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东放下手册,“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芝子答:“我们总得作最佳盼望。”
“你说得对。”
“这里有位超龄学生。”
“啊,二十七岁了,超龄学生往往是最佳学生。”
“不然不会努力争取机会。”
“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是华裔青年。”
“华裔生近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名美女。”
申元东探头过去看,果然,小小彩色报名照上的女生秀发云一般散在肩上。
“这个也漂亮。”
女子总是特别注意别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学生是否必获高分?”
“看她成绩如何。”
芝子好奇,“师生之间,会否有暧昧发生?”
“不少人会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胆问。
申元东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吗,幸亏不是。”
芝子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涨红面孔。
申元东也吃一惊,喂,你刚才说些什么?
大家发了一会呆。
然后芝子哗一声:“这个平均分数九十九点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么长大?”
申元东也抢着来看。
申经天走过书房听见,“我功课一向只得丙级,但我肯定比他们快乐。”
他穿着整套潜水衣。
芝子问:“去什么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带氧气直潜一百五十尺。”
“会有危险吧。”
“七分钟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项纪录。”
芝子皱上眉头,“经天,不要下水。”
“我做观光客而已。”
他笑着出门去了。
申元东说:“没有人能改变他,最近已经算是修心养性。”
“幸亏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担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胜,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冲口而出。
芝子看着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员工。”这话她已说过好几次。
“华人叫你这种脾气为狷介。”
芝子忽然问:“你知道我们三人为什么合得来?”
“你说说看。”
“我们三人都是弃儿,我被父母所弃,经天没有学业,你又失却健康。”
“啊,我们同病相怜。”
芝子大胆地说:“所以成为好友。”十分感慨。
“是吗,你真的那样想?”元东说。
芝子点点头。
“不,是你的善良乐观,以及罕见的生命力拉了我们一把,你带来欢笑,所以我们乐于亲近你。”
芝子抚摸手臂,像是想扫平寒毛,“呜,似文艺小说对白。”
他有点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说,我应当痊愈。”
小说剧情,爱怎样写都可以。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了,结束它,再写新的。
真实的世界可不一样,过去是铁一般事实,一生跟紧了,抹不掉。
“芝子,多谢你来申家。”
芝子低下头,忽然讪笑,“我刚想说,感激你让我留在申宅,让我暂时离开脏、乱、穷。”
因为他已经病重,他只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顾忌,什么都可以清心直说。
他看着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申宅。”
芝子轻轻说:“不久,你会康复,申家有了女主人,就会换工作人员,女主人会说,咦,这年轻女子是谁,整天又做些什么,说说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东微笑,“这件事不会发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过正常日子,届时,把她赶出去又如何。
她把学生的履历再扫描进资料库,收拾好案头杂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个陪读生。”
这时,维修泳池的人来了,有点纠缠不清,芝子走出去与他们理论。
申元东在露台上看她。
只见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点也不懦怯,轻轻说话,白人先是强硬,稍后开始点头,渐渐软化,接着,司机也出去帮着解释,问题终于解决。
芝子回到楼上。
元东问:“什么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接着,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来,他内心十分平静,伸手去抓栏杆,可是没有抓稳,他跌倒地上,看见芝子探头来叫他,但是已经听不见声音,那层金光渐渐被漆黑代替,不过他还有一丝知觉。
申元东紧紧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没有预期会醒来,内心十分舒畅。
芝子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想到遥远的岁月去,身为孤儿的无助,忽然之间,初中那个猥琐的班主任肮脏的嘴脸又浮现出来。
他喜欢与小女生讨论成绩表上的分数,积分打得很低,多数不及格,先板着面孔教训女生,等她们流泪,然后,一只手搭在她们肩上,“可以加分数给你,不过……”笑得似一只禽兽。
芝子记得她站起来,轻轻说:“谢谢老师,再见老师。”
她内心悲哀多过愤怒,这世上永远有坏人,假如她有父亲,她可以回家哭诉;身为孤儿,只得与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谈论这件事。
救护车赶路中不住摇晃,芝子低着头,思潮飞得老远。
那一年,有个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报警,事件才被揭发,该名班主任琅-入狱。
在康乐室电视新闻里看到他,只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秃顶中年人,似受害人多过凶手,记者说他结婚二十年,有五个孩子。
芝子把申元东的手按在脸旁。
从来没有人想过不收受代价地爱护她,申元东是例外。
世上其余的人都会说:加你分数也可以,不过──
芝子一早已决定放弃这额外的分数,她只得一生一世做个五十分的人。
出来做事之后,她见过许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牺牲,还自愿地扭着上去争取机会,整个环境带些黑色幽默,因为是自愿,故此悲惨意味减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头来。
是罗拔臣医生同她说话。
“芝子,请集中精神。”
“对不起医生,”她揉□面孔,“我脑海一片空白。”
“芝子,别自责,听着,从今日起,申元东必须留在医院,靠心肺仪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点头。
“一切方法都已失败。”
看护出来说:“病人苏醒,希望有一副扑克牌玩二十一点游戏。”
医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机:“找经天回来。”
“我一直联络不到他。”司机有点焦急。
“经天有无说几时回家?”
