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时,一路畅行无阻。
行至少室山山脚,初夏有些惋惜道:“不知图风大师原本要告诉你什么话。”
公子回望夜色中苍莽群山,唔了一声。
“公子,我一直在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初夏缓缓道,“绿柳巷的凶案,苏秀才被追杀,你临时决定来嵩山,接着图风大师被杀——这些事看起来都极为偶然,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公子按辔徐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初夏握紧了缰绳,续道:“我是说,对头必然在我们身边埋伏下了暗线,否则他们怎会知道你我的行踪?”
公子微微一笑,隔了一会儿,方道:“丫头,你为何会觉得这些事都是偶然的?”
初夏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月光下,她侧身去看公子。公子将渔阳剑负在身后,如同年轻的江湖剑客一般,嘴角的笑容不羁无畏,叫人心折。
“你觉得偶然,是因为这每一件事的发生,都让你猜不透对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你再往前想想,望云夫人的死,神秘人送的三件礼物,再然后,才有天罡的出现。丫头,你仔细想想看,那个看不见的对头,似乎连我要灭天罡,都一并算计了进去。”
初夏打了个寒噤,喃喃道:“确实如此。”
公子凤眸微勾,锐利之色一闪而逝:“望云夫人之死,许是因为与府中之人私通,最终被灭口。你说我身边必然潜伏着内应,这样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之后的一切呢?又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他们连我未婚夫家的线索都知晓,引着我们去了绿柳巷……我觉得,很害怕。”初夏轻声道,忽然觉得夜间寒意更甚。
公子却笑了起来,微微探身,将她抱至自己身前,搂着她的腰道:“那些想不明白的,我们暂时不要去想。你只需想想,因为何事引出了天罡?”
初夏眼前一亮:“山水谣?”
“不错。是山水谣。天罡被灭,我却无心山水谣,他们或许比我还着急呢。”公子低低叹道,“所以,哪怕此刻对方占尽了先机,我们若要险中求胜,只怕也不得不去找一找那山水谣了。”
初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在想,山水谣本身……是不是一个极大的陷阱呢?”
公子却不答,只是渐渐催动马匹,任清风拂动两人衣衫。
适才凝重的气氛亦仿佛被这晚间凉风散开了,公子含着笑意,带了一分戏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前方哪怕是龙潭虎穴,你也得和我一道去闯了。”
初夏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手肘便用力往后一撞。公子明明是可以避开,或者制住她的动作的,可他却不闪不避,只是任由她重重撞了上去。
隔了薄薄的衣物,能察觉出他紧实的肌肉,他痛不痛……初夏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倒是立时麻了的。
“谁要嫁给你了?”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公子忽而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不怀好意道:“你我同床共枕过了,说不定……明日就有了娃娃……”
“啊!”初夏下意识的回头,怔怔看着轻笑的公子,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她用力咬着唇,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蓦然间变得煞白。
公子双足轻轻在马腹上一踢,闪电欢快的嘶鸣一声,往前疾奔。
月亮如水,丝丝缕缕,似乎化成了清亮的液滴,落在了手背上。公子皱眉,勒住缰绳,缓声道:“怎么哭了?”
“我……我听家中长辈说起过,未婚先孕……那是女子最耻辱的事了。”初夏揉揉眼睛道,“君夜安!你明知这样对女子不好,你——”
她话未说完,忽然想起来,是自己主动对他说“你也睡一会儿”的。她懊恼更甚,眼泪便落得更急了。
公子忍不住,唇角微弯,却没有解释,只轻轻道:“看起来,你也只能嫁给我,嫁鸡随鸡了。”
他心下忽然觉得愉悦至极,闪电通晓主人心意,四蹄翻飞,而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官道上,一匹马载着两个人,身后扬起尘埃,快意无限。
从嵩山到君山洞庭,途径邓州、隋州,然后到达岳州君山。
这一路行得甚急。到达隋州这一晚,天气闷热至极,在客栈住下之后,初夏推开窗道:“这一路过来太顺利了吧?”
公子刚刚沐浴完毕,湿发还散在身后,他似乎并未在意滴下来的水,只敲了敲桌面,道:“假如对手真的在窥测我们的一举一动,那么,也会将埋伏全部设在山水谣所在之处。”
初夏被“窥测”这个字眼唬了一跳,连忙关上窗。
公子抬眸,耐心道:“天气很闷。”
“可是……会有暗器。”初夏迟疑。
公子忍不住莞尔:“就算有暗器,一扇薄薄的窗户,也是拦不住的。”
初夏与他面对面坐下,认真分析道:“我还有个疑惑。”
“嗯?”
