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芷芽绝对不是能带到街上炫耀、满足男人虚荣心的女伴,一开始,周庄便毫无疑问地看清了这点,但他得承认,与他以前那些食量小到跟鸟无异的美丽女友相比,能把两道前餐吃得盘底朝天的她,反而更能令人大增食欲,尽情享用美食。
为了用餐时间被她转得太快,周庄招来侍者,叮咛他们慢点上菜,并且刻意为每道主菜搭上合适的酒,希望适量的酒精能暂缓胃口奇佳的芷芽吃饭的速度。
侍者倒完雪莉酒离去。周庄端起酒杯要跟芷芽致意,才发现她已将酒一口仰尽。她舔了嘴角边的酒渍,两手捧着酒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酒?好好喝呢!”
周庄放下自己的酒杯,伸手拿起酒瓶为她斟酒,同时盯着她玫瑰般的红颊鼓励道:
“这是雪莉,觉得好喝,就尽情喝。不过,你得慢慢来,这酒的后坐力可不弱。”
芷芽像等着领点心的幼稚园小学生,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一味地看着手里剔透的金色液体,思念着琼浆玉液凉泌美妙的滋味。
周庄将酒杯高举在半空中,风度翩翩地朝她一比,“敬你。”
芷芽只啄了两口,便移开杯缘,问:“为什么要敬我?”
周庄很自然地答道:“为了你找到新工作、为了你我争论半天好不容易妥协的第一顿晚餐,及你喜欢的雪莉!"说完,他将酒送至嘴缘,目光仍是不离她的脸。
芷芽会心一笑,点头附和,“不只是酒,刚才的烤蟹与炒牡蛎也同样棒呢!我要谢谢你坚持我们一起用餐,因为自上次和同学逛过美食展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吃过一顿了!”
周庄为她毫不粉饰的道谢莞尔,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你也是吗?”芷芽楞了一下,将脖子伸了过去,眨着长眼帘低声问:“可是我看侍者好像认识你呢!我以为你常来这里吃饭。”
周庄伸过脖子,将鼻梁凑近她的鼻尖,透视她厚镜片下的眼眸,解释道:“我是常来这里吃饭,但我的同伴很少有你胃口这么好,连带降低我的食欲。你知道胃口不佳有时是会被传染的。”
“喔!真的吗?我以前都不知道。好险我在车上把便当先解决了,要不然真会害你吃不下饭了。”
周庄咯咯大笑,"这我可不那么确定了,你稍早扒便当的样子,好像它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似的。”
“才不哩,"芷芽略皱了一下鼻子,老实说:“我必须假装它很可口,否则就无法下咽。”
周庄看着她淘气的鼻子,随口问:“你为什么一天内要带两个便当?”
“因为我……"酒喝多,舌头是真的会松,好在芷芽的牙齿突然咬到了舌根,疼痛让她没机会道出真的原因,她警觉地瞄到周庄狐疑的眼神,不自然地转了一下本意,"其实我晚上还有份兼职的工作。”
周庄目光一亮,微笑地揶榆道:“喔?那么你说今晚跟人有约,就不是真的了?”
不知怎地,此刻的芷芽宁愿他相信她是真的有人追,"不,是真的,我今晚真的和人有约。”
看她紧张地重申,周庄牵动了要笑不笑的嘴角,问:“你在哪里兼职?”
芷芽咬着唇,迟疑一下,小声地回道:“在……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公司。”天底下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对他说谎,但她实在是身不由己。
周庄目不转睛地看着芷芽半晌,快手一伸忽地摘下她鼻梁上的眼镜架,不顾一脸错愕的芷芽,顺手拿起餐桌上的纸巾,大方地为她擦拭镜片,一过问:“哪一家公司的事业做得那么大,晚上还需要人兼职?”
“这……"扩散成一片白茫茫的影像让芷芽万分不安,但她还是临时想到了合理的借口,"是百货公司,我在附近的百货公司兼差。”
“喔,做内勤吗?”
“不是内勤。”
他以行话反问:“那是楼面喽?”