“没有留言。”
“去了那个海湾潜泳?”
“我不清楚,找过他房间,没留下地图。”
芝子抬起头,人急智生,“他四驱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去通知汽车公司,找他车子下落。”
“我怎么没想到!”他立刻赶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应迟钝。
消息很快来了:“经天的车子在贝斯肯湾,距离这里约四十分钟车程。”
“有无携带电话?”
“他最讨厌电话。”
“阿路,你去把经天接回来,你记住带手提电话。”
“元东情况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静,“医生说他已经失救。”
那个好心的大块头司机阿路呜咽一声。
“请随时向我汇报。”芝子嘱咐他。
司机阿路答声是。
芝子在卫生间洗把脸,梳理头发,她怕憔悴样子吓倒病人。
女佣来了,携着鸡汤,“你喝一点,厨子都不知做什么菜式好,说鸡汤是百搭。”
芝子低头,她没有勇气去见申元东。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仰起头,走进病房。
申元东手中拿着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过去握住他的手一会儿。
然后她熟练地洗牌,每人派了两张,掀开,申元东得到两张爱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过去。
他用纸笔书写:“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呼吸系统搭满管子,他已不便讲话。
“芝子,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再来一手牌。”芝子又再发牌。
“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卑。”
申元东又拿到两张好牌,一只皇后一只老K。
芝子说:“你好不幸运。”
申元东苦笑,“你听我把话讲完。”
“话永远说不尽,你先休息。”
看护轻轻进来,示意芝子离去。
芝子走到停车场,等司机电话。
电话终于响起来。
“喂,喂。”
“我是阿路。”司机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知道,叫经天来说话。”
“芝子,经天出了事。”
“你说什么?”
“你扭开电视看新闻,贝斯肯湾挤满警察、记者及急救人员。”
车里装有小型电视,芝子立刻按钮,她一颗心像要自喉头跃出。
电视荧幕上打出红色“突发新闻”字样。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新闻记者报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紧紧拖住还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体,为时一小时之久,直至游到上岸获救,他本身抵达医院时亦宣告死亡,当时,湖水温度只有六度。”
芝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边,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终于问:“他可有获救?”
阿路哭诉:“不,他是救人那个。”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记者说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称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绵绵的搭在座位上。
“死伤者姓名待知会亲人后才会公布,这里报告暂时告一段落。”
阿路说:“芝子,我要去办事,你请看牢元东。”电话挂断。
女佣找到停车场来,“芝子,医生想见你。”
芝子下车,一跤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手脚都擦损流血,也不觉痛。
女佣拉她起身,这时芝子反而镇定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情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情,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交谈,迅速交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欲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交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情,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龙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床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人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交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情完全交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床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强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
真是难得的好牌,一连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东的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他轻轻自嘲:“可是像只骷髅了。”
芝子低声答:“想长肉,还不容易。”
元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批学生名单,看样子会用得着。”
芝子回应元东,“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学生。”
“说好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尔及尔的坦畿亚可好?”申元东问。
“不是法国罗华酿酒区吗?”芝子反问。
“去,叫经天来,我们马上研究去处。”
这时一名看护走进来,同申元东说:“你女友真正爱你,不眠不休驻守医院,难怪你康复得那么快。”
元东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脸颊上全是皱纹,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这时,周律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
“元东,医生的报告非常乐观。”
元东答:“我真幸运。”
“元东,我想与芝子说几句话。”
周律师与芝子走出病房。
“还没有向他说?”
