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持续。
铁手一到邱县,一进入高阳府,就觉得不对劲。
气氛不对。
杜渐是个知审刑部里有名的干员,外号“铁面无私”但他看去只是个平凡得有点平庸的男子,长相就像是个慈祥的老男人——他的确也是五个幼童的公公。别人嘲笑他未满五十,便已“四代同堂”,他就笑说,“我好命。”因为发生的案情重大,他也被调遣过来,助铁手办案。每次他与铁手齐办案,他也笑曰:“我好命。”盖因有铁手在,他便不必冒险犯难,而且准能破案。
上风云是省总捕头,外号“上穷碧落下黄昏,他要抓你走不掉”,很长,但很实际,因为说的是事实。听说他本来是一名飞贼,他当飞贼的时候,谁也抓不住他,到他任职衙差的时候,到哪里上任哪里便没飞贼。此刻,他神色凝重,使得本来就长得愁眉苦脸的他,更愁眉不展。满脸愁容。
高阳一得平时好戏谚,而今也显沉重。
军师详溪雨还是老样子:平常听人说话的时候,尽管反对,也一味点头,连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老把头点个不休。而今,他自己既没说话,而就算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径自在点头。
虽然他把首颔个不休,但以他的足智多谋,谁也不敢忽视他的分量——他的外号也正好叫做“足智多谋”。
谢梦山的长相很文雅,很秀气,但气态却不动如山。他一向衣饰光鲜,也一向正襟危坐。
随他而来的唐天海,是个臃肿肥大的胖子,只一双圆目,骨溜溜的,又乌亮又灵动,余则脸肉横生。
这几个人都是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门里,官场军方和县省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高手——地位,声誉。武功上都名副其实,而今都聚于一堂。
铁手一来,他们便立时会议。
铁手知道这些人会参与这件事,但会那么投入和紧张,这并不寻常。
向来,他办的案子都不寻常。
——当然,寻常事,又怎会让铁手名捕接办?
瞧溪雨开章明义就说:“皇上下了密旨,要上风云通知省里县里的办事人员:吴铁翼的案子要严办。”
——难怪会这般阵仗了!
铁手向上风云道:“这件事是谁上呈的?”
——原本,吴铁翼有大将军童贯撑腰,决不好办,一般地方官都不敢沾手,就算告状入京,只怕也呈不上去。
上风云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受害的家族,有两门是皇帝的外戚。”
——难怪!
上风云补充道:“所以这桩案子不但要严办,而且还要急办!”
高阳一得接道:“所以,下官才把杜先生和铁二爷都请过来,也请梦山兄,天海贤弟共议。”
铁手道:”吴铁翼确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问题是:
他可逃往山西、折首返京,不一定便来此地。”
高阳一得笑而不答,望向他的师爷。
谁溪雨点点头,道:“他来了这里。”
铁手一句就问了下去:“你亲眼看见的?”
谯溪雨答:“不。”
说这个不的时候,他居然还点点头。
铁手的语气有点严厉,“此事非同小可。吴铁翼著走此路线,‘捕老鼠’行动则应集中全部人手在此地布署,怎可以相信未经证实的猜揣?”
谯溪雨仍然在点头:“我是没看见。”
然后一个声音又响又粗又沙哑的喊:“是我听到的。”
大家转过面去,发话的是客座的司军监唐天海。
他还在喊话:“也是我看到的。”他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谢梦山在刹间涨红了脸。
但他还是巍然端坐。
“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
他跟唐天海一道管辖武功县军政大事,既往来频密,一向也合作无间,两人之间亦情同手足,而今,这么大的事体儿,唐大海却不先通知他,竟先行密告邻县上级高阳一得和其他的人。
他当然不悦。
高阳一得即道,“他是有苦衷的——你看他,不是长得整个苦瓜模样么!”
纵是在这时际,高阳一得依然喜欢说笑。
不过大家都有点笑不出来。
唐天海苦着脸大声道:“我听到绝对可信的线报:吴铁翼已经在陕西出现。”
谢梦山冷笑:“世间没有绝对可信的情报的。”
他跟唐天海一块儿来,本来推心置腹,不料唐天海却早把第一千消息卖给其他人了,他的人却不像他气派上那么巍然不动。
他其实是个很容易光火的人,不过,他却在神情上保持喜怒不形于色。
唐天海说:“可是,我消息的来源,却一定无误。”
他说每一句话,都像喊出来一样,他自己也喊得颇为声嘶力竭,额上已隐见汗珠。
铁手问:“为什么?”
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为案情非同小可,这“大老鼠”也是非逮着不可,于是,消息是否可信,就变得非常重要。
“因为我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人!”唐天海直着嗓子喊道。
“试想,我家族的人可会骗我么?”
大家都怔住了。
唐天海当然姓“唐”。不过谁也役想到他会是蜀中唐家堡的人,而且谁也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喊破——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对。谁说“蜀中唐门”的子弟就不能当宫?
