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天走后的第二天,西湖精舍的大门上,落了重重的大锁。
这天早晨,冷家的佣人在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书信,写信的人是冷家刚刚找回不到一年的三小姐冷雨晨,信的内容很简单,简单到让人可以一目了然,冷夫人看过之后,昏了过去。
待到冷家的众人找到西湖精舍,这里早已是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追寻主人下落的痕迹,就如同雨晨信上说的,从此各在天一方,养育之恩,来世图报。
雨晨,就这样,又一次在亲人面前,消失了。
从此,代替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就只是萧子君了。
离开杭州,萧子君开始漫无目的的行走,纵横天下,本来不知是多少少年人的梦想,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个梦想存在的前提,首先是,你要先拥有一个时刻等在某个地方的家,没有了家,纵横天下又怎样?
从萧子君离开杭州的那一天开始,司马浩就一直跟在她身旁,赶不走,甩不掉,如影随形,萧子君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司马浩虽然看起来总是嬉皮笑脸,没有一刻的认真,但是,他的决定,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可以改变,除非死亡。
她当然不会杀他,所以,也只好放弃了甩开他的初衷。也许,长路漫漫,有这样一个旅伴,未尝不是件好事。
越向北行,天气便越是凉爽起来,到了立秋这天,气候的变化就更是明显,没有了酷暑的层层热浪,人的心情,也似乎畅快了许多。
不过,这种畅快,也不过是一时的,当你发现,自己成为了很多人追杀的目标的时候,这种感觉,想来,任谁,也不会觉得畅快吧。
进入山东地界的第一天,萧子君就知道,麻烦找上门了。
在山谷间的一条小路上,她和司马浩遭到了伏击,出手的人对这里的地理环境相当的熟悉,一开始就用巨石将山路两边的出口封死了,又从山顶,不停的推落了磨盘大小的石头,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还算是身怀绝技的话,恐怕这第一阵,已经难以抵挡了。
可恨的是,这边石攻还没有停下的时候,山顶乱箭又一齐射下,虽然没有准头,力道也不好,不过,呼啸而下,犹如暴雨的阵势,也足以让两个人手忙脚乱,疲于应对。
忙乱中,司马浩和萧子君相对苦笑,也不知这些围着他们的人,还预备了什么招呼他们,不过这身处两山之间,外一对手要是点一把火,那热闹可就大了,也许明天,不也许等不到明天,江湖上人人都会知道,江湖上两大鼎鼎有名的杀手,被些无名小卒,烧死于山中,可就是一世的英名,悔于一旦了。
名声这东西,他们当然不看中,反正属于他们的,永远也不会是什么好名声,不过,江湖人,死的方法可以很多种,但是无论哪一种,总是该先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吧。
在分开了又一拨密集的箭雨之后,他们有默契的开始同时向两侧山峰冲上去,这里的山峰地势陡峭,加上石块和箭,夹杂着暗器的不停袭来,让攀登的工作就显得格外的艰险,不过,为了保住小命,刀山火海,也总是要闯过去的。
一只箭,夹着腥风从萧子君的脸前飞过,看来对手已经换了有毒的家伙,她惟有苦笑,从来就知道,自己在江湖的杀戮,惹下的仇恨不少,但是没想到,报仇的人,来得这么快,行事这么狠毒。
后悔吗?也许有吧,她杀了方云天的一家,各为其主,本来也很难说谁对谁错,大概错就错在,她在错误的时间,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
人生的对错起伏,原本就不是人自己可以控制,曾经以为,从今而后,可以不再和江湖有瓜葛,可以不再刀口舔血,不过,到头来,还是发现,其实天真的一直是自己。
她可以放下,但是,别人呢?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她杀了人,有人找她报仇,为了自保,她只能继续杀人,然后更多的人来找她报仇。
这样的人生,究竟为了什么存在呢?
萧子君不明白,她永远也想不明白,甚至不愿去想,就像眼前,她可以放手,让有关她的恩怨,到此成为一个了解,但是,司马浩呢?他也要为她陪葬吗?