楼面!楼面是什么东西?天美在百货公司卖了一年的内衣,怎么从没提过!芷芽压下心头的局促不安,对眼前晃动的黑影僵笑着,"也不是,我是在摊位服务。”
“真的吗?你在站柜!快告诉我哪一摊,我好带亲朋好友去光顾。”
芷芽若真醉过,也早被他的问题给吓醒了。她收起笑容,难为情地说:“抱歉,我站的柜只卖女性内衣。"心想,这下总算可以让他知难而退了。
没想到传入耳的竟是周庄惊异的声音,"为什么要抱歉?这更好呢,我带我妈去,包准塞得你荷包满满的。”
芷芽绝对相信方雪晴阔绰无止境的法力,她支吾应了一句,“是吗?太好了!请问……
我的眼镜好了吗?”
他把眼镜搁回她桌前,对着好迷蒙的星眸嘟哝道:“你度数可不浅,有没有想过改配隐形眼镜戴?”
芷芽戴上了眼镜,头一抬便看到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想他大概接受了她的解释,心便安定了,于是随口应了他一句,"嗯!过一阵子。"她所谓的一阵子可以拖上七年。
周庄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开她的眼睛,殷勤地问:“还要酒吗?”
芷芽闻言瞥了那瓶酒一眼,又转回来盯着自己的杯口,考虑了一下,理智地摇了头,"不,我怕喝多会醉,一醉,就没法完成会议纪录了。”
周庄体恤地点了头,"既然如此,我就请人上菜了。”
结果,一顿饱餐,芷芽还是被他哄得吞下了最后一杯雪莉,她在酒酣微酿之际,再度变得活泼起来。当侍者撤走桌上的杂物后,芷芽便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以俏皮的口气对周庄命令道:“好,我们可以办事了。”
周庄以手撑着下颚,横了她一眼,轻斥道:“别扫兴,豆芽小姐,刚吃完饭就办事会消化不良。”
芷芽不知道他在逗她,眼珠顿时睁得跟玻璃弹珠一般大。"可是我今天一定得完成这份会议纪录,总经理明天等着看呢。”
周庄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触动了,思索几秒后才问:“你不戴眼眼镜的话还能写字吧?”
芷芽被他这天外飞来的问题给问傻了,半晌后才说:“如果单单写字的话,距离够近……”
“那请把眼镜摘下吧!"说着,他伸手就要代劳。
芷芽忙往后退,轻轻打掉他的手,下意识地护住眼镜,问:“为什么要摘我的眼镜?”
周庄甩了一下被她打疼的大手,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因为看看你那副厚眼镜过久会让我头晕,我头一晕记忆力当然就跟着变低。如果你想在今天之内完成那份纪录的话,最好照着我的请求做。”
他前半段的话虽没半点关联性,但后段半威胁半强制的语调足教芷芽紧张,她连怀疑他的动机都没有,便摘下眼镜任他接收,于是,芷芽再次成了不折不扣的睁眼瞎子。
拿到芷芽的眼镜,周庄条理分明、简洁扼要地将今早的会议事项口述出来,而且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星眸圆睁的小女人。他又一次发现,即使一见钟情的案例不断重演,他却没碰过一个能让他愈瞧愈顺眼的女人,眼前这个抓着头皮、拼命摇笔杆的土豆芽似乎是意外中的大意外!
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芷芽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她,其实也是相当意外!她意外周庄竟是那种玩归玩、工作归工作的人;她意外,有着绝佳记忆力的他竟能滔滔不停地动着两片嘴皮,让芷芽在后面苦追;她意外,若不是他曾停下来啜上几口咖啡、歇口气的话,头重脚轻的她真会哭丧着脸,求他慢下说话的速度。
芷芽是那么专心地要将他的话记在笔记簿上,以至于无暇抬眼瞧他,其实,就算瞧了,也是雾里看花,所以她始终不知道对面那双炯亮有神的眼眸,泰半时间是用在逡巡她的五官。
而最、最、最教她意外的是,周在冒出"就这些"三个字后,宽肩往后一靠,懒懒地问她:“等一下想去哪里?”
芷芽快笔在结语处画了一个句点后,不解地抬头,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嗯?”
