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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集 遍地风流(上)

    卷首诗

    孤军作战凌绝顶

    遍地风流学心经

    神欲静时心在飞

    飞电传真到天明

    第一章 池塘、江湖、海和天

    “千万不要越过墙那边去。”

    唐乃子在养伤的时候,一再叮咛过唐烈香。

    “为什么?”

    “这儿是少保府,”唐乃子用手指了指地上,然后又指了指外头,“那儿是神侯府。”

    “是因为少保府与神侯府是对立的?”

    唐烈香眨了眨眼睛。她看到画眉从这院子飞到那个院子,又看到燕子从那个后院飞到这后园来。

    鸟可以。

    人不可以。

    鸟比人自由?

    ——如果鸟真的是自由的,为何有的又会给人们捕获,关在笼子里?

    她住在少保府里,就见过园子里豢养了不少鸟,都关在笼子里,有的笼子大,有的笼子小,各种各式的鸟儿都有,不过林子里的鸟虽凶险但有自由,笼子里的鸟,没太大的凶险,但却失去了自由,万一也失去了宠爱,只怕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权利。

    她也偷偷到过相爷府,那儿的院子里有更多的鸟,更多的笼。

    它们很美,颜色鲜丽,鸣声婉转动听,令人神迷。

    但它们多活不久长。活不多久,就凋谢了,像经过狂风暴雨的花儿一般,凋零萎落。

    唐烈香总是觉得它们活不久长是因为它们活得不开心。

    所以,她听到它们唱很动听的歌,但却不是快乐的歌声。

    她觉得歌声很忧伤。

    她也认为那些给关在笼子里的鸟,唱出来的歌儿跟外头听到的鸟鸣,或者她睡醒时听到树上的啁啾,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一种歌声快乐。

    一种歌声忧伤。不分哪一种类的鸟,不同方式的叫鸣,但是分两种感觉:

    快乐的 忧伤的

    在外头的鸟鸣很快乐。

    在笼子里的鸟叫声忧伤。

    快乐是因为自由。不快乐正是因为失去自由。

    在唐烈香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好好的鸟,可以在偌大的一片天空飞,又没有人给它们划分界限,为何却给困在樊笼之中?

    那当然是因为人。人要抓住它们,把它们变成禁娈,变成宠物。

    也因为它们要觅食,要停止飞翔,落定下来,回到它们的巢,建筑它们的家,哺育它们的孩子。这就是它们遭擒而落在笼里、失去自由之故。

    可是,一旦它们困在牢笼里,就没有了它们真正的家,没有了自由,再也没有开心时的欢歌了。

    这些,在唐烈香心里,生起了很强烈的感触:

    要回到自己的天空。

    不要失去属于自己的自由。就算为了必须的觅食,也一定要小心谨慎,决不要因而失去了自由和自主。

    失去了这些,就失去了家,一旦维护不了自己的家园,也维护不了自己。

    失去了这个,心里就不会快乐,生命就会逐渐萎谢,不如死了算了。

    对唐烈香而言,她心里确是这样想。所以重要的是:不可以给抓住!

    “我们暂时寄居在少保府,就必须跟神侯府的人对立了吗?”

    有一次,唐烈香很认真的问她的母亲。

    “问题是这样:少保府收留了咱们。少保府跟神侯府明显有怨隙,而少保大人于咱们有恩,我们欠了他的情。如果少保府和神侯府的人冲突起来,咱们肯定只能帮蔡少保,不可以帮神侯府的人,反过来对付少保府——这在江湖道义上是大忌。”

    “如果神侯府做的是对的事,而少保府做的是不对的事呢?”