微躯原可归尘土,其奈恩仇未了何。萧子君的长叹只能留在心里,手下的剑,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几乎是同时,她和司马浩攻上了两侧的山峰,等在那里的人没有四下奔逃,而是纷纷抄起兵器,一拥而上,看服色打扮,该是江北丐帮的人。
丐帮的前任帮主死在萧子君手下,也难怪他们要拼命了。
丐帮的弟子,和天下其他门派的不同,原不过是些生活没了着落的苦人聚合在一起,因此,也没有什么统一的武功招式,就是纵横天下的打狗棒法,丐帮之中,也只有少数人略知一、二而已,加上,当日姑苏一战,帮中好手大都战死,这里剩下的,又怎么会是眼前两个人对手。
峰顶一战,持续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萧子君的剑,第一次没有杀人,所有的人都受伤倒地,有的暂时失去了知觉,但是,都还活着。
站在峰顶,萧子君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懂得手下留情这样的事情,只是出剑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就是这样了。
很久,对面的山峰早已经寂静无声了,但是她出声召唤司马浩,回答她的,却只是呜呜的风声。
出了什么事情?她无从知晓,只是司马浩的武功,应该和她只在伯仲之间,如果他的对手同样是这样的乌合之众,那他现在早应该站在对面,冲自己蹦跳着挥手才是呀,除非……
萧子君有些不敢想下去,她衡量了一下两山之间的距离,从怀中掏出了链锁,真气灌注,链锁破空,正好牢牢的缠在了对面的一棵老树上。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一旦对面真的有高手埋伏,那么,中伏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她不能等了,这个世上,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这次,司马浩一定不可以出事。
借着链锁之力,萧子君飘到了对面的峰顶,其实两山峰之间的距离也并不是太宽阔,但是刚刚纵身一跃的时候,她却明显感觉到了吃力。
要是过去,也许她根本不需要链锁的助力,只凭一口真气,就可以横渡,但是现在,她苦笑,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的功夫,还真是退步到了离谱的地步。
山峰之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地上凌乱的脚印,宣告着刚刚这里确实曾经有人,有很多人存在过,只是,不过片刻之间,这里的许多人,竟然走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地面上,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打斗痕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未免让人惊异不定。
司马浩不在这里,他甚至不在周围的几十丈范围内,那么他去了那里呢?
萧子君小心的向前挪着脚步,让自己一贯还算灵敏的耳朵,收集着周围空气中的任何一丝可以的响动,然而,周围的一切,就如同死了一般的,竟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存在。
她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四下里依旧是寂静无声,所以她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山上的风,总是时有时无的,这时,恰巧有一阵山风吹过,空气中,隐隐的有一丝血腥味传来,是的,血的腥味,只要这种味道存在,即使距离再远上一点,即使味道再淡上一倍,萧子君也总能发觉,这样的味道,早已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也许永生不忘了吧。
她的身行开始迅速移动,在下峰的路上,在树林当中,她看到了一副这样的画面,许多;许多的丐帮弟子,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将树林的地面染成了一片耀眼的殷红,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一种惊讶的神情,好象在临出事前,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人或事情,不过,却没有人可以告诉她,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人和事情,因为,地上的这些,已经通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目光穿梭,这些人身上的致命伤,竟然都是司马浩的惯用手法,兵器从喉咙间滑过,一击致命。
只是,能轻轻松松的杀死这么多的人,萧子君不禁想,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司马浩真是精进了太多了,只这手底的功夫,竟不亚于一个有几十年修为的绝顶高手了。
屏住呼吸,其实一剑致命,流血不多,这里的血的味道,当然也能和过去她经历的任何一场杀戮比拟了,但是,萧子君还是忍不住感到胸口发闷,看来,自己真的已经变的不那么像自己了。
忽然,林间的一抹身影引起了萧子君的注意,那身影,竟然是——司马浩,一步一步走近,身行和衣服都像,只是,那人趴在地上,一时也难分明。
再走近几步,萧子君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就要停止了,怎么会是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她慢慢蹲下身的同时,一道黑影,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了她的身后,黑衣、蒙面,只有一双眼睛,冷冷的注视着她,散发着嗜血的寒光。
正午,阳光从头顶直直的照下来,但是,被这样的目光看过,人的身上,竟然没有一丝的暖意,只觉得,从头到脚,冷得彻骨。
黑影还是动了,一掌,无声无息,甚至空气都感觉不到这样的移动,但是,就是这样的一掌,却可以碎石裂碑,无限的绵力蕴涵在其中,致柔也是致刚。
萧子君没有回头,她小心的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发现身后,已经近在咫尺的危机。
黑衣人的目光闪了闪,掌在一瞬间,已经到了萧子君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局势还是发生了些变化,萧子君的身子,在这样一个时刻,平的滑出了三丈,接着,手中白光一闪,剑,已经出壳了。