芝子哑口无言。
“你还未找到机会?”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任务。
“我也觉得至少要待他离开深切治疗病房才说。”
芝子点点头。
“芝子,经天的母亲还是来了,住在酒店里,你可愿意见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个下雨天,夏季还没有结束,已经风大雨大,打伞也没用,裤管湿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贴的黑色套装,一看就知道一早备下,大家族少不了这种场合,黑套装也是必需品。
她很镇定,替芝子斟茶,问她要几颗方糖,像朋友叙旧,丝毫没有失态。
老式妇女最喜呼天抢地,申太太一直维持尊严,也许,太过庄重了一点。
芝子几乎认为她会完全不提到经天,但是她还是说到了他:“芝子,经天有遗书。”
芝子抬起头。
“他把一些书籍送给朋友。”
芝子哀伤地点点头。
“这孩子,没有任何资产,只得一颗热心。”
申太太终于饮泣。
芝子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时候,已有九磅,是个小大块头,爱笑,胃量大,整天睡,一点麻烦也没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岁变成个最顽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琐事历历在目。
她渐渐镇定下来。
芝子说:“也许,他会同情有些人的生命从来未曾燃烧过。”
申太太讶异地说:“你很了解他。”
这时,秘书通知她,有别的朋友前来探访,芝子向她道别。
楼下风雨更大,芝子抬起头,任由雨点淋在脸上。
一辆车子驶近,原来是阿路来接芝子。
去什么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东还需要书僮吗?她还适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说:“陆管家叫我们全体回家吃饭,吃不下也吃多少,没有力气不行。”
芝子苦笑,真没想到管家的指引这样原始简单。
他们一共六个人在偏厅吃饭,菜式相当丰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点。
这六个人都为申元东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个富家子,这些年来可以心无旁骛,尽心尽意与病魔拚斗,终于获得胜利。
“给芝子添碗鸡汤。”
“瘦得像棚骨了。”
“当初来时胖嘟嘟。”
大家纷纷说着将来:“元东康复后一定会搬到较宽敞的房子去。”
女佣说:“那可要雇多一个人专职打扫。”
“芝子可兼任秘书。”
“可能时时有学生来访,届时可热闹了。”
“必须订下规则:欢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谈。”
“是,醉酒驾驶,易生危险。”
大家愈说愈高兴,几乎忘记申经天。
他的房间已经收拾过,又成为一间毫无性格的客房。
“过几日元东出院,记得去订鲜花。”
“可惜栀子花已经开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还有没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经吃饱,但是胃部不像愿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她起来巡视,轻轻问:“经天,是你?”
屋里有六个人,相当热闹,个个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觉得经天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什么,又忘记我?”
她在会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沼泽里,看到支离破碎的自己躺在那里,无生命迹象,已有野兽过来,嗅闻残肢,意图噬食,芝子吓得魂不附体。
她想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出现,走近,他混身散发荧光,芝子电光火石间领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轻轻拾起芝子的残肢,用手抹净污泥,逐件并好,忽然踌躇:“咦,心呢,心不见了”,四处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泪。
天使喃喃说:“来不及了,少一颗心,也没办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气,芝子肢体裂缝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见。
她变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难时更光洁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这样说:“你好好生活,我会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侣。”
她啊地一声,想伸手去拉住荧光。
这时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么睡在这里。”
芝子睁开双眼,发觉在会客室里睡着了。
“去,去看元东,阿路说他想吃广东腊肠饭,厨子已经在煮,你给他带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来,奔上楼去梳洗,一边抚摸着胸膛。
这一天,申元东的精神好多了,额上及嘴角皱纹也渐渐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兴,充满生机。
“那多好。”
“芝子,经天在什么地方?”他已经起疑。
芝子觉得也应该向他透露事实,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元东,经天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离开我们。”
他坐起来一点,“这两天你们都穿着黑色,原来是这个缘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飞机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将,可游过一个海峡。”
“他当时拖着两个朋友,水温又极低。”
申元东怔怔地说:“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欢他,大家担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颗心被剜出来一样。”他低下头。
“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你可以放心。”
他叹口气,“申家最多会办事的人。”
看护进来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食物给病人,不适合的不能吃。”
申元东转侧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护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东又问:“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会是那一天。”
“不记得就最好不过。”
“不,我记得入院后他还来过。”
芝子看住他不出声,他记错了。
“他在耳边叫我小叔,我应他,问他有什么事,只看见他对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脸多好看,他只笑不语。”
“后来呢?”芝子追问。
“他走了,再接着,我已经做过手术,回复知觉。”
芝子轻轻问:“你真的见过经天?”