    唐烈香虽然年纪还轻,但她来自唐门,还跟她母亲面对过许多追杀场面,也可以说是从江湖上一路闯了过来,蔡京父子权倾天下,官宦勾结,胡作非为,祸国殃民的事,她也听说了好些,明白了不少。

    这方面,她心里分明。有些人,对善和恶、是与非、对与错,从小就很有分际,心中有分寸。

    但这并不代表他知道了、明白了,就一定去做好的而摒除坏的,只做对的而不去触犯错的,知道和实行常常是两码子的事。

    “我们不管事情对不对,只看谁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就帮谁。”唐乃子狠狠地道,“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才会告诉你:我平生最讨厌的话,就是那些什么‘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的狗屁废话。要是帮理不帮亲,谁跟你亲?对事不对人,那谁做你的好朋友,最需要你伸援手时,一定倒了大霉!——这些人只是拿这种大道理来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亲疏不分,无情无义,我不喜欢。”

    “只是大家都这样讲,可能也这样想,”唐烈香长大了些,成熟了些,之后,便有这样的反问,“我们独排众议,独持己见,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人所菲薄!?”

    “其实那些人也只是说一套、做一套,能做到的有几?”唐乃子反问:“我们都是宋廷老百姓。我们都知道宋辽交战至今,更知道辽人掠劫我邦子民,侵我山河。可是,宋廷对辽也一样背叛负义,杀戮屠掠——那么,请问,我们是该帮理还是帮亲?对事还是对人?辽人杀了过来了,我们是宋人,老娘管你妈的理!咱就管亲!你来侵略我们,我宰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就是一双!这时候,理何在?事何存?只有站在一条阵线上对付另一条阵线,融合一帮人里灭掉另一帮人——你不灭他,他就灭你,不然,你得先灭了自己人,成了他的人,这样,不如还是跟自己人灭了他人,如此简单,但最实际,比那些夸夸其谈什么大道理讲法治讲真理的他娘的痛快多了,直接多了,也不虚伪多了!”

    唐乃子说这种话的时候,眉宇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英气,尽管她满脸病容,以及眉宇间仍有掩饰不了的愁容,但这种英侠之气还是使唐乃子有一种来自内心激烈出色的美艳,不是庸脂俗粉可能比拟的。

    “其实法治是什么?到底只是名正言顺的保护了皇帝和皇权。礼法是一种约束,崇儒是为了稳定政权。但我却没有见过有几个讲法的敢讲到天子头上的。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哪个同了罪?还不是成王败寇来得直接干脆!不然,拿龙袍打几记蟒鞭,往龙椅踹几脚蛟棍,撒把泥埋了件官服,拿当太子师傅、帝皇侍书的去抄家灭族,就可以免了皇帝的罪。这就叫法理人情吗?那些当什么侍书、太傅、洗马的可冤极了,说不定,皇帝太子,还没念过书,也没上过他的课!”唐乃子嗤地笑了一笑,“嘿,嘿嘿,嘿嘿嘿,我说,诸葛正我这些人就拿这套唬人的道理,去维护皇权。蔡攸、蔡卞,则同样拿这套老法子,去颠覆皇权。至于蔡元长,他?最是高明!以无厚入有间,逍遥物外而自在物内、格物其中,你看,他光拿着变法和复辟,两条极端的路,他却游转无间,随风转舵,左右逢源,任其摆布:改革派的王荆公既重用他,保守派的司马光也提擢他——他把一切法都唯我是用,这才叫舍我其谁、唯我独大!”

    唐烈香当时就怯生生的问:“娘,那么,你是赞成蔡京所为了?”

    唐乃子道:“不,我不喜欢他,我只是推崇他能这样周游其间,完全不受道德、礼教约制,而把一切教条、法制乃至传统、学养,全为他在世俗中充作高攀的石阶。但我讨厌这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的人。我就做不到,起码做不到这么绝,那么狠。所以,当蔡京力邀我投相爷府时,我还是宁可选了少保府。”

    “那么,少保府和相爷府的分别是……?”唐烈香很想知道她现在究竟是寄生在什么地方。

    “基本上,这对父子一个货色,没啥分别;”唐乃子说:“不过,一个像粪桶,一个像沟渠——两者一定要选其一,我只好选了臭沟渠:至少,它还有流动,只要有流动,有一天,也许,就能把我们送回池里塘里,江里湖里,甚至大海天边去!