功夫的确是不如从前的得心应手了,但是,萧子君依旧是一个被精心培养的杀手,杀手的本能,就是遇强则强。
但是,错身进招的瞬间,萧子君还是一愣,这个黑衣人,绝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招数老辣,掌风凌厉,逼得人只能不停的闪躲,但是,萧子君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对手,正在极力的掩饰着什么,所以,很多次,自己明明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却总能在他不甚连贯的招数下,找到破绽,全身而退。
一个内家高手,通常,是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的,这样的错误出现,可能只有一种,就是,他施展的,并不是他生平的绝学。
细看之下,蒙面人的掌法果然很杂乱,少林的大力金刚掌、崆峒的天心掌,甚至是武当的绵掌,这些掌法从运气的法门到出掌的路数,尽皆不同,现在拼凑在一起使用,威力当然要打折扣。
又闪过了蒙面人一掌,萧子君忽然在这些杂乱中,发现了一点共通的地方,就是,掌法无论怎么变化,对手掌心吞吐的真气,始终不曾变化,那是绵绵的阴寒之气,可以伤人于无形的阴寒内力。
大约是感觉到了萧子君的疑惑,蒙面人的掌法骤时紧了上来,绵密的如同在天上织就的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粘而韧性十足,让人透不过起来。
萧子君开始感觉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是的,冷,这让她悚然一惊,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手的阴寒内力,是伤人于无形的,而她觉得冷,就是受伤的前兆了。
她不能受伤,更不能死,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一个错误,但是,此时,她还不能死,她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几次三番要至她于死地的人,究竟报着什么心肠,重要的是,她要知道,为什么这些,总是和司马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剑在全力的飞舞着,她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也只在此一搏了,如果十招之内,她还是不能摆脱这阴寒内力织就的棉网,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是死亡,只有死亡而已。
一招、两招、三招、四招、五招……萧子君觉得,每一次挥剑强攻,她的生命就似乎在与阴寒的对抗中,减少一分,呼吸,也更加的急促了。
寒冷,寒冷让她的血液出现了停滞的状况,人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但是她不能睡,只要微微的合一下眼睛,就意味着,她将要陷入永久的沉睡当中了。
她的人生并不长,但是,在这很短的几年之中,她经历的大小战役,也不下几十场,毫无疑问,这次,是最凶险的一次,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对她的招数似乎了如指掌一般,轻松的化解她的每一剑,轻松的耗尽她的每一分力量。
就在她几乎绝望到预备放弃的时候,压在她身上的内力,却徒然一轻,一道人影加入了战团,攻得很快,也攻得很猛,是司马浩,刚刚地上躺着的,果然不是他,萧子君忽然觉得很高兴,他还活着,其实,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跟着司马浩一番狂攻下来,原本密不透风的网,终于,还是现出了一丝的空隙,不过,对于准备逃命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司马浩和萧子君在瞬间突围而出,狂奔而去,身后的黑衣人始终不舍的追赶,几乎是如影随形,如果不是前面正好横亘着一条波浪极大的河,如果不是司马浩和萧子君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也许,他们终究还是逃不过。
白浪翻滚,只一下,便失去了两个人的身影,追赶他们的人,只好站在了岸边。
等到司马浩和萧子君终于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已经在河的上游几十里外了。人落水,只会顺流而下,即使是会水性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样风浪急的河流里,逆流而上几十里,但是,他们偏偏做了。
上岸的时候,天几乎黑了,他们的包袱和他们的人一样,能挤出几十斤水一般,偏偏不知追赶他们的人在那里,竟也不敢生火,好在附近正有村庄,也只好待天全黑了,偷偷潜到一户财主家,顺手借了几身衣裳。
财主家的衣裳,具是花俏到极点的,两个人分别换好,出门一打照面,都不能自己的大笑,肥大的衣衫套在身上,虽然富丽堂皇,却也狼狈到了极点。
“你说,这是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萧子君闷闷的问。
“哈……还真是呢,从来只有我们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别人,从来只有我们杀人,从来只有我们追着别人仓皇逃窜,谁知道,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司马浩露出自己招牌的微笑,颇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此时两个人正坐在财主的厨房里,手里抓了些吃的,狼狈的吃,苦战了一日,这还是第一餐。
“是呀,要是诸葛知道了咱们今天被人杀得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的要借水遁,不知会笑成什么样子。”吃了一口手里的鸡肉,萧子君也微笑着继续说:“最后还要跑到人家家里偷衣服和吃的,这么多年,还真是最狼狈的一次。”
“……”司马浩却忽然沉默了,良久,就在萧子君以为,他可能不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还是……回去吧,也许,普天之下,只有那里,还算是安全的。”
“什么?回那里呀?”萧子君心猛的一跳,却终究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般的说,“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最安全的地方存在吗?”