周庄耐心地重复着话,“我问你等一下想去哪里?”说着,把眼镜还给她。
芷芽恢复后,原本国字满天飞的浑吨大脑也顿时清晰了,不过就怕是太清晰,以至于一刻也不敢妄想对方的邀约,她到现在还没搞清自己吃的是烛光晚餐。没半点的约会经验的她,一听到他那可有可无、慢条斯理的腔调,就认定他想摆脱她,于是低下头,瞄着手表掩饰自己的失望,接口道:“回家。”
这样的回答让周庄一时语塞,魅眼一眯,怀疑地瞅着眼前的女人。以往,基于礼貌与尊重女士,周庄一向有征求女伴意愿的习惯。如果对方提议看电影、逛画廊、美术馆、上音乐会,他使知道女伴是那种传统又浪漫的女人,得按步就班地来;如果对方提议上PUB聊天,他知道对方是新潮派的女人,只要不触怒对方的女性尊严,他便能来去自如;如果对方提议或暗示"上床",他知道对方是干脆豪爽的女人;如果对方犹豫半天决定不下,对以上的约会都大摇其头的话,那么他就会对扭捏作态的对方说拜拜,让她们认识什么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而且,以上种种经历,除了"你家"或"我家"之外,他还没得到缺主格的"回家"二字。
她看来似乎是真的没概念,不知他在约她出游,这对一个跟异性约会过的女人来说,似乎不可能。她真的有人在追吗?他忍不住揣度了。也或许,她只是在装蒜、故作姿态?
周庄是可以替她编出成千个"为什么"的狡猾理由,但他宁可睁只眼、闭只眼地相信,眼前的豆芽的确嫩得不同于以前所碰过的女人,既然她想回家,从不强人所难的他就一定会放她回家。
当他把车开进一条小巷,照芷芽的指引,停在一幢五楼的旧式公寓前时,旁边的土豆芽跟他说明她住在哪一户后,便提着大包包,打算跳下车了,可喜的是,她在开门前,还记得要跟他道声谢,可恼的是,她道谢的方式很死板、吝啬就是了,连个吻都不肯给,一向自负傲人的周庄当然也没立场开口强索。
“真的很谢谢你,不仅占用你整晚的时间,还让你破费了。”
周庄对她绽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别傻了,几个小时罢了,算不上整晚。
既然你急着回家,就赶快下车吧。”
芷芽小心地瞥了严肃的他,直觉告诉她他不高兴,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的手在门把上停留了片刻,才回头建议,"如果你不嫌九点半晚的话,不妨上来坐坐、喝杯茶,不过我家很简陋就是了。”
周庄缓转过头紧盯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吊他胃口,如果是的话,那他得承认,她"欲擒故纵"的手腕是真的很有一套!可惜,他比较欣赏直来直往的女人。他嘴角一掀,摇头表示他没作此打算,"是有点晚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呢。"九点半对他这个通宵达旦惯了的黑夜王子算晚!说给了那票狐群狗党听,没人会信。
芷芽听出他的口里的冷淡,也看见他颊上浮现的嘲弄,只不过她还是厚着脸皮,语带抱歉地说:“喔,我不知道……"平常我都忙到十一、二点才睡,我没想到你有早眠的习惯。"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像一道隐形墙,隔在两人之间。周庄双目直视前方,露出不怎么热络的表情。
芷芽见了只好尴尬地说:“那么……再见。"一句冷酷的"再见!"从他嘴里冒出来后,芷芽便推门跳下车,带着一点点的心酸,快步跑进敞开的公寓大门,心里只抱着一个念头:你太不自量力了,明明知道人家不想跟你有牵扯,偏偏又要自取其辱!但当她爬着阶梯,另一个声音反驳了:张芷芽,话不能这么说,你起码提起勇气了,虽然被拒绝,但这并不是你个人的错,当然也不是人家的错,只是你们实在不适合对方罢了。
芷芽站在三楼右侧红漆斑驳的铁门前,稍移开鼻上的眼镜揉去眼角的泪,确定情绪己被控制住后,才低头掏出钥匙,打开两道铁门入室。
“我回来了!"她在阳台处,语带兴奋地对着屋里的人喊。
一阵慌乱的唏嗦从铝门缝里响起,接着就是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等到她开门入屋时,只见小弟和芷薇跪坐在茶几前,埋头认真地写着作业。
芷薇首先抬起头,冲她甜甜地一笑,“姊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不是加班吗?”