    第二章 汉刘、唐李、宋姓赵

    其实,不只在少保府养伤闭关之际,唐烈香也问过唐乃子甚至唐老太太一些她心里的疑惑:

    “为什么在这时候在武林,总是以一家一族一姓求发展呢?为什么要固步自封、划地自限呢?以同一姓氏、同一族人为基础,这样岂不正妨碍了吸纳天下精英、包容世间豪杰的雄图,也阻碍了往外扩展、师夷之长的大志?”

    唐烈香问这段话的时候,就是在唐老太爷子打算这次选拔唐乃子为未来‘唐老奶奶’衣钵传人之时。在门内人称为‘唐老太太’的唐梦蝶,与唐公公联合推翻了唐老太爷子原拟唐乃子为‘唐老奶奶’的刍议,当时,唐乃子本来已出类拔萃,建功无数,在门内已让人戏称为“小天王”。可借在重大事情出了意外,犯了门规,使唐老太太抓住她的弱点,让唐老太爷子下令逐她出门。

    唐烈香虽然是最年轻的一位,但对自己家族自囿为“唐门一族”而不求容纳百姓万家的优秀弟子,竞万世之功,而感到忧虑不解,所以有问于唐老太爷子。

    当时,唐老太爷子的回答是:

    “秦朝统一天下,二世而终,君主姓什么?”

    “嬴。”

    “……不姓秦?”

    “不。”

    唐老太爷子笑了。

    他很欣赏这个唐门里出类拔萃的小女孩。

    他知道她很聪明。

    有一次在唐门门内:十岁以下的孩童发射暗器的选拔赛中,在限定短促时间内,唐门四位轻功最高的护法:唐杀阵、唐失神、唐水月、唐水善,成了活靶子,可是这四人未精于发放暗器前,已练成闪躲暗器大法,谁也无法击中他们。

    然而唐烈香却放弃了第一阵。

    她掠上了小山丘去。

    选拔赛进行的地点就是唐家堡的花园。名字很独特,也很随便,就叫“红之院”。看起来只是个歌舞升平、胭脂花粉的所在,但唐家堡里的一切重大的决策,都来自这么一个看似一片繁花如海,绿树盛荫,听似夜夜笙歌、婆娑起舞,貌似纸醉金迷,耽于逸乐的地方,但唐家堡的决策,就多来自这个看来防守松懈、繁华明媚的所在。

    当唐家堡强大时,在这儿发出的命令,栽培出来的子弟,便足以名震西南、席卷蜀中。

    当“蜀中唐门”十分强大的时候,这儿培植出来的唐门精英,这儿发出的指令,便足以影响整个武林,甚至改变江湖的历史,乃至可以左右朝政,沸腾天下。就是掌握朝中的七尺昂藏,也得听取这西南一隅一姓一族的意思:否则,屠龙护法,皆由她“下旨”。

    掌管这一族人生杀大权的,便是“唐老奶奶”。

    ———就连唐老太爷子也曾代任过“唐老奶奶”。

    “唐老奶奶”是一个代号。

    一个真正掌握“蜀中唐门”的主持人物,照惯例统称“唐老奶奶”,且不管是男是女,年轻年迈,一概如是。

    (有关蜀中唐门的来龙去脉故事,请看〇六年修订版的《神州奇侠》以及续传:《蜀中唐门》。《神州奇侠》故事系列已完成的共有:正传:《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八部。后传《大侠传奇》三部:《刚极柔至盟》、《公子襄》、《传奇中的大侠》。外传《大宗师》四部:《血河车》、《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别传是:《唐方一战》。其余续作,概非作者所出,敬请垂注。)

    “唐老奶奶”的任务之一,便是选拔接班人,甚至是隔代接班人。训练唐家子弟成为武林精英,也是“唐老奶奶”重要任务之一。

    唐老太爷子发现还是小女孩的唐烈香,离开了原地,登上了假山,然后才发暗器。也就是说,在限时内达成任务,唐烈香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她牺牲了首段时间。但却争取到了最好的成绩。她把那段时间用作争取了制高点。然后她发出了暗器。暗器当然没有淬毒。也没有露锋吐尖。那只是“不具杀伤力”的武器——幸好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否则,只怕轻功高明的四大护法都得死在唐烈香的手上。她虽迟发暗器,但居高临下,四大护法这才掠起,她的暗器认一个中一个,发一枚着一枚,让四个轻功高强的人站不住脚、藏不了身、也接不下来。