司马浩没有马上说话,却良久的注视着萧子君,似乎想从她的眼中,读出些什么。
“你知道的,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还有人可以保护你,所以,回去吧,回山庄去,回到楚飞扬身边去。”停了一会之后,他忽然一口气说了出来。
楚飞扬三个字忽然从司马浩的口中说了出来,两个人都不免一愣,一起走了这么久,楚飞扬和明月山庄一直是他们谈话中的一个禁忌,虽然没有人说,但是他们都明白。
很多事情,萧子君不想再提起。
不过,不说却不是不存在,当楚飞扬这三个字落在萧子君的心里的时候,掀起的,是一阵无法言语的苦涩。
“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半晌,萧子君开口,很饿,但是却没了食欲。
“好好的,现在还是好好的吗?我们被人追杀,逃命逃气都喘不过来,这是好好的吗?”司马浩有点生气了,他气,气即使是今天,楚飞扬的一切,仍然可以影响到萧子君;他气,虽然不知道现在在她的心中,究竟谁更重要一些,但是,她的记忆里,依旧保存着那个人的空间;他气……
他气是因为他明白,萧子君被逼到了这样的穷途末路,依旧不肯回去,是因为,她还记得楚飞扬的一切,觉得无法去面对。
他也曾伤害过她,但是,再见时,萧子君却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的对他,这只说明,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当然,也不会有同样的恨。
有时候,他真的嫉妒,但,终究却要放下。
她可以不把他放在心里,但是,他却不能,他想要保护她,但是如今看来,却不行。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这些,所以,只能把她带回去,带到那个可以保护她的人身边,即使这样,会永远的失去独自拥有她的机会,但是,司马浩知道,自己不后悔。
只要能看到她好好的活着,已经足够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即使立刻要自己的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所以他还是说了:
“回去吧,他是惟一不会伤害你的人,只有他,不会伤害你,他做什么,都是要保护你,真的。”
剩下的时间里,空气中回荡着的,只是沉默,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安静的思考起来。
到了半夜,司马浩被一阵寒热交替的痛楚惊醒,自己摸了摸脉搏,跳得狂乱不已,竟然是在突围时受了一掌,竟然也没有察觉,现在,伤势发作,竟然,超出了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
他小心的盘腿打坐,准备用内力疗伤,但是,下一刻,又一阵的寒热袭来,终究还是将他带入到了昏迷当中。
黑暗中,萧子君看着司马浩昏倒,她伸手去扶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也很难支撑下去,那寒热的交汇,是蚀骨的痛楚,虽然她的伤不似司马浩的严重,但,终究,还是受伤了。
一连几日,萧子君带着司马浩在财主家疗伤,这宅院极大,空房很多,一时却也没被发现,只是,两个人的伤势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开始时,司马浩还时时清醒,到了第三天,竟是再也叫不醒了。
到了这步,萧子君很明白,他们必须回去了,回去一个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明月山庄,只有那里,才可以找到治疗这种寒热的办法,也只有那里,才是暂时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回去的路,并不顺利,萧子君忍着时时发作的内伤,不停的乔装易容,终于到了明月山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