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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

    四个歹徒执棒球棍在外面把车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10,还没摁完数字就中招,球棍准确的击在他握着电话的手上,噗的一下,电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鲜血淋漓。

    一人拽着头发将秦斌拉出车外,他伸手要翻对方的腕,与此同时,腰部又遭到重击,下一秒钟头部被一掌击中,额头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钟,秦斌的头被人用膝盖顶在地上,脸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却不得吭一声。

    来人用球棍一下下的点他的头,终于开腔:哥们你也太多事儿了。有人让我们过来要东西,要什么,估计你自己知道吧?立马拿出来,大家都省事。啊,听话。

    找,错人了吧。秦斌挣扎着说。

    操,跟你八条街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僻静地方谈公事,你怎么还跟我浑说啊?他头上的棍子力道一点点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钻心,秦斌头昏脑花的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留下来。

    你给我开了脑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状况了。秦斌说。

    那我灭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随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开导你吧。

    他闭上眼听见棒球棍疾速落下陡峭的风声,浑身的细胞在绝望之中似乎蜷缩成一个小团准备听天由命。可是,这个时候,秦斌却突然觉得颈上一松,原来逼他就范的强硬的膝盖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掀开,他忍痛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身体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

    搏斗的声音,钝重的凶器卷起的风的声音,肉体激烈碰撞的声音,骨头碎裂清脆的声音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流到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突然这些声音结束了,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到红色的月光里,年轻人白净的脸,问他:你还好吧?

    他认得他,几天前见过的,佳宁在北华的学生,什么小山。

    之后的事情,头部受创的秦斌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过了很久他醒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都打着绷带,手被一个人握着,看一看,是裘佳宁。

    她见他醒了,轻声喊:秦斌,听见我说话没?

    他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断续的说:倒霉,车子开的还是不如你好。

    别跟我撒谎了,我都知道了。谁跟你结这么大的仇?是不是,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里说,这聪明的女的还真难缠呢,乱七八糟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啊?干哑的嗓子说不出来,眉头就皱上了。

    会错意的佳宁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你妈。

    他说:你学生救的我。

    哦,佳宁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电话到南京通知的我。

    谢谢人家啊。

    能不吗?

    佳宁惴惴不安:我觉得,要真是这样的,他们冲着那些照片来,咱们得报警。

    我心里有数。他说,给我点支烟。

    佳宁摸摸手袋:我没有了,我去给你买吧。

    快点啊。

    佳宁起身,端详他,半天没动。

    秦斌不解:怎么了?

    你这个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价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她咯咯笑着出来带上门,站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那笑容骤然间就消失了,肩膀疲惫的落下来,很长时间没动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宁说,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东西。

    二人坐电梯下楼,行至一半,有人上来,那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病号服,一个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来。

    老人说:今天阳光好。

    小山说:但也不能晒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宁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花园,往大门走。秋日午后的暖阳洒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双手。

    佳宁说:我父母离婚的早,我从小一个人生活。最害怕孤独。我喜欢我非亲生的妹妹,喜欢朋友,学生,也喜欢他,这些人给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么意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所以,我要谢谢你,周小山,谢谢你搭救他。以后需要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小山说,我只是说要报警。

    她看着他,小山穿着布的衬衫和裤子,身材颀长而微微消瘦,他还不如秦斌健壮些,佳宁说:那也是救命的电话。

    佳宁在医院外给秦斌买完烟送小山去地铁站,路上特意告诉他:这是给他买的。

    说起来,佳宁微微笑看着他,怎么世界会这么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处行人稀少,车声寥寥,风和树叶也都安静着,他不说话,于是连时间在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顿。

    然后小山说: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着他,好几天。

    她讶异的看着他。

    我跟着他,是想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周小山说的坦白老实,清清楚楚。

    为什么?她只有这样问的份儿。

    他没有再回答她,却舒展开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宁那枚小小的脸孔,她下颚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间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却又形同一体。

    她被他禁锢了脖子的角度,躲也躲不开,在这时候不能思考,不能活动,逆光看着那周小山的脸,眼睛昏眩。

    之后的日子里她实在是忙碌,要照顾在医院的秦斌,要对A材料的应用报告做最后的审校,还有大学里的课要上。

    过程中经常发呆,思考的问题是:时间真是奇特的东西,那年轻人如今做的放肆的事情,他多年后想起来会不会觉得可笑而后悔?比如她在美国的时候也曾经面对诱惑,梅尔是白种男孩子,高大英俊,笑容可爱,也约会过,可她最终选择的是让自己心里更安静的实验室和国内的秦斌,再想起梅尔,觉得不比南加州的杏子酒更让人流连。

    这种思考和判断让她一点点放松下来,对自己的取舍更笃定了,再见到周小山,再给他们上课,就小心谨慎,连笑容也是准备好了的,不能尽着性子说话了,尽量慈祥。

    秦斌身体稍好,立即找到了杨名声的名片,致电给他,开门见山:你们逼我。

    杨说:怎么这么说?