    唐老太爷子顿时眼睛发了亮。

    他知道唐烈香就是唐乃子的女儿。

    他知道唐烈香原本不姓“唐”。

    可是当他遇见人才之时,就像嗜弈者遇上了一局杀着,一流剑手遇上了一把好剑,顶级杀手接到了个不可能刺杀的任命,他还是眼睛都发了光,心里也发了亮。

    “为什么你放弃了前面的时间?”

    他问小女孩。

    “打不中打来干啥?”

    小女孩天真的反问。

    唐老太爷子知道这反问并不“天真”,反而使他心里一震。

    “为什么选取那么高的地方出手?”

    “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何况发射暗器,往下射力道更劲,覆盖面更大,更省功夫。”

    唐老太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自此之后,他虽日理万机,忙的分身不暇,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回答唐烈香的提问。

    那一次,他就反问过唐烈香:“汉朝呢?皇帝都姓啥?“

    “刘。”

    “对,姓刘。”唐老太爷子闷哼一声,道,“不管东汉西汉,大家要取天下,争天下的时候,还是得打着‘刘’姓这旗号。”

    “是的。”唐烈香年纪虽小,但对历史掌故都很留心,“刘备的名号是正统汉室,人称‘刘皇叔’,争取了不少民心,刘表也一样打正旗号,连一向睥睨天下的曹操,也得奉侍刘姓天子才以令不臣。连孙策也一样要打扶助汉天子的主意。”

    “便是。”

    唐老太爷子道:“这便是了,秦皇姓嬴,汉室姓刘,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全是姓嬴的、姓刘的,但在秦皇修建万里长城之内,莫不是战国七雄的豪杰精英;在汉室中,罗网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但他们打的旗号,仍是秦、汉,其实,实行的是:家天下。“

    “我明白了。”唐烈香自小就很聪悟。

    “你说说看。”

    “唐代是李氏皇朝,本朝是赵家天下,”唐烈香遂眼睛发亮,“真正掌握大权、保帝座的是姓李的、姓赵的,可见将天下人才尽收旗下,只要把住实权便可以了。”

    “便是。”唐老太爷子说,“其实,每个国家、区域、民族、地方……都是一样的,语言不同,肤色不同,风俗不同,信仰不同,划地自囿,同声共鸣的,联成一体,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国家了,尽管也可以收揽许许多多的人才。其实谁不是这样子?哪怕再过千年也如是。只不过,可能在旗号、名称上变易一下,可能唤作‘发梦二党’,头儿可能是姓李的、姓陈的,也有可能是姓汪的、姓海的,姓武的、姓林的,但手上有的是百家姓千家名的能人志士,都是一样,全一样,还是那么些强人在当家当政,主掌大局,然后英明的就把管治权力分给有才之士,若是腐败的,就给奸宦贪官架空了、腐蚀了、亡国了。其实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样。”

    第三章 英雄的虎泪 小白的嘲讽

    “哪怕再一百年、两百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人性本如是,只是形式上有变换,唬人有更唬得人离魂弃魄,诓人的照旧把人诓得给啃光了都不知晓,骗人的把真正有情有义的人都为他不平而卖命做尽无情无义的事,感人的继续让人落下英雄的虎泪而已。”

    唐老太爷子说:“只是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以为这样打着家族的旗号眼界忒也不小了。其实还肯用姓氏为号,只是老实点,直接些,像‘老字号’温家,像‘山东神枪会’孙家,长孙飞虹、公孙自食,全变成姓孙的了。‘六分半堂’,为雷家所创,但堂下高手,姓雷的不逾半数!‘飞斧队’余家,‘太平门’梁家,‘下三滥’何家……莫不如是,只要首领够强、够悍、够明智、够号召力,一样可能把天下的精英聚于一门。”