“今天提早下班。"看着芷薇那么甜的笑,芷芽马上就嗅出不对劲,她说:“怎么不在房里念书呢?”
刚上国一的少鸿抬头抱怨说:“房间好冷!"他一张嘴,露出一片乌漆漆的舌,吓得芷芽将包包一摔,上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抓着他的下巴追问:“你嘴巴怎么搞的?”
少鸿猛然以手捂住嘴,"没什么!没什么!"他嘟哝地叫着。
芷芽捧着他的下巴不放,紧张地要扯开他掩在嘴上的手。
少鸿求救地看了芷薇的眼,喊着:“姊,救我!”
芷芽担心得要命,着急地说:“姊会想办法救你,但你要先张开嘴巴!”
这时芷薇才冲到芷芽身边,将她拉开。"姊,你别穷紧张好不好,小弟只是吞了几粒.克力而已,又不是吞了毒药!”
“巧克力!”芷芽一脸惊讶地跪在那里来回看着弟、妹,不可置信地说:“你们哪来的钱实巧克力?挖猪公里的钱去买的,是不是?”
少鸿不一服气,冲口道:“才不是,是人家请的。”
“人家是谁?"芷芽脸一板,追问弟弟。
“二姊的男朋友。"少鸿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忙捂住嘴巴要躲到芷薇身后。
芷薇没想到小弟会背叛她,气得抓起课本往他头上敲下去,还揪住他的短发骂道: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答应我不泄漏,我才给你吃的,你这个叛徒!希望你月考考鸭蛋,出去被车撞!”
芷芽惊讶万分,连想都没想,举手就打在芷薇的颊上,对她斥道:“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用这种恶毒的方式诅咒弟弟!”
芷薇抚着颊,嘴一撇地申辩。"是小弟自己发誓不泄密,我才告诉他的。"说完,还狠瞪了他一眼。
“跟弟弟道歉,把那些恶毒的话收回去!"芷芽跪在地上命令道。
芷薇泪聚在眼角,仍是倔强的喊道:“凭什么?是他自己不守信!”
芷芽火一冒,也大声起来"了,"害他不守信的人是你,他才多大年纪?如果你有秘密不想让人知道,那么连提都不该提。”
芷薇满险委屈地看着姊姊,沙哑地抗议,"不公平!他明明不对,姊却护着他,只因为他是男生吗?爸妈若在的话,绝对不会同意你。”
芷芽紧掐着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要你把咒弟弟的话收回去。”
“你还要我道歉!”
“没错,为你口不择言而道歉。”
芷薇下巴一扬,仍是不肯屈服,“我没错,为什么要跟他道歉?”
芷芽紧咬着牙站了起来,走到沙发,打开芷薇的书包,从中找到了盒精巧的玛丽巧克力和一封信,转头质问:“这就是你的情人送的礼物?”
芷薇转头看到芷芽手上的信和巧克力,大吃一惊,起身要去抢,“你没权力搜我的东西,还我!”
芷芽任妹妹把东西抢过去,但她冰冷的口气却结结实实地刺伤了芷薇,"你真是好姊姊,为了一盒巧克力,可以不顾弟弟死活。”
芷薇被姊姊的话一激,猛地摇头,大喊出来,"根本不是这样,姊乱栽赃。”
坐在一旁的少鸿目睹两个姊姊吵架的局面,哭着说:“大姊,你别怪二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们不要吵了?"但两个姊姊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理他。
“你才高一,最好不要那么早交男朋友。"芷芽冷静地告诉妹妹。
“我要交就交,你根本没权力管我,"芷薇挑衅地补了一句,"你自己长得抱歉没人追,却见不得人家交男朋友。”
全身无力的芷芽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盯着怒放的芷薇看,看得她脸上的骄傲尽褪,不得不躲避自己的目光时,才收回眼,跌坐直藤椅,以手盖住红热的眼。客厅里静悄悄,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跪在地上的少鸿仓皇地在两个姊姊之间流转,不知该先安慰谁,最后,是一串尖锐刺耳的长铃在僵硬的空气中乍响,才教芷薇和少鸿动了一下,只有芷芽充耳不闻地蜷坐在椅上。
少鸿瞄了一下二姊,见她微微点头示意后,才抹去眼泪和鼻起身去应门,不到五秒,他整着眉头从阳台跨进客厅,口气尴尬地说:“大姊,你有朋友找,要让他进来吗?”
