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了,夏绘溪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搞出来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如果早些请假,两三期的内容,节目组还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没顾得上。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女主持刘菲俏生生地插话:"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编导的声音更添了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怎么叫规矩呢?"夏绘溪蹙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刘菲轻轻地嗤笑,夏绘溪听见她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还不小。"
她只当做没听见,淡淡地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刘菲笑得又酸又假。
夏绘溪不急不缓地在衣兜里掏了掏,拿出来一张名片,递给她:"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转身就走,"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共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转身的瞬间,刘菲脸上僵硬的表情,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同航班的只有他们师徒3人。彭教授是商务舱,他俩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在不宽裕的座位里总是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借着小小射灯的那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头靠在椅座上,有些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不仅帅气,更可贵的是待人体贴入微。
冷不防地,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夏绘溪讷讷地收起适才的笑容,微微皱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眼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点点头:"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成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成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得通的。
苏如昊迟疑了下,像是悄悄做了一个决定,微笑着说:"不。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声"哦"。那个语气带了些不知所措,她的脸颊也渗上了些微粉色。
苏如昊转过脸看向另一边,淡淡地问:"是裴越泽吧?"夏绘溪抿了抿唇,看窗外的云层,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她试图驳斥这个说法,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又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苏如昊沉默了。她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他没猜错,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著和手段,他想要的东西,从不放过。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端着那杯水,露出纤细的腕骨。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地思考,忘了身边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地被浓稠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苏如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很有冲动去触摸她那漂亮而纯真的脸庞。
在她发现他的目光之前,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开了,并体贴地从她手里拿过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即便有雾,她依然可以分辨出这座城市带着的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在她身后温柔地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冲他盈盈一笑:"我没有出过国,图个新鲜。"但还是听他的话,安静地靠回了椅背上。
直到完全着陆,她解脱般地蹦起来,又低头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可爱。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正错过了这座城市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在夏绘溪看来,这里依然陌生而充满了新鲜感。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滔滔不绝地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但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彭教授问:"难道治安不好?""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苏如昊接过话:"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到了宾馆住下后,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她站在窗前良久,心情仍是难以平复。或许只是因为在窗外就可以望见的那条壮阔的涅瓦河。也或许是因为明天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Zac教授吧。她读了Zac教授无数的著作,对他的崇敬如同高山仰止。
从窗户可以看见酒店的大片园林,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地对自然的抗拒无所不在。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她愈发深有体会,不由得想起了Zac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也正是这些有趣的论点,逐一地敲在她的心口,才会令她这样沉湎于Zac教授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调侃,说夏绘溪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地落进来,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加上了最温柔的脚注。
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触到了轻巧的羽毛,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第2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才想出门去散散心。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冲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她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吗?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的蓝色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这从西方来的、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加激荡,叫人生出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冷,夏绘溪穿了条及膝的裙子,此刻感到腿上发冷,才不禁后悔穿得少了。苏如昊十分体贴地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替她遮去些风寒,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扫过她的小腿,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苏如昊正和她聊着他之前旅行的经历。夏绘溪侧过脸看他,他的语调内敛,从不夸夸其谈,脸部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
她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夏绘溪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宗教建筑兴奋地问。
苏如昊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的东正教建筑。远远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夏绘溪不答,静静地站在风中凝视教堂,轻轻地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她只说到这里就匆忙地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地重新往前走,又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神父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他的语气有些不常见的冷酷。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他的唇角一勾,灼灼地望定她,最后漫不经心地说:"你试过?"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的精妙。"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地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出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持着圣餐和圣杯,座下立满了信徒,尽管他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地望向了天顶,仿佛那里才是她畅想已久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圣徒看见了真主,遥遥地勾起了回忆。
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夏绘溪才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发现外边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夏绘溪百无聊赖地环视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视线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得难以言说。继而,更多的海鸥跃起,如同百合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由得顺着幽静的长巷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雾霭沉沉,已经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似乎突然多出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觉得头皮发麻。夏绘溪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可那几个人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最后她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肆无忌惮地笑,目光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讲话,她就感觉到对方的敌视和恶意。夏绘溪惶然地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3个年轻人一步步向她逼近。四周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地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如果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同她开了个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短靴此刻分外得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夏绘溪挣了一下,说了句中文:"干什么?"那个抓住她的男人大笑,又用力地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臂,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笑得十分狰狞。
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手机铃声……这一切恶梦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