    唐烈香正为老爷子的理据找出实例:“像‘封刀挂剑’后的‘小雷门’,雷卷手上一样有戚少商等的外姓高手……”

    唐老太爷子道:“像‘连云寨’和‘东堡、西镇、南寨、北城’,除了主事人之外,其他高手,都是从外边召来、雇用、请动的,不也一样可以壮大扩展!就连‘大连盟’冷总盟主请来了凌落石,‘七帮八会九联盟’的组合,还有‘自在门’、‘金风细雨楼’、‘天下帮’、‘发梦二党’,也都如是。再说,咱们唐门也有很多高手,原也不是姓唐的。你不就是本非就姓唐的么!尽管姓雷姓苏的,还是楼里堂里的主力,但组织中的大将,还是有各种姓氏,来自五湖四海的好手,比起来,打着姓氏为门派的,只是实在一些,也传统一些,其实,哪一帮哪一派,乃至哪一国、哪一朝,不还是明里能者占其位,暗里还是江山我有,外人不留!”

    唐烈香笑着,脸上酒窝深一个、浅一个,“只是有些人比较虚伪。”

    唐老太爷子笑着拧了她一下,“只是有些年轻人没有经验,学识浅,见识少,看不透。”

    唐烈香偏了偏头,说:“也许有些人喜欢批评人,说人家气量狭小、气势弱、气度不足,但他们其实比那批评的对象还差长安到洛阳那么远!”

    唐老太爷子爱惜的扪了扪她的鬓角,“那么,你年纪那么小,又为何能看得懂这个?”

    唐烈香娇丽的灿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有‘老爷子’的指导。”

    唐老太爷子慈祥的笑了起来。

    “慈祥”,这形容他的面貌和手段而言,很少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不过这次例外。

    ——对这聪慧的小孙女,他就算想装不慈祥,也禁不住打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慈和。

    “那也不是,只不过,你年纪虽小,却可以接受新的事物去思考想一些自己可能未想过的事情而已,”唐老太爷子问:“你可知道怎么才知道,一个人还是年轻?一个人已经年老?”

    唐烈香仰视着唐老太爷子,她知道他老人家一定会说下去的。

    “一般都以为年纪大了,就是年老;年纪小的,就是年轻。”唐老太爷子感喟道,“其实这是个误区,并不如是。”

    “我知道了。”

    “你说说看。”

    唐老太爷子鼓励这个小孙女。

    “还肯接受新事物,新的思潮,就是年轻,不然,就是年老,或者幼稚。”唐烈香试探着说。

    “还有。”

    在一旁的唐乃子加插一句。

    唐老太爷子微笑道:“你也说说看。”

    “还肯动真情的,敢去爱的,就是年轻,就未年老;仍敢信人,虽年长心仍年轻;只会疑人的,纵年轻心已老了。那些只会骂人的、伤害人的,其实人,活着也与死人无异。”唐乃子别有深意的说,“不管对友情、爱情、亲情都如是。不懂得这个的人,也许便会嘲笑人为何年纪那么小也会发生爱情,年纪那么大了也会动真情,其实,嘲笑和不解这种情感的人,才是老化了,或是太幼稚的小白痴、老妖怪。所以,有些人,一开始就老了,有些人,到老还未老,当然,还有些人,因为在感情上遇到重伤挫折,不老也老了。”唐乃子把话说的特别重。她那是别有所指。唐老太爷子只闷哼一声,一时没有接话。唐烈香那时还不知就里,说:“那么小白的嘲笑,其实只嘲笑了他们自己的愚昧。”她习惯省略的叫“小白痴”为“小白”,就是在唐门弟子里,也有很多这种“小白痴”,因为自己不懂,所以才笑人痴。