芷芽没吭气。芷薇见状,张嘴无声地问站在铝门窗前的弟弟,“男的,女的?”
少鸿也以嘴形回答,“男的。”然后大拇指一翘,踮起脚尖,将手臂往天花板一伸,以表示对方长得很高、很帅。
芷薇想了一下,对弟弟比了一个五分钟的手势,然后低身将桌上的课本和书包一古脑地扫到胸前,十万火急地捧进卧室,接着空着双手跑进浴室取出湿毛巾,迅速飘回芷芽跟前,轻碰了姊姊的手臂,语气歉疚地哀求:“姊,赶快擦一下脸!”
芷芽接过冰冷的毛巾,往红肿的眼皮一盖,呆坐原处,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芷薇为她心急了,轻咬着唇,小声地提醒:“姊,你有客人呢!”
芷芽依旧躲在毛巾下,哑着喉咙说:“别理我,统统别理我。不论谁找,就说我还没回家。"话刚脱口,芷薇还来不及出去挡人,少鸿已领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空荡的阳台,期期艾艾地提醒芷芽:“大姊,我请周大哥进来了。”
芷芽楞在毛巾里,沉静好几秒才慢慢抬起身子,出乎大家意料,她没转身迎接,反而丢下客人直冲进房间,借着紧闭的门,将自己和客厅的人隔绝开来。芷芽扑到湿冷的床被上,埋怨地想着,他不是嫌晚吗?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他这样做只会令人更难面对现实!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捉摸不定的突发状况,双亲过逝后,她过惯了平淡无波的日子不再有也不敢妄想有一个安慰、诉苦、分享喜悦的对象,她有的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重任,恰如山顶加速滚落至地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尽管她知道未来的路.不可能平坦,但既已作好心理准备,再不堪忍受的苦她都能熬,但不包括这种一下甜、一下苦的复杂心情,因为这种如行云变幻的心情不是她所熟悉的。人是安于习惯的动物,害怕一切不熟悉的事,只因怕落空、怕不安、怕白忙一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心上还是藏了一点点的期待!"芷芽自怜地问,随即又回答自已:“因为这样的生活才有乐趣。”
一阵嘲笑蓦然窜进她脑子里,"乐趣?不,你不能有乐趣,只能有责任,责任、责任!”
“对,对!只能有责任,但撇下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在外面应付客人是不负责的行径,你必须出去才能给弟妹和客人一个交代。”芷芽想通后下了床,来到门前时,她的信念却又动摇了。她转过身告诉自己必须换衣服,对,这样才有借口解释自己的失态,管周庄信不信,如果届时出去他人已走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芷芽脱下方雪晴指定的上班服,套上泛白的牛仔裤和套头毛,一边打着辫子!一边附耳探听外面的动静,心下企望周庄的离去。
当她鼓足勇气推门往客厅一探后,却又失望不已:眼下除了两个小头颅外,不见第三个人影,这让芷芽跨出了房间,紧张地问道:“走了?”
两个头颅从藤椅背上转了过来,摇头往盥洗室一比。芷芽顿时松了口气,一秒后,她猛然纠正自己没理由松口气的。
她紧握的指头掐着毛衣袖子不放,来到被弟妹占据的大藤椅,一屁股地往他们中间坐下。芷薇和少鸿像躲虎姑婆似地,倏地自动往椅子两端挪去。
芷芽将眼镜往眉心一推,问:“倒茶了?”