“他肯定来过。”
太捣蛋了,确像他一贯作风。
这时,医生进来说:“咦,一时间讲这么多话,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讲话需要很大力气,少说话,对身体有益。”
医生边说边打开桌子上的饭盒子,“哗,香味四溢的腊味饭,但是不适合你吃,不如请客。”他老实不客气的捧走。
从没见过那么爱讲话的医生。
芝子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能够看到元东得救已经安慰。
元东亲友差人送花来,看护小姐羡慕不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水果花篮。”
元东慷慨,“转送给你如何?”
“这不好意思呢。”看护说。
“你不信陆续有来?放着来不及吃,烂掉多可惜。”
话还未说完,又有花送到,一盘比一盘大,颜色愈来愈鲜艳,只是没有栀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他会退出大学,回到家庭事业掌权,此刻在申元东身上落工夫,也是时候了。
接着几天,朋友跟着来探访,好奇地猜测那个站在角落脸容清秀神情忧郁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连陆管家都对她那么客气。
每人只准与申元东说几句话,可是甲听说乙同丙来过,就不甘后人,陈与张见郑与林到过,怕吃亏落后,亦来报到。
渐渐有人专程乘飞机前来探访,除却申老先生太太,几乎所有亲友都出现过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愈是涌上来。
芝子比较喜欢元东的学生。
他们也来了,大孩子们口没遮拦;“咦,都没有打石膏,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师,可以看看手术疤痕吗?”
元东大方地打开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肤颜色较深,新的伤口就在旧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还有一排钉书机似钉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学说:“嘘,手术一定万分惊险。”
元东忽然活泼地说:“比起黑夜飞车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头,一怔。
元东从来不会拿他的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口气像煞一个人,呵,是经天。
实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们原来还想说下去,却被看护请走,他们送来的金银红三色氢气球留在一角。
这时,司机捧一只大玩具熊进来。
“今朝刚送到。”
元东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开贺卡信封看过,一声不响,放在一旁。
芝子过去与那只半个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经意瞥到卡片上一个新字,立刻禁声。
阿路说:“管家在办理出院手续,稍后可以回家,有什么要带回去?”
元东轻轻说:“不用了,送给医院处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里,还笑说:“玩具熊送给儿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东坚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轮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个用拐杖的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开起玩笑来,拐杖当剑,互相过招。
看护连忙笑着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东是多么的像他的侄子经天。
芝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于那些在危急关头溜溜不绝口才一流的人,她永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芝子没有那样超越的应变能力,她只会发呆。
回家途中,元东叮嘱司机:“到山顶兜个圈,许久没有看清这个世界,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到了半山,他说:“阿路,停在这里,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说:“不如改天再来。”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没想到他兴致那样好,只得扶他下车。
房屋经纪满面笑容迎出来。
那是一幢大屋,设施簇新,元东一进门就说喜欢,问芝子意见,芝子只是陪笑。
元东说:“请周律师来看一看。”
参观了半小时才愿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黄昏。
他不理劝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饼,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陆管家悄悄说:“芝子,元东性情仿佛有变。”她也发觉了。
司机却唏嘘说:“经过九死一生,变得乐天也很应该。”
芝子回房躺下。
她发觉有人留电邮给她。
一看电脑荧屏,她又一次发呆,是经天有话同她说。
“芝子,这几天真为小叔的情况担忧,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伤,我一直觉得,倘若他会痊愈,你将是他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你俩完全接受我,丝毫不想改变我,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畅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潜泳,回来,我会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要惊讶。”
芝子手足冰冷。
那会是个什么决定?他没说出来。
电邮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觉上经天并没有离开他们,随时会进来“啊哈”一声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佣人上来说:“芝子,有人找你。”
“是谁?”