与案的人。也大都明白吴铁翼与四川唐门的纠葛与关系。
本来,吴铁翼干下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灭门血案,有不少是由于蜀中唐家的指使与参与,其中“习家庄”跨虎江的血案,还是直接由唐门高手唐失惊来纵控,而曾与铁手,冷血连场大战的高手,也有随身保护吴铁翼的唐铁萧,唐们跟“吴铁翼案”.本来就脱不了关系。
当然,蜀中唐家这么大,于弟众多,旁支外系,不可胜数,其中当然也有清正之士,不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不过,俟吴铁翼事败逃亡后,川西蜀中唐家跟他的关系,可就完全颠倒了:
吴铁翼挟款而逃,蜀中唐门利益落空,他们也要跟官府追捕这只”过街老鼠”,追索回那一笔富可敌国的赃款。
在这方面,川西唐门如今立场,跟刑捕宫府,竟是一致的。
他们对吴铁翼恨得牙嘶嘶的,也是合理的。
可以这样说,为了追讨失去的利益,而今曾蒙受欺骗的奇耻大辱,只怕四川唐家于弟要比各路刑捕更欲得之而后快。
“率先发现吴铁翼出现在陕道上的,”唐天海仍在“喊”他的话:“是我们家庭以追踪快腿出名的唐郎。”——
唐郎,即是绰号“飞天螳螂”的唐郎,在座无有没听说过的。
铁手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唐天海脸无表情,但脸部肥肉抖哆不己。“他死了。”
“怎么死的?”
“吴铁翼杀的。”唐天海吼道:“他在死前仍通知了我,吴铁翼已入陕道。”
铁手望望谯溪雨。
谯溪雨仍在点头。
一直没发话的上风云忽然问:“你就是那么信他?”
“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唐大海眼都红了,“他是我的亲弟弟。”
上风云却冷冷他说:“你相信他,合乎情理——但凭什么也要我们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唐天海愤怒地咆哮了起来,“难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相信!?”
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尖了。
上风云却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有证据,我就信。”
“我见过他!”唐天海嘶声道:“我亲眼见过他!”
大家都盯住了他。
目不转睛。
高阳一得强笑了笑:“你……见过他?”
“那是我在宝鸡点察槽运的时候,曾看到一艘官家画肪,张灯结彩;”唐天海舔了舔干唇,“我那时正在查办一私粮案,无意中见船首站着一个人,正赶在结冰前促船离岸,指指点点的那人,似是吴铁翼那厮………”
谢梦山怒道:“你既见到他,又不立即把他拿下!?”
唐天海呐呐地道:“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朝廷钦犯,且犯天条……那时候我只收到些微风声,知晓他好像惹了有些麻烦,背了黑锅,却不知——”“你几天前见他的?”
唐天海道:“三天。”
上风云追问:“令弟是几时遇害的?”
唐天海脸上肌肉又在抽搐。颤哆,“两天前。”
上风云再问:“你是在何时方知吴铁翼是逃亡重犯的?
唐天海忽地又吼了起来:“我入他个先人板板,操他奶奶的卵蛋!——我知道那孬种是要犯的时候,就是我老弟丧命之际!”
高阳一得不觉皱了皱眉头,问:“唐老弟……你认得吴铁翼?”
唐天海恨恨地啤了一口:“他?化了灰我也认得!”
高阳一得望向谢梦山。
上风云也一样。
谢梦山轻咳了一声,舒了舒身子,又回复了他的过人气派,才清清晰晰的道:
“唐将军肯定是认得吴铁翼的,而且还是极为相熟。”
高阳一得目光闪动,“哦?梦山兄之意是……?”
唐天海涨红了脸,怒道:“你……!?”
谢梦山不卑不亢,道:“不但唐将军与之相熟,下官与他,亦有过从。——在出事以前,大约是这两三年的事,吴某曾七入秦岭,且都在武功勾留过。大家份属同袍,也谈得来,所以难免有过筵宴论文。”
他这样说,不仅证实了唐大海说的是真话,也把问题上一半了。
高阳一得眯着眼,双手合抱,温和的道:“你们大家都是名士、高手、父母官,曾有交谊绝对不是意外,据说,光是这两年,那耗子曾借同你们县里的庄捕头及几位头头,联袂七次上过太白山哩!”
“我想高阳大人也一早隙如指掌的了,”谢梦山叹道,“我那时的确以为吴铁翼忠心爱国,以报君恩,却不知他是这种人!”
然后他说:“而今,大家推断吴某逃亡路线之时,把太白山下附近一带列为要点,可能便是考虑到他近年老在这儿钻,说不定正是布署收藏赃物或逃亡路线之故吧!”
“吴铁翼这老狐狸深谋远虑,自是先有了退路,且把劫掠财物找妥了摆放之处,才会如此猖狂。”上风云仍是冷淡得接近冷酷的说:“可是,尽管我们知道唐将军是熟悉吴某的,但又怎能肯定他是不是为了心切于报杀弟之仇,而一力指陈他在渭水见过吴铁翼?——要知道,这头大老鼠在不在此地,是重要关键呀!”
唐天海一听,又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向上风云就指气虎虎的道:“你……你是说我为报私仇而说谎!?”
“他没有说谎。”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的道,“那个大坏人故意在船上大办喜事,张扬排场,歌宴水上,故意欲盖弥彰。
掩人耳目,这件事,我查过了,确有这回事,这批人的来处,亦与吴某矢踪之地吻合;这些人的形容,也酷似吴某一党伙伴,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说话的人是杜渐。
他的话很温和。
但很有分量。
因为他查得很清楚。
而且很仔细——
而且,他是一早已查得非常清楚,也十分仔细的了。
此后杜渐反问了一句。
只问了一句。
“可是,为什么你不把此事先向你直辖上级谢大人禀告,而要渡河穿县,先行密报高阳大人呢?”
他的问题,只一句就够了。
一句就抵核心。
一针见血。
且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