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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君夜安这一生中,头一次遇到有女子这般勇敢,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她斜靠在自己怀里,眸色像水晶一样清透,唇瓣又这样娇艳,长睫一闪一闪的,像是薄薄的蝶翼,斑斓,美不胜收。

    这是喜欢么?

    所有的情绪只因为一个人而牵动,冷静自持遇到了她,便成了矫饰。公子怔然看着她,简单的“是”或“不是”,竟说不出来。

    “你们——你们成何体统!”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有人出来了,颤声道,“孤男寡女,又无婚约……咳咳,怎可这般不避嫌的……咳咳,搂抱在一起?”

    公子倒是没什么,初夏却被吓了一跳,硬生生的推开他。他怕她受伤,便松开了手臂。

    苏秀才扶着门,奄奄一息的样子,见他俩分开,方才觉得好一些。

    初夏大惊:“你不可下床的!”

    苏风华道:“我听到外边有声音……”

    公子却不耐烦了,指尖轻弹,点了他的睡穴,径直将他送回了床上。他返身带上门,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君府可多了一名固守礼法的酸儒了。”

    初夏想起他说话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公子,你留下他了?”

    公子心情甚好,向初夏伸出手来,自然而然道:“若要赶走他,你也要走,我舍不得。”

    他站在她身边,白衣胜雪,丰神俊秀,耐心等着她的回应。

    初夏定定的看着他,才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回临江阁的小径上,细雨如牛毛,还在密密的下着,可君夜安牢牢牵住她的收,虽然并未说话,心下……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而临江阁边,一棵三人合抱才能围起的柳树上,此刻枝繁叶茂,遮住了其中一道修长的黑影。

    少年青龙怔怔的看着那两个离去的人影,心思忽的乱了。

    白雪早就告诉他,公子喜欢初夏,而直到刚才,少年才真正明白喜欢的含义。公子的眉眼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他专注的凝视着初夏一个人,仿佛是要记住她每一分表情,每一句话语。假若此刻有月光,只怕连那月光,都是甜如蜜的吧?

    少年把玩着手中一支银簪,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是数月前在临江阁,自己吓唬初夏,于是公子一边安慰她,又信手从她鬓边摘下来,掷向了自己。其实那时便该晓得了……公子对旁人,又怎会这样亲昵随意?

    少年一遍遍的摩挲着银钗,心境酸涩怅然的想着,这一切,似乎明白的有些太迟了呢。

    子时。

    临江阁。

    公子的声音懒懒的从屋内传来:“你要在外边转多久?”

    初夏原本已经放轻了脚步,只是踌躇着要不要进去,被他这样一说,不由自主的便推门进去了。

    公子坐在桌边,在烛光下细细的擦拭着手中的渔阳剑。

    初夏又一次见到这把名动天下的利器,还是忍不住微微战栗了一下——这剑似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清冽冰寒,让人不敢靠近。

    公子还剑入鞘,剑身擦过,如同凤鸣龙吟,烛光为剑气所激,胡乱晃动起来,而公子眉目不动,微笑道:“睡不着么?”

    初夏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敬畏,她抿了抿唇,有些怀疑道:“公子,你要出门?”

    公子只是笑了笑,却不答。

    初夏乌黑如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更衬得脸颊小小的,肤色雪白,仿佛是个精心堆砌的雪娃娃般,惹人怜爱。她见他不说,便直接道:“公子,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公子有些愕然。

    “那个问题。”初夏鼓起勇气,只是脸颊还是微微晕红起来。

    “哦……那个问题啊……”公子故意想了一会儿,凤眸微挑,拖长了尾调,却不说话。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样回答很难吗?”初夏有些急了。

    公子看着她像是洇了胭脂的脸颊,鼻尖上还有晶莹细巧的汗滴,显是有些着急了。他深色的瞳孔轻微的一缩,那一瞬间情难自禁,薄唇贴了上去。

    仿佛知道她会闪避,公子的手早已揽在初夏的背后,不让她挪开寸许,那个吻亦只轻轻落在她眉心之间,良久未曾离开——仿佛春雨无声润过万物,虽不曾逾矩,却又缠绵入骨。

    初夏只觉得此刻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四肢仿佛被点了穴,再也动不了了。

    答案没问出来,反倒被占了个便宜。

    他的手更用力的抓住她的腰,温热的气息正慢慢的转得更热,薄唇离开她的肌肤,却又微微低头,额头与她相贴,带着笑意问,“这还不算答案么?”

    初夏讷讷无言,只用力咬着唇。

    公子伸出手,慢慢的的抚着她的唇,柔声道:“再咬就要破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初夏忙抿紧了唇,想了想,有些语无伦次道:“可是……我……”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不问你么?”公子耐心替她说完,凤眸中全是笑意,“你见到别人的时候会脸红么?你会愿意让别人……这样靠近你么?我还不至于像你这么傻,需要亲口问出来。”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初夏咕哝了一声,只是眼神亮亮的,看上去很快活很满足。

    公子终于放开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语气很是宠爱:“好了,现在满意了么?”