芷薇点头,伸出食指比了茶几上的杯子和茶壶,不敢随便开口。芷芽瞄到桌上那包可口奶滋后,舒缓了一口气。这时一阵隐约的冲水声从浴室那头传出,芷芽正襟危坐,以眼直视前方。
不到片刻,稳健的脚步声从她右后方响起,最后了双长腿在她正对面打住,等到来客的尊臂一落在椅垫上,坐在大藤椅左侧的芷薇马上拔腿而起,宣称:“姊,我明天有段考,得进去温书了。"说完,不容芷薇反驳,便转向周庄,"周大哥晚安。”
“我也是!"少鸿像蚱蜢般猛地一跳,也匆匆对大姊说了句晚安,后灵机一动,转头对周庄露了一脸赤诚的微笑,补上一句:“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周大哥,也真的很欢迎你来,要不是我刚才真的惹大姊生气,她不会不理你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鸿每提到"真的"两个字就忍不住加重语气,恨不能像个样,能在句子上画线加重对方的印象;他虽出于好意,但这样真的真的半天,不但没缓和气氛,反而让大家变得尴尬无比,尤其是对厚道的芷芽来说,真的恨不得能在地板上挖出一个窟窿将自己活埋。
所幸,芷薇眼尖地瞄到大姊仓皇失措的模样,手一抬往弟弟的脑袋拍去,念道:
“行啦!没人不信你,该进去了啦!"然后对姊姊及周庄解释,"我们不陪你们了。”
周庄两眼闪着幽默的光芒,坦然地跟他们道晚安。芷芽则是手抵着下巴,歪着颈子回头注视弟妹进房,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缝间,才强迫自己正视周庄。她双手掌着大腿,不自然地冲他一笑,不等他的反应兀自垂下眼,静坐原处。
仿佛在比耐力,两人迟不开口,最后芷芽恍然记起这是她的家,她是主人,于是猛地抬头,建议,“请喝茶。"接着就拿起陶壶要为他倒茶,可惜空空然的壶里已没半滴茶水了。
她晃着茶壶起身,尴尬地解释:“没茶了,我进去冲。”
周庄仰头凝视全身绷得跟弦一样紧的芷芽,莞然一笑,"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芷芽大松口气,如获免死金牌似地,捧着大陶壶疾迈迸厨房。
周庄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他知道若不放她进厨房上几分钟的话,即使坐上一晚,他们还是聊不上三句话。
其实他根本不渴,自他进门后,少鸿和芷薇便殷切地灌他茶喝,因为这是不谙成人应对的他们唯一能表示热诚的方式。在他端茶喝的时候,他们会瞪着大眼好奇地打量他,等到他放下茶杯后,连珠炮似的问题就朝他的脑袋直轰而来。
他尊姓大名?
多大年纪?
和他们的大姊是什么关系?
有没有女朋友?
周庄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从他们转的眼眸里读出失望,不过他们没因为他已有女朋友就拒倒茶水,反而开始自我介绍,道出名字、身分和就读学校后,就将话题转回芷芽的身上,拼命跟他夸耀自家姊姊坚忍、崇高的美德,并且拿出可口奶滋来招待他。
他为此很感动,当然,不是因为能吃到那包可分类到古董级的可口奶滋而感动,而是为他们忍在眼角久久不下的泪,突然间,他心里也开始为自己不能宣称是他们姊姊的男朋友而抱歉不已,就为了这个莫名突增的情愫,他使对他们所倒的茶毫不推辞,也因此他得频上洗手间。现在他只希望他们伟大、善良的姊姊别再灌他喝茶。
芷芽是没灌他茶,反倒捧着茶猛灌自己,她那对下垂的细肩荏弱得教人想上前给她倚靠。
周庄两手搭在椅子扶手,说:“你有一双可爱的弟、妹。"那充满活力的自在模样,让他身下那张毫不起眼的单人藤椅看来像是国王的宝座。
“谢谢。"芷芽仰尽第三杯茶,再为自己斟满。她还是板着一张脸,放不开,不过比起初闻他进门的窘态是好太多了。
周庄当然看出这点,所以主动引着话题,"我刚跟你弟妹们聊过,挺羡慕你们这样相依为命的生活。”
“喔,是吗?"紧张让芷芽哈笑出声,"我倒不羡慕我自己。"自我调侃的语气里掺杂若干的苦味。
周庄闻言双眉俱扬,咀嚼她的意思。
芷芽以袖子抹去唇边的水渍,察觉自己不该跟他提这些,转口解释,、"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用不着羡慕别人。”
周庄将上身往前倾,伸手端起几上的茶杯送至唇缘轻啜了一口,"话虽如此,但你不可能没羡慕过别人有、而你没有的东西吧。”
“喔,当然有,且是常常。"芷芽鼻略皱扮了个鬼脸,将冷冰冰的双足提到椅上换成舒适的坐姿,噘嘴补上一句:“不过我都找借口安慰自己,要自己知足常乐。”
一绺发丝从她松垮的油辫逃脱出来,散落在她美好的耳鬃间,让她看来脆弱得不可思议,周庄必须强迫自已挪开眼。他润了一下喉,问:“有用吗?”
