6)熬了一个通宵,篝火燃尽时天已蒙蒙亮,陆湜祎和几个男生去海边等捞螃蟹的渔民归航。黄骏吐得一塌糊涂,邱乐陶忙出一头大汗。剩下的几个人收拾残局,夏小橘只觉得晨风刺骨,打了个冷战。

    “海边冷吧,要不要吃点东西?”程朗问,“还有些肉串,拿回去热热。”

    “不,太油。”她恹恹不振,蹭回旅馆,倒在床上懒得动。摸摸脑门,似乎有些热,从房东那里借来体温计一测,三十七度八。一众人已经横七竖八地睡下,她轻手轻脚,掏出随身带的感冒通吃了两片,依旧睡不安稳,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体温骤然升到三十九度,并开始不断地跑洗手间。

    老板娘被频繁地抽水声吵醒,看见夏小橘煞白的脸吓了一跳:“搞不好是胃肠感冒,或者急性肠炎,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她摇头,忽然很想回家。“就两三个小时的火车,我撑一撑就到了。”

    最早的一班过路火车在半个小时后出发,房东建议找个人送她。夏小橘告诉邱乐陶事情原委,然后在睡息沉重的男生中找到程朗,将他摇醒。

    他问:“不等等湜祎?”

    “怕赶不上火车。”

    程朗飞速穿好外衣,匆忙地用冷水抹一把脸,将小橘的背包挎在左肩。她身上一阵阵发冷,脚底轻飘,偷来短暂相聚的片刻时光,似乎已经是穷途末路一样。

    夏小橘在火车上不停颤抖出汗,说不出是冷是热,五脏六腑掏空一般。想来是自己饿了,便喝了程朗递过来的可可奶,又啃了两口面包。立竿见影开始泻肚,十分钟一次,腹如刀绞。

    “小姑娘看样子像是肠炎,或者痢疾,你刚才不应该给她吃东西的。”对坐的大妈摸摸她的额头,“哟,这么烫,估计都有四十度了。啊呀,把小女朋友照顾成这样子,回家怎么像她爸妈交待?”

    程朗抬头一笑,也不分辨。夏小橘趴在小桌上,牙关紧咬,心中却有甜意。

    腹痛再次来袭,她急忙跑去洗手间,起身时猛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扶着墙,耳朵开始嗡鸣,听不见也看不见,想开口却不知道喊什么,是“救命”,还是“来人啊”。头脑还算清醒,把住门边把衣服整理好,耗尽全身力气,呼吸凌乱起来。

    “不会昏死在火车的洗手间里吧?”她自嘲,“一定可以上八卦晚报的社会版。”

    “小橘,夏小橘!”程朗急促的喊声传过来,还有拍打铁门的砰砰声,“你在吧?”

    她想张口回答,却只听到自己沙沙的呼吸声。

    “说句话啊!你没事儿吧?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找人进去了。”

    哆嗦着打开门,看见面色焦急的程朗,身后的女列车员拎着一串钥匙。他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幸亏对面大妈提醒,说你身体虚,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别是晕倒了。”

    “那你可以把这条消息卖给晚报。”她强自微笑,“我那么弱么?哪儿能丢那份人。”

    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慌乱,但愿以后他想起她来,只有永远真诚爽朗的笑容。夏小橘看他忙前忙后,在列车员的安排下,把二人的东西挪去卧铺车厢,回想起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开始明白乐陶的心情。

    受了大妈的影响,列车员也一口一个“好好照顾你的小女朋友”。纵使这一切都是假象,纵使要用全部未来换一天,这样的一天,她也愿意。不去想太多,不去想是否有结果,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终点站,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别瞪着两只大眼睛发呆了,眼神空荡荡的,吓人。”程朗递毛巾给她擦汗,“睡一会儿吧,马上到家了。”

    “会不会睡下就起不来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都见不到我,会不会记得我这个朋友?”

    “你烧糊涂了吧?顶多是痢疾,又不会要命。”被子太闷热,程朗把衬衫脱下来,盖在夏小橘身上。

    “可是,真的,如果,我们以后都见不到了呢?”

    程朗讶然:“为什么?”

    她转向墙壁,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嗫嚅着:“我也会很慌乱,也会觉得未来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生活是一盘菜,没有盐肯定味如嚼蜡,但我不能再靠着吃盐活下去。”这是芒果布丁信中的句子,虽然没有写明,但字里行间都在说:程朗,你是我的盐。

    车厢均匀规律地振动,身后寂静无声。

    夏小橘去医院打了一针安痛定,体温攀升到三十九度七,验血验便,果然是痢疾。打了一针先锋退烧,隔日开始注射氧氟沙星,吊盐水和维生素C,脉搏逐渐平稳下来,终于可以安然入睡了。

    陆湜祎从海边回来后特意来看她,带了三只蚌壳打磨的发饰。“你还是把头发留长吧,本来就大大咧咧的,总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别来,免得报到时吓着同寝室的女生。”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反正我都买了,你都留着也行,送别人也行。”他指指床边一排盐水瓶,“难道你拿这些当毕业旅行纪念品送人?”

    “好啊,我留这个吧。”她挑了最简单的蝴蝶结,“不过要等寒假回家,你才看得到。”

    “为什么要寒假?”他奇道,“你觉得是你还是我,考不上第一志愿?”

    “你不是想去上海?”

    “谁说的?”他淡淡地否认,“我想省点火车票钱,可不可以?”

    程朗没有来探视。邱乐陶带来C.L写给芒果布丁的最后一封信:“在收发室哟,你说,是不是约你见面?”

    小橘摇头。

    在车上,她的眼泪洇湿了枕头,还有程朗的衣领。“以后,再也不要关心我,那样我会更……好不好?”

    他默然起身,坐到旁边的边座上,思忖片刻,拿出纸笔来写着什么。

    “布丁,展信快乐!知道你的身份真的有一点惊讶。谢谢你的一路陪伴与鼓励,让黑色高三变得温暖而明亮。说实话,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个真实的你呢?是不是,觉得离得越远,反而越容易沟通呢?这样即使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话)。

    即将启程开始新航线的时候,心情总会比较复杂和凌乱,但我相信自己会很快调试好,因为无论去哪里,都有芒果布丁的支持和鼓励,像海风帮助我扬帆启航。温暖,清爽,让人充满力量。所以,当你决定离开港口去远行时,我也一直在你身后鼓起腮帮稳稳地吹,你就可以乘风破浪了。祝,可口可乐。C.L.”

    清晨四点的前门在霞光中庄严宁静,夏小橘在赶往北京站的出租上,想起当初和程朗一起从海边乘车回来。沉默一路的他将小橘送回家,下车时轻声说:“布丁,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的。”

    那也是清晨四点,天色大亮,约好见面的七月,却成了两个人的告别。当时怎样的悲壮凄凉,夏小橘几乎不记得了。岁月的河在这儿打了个漩涡,依旧奔腾千里,带他们去全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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