    她一概统称之为“小白”,单一个白,少一个字,以存厚道。

    不过,这回唐老太爷子却正色指正了她:“你说话还是得当心。江湖上,有一个绝顶高手,是一个怪人,他爱上了一个女子后,后来却因痴于武而失去了她,到他醒悟原来人生来一趟,不是为了求道就够了,如果是,那只是一个躯壳在寻找自己的魂魄而已,只有情,才弥足珍贵。而且,他也失去了自己,忘了来时的路,一定要找到那个‘她’才能找到‘自己’。他后来寻寻觅觅,却再也找不到他的那个她了。大家只知道他叫那女子做:‘小白’——小心你把那些‘小白痴’去了末一个字,却惹着他了。咱们‘唐家堡’谁也不怕,但像他那种异人妖仙,不知来路,疯疯癫癫,本身就是‘大白’一个,还是少惹为妙。”

    唐烈香听到了,也记住了。

    那一次,年前,他们祖孙三人,曾在蜀中唐家堡的“红院”,有过这些对话。

    所以,这一回,匿伏在“少保府”养伤的唐乃子、唐烈香母女,也延续这一话题有另一番对答。对蔡攸的说法,唐烈香母女都没有答允,蔡少保也并无逐客、翻脸之意,只不断施加压力,多方催促,所以,最好,还他们一个情,了却恩惠,不欠人情。

    至于“相爷府”跟“神侯府”两帮人马的冲突,她们大可不理、不管、不插手,明哲保身为重。何况,就算要打抱不平,也得先敉平自己唐门的内乱,解决自己身上的危机,摆脱自己同门的追杀,再说其他的吧!因而,唐乃子在养伤之余,一直叮咛唐烈香,不可以逾矩一件事:不要管“神侯府”的事。只留在“少保府”,让唐乃子的伤逐渐、也快好起来再说!

    还有一件事物,万万不可逾越:

    墙。

    第四章 记起是因为曾经忘记

    唐烈香从来不越过这墙。

    她也不打算越过这墙来。

    她知道蔡攸也是非同小可、极尽奸诈之士,要不是唐乃子和她一度给同门逼得走投无路,而要取得治疗又必须借助少保府的资源与人力,她们也决不会投靠少保府。她们在少保府待了两年余,唐乃子的伤毒正复元中,但痊愈甚缓,要完全恢复还谈不上,蔡攸已遣人四度跟她们提起的三个条件,除了一个,唐乃子已勉力“点到为止”的参与之外,其他两项,则能拖就拖,可延即延,虽碍于情面,不好断然拒绝,但也是打算一旦康复,还情报义,可以立即抽身,马上就撤。

    她不好把姿态放绝,除了因为有求于人、寄人篱下之外,实际上,蜀中唐门也有把柄落在蔡京手里,她自己也有要害落在蔡攸手中。她自己本来也不愿意住得那么靠近“神侯府”。

    因为“神侯府”是由诸葛正我主事。

    诸葛正我自从叶哀禅退隐江湖、生死不知后,俨然已是“自在门”的掌门人。天衣居士不能算是“自在门”代表,他太淡泊名利。元十三限也不算,江湖人口里不说,心里清楚:他已沦于魔道。只有诸葛正我可以光大“自在门”的门楣。何况他已因护驾有功,保国有功,给册封为“神侯”,权重京师,虽以一人之力,也足以影响江湖,号令武林,澄清君侧,群奸辟易。不过,唐乃子本就不想沾“自在门”任一人的边。她跟这个门派有缘,不,更且,有怨,甚至可以说,有仇。

    她会有“今日”,之所以负伤,须要疗毒都可以说是“自在门”的人带给她的祸患。她根本不想翻过那面墙去。虽然,少保府与神侯府只是毗邻。但对她而言那是天涯。

    ——那是她记忆深处,不想翻开的一页。

    或许,她想回到那一页从前,但却不愿再记起这个努力忘记的记忆。而且,当你努力想忘记一件事的时候,其实已正在记起。记起的时候正因为曾经忘记。

    唐乃子真的不想翻过这一栋墙。有时候,她也留意到这一面墙,心里也想到过:墙那边是什么?

    ——他还在不在?

    ——他还会不会回来?

    ——她要是见到他了,会怎么做?

    ——杀了他?

    ——不睬他?

    ——告诉他阿香是谁?

    ——还是原谅了他?

    ——甚或是:自戕算了!?