    初夏却只是看着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公子便轻轻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定亲的事,你不用管,交给我吧。你只要记得……你喜欢的是我,就好了。”

    初夏的脸红得仿佛是天边的火烧云一样,下意识的去反驳他,却结结巴巴的说:“我可没这么说过!”

    “好,你没说过,只有我说过了。”公子顺着她的语气,将她送回自己房间,直到看她睡下,才转身离开。

    “柔情蜜意么?公子。”一道黑影静静立在屋内,语气淡淡道,“我以为你快将别的事忘了。”

    公子不答,拿起桌边的渔阳剑,刚才未曾拭完,此时便重又抽出来,清凉之意铺满了半室。

    “天罡被歼,这段时间,江湖中风平浪静。”那黑衣人的语气毫无起伏转折,倒有些像是木头一般,直直说道,“您要见的人也已经带到了,已经安置在君府别院中。”

    公子似乎有些出神,手中的锦帕落在了渔阳剑剑锋上,只轻擦过便被割成两截,轻飘飘掉落在地上。

    那黑衣人瞳孔微缩,低赞道:“果然还是渔阳剑。”

    “明日再见吧。”公子却仿佛没有听见,微微颔首,“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初夏早上醒来的时候,在床上赖了半盏茶的时间,眼睛一眨一眨的,心中起了一丝不真切的感觉。像是喜悦,又像是忐忑,好像过了这一晚,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坐起来,披上衣服就去公子门口看了看,可是公子已经不在屋内了。这个时候……初夏一边给自己挽发,一边想着,公子一定是去练剑了。

    她对公子练剑倒没什么兴趣,只是去看苏秀才,势必得经过那片竹林,她便停步看了看。

    这个角度,恰好能遮蔽自己的身子,却又将竹林内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初夏不是第一次看公子用剑,在小镜湖之时,他的剑法简洁凌厉,对敌之时毫无余赘之招,每一剑都是雷霆万钧之势,气魄摄人。而现在,剑招却又大不一样了。

    这一日是再好不过天景,春和日明。公子的一套剑法缓缓使落,身形忽快忽慢,迅捷之时,似是像是一尾青鱼在菱荇间游窜;而舒缓之时,又似夕阳映着澄橙葭苇,直如山水画一般。

    初夏看得心旷神怡,不觉远处公子剑梢微挑,剑气遥遥指来,便将竹枝削落了一片,惊起一只枝头春莺。她也没顾得上公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因为一身的碎叶,连忙从站立之处钻出来,忙不迭的拍了怕肩膀。

    一团小小的事物迅捷无匹的从远处飞来,像是暗器,直直的射向初夏的眉心,她吓了一跳,想要避开,却已来不及了。眉心额上处,浅浅一阵冰凉之意。初夏伸手一探,却揉下了一团红色的花瓣。

    公子收了剑,缓步走来,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剑法好看么?”

    “好看,像山水画一样。”初夏仰头看着他,神色却有些娇嗔,“干嘛拿暗器吓我?”

    阳光顺着竹叶的缝隙,如水般撒落下来,她的肤色欺雪,吹弹可破,只有眉心处,落了一枚浅浅的梅花印,乌鬓低落,而容颜如刻。

    公子莞尔:“去看苏风华么?”

    “是啊。”初夏想起昨晚的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我先走啦。”

    公子亦不拦她,直到她离开,竹林深处才走出一个人。

    青龙语气酸酸的:“公子,这套山水剑法你不是说华而不实吗?怎么今天却又练起来了?”

    公子笑了笑,收了渔阳剑,道:“随我去见一个人。”

    君夜安见的,却是一位别院中的老者。青龙之前从未见过这人,却听公子道:“黄伯,一路赶来辛苦了。”

    那老人惶恐着回礼道:“少主人,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公子微微一笑,坐下奉了茶,又寒暄了数句,才问道:“请黄伯前来,是要问问我父亲生前之事。”

    黄伯连忙道:“少主请随意问,老奴知无不言。”

    “父亲年轻时练功不慎,致使气脉淤塞,年纪愈大,此症状便愈是严重,最终死于心病。”公子沉吟道,“是这样么?”

    “不错。”黄伯肃然道,“老主人的病,请了许多名医来看过脉。而临终前,最后一次的寻诊,找的是朱雀使的师父,神乎其技的药引子先生。药先生说是无金石之法可医,他与老主人交情甚笃,此事也可向他求证。”

    公子一笑:“我并无怀疑之意,只是想知道,父亲当年,为何会练功不慎?我君家内力心法最是中正平和,哪怕练得操之过急,也绝不会有这般症状。”

    黄伯摇头道:“武功上的心法,老奴可不懂。老奴只记得那年老主人去少林,与惠风大师切磋心法武功,回来之后,便似有些心事重重。又过了两天,惠风大师被杀,他便病倒了。之后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公子轻轻颔首,又道:“当日与父亲交好的,除了惠风大师,还有他的师弟,是么?”

    黄伯一惊:“公子你听过图风大师么?”