    不用否认,你心里清楚。

    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存在网上的个人空间里,如果我四天不登录,这个空间将会对所有的门户网站开放,你知道我是记者,没这点保险,我还怎么混啊?

    杨的口气变得异常的体己:我就不明白你,挣多少钱?有多少实惠?怎么就这么钻牛角尖呢?咱们活着干嘛啊?跟谁较劲啊,您这是?

    状况你了解了?我不多说了。秦斌要放电话。

    我不仅了解你的状况,你们家的状况我也了解啊。嫂子的状况我也了解。她不是在北华吗?真棒唉,这不就是咱们中国的居里夫人吗?

    我说,老同学,她,你不顾着点啊?

    杨名声在那边把电话放了。

    秦斌跟裘佳宁不一样,他小时候不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可是懂得专心致志,因而也考上了名校,成了成绩优异的大学生。毕业后当记者,除了天南海北的跑新闻身体辛苦之外,觉得心也是累的。看得太多颠倒了的黑白;太在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性格又遗传了祖父那西北农民的耿直,不能转圜。现在想起来,那天如果不是周小山相搭救,几乎就要死到临头了,却仍然不肯把那贪g的z证交出来。可是,让他无奈的是,现在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佳宁,他不能不顾。

    一边是为人的道德和职业的操守,另一边是爱人的安危,秦斌的又头疼起来。

    傍晚从医院出来,佳宁接到王院士的电话:佳宁你什么时候来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院士的生日,他摆家宴,她对着电话说,马上到,马上到。

    佳宁买了鲜花和水果打了出租车到的时候,天刚刚黑。王院士爱热闹,请了不少亲朋和学生,门口还有国务委员送来的花篮,佳宁进去一看,一客厅的人,真够热闹的。

    她过去跟老师道生日快乐,院士把这高徒介绍给自己身边的好友,边说,你们看青年人成长的多么快,佳宁才26岁,已经独当一面了。

    佳宁边说老师过奖了,边肚子饿了想什么时候吃蛋糕呢。王院士说,你去厨房找师母,她正做面条呢,你先自己来一碗。

    佳宁说老师,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院士小声说,你进来眼睛就没离开过生日蛋糕。

    佳宁嘿嘿笑着要走,院士说,等一会儿过来啊,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

    人很多,书房里,过道里,三五一群,轻声的问候,温雅的聊天,关于近期的课题,查阅的论文,发表的专著:知识分子聚集的场合,气氛单纯而活跃。可在这全国最好的理工学府,这小规模的聚会,与会者的层次和水平并不低于一个国家级别的科学研讨会。

    佳宁取道阳台才能到达厨房,阳台上对着成功湖的一角隐隐站着个人。

    看不清楚,只见轮廓,但她已经知道那是谁。

    裘佳宁快走,要离开那里,没几步,脚却硬生生的又折回来,一步步走向他。

    月光可鉴,一切分明是,受了蛊惑。

    四

    佳宁说:你也来了?

    小山转身看见她,点点头,说你好。

    仲秋了,湖面有湿润的凉风徐徐吹来,小山身上还穿着他那身布的衣服裤子,衣袖在夜风里鼓动起来,有着朴素清俊的风骨。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雷池,佳宁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关心吗?小山说。

    她半晌方说:当然。

    裘佳宁,你为什么这么道貌岸然?他说话缓慢,却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脸上像是戴着面具。

    随着脚步的移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这是张祸害人心的脸,偏偏一派天真安静。

    那我不该关心你吗?

    为什么要?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

    哦,因为这样。他微笑。

    没错,因为这样。

    撒谎。

    你又撒谎。裘佳宁。

    当然她知道他说的没错,撒谎是她应激的反应,笨拙的想要保护自己。这个周小山不把她当作老师,她有把他当作学生吗?如果是,为什么从已开始就紧张他的一举一动一句话?如果是,为什么总是矛盾重重,犹豫不定?如果是,为什么此刻这么迷恋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动,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此时过来解围的是师弟:怎么佳宁你在这里?老师找你呢,跟我过去。

    她被那人拽着离开,惴惴不安的进入客厅,看着王院士,看着周围的人,看着他们微笑,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周小山的声音在耳畔:撒谎。

    裘佳宁冷汗涔涔。

    佳宁,佳宁。王老师唤她,轻轻拍她的手臂。

    她这才想起来应酬,脸上又换上漂亮的笑,对新朋友说:嗨,你好,你好

    穿便装的两人一姓刘,一姓赵,来自酒泉,是军队载人航天飞船材料项目的负责人,他们给院士带来绿的葡萄酒,佳宁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说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是甘肃的秋后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刘说,富含多糖,有营养,味道足。中央首长都喝这种酒。说着又为佳宁到上一杯。

    佳宁笑着说:军队的酒,劲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刘说:项目做成了的话,那裘老师就是国家的功臣,到时候,敬酒的就不该是我们了。

    悦耳的赞许,温馨的场合,手中有美酒,佳宁知道自己从来都是贪婪的人:有欲望,舌尖上的,心底里的。索性撒了性子畅饮,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这欲望放肆的彰显。