    不知道。

    还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是谁也不得而知的。

    有时候她也庆幸:幸好世上有墙。

    人造了墙,把自己困在里边,便称之为家,冠以同一个姓氏,以别所出,于是武林中的老字号温家、黑面蔡家、蜀中唐门、封刀挂剑小雷门、金字招牌方家、流动静指一窝蜂刘家……全源出于此。大而化之,殷商周秦汉晋隋唐……每一个朝代,均来自于此。建了一个城墙,筑起了一个城池,日后,墙内便是自己一家人,关起来打打杀杀,任宰任剐,皆无怨怼,但墙外的人,便是外人,既是外族,必有异心,也有其心可诛。

    人就是这样,一个族一个族,一个家一个家,一个门一个门,一个帮一个帮,一个派一个派,一个会一个会,这样玩着里里外外、你虞我诈的把戏,而把大家分隔、分割开来的,就是墙,对了,墙,就是墙,不管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有匙的,还是开不了的,在外的,还是只在心里的墙!

    唐乃子根本不想越过墙去。她根本不想沾手墙外的事。也不欲管人家墙内的事。她只想好好养好了伤,治好了病,然后撒手就走,如果他日蔡攸有难,她才江湖救急,还他一个情,那就了事。

    可是世事总与愿违。伤一直未好全。病也未痊愈。

    毒,未清。

    情,未偿。

    而外面追兵,依然噪动,声讨围剿,仍然劲急。

    唐乃子一向性急。

    现在,她也只有按捺下来,因为,急不得,欲速反成败。

    她有一天,也要走出这四面围墙,同时,突破她心里的围墙,可是,在达到这层次之前,她要依附在这墙下,把伤养好再说。

    墙内可以得到庇护。墙外有自由。但凶险。也许,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以及,没有绝对自由的好处。

    问题是:你怎样选择?怎么作抉择?

    唐乃子一再叮咛唐烈香莫要去逾越那一栋墙。

    唐烈香本来也没意思要越过它。

    她常到后院习武,练发暗器,有时,闲来闷时,也吹吹笛子。

    “少保府”的后院很大,甚至花园很多,几乎每一所亭台楼阁后面前方,都有院落花园,她只不过占用了一个小小的场地,还用了一个号码为代名,少保夫人也乐于她在院子里玩,且不管她是练功放暗器还是吹笛寻乐子。

    她注意到院子后面的墙。墙外的那一方,听说是另一个院落,那儿树木蓊郁,偶有花香,她听说那边就是“神侯府”里的后院,“一点堂”的后花园。

    她更注意到这院落有一道门。

    后门。

    门上有一个铜锁,已锈蚀,谁也没给过他们锁匙,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是留有钥匙?看来,只要一发力,就可以扯断。

    ——不知道“一点堂”门那边也有没有这一道锁?

    还是,只有“少保府”这儿可以开过去,然而,“一点堂”那儿却开不进来?

    唐烈香心里寻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是因为她已生起:“要不要越过去这一面墙?”疑问的时候了。

    她有这种想法,开始时只是因为一段音乐:

    箫声。

    箫声凄怨。

    ——有时,还十分凌厉。

    总的而言,无论凄怨或是凌厉,如泣如诉,还是欲断欲续,都表达了一种孤独傲岸的性情。

    这是谁呢?

    ——谁家吹箫画楼中,断续传来断续风。

    这激起了唐烈香的好奇。

    不知怎的,听到这箫声,她就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情愫:

    像是与自己的前生,忽然相逢;又似与自己的后生,素面相见。

    幽幽怨怨,七曲九回,繁花落尽,繁华散尽,生死以之,不离不弃,千秋万载,泪影笑颜,心情尽聚合在这越岭悲尽了秋意,越墙落尽枫红的一段箫韵里。

    ——怎么那么熟悉啊!

    ——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吹了如许落寞,对人世间有如许情怀,却又如许冷漠傲慢的一种个性?

    她忍不住要寻觅。

    她以为是一个落拓、苍桑、含冤忍忿的中年汉子。

    甚至是一个孤独、失意、怀才见逐的老年士大夫。

    她没想到的是:那是一名少年。

    少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