芷芽抬手遮住半张脸,想了一下。"看事情而定了,有时挺有用的,有时根本于事无补,反而让我愈想不开,因为没人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什么样的既定事实?”
芷芽不多想就坦率地道:“我是个乏善可陈的人,长相平凡又没有绝顶的头脑,不论做什么,注定要慢人一步、矮人一截。”
“你认为自己乏善可陈、平凡、不聪明?这我不同意。"他严厉地反驳她的话。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面试新职那天,你和总经理夫人在顶楼接待室讨论我时,也说过类似话,我都听到了。”
周庄一楞,“我说了什么?”
“你跟你妈说,知子莫若母,你妈该知道你对我这种不起眼的小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喔,你听到那句话啦!"他耸一下肩,解释,"我之所以跟我妈那样说,也是出自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
“你不会希望自己还没上班就被人莫名其妙地开除吧!”
芷芽听完周庄牵强的解释,马上联想到陈雅芳的际遇,她很想相信他这个少东冷酷无情的批评是真出于一番好意,可惜,她找不出他为何那么做的道理了毕竟,他们只是同搭过一辆计程车而已,她会不会被开除,应该无关他痛痒才是,当然,牛角尖也就更不会往"十年修得同船渡"这个方向钻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同意你自怜自艾的说法,反倒觉得你最大的毛病是‘后知后觉’。你的后知后觉让你看不到自己的原貌,也看不清别人对你的好感。”
她没去多加揣摩他的意思,一味地附和,"你说得对极了,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有这个坏毛病。”
周庄无力了,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知道他对她有好感!他约她吃情人大餐,她当他们在参加美食展;他对她深情款款,脉脉无语,她视而不见;当然这点不能怪她,因为她多半时间是跟瞎子无异;他冲着她笑到牙酸嘴麻,她也没半点感觉,她以为他牙齿白,是吗?
她该遭天谴的后知后觉害人实在不浅!周庄暗咒一句后,说:“对,坏到极点了!
"他没好气地横她一眼,按擦下性子问:“讲了半天,我还是不清楚你究竟羡慕别人什么?”
“我羡慕有美丽外表的人,包括俊男与美女。”
“为什么?”
芷芽近乎懊恼地解释:“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所以才会羡慕别人嘛!”
“但总有一个确切潜在的原因在你脑子里作祟吧?”
芷芽想了一下,顺手拿起身边的抱枕抱在怀里,-好吧!我觉得外表漂亮的人比较吃香。”
“未必见得。"他嗤了声。
“但绝大多数是如此的!像你和陈秘书那样的人总是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你们似乎总是占上风的那一类。”
听她直言无讳地赞美自已,周庄不自觉地扬起眉,一脸受宠若惊,但口气里净是嘲讽,"有吗?我怎么没那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总处于优势,无法体会我们这些身处劣势的人的感觉。”
周庄大手往心口一摸,露出受伤的表情,"我突然有那种被你排挤的感觉,你这样分类似乎有欠公允。”
芷芽两眼一转,视线挪到抱枕上的褶边,一面整理,一面消极地回道:“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
周庄绝对举双手赞成!如果世事皆公平的话,她不可能那么难搞定。他双肘抵着微张的膝头,倾过上半身,尝试给她一点信心去认识她有那种潜在的魅力,如果他能的话,他会以大胆的行动当面赞美她魔鬼般的身材,但因为她是土豆芽,所以他不能,只好说:
“莎士比亚曾这么说:如果你能做天上的星星,就做天上的星星。"若不能的话呢,那就做山上的野火。”
芷芽想着他的话,迟迟不答。于是周庄迳自接口,"如果还是做不成野火,那就做家中的一盏灯。也许家灯的确不比星星罗曼蒂克,却温暖可亲多了。”
芷芽停了好久,才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想到你还举得出这么深奥难懂的哲理。”