    这时,她坐在出租车里,身边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结束,他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再无心装腔作势,得以明目张胆仔仔细细的看他,心里有赞美,那神话里爱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无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这样被她凝视,却目向前方,面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端,微微笑起来,眼尾却结出一滴泪来。

    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摆里的手,那么准确的捕捉到,然后紧紧的握住。她没有躲闪,任他一点点的用力,这力道中有怒气,有烦躁,有对他们之间距离的怨恨,有对她一直以来伪装自己的鄙视,脸上波澜不惊,手中却暗潮翻涌,直握的她疼痛。

    车子在她家楼下停下来,二人都没有动。

    司机在反光镜里看看他们,识相的没有催促。

    佳宁吸了一下鼻子,用力从他的掌握之中挣脱开,付了一张钞票给司机道:师傅,请回华大。

    她自己下车,在窗口对周小山说:谢谢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则就请你上去坐。你早点回去,明天还有课呢。

    她觉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这微妙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他点点头,让她上楼。

    她转个身,一张脸就垮下来,沮丧的一步一步迈出去。

    突然听见他叫她:裘佳宁。

    回头,周小山站在车子旁,手放在口袋里,稍稍歪着头,像是要把她看个仔细。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个字一个字却说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你不会在乎的,对不对?

    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的?

    你不待见。

    对不对?

    她看着检验炉中5000摄氏度高温下发出蓝光的A材料,觉得起码有一些东西还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温测试,材料性能优异,比传统比率下冶炼出的钛皓合金磨损度低了50%。她打电话告诉王院士,老头儿很是高兴,再过半个月,他们将进行A材料酸碱腐蚀度的测试,院士要亲自参加。

    秦斌从医院里搬回家修养,乌云笼罩,他面临选择,又不想让佳宁紧张,这一天,有意的试探。

    这个大项目对你有多重要?

    佳宁正在炖鱼,斜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递给我。

    吃饭的时候她跟他解释:我怎么跟你这个学文的说呢?航天技术运用到民用产业,这个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术,生化,都有。这个我明白。

    军方的航天技术因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个方面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换代,陈旧技术解密,用于民用,一样带来巨大效益。

    感情我们一直都用人家剩下来的啊。

    给你那太空陶瓷盛饭,也用不着啊。佳宁说,我们实验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国立大学自行研发的项目,但达到甚至超过了航天标准,引起了军方的高度重视,通过验收,将会合作。民间科技支援航天建设。打个比方:梅超风彻底弄明白了九阴真经,反过来教黄药师。你说意义多大?

    那整个武林必将又起纷争。

    佳宁给秦斌夹鱼,慢悠悠的笑着说:保密工作我们做的还是不错的。除了我和导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配方和冶炼方法。嘎嘎。

    秦斌举起可乐:敬梅超风。

    佳宁道:谢谢玄风师兄。

    我替祖国问一句:要是现在外国研究机构给你offer,薪水N多,你岂不是连国家的机密也带走了?

    佳宁说:我要是稀罕国外那一亩三分地儿,当初回来干什么?

    那不是因为我吗?

    忘了,忘了,对对对,主要是因为你。佳宁笑着说。

    要是,秦斌看着她,要是我也想出国呢?

    她手里的筷子悬住,看着他一愣。

    开玩笑,开玩笑。唉,秦斌夹鱼吃,这鱼真棒唉。带劲。

    天气渐冷,做实验的时候,有个女生不停的咳嗽。

    佳宁走到她身旁说:去没去医院啊?

    去了,开药吃了。好像不太好使。

    不行得打点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加重呢?

    哦,好的,谢谢裘老师。

    女生扣了几次电火都没打开,俯下身观察,手还按在开关上,佳宁眼看着她又咳嗽一声,手指把开关拨开了。电光一闪,引燃青磷,发出白焰。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把学生的脸护住,自己只觉得手背上疼得要命,忍不住啊了一声。

    同一时间,另一只手却覆在她手上,硬是把白焰按灭了。她疼痛之中抬起头来看,是周小山。

    同学们拥过来关心老师是不是受了伤,佳宁扶那女孩起来:没摔着你吧?

    她都快哭了:老师,你跟小山快去医院看看手吧。

    佳宁和周小山坐在医院外科处置里等着上药,她的手背,他的手心都被灼伤了,好在不严重,皮肤红皱皱的掬起来一小块。

    二人不说话,她却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小品:不法商贩黄宏和顾客宋丹丹被强力胶粘住双手,走到哪里都在一起,起先还对骂呢后来接受现实决定干脆一起去看电影。她想着想着就乐了,要是事故和材料恰到好处,她跟周小山也是如此,那谁也别怪她这人不守师道了。

    上了药,二人从医院出来。

    小山走在她后面说:你的伤重一点,又是在手背上,恐怕以后得留疤。你要小心一点。

    她没回头看他,潇洒的说:时间而已。过一个夏天,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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