“说是经天的朋友,一位叶小姐。”
芝子连忙下去看个究竟。
一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坐在会客室里,看见芝子她站起来,她左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戴住颈箍。
“你是芝子?”
芝子点点头,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说。
“我叫叶如茵,那日潜泳,我也在场,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她满面通红,落下泪来。
芝子递热茶给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镜,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日子,我未婚夫迈可顺利下潜了百多尺,一点事也没有,在上升的时候,他忽然气促,失去知觉,可恨我们太过自信,没有携带氧气。”
说到这里,她用手掩住脸。
芝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意外现场实况,握住拳头。
叶如茵继续说:“这时天色突变,像是注定要我们把性命交出来,小艇在水中打转,划不出漩涡,风劲、雨大,经天决定游上岸求救,我们全无救生装备。”
啊,擅泳者溺。
“那时,我知道迈可已经离开我们,但是经天仍然把他的脸托上水面,他很镇定,他忽然同我诉说心事,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华芝子。”
芝子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打颤。
“他当晚回家,会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弯下腰身。
“他一直同我说着你们之间的趣事,然后他说:‘如茵,我不行了,到岸后,记住同他们说,器官捐赠卡在皮夹子里,尽快联络我小叔申元东。’”
芝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时,有人看到了我们,我大声叫:经天,我们到岸了,但是他没有再回答我。”
声音渐渐低下来。
“他说,他会教你驾驶滑翔机,那是他最喜欢的运动之一。”
芝子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抹干了还有。
“对不起,芝子。”
芝子鸣咽。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会客室门口问:“谁在这里?咦,这不是如茵吗。”
叶如茵抬起头来,看牢门口,十分讶异。
申元东走进来。
叶如茵抹去眼泪,“这位一定是经天口中的小叔了。”
芝子这才明白,他们从未见过面,可是,元东却认出她,并且,口气亲昵。
元东随即犹豫,像是不再愿意多说,“你是经天的朋友?”
叶如茵点点头。
“芝子,你好好招呼如茵。”一边沉思,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客人的名字。
叶如茵待他走出去,才说:“他们两人竟这样相像!”
芝子低声说:“经天高大强壮得多。”
“是神似,一颦一笑,同经天一模一样。”
“毕竟是叔侄呢。”
叶小姐留下电话地址,含泪告辞。
芝子回到屋内,元东叫住她。
他沉吟一下,“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叶小姐?”
“也许,经天带过她来这边喝茶。”芝子说。
“会吗?但是我像是与她极之熟稔。”元东说。
“那也好,即时多一个朋友。”
“芝子,这几天我脑海里忽然充塞许多新奇古怪的回忆。”
芝子不动声色,“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事情搁下了,不再去想它,现在慢慢又想起来了,也是有的。”
“不,”他摇摇头,“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又怎么会记得或是忘记?”
“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首先,是一道细长的瀑布,沿边约四十五度倾斜的岩石,一级级冲下山,像天然水上游乐场似的,我仿佛顺着激流滑下,畅快得呼叫,最后落到一个碧绿色的深池里,非常快活。”
芝子发呆。
这一定是经天从前常常去的郊外游点。
“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元东的声线忽然轻柔,“那是一个跳舞厅,大厅当中,挂着个银色镜片拼凑成的水晶球,把灯光反射到全场,乐队热烈演奏,我正与一个女孩跳快步”
芝子呆呆聆听。
“然后我猛然醒觉,这会是谁常去的地方呢?”
芝子只得说:“医生叫你多休息。”
“于是我同罗拔臣医生详谈过一次。”
芝子看着他。
元东知道秘密了吗?
“医生嘱我好好休息。”
芝子松口气,“看,每个人都那么说。”
“芝子,做我司机,开车去看那道瀑布。”
“也许根本没有那个地方。”
“不,我记得路,我教你怎么走。”
芝子无奈,带了食物、药品和饮料陪元东出发。
司机不放心,追上来说:“芝子,无线电话一定要开着。”
元东转过头去,“阿路几时变得这样婆妈,我最讨厌去到哪里电话响到哪里的人。”
阿路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