“豆芽小姐,我念过书,好吗?"他嘴角一弯,颇不是滋味地说:“看样子你好像认为我是那种美则美矣、其实满脑子泥浆的人。”
“我没这么想啊!"芷芽眨着无辜的眼,强忍着噗嗤大笑的冲动,然后硬着头皮否认自己那么想过。其实,在今天以前,她是真的把英俊多金的他跟不用大、小脑的健美先生画上等号。
周庄怀疑地双手跟她保证,"唉,你别那么紧张嘛,即使真那么想也无所谓。我又不能把你吊起来毒打一顿。”
“你难道不生气?"芷芽将抱枕堵在鼻息间,以便遮住渐往上扬的唇角。
他好笑地说:“哪来那么多气好生啊?不过就是有那么一点自尊心受损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芷芽摸摸鼻子,嘟哝道声歉后,终于把搁在心头的事摊了出来,"嗯……你不是嫌晚吗?怎么临时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想参观府上的厕所。”
“喔!"芷芽理解地点了头。
但他旋即以笃定的口气推翻自己前面所说的话,"不过这借口很烂,真正教我上门按你家电铃的原因是我想约你出去吃饭。”
什么都可能,就是要再约出去吃饭这点不可能!芷芽宁愿相信他只是单纯地要借厕所,“你确定吗?”她小心谨慎的口气好像不相信他长大脑、有判断能力似的。
既然已被她看得那么智障了,周庄暂且抑住自己的尊严,决心追她到底,"百分之百确定。是礼拜四我得出公差,只得请你将就后天了,我了解你晚上没空,所以我们改吃中饭,好吗?你想去哪里吃?”他简洁地问,表面上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实际上却霸道得很因为他不打算给她第二条选择。
“可是我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我不也一样?”周庄再次问:“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好吧!我想吃汉堡、薯条。”
“好,我们就吃汉堡。薯条,先约好在南京东路和复兴北路上的速食店见。”
“为什么要到那么远?附近有麦当劳呢!”
“麦当劳不成,人太多了。”
“温蒂也可以啊,几步路就到了?
“更行不通,很多同事会到速食店用餐,我们吃饭的地方能离公司愈远的话,对你愈是好。”
“喔,"芷芽此时才想起方雪晴这个大问题,她曾跟芷芽说过,如果能不理周庄的话,她会叫总经理给芷芽加薪。芷芽宁愿放弃加薪的机会,也不愿拒绝周庄的好意,"好吧,那我就在南京东路口的炸鸡店等你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周庄心上石头落地,松了口气便站起来,他走上前想给她一个晚安吻,但途中又改变了主意。一向在女人堆吃得开的他从不曾如此反复无常过,更不可能会被"吻"与"不吻"这个简单的问题给考倒。当然,周庄还是拒绝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一见钟情,但他心里清楚,每见她一次面,他使期待下一次。
终究他没吻,只丢了一句,"后天见。"脚跟一转就往阳台走去。
芷芽忙从椅子上跳起来,送他出门,然后楞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跳进车里,发动轰隆隆的引擎离去。
蓦然,芷薇的声音传到了阳台,"姊,周大哥走了?”
“刚走没多久。"芷芽应了一何后,跨进客厅将铝门窗锁上,转身面对妹妹,还有突然冒出的少鸿。
“他来干么?”芷薇又问。
“借厕所。"芷芽冷淡地道。
“还有约你出去吃中饭。"少鸿地说,看来我们用茶点贿赂他是对的。”
芷芽板起了脸,"你们怎么可以偷听,真不乖。”
“是门板太薄了嘛,对不对,二姊?”
芷薇点头,不安地看了姊一眼,然后说:“姊,其实我没打算那么早交男朋友的,只是人家好意送我礼物,我不忍心伤人家的心。”
少鸿还是没学乖,"二姊说谎,你根本是贪吃才舍不得把巧克力送还人家。”
“管家公。你少多嘴行不行?”芷薇说着又要去弹弟弟的脑袋。
少鸿将头一侧,做了一个鬼脸就往自己的卧室冲去,一边大喊:“美丽的姊姊们,晚安!”
两姊妹异口同声地回道:“记得要盖被!"接着转头互望彼此,露出会心的一笑。
“姊还在生我的气吗?”
“哪来的那么多气好生啊!"芷芽学着周庄的语气,洒脱地道:“行啦,想交男朋友去交吧,不过有个条件,不得荒废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