    公子轻描淡写道:“曾听人提起过。”

    黄伯脸色变幻良久,方道:“是,主人病倒的时候,命我去嵩山送了封信。而在那之后,图风大师便杳无音讯了。”

    公子点了点头,甚是随意道:“黄伯,左右你也是来这沧州了,不妨在此处多住上几天,你侍奉父亲辛劳,原该享享福了。”

    黄伯摆手道:“老主人对我恩重如山,少主说这话,可见外了。”

    自有人送黄伯出去,公子坐着,神色虽然平静,可青龙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些不安。

    “公子……”他轻轻唤了一声,“老主人他之前的死因,是有什么不妥吗?”

    公子只是轻轻抿着唇,似是出神的想着什么,隔了片刻,才道:“青龙,你从那神秘女子手下救了苏风华,可曾想过,为何那女子武功不错,却没有直接杀了他?”

    青龙虽然性子单纯,却绝非蠢笨,公子这样一说,他便皱眉道:“公子是说,那可能是苦肉计?”

    “若是苦肉计,未免也太拙劣了。”公子淡淡一笑,“只是这其中,必然有些蹊跷。”

    他站起来,神色变得轻松了些:“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公子,你打算留下他了么?”青龙迟疑着问。

    公子不答,看样子是默许了。

    青龙语气有些酸涩,悄悄翻了个白眼:“那昨晚大闹一场,又是何必呢?”

    只是公子眼风扫来,他便低下头,乖乖地一声不吭。公子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这就收拾行装,与朱雀一道出去,找一找她的师傅。”

    “啊?”青龙有些愁眉苦脸,眼巴巴道,“可以不去么,公子?”他……宁可留在此处,心酸的看着公子和初夏在一起,也不要和白雪一道同行。

    公子却恍若不闻,径直往苏风华那处去了。

    尚未进屋,就听见屋子有人在念书,声音颇不情愿,读得却是《论语》。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慢点慢点,这句读可有问题……”

    “那你自己读!”

    “哎呦,哎呦!胸口的伤口好像裂了!”

    “哎,我读,我读就是了。”

    公子推开门去,却见到初夏搬了凳子,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本书,一字一句的念着。因听到动静,便转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见是公子,她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站起来唤了一声“公子”。苏风华也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公子拦住了,淡淡道:“你躺着吧,小心伤口。”

    苏秀才此刻却没有露出酸儒的神情,只是仔细审量公子,开口道:“昨晚太过仓促,君公子,小生失礼了。”

    公子微微颔首:“无妨。”

    却见苏秀才正色道:“公子行善惩恶,小生早有耳闻,心下钦佩不已。原该替这黎民苍生向公子行一礼,只是身负重伤,不能起身,还请君公子原宥。”

    君夜安一怔,微笑道:“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苏先生客气了。”

    初夏见公子并不厌烦这秀才大套大套的道理,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哪知苏秀才打蛇棍跟上,又摇头晃脑道:“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唉,如今公平正义,却要靠着江湖游侠扶持,让人情何以堪啊。”

    公子抿了抿唇,不接话。

    洋洋洒洒说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苏秀才终于歇了口气,悲愤欲绝的总结道:“……君公子,须知有句话叫做‘武以侠犯禁’,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啊。”

    初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子依然面无表情,只淡淡说了句:“受教了。”

    “好说好说。”苏秀才点头。

    “有一件事,还想问问苏先生。”公子沉吟了片刻,“之前是何人追杀你?下手为何这般狠厉?”

    “我本以为是追债的。”想起昨日的情形,苏秀才脸都白了,“后来那小姐开口便问我说……初夏姑娘他二人找我何事,我便照实说了,她不信,下手就是一剑。”

    直到此刻,这酸秀才还呆呆的在叫人家小姐,初夏听得无语,只转开了脸。

    公子静静听完,也没再说什么,只道:“你且安心在此处休息吧。”

    “公子,你不生气吗?”初夏很高兴公子将自己叫了出去,免去了一桩读书的苦差事。

    “什么?”公子抬眸望向她,却见她眉间花钿未消,忍不住便伸手去轻轻抚摸。

    “苏秀才说以暴制暴啦,武以侠犯禁啦,你不生气吗?”初夏觉得有些痒,却没有闪避,笑嘻嘻道。

    “他说得没错。”公子却低低叹了口气,微微错开目光,“昔年桃花岛主黄药师,性格极为怪癖,却独能礼遇忠臣孝子。这苏秀才虽然不会武功,却心怀天下,这样的人,这世上,是太少了。”

    初夏怔怔的看着他,似乎头一次,在公子脸上,竟找到了寞落之色。

    “公子,其实你很希望这江湖太太平平,然后你什么都不用管吧?”

    公子只是微笑,良久,才道:“若有那一日,我便带你去看江南烟雨,大漠鹰飞。”

    初夏尚有些孩子气,一双水晶翦瞳中全是向往之色:“你可不许骗我。”

    她伸出手来:“拉钩。”

    他笑了笑,凤眸微眯,认真的与她拉钩。直到拇指轻轻摁住,他没有即刻松开她的手,反手握着,轻道:“初夏,这几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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