“你说,对手到底知不知道……山水谣所在之处,就是在君山呢?”
公子披衣站起来,微笑道:“这个问题,我本以为,你早就会问。”
那副神态颇有些倨傲,仿佛当她是个尚一无所知的孩子一般,初夏微微有些挫败感,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没有想到。”
“如果他们知道山水谣指的就是君山,那么一切都很简单了——他们早就布置好了这个陷阱,等着我们跳下去。这同样也说明了,神秘人与天罡,并不是一路。否则……天罡便会识破我在小镜湖设下的诱饵,不会将战甲投入进小镜湖一役。”
公子顿了顿,又道:“假若他们不知道山水谣指的是君山,那么……”
初夏皱紧了眉,极为自然的接上他的话道:“那么,幕后之人和天罡一样,只是希望借着君府的实力,找出山水谣背后的秘密,最后渔翁得利。”
公子赞赏地看着她,又伸出手去把玩她的长发,轻笑道:“真是聪明的孩子。”
只是初夏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公子的一双眼睛这样明亮锐利,似乎没有他看不透的迷雾与解不开的难题。她闷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这一生中,可曾失败过?”
公子顿了顿,微笑中又多了一点漫不经心:“譬如说呢?”
“譬如说,有人骗了你,你却不曾识破;再譬如说,比武输给了别人。”
公子认真的想了想,抿了唇道:“有啊。”
“什么?”初夏双眸中划过一丝亮色,显是有些兴奋。
“十六岁之前,我习剑,次次输给我父亲。”他勾起唇角,“至于被骗……有时行走江湖,会遇上老人小孩扮成的乞丐,我常常施舍完银钱后,发现他们与我在同一家客栈吃饭打尖,有时候要的菜……比我的还要好一些。”
初夏看着他难得孩子气的懊恼,抿唇笑道:“这些可不算。”
公子长眉微蹙:“如何才算?”
初夏托腮望着他,并没有立刻开口。
“很早之前,父亲就对我说,行走江湖便是在刀尖上舔血。我觉得自己……很难放开胸怀去信任什么人。”公子依旧把玩着她的发丝,缓缓道,“遇到你之前,我真的很难想象自己竟有一日,可以与一个陌生人这般同吃同住——即便是青龙,他是我亲手领回君府,又亲自教导长大的——即便是他也不行。”
初夏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内心深处,却被他这样一段表情漠然的话烘烤得心底微暖。
“被人骗了,抑或是比武输了,这些都不可怕。我只是期盼,我在意的人,不要欺瞒我,那便足够了。”
初夏一双水晶翦瞳与他对视,笑容亦变得柔软起来。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仿佛允诺一般,低声道:“我不会。”
公子微微俯下身,抚着她的长发,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在说你。”
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羞涩而避开,却将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有些倔强的重复道:“我不会。”
公子微怔,正欲开口,忽听屋外有人轻轻敲门。
初夏立时显得有些紧张,公子轻轻按压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起身,将门打开了,却见来者是一个大汉,身材甚是魁梧,满脸络腮胡,粗声粗气道:“俺找人。”
初夏扑哧一笑:“我道是谁呢?小青龙,你回来啦?”
那大汉一双眼睛立时显得灵动活络,他呵呵一笑:“你认出来啦?”
他向公子行了一礼,客房的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个衣着寻常的中年妇女。不看也知,必是白雪无疑了。
初夏秀长的眉皱了皱,也顾不上别的,走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白雪本欲对公子说话,因这一拉,便侧头望向初夏。她易容之后,看不出表情,语气却轻微有些调侃:“你这是怎么了?一脸焦灼。”
初夏不自觉的咽了口水,在白雪耳边道:“你替我诊下脉吧。”
屋内三人武功出众,内力俱佳,自然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因见初夏脸色苍白,便对白雪道:“你替她看一看吧。”
“你病了?”白雪顺手一搭,道,“气色不错啊。”
“不是……”初夏有些难堪的抿了抿唇。
“气血微亏,或许是行路太累了吧。”白雪放开她的手腕,语气轻松。
“只是这样?”
“还要怎样?”
“我……不会生娃娃么?”初夏一拧眉,附在白雪耳边,悄悄说道。
此话一出,屋内其余三人都僵滞住了。
白雪与青龙下意识的望向公子,而公子……竟极为难得的,被他们瞧见脸颊微红,仿佛这一刻,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终究还是白雪见过大场面,她收回目光,极为镇定地,半似赞叹道:“公子果然是不拘礼法之人。”
公子有些狼狈的转开眼神,转而瞧见初夏不明所以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扶着额角,忍不住苦笑,却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此刻白雪真的诊出小丫头有了喜脉,自己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