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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第二部

    旨邑发觉自己成了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失去任何辨别的能力,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旨邑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直到秦半两的电话把她吵醒。听到秦半两的声音,眼泪又涨出来。秦半两说你哭了。她说你知道就行,干吗要说出来。他说下次一定记住。你哭饿了,还是哭饱了?赏脸去港式早茶吃点心如何?如果你恨不得把谁吃了,那里的人肉又烧包是一绝,保证合你胃口。我刚到你店里吃了闭门羹,已经灰头土脸了,千万别碰我鼻子。她哑笑着问干吗还没回北京过年。他说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讨论,他先去餐厅霸台,要她十点半到位,因为人肉包子紧俏。于是她怀着一酸一甜两种滋味洗脸漱口,酸味泛上来,甜味覆过去,到穿衣出门时,已经绞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她淡抹脂粉,浅涂彩妆,与其说是为了遮盖脸部哭泣的痕迹,不如说是为了掩饰心灵无望的悲伤——毕竟,爱情在春节来临前去了。

    秦半两反扣了一顶黑鸭舌帽,发尾蓬松,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黑高领毛衣突显出一匹骏马的结实。

    一顿丰盛的早餐摆在她的面前。可能的话,她想先从他的嘴唇吃起。茶水已将它们浸得熟透了。他用熟透的嘴唇对她说半两钱币的事。他说那枚钱币也成了他老眼昏花的爷爷的问题,他研究了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贸然下结论,最后决定找权威专家鉴定。她笑了,他的嘴唇就成了那枚钱币,她想起那种温润的手感。触觉,包括对一枚古钱币的触觉,都能唤起性意识。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一经激发,它的情绪总是特别浓厚。它最缺乏理智,同时又最富有情绪,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有拆不开的关系,是唤起性活动的最方便的路径。她突然想到,这其实就是肉贴肉非常舒服的原因。水荆秋居然答不出来。她差点马上打电话告诉他这个答案,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

    秦半两始终不问她为什么哭。有几次他把眼镜摘了。她看见他真实的面孔,既峻冷又忧郁,像一头眺望远方的豹子,使她惭愧自己不是一只正值豆蔻年华的梅花鹿。她吃饱了。他回画室。临别前问她是否可以迟点营业。她道无所谓。他便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一个地方。他们进了一所大学,穿过树林,沿湖边走了几分钟,到一栋古旧的楼下。楼高两层。他好像打开车库的门(两扇巨大的封闭的铁门),她以为她会看见废铁皮壳、生锈的零件、轮胎等等杂乱无章的陈设,随他进门,里面空旷得吓人,没有大大小小的房间,只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空间。房子里相当明亮,无数扇玻璃窗户嵌在三面墙中间。片刻,她才感觉到颜色蜂拥而至——满屋子的油画作品。人体画居多。描摹女人脚的画纸成堆,仿佛膑辟的刑场,惊心动魄。接着她看见了摆放一边的亨利-热尔韦的作品《罗拉》,不过与原作不同的是,裸体仰卧在床的妓女玛丽恩的小脚上戴了一枚青玉,那是不久前秦半两从她那儿买的。

    就像看到孩子顽皮地给圣母马利亚涂上胡须,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秦半两说画中的罗拉在玛丽恩身上用光了最后一枚“皮斯托尔”,就是西班牙古币,然后笑着说相当于一枚秦代“半两”,罗拉站在窗口不是往外看,而是打算自杀。旨邑笑得厉害,问这算不算金(精)尽而亡。他故作严肃地说这是艺术以外的问题。她说她知道《罗拉》因为过于猥亵而被拒绝进入1878年的沙龙,这里的身体是以沙龙艺术家的理想化方式呈现出来,但它特定的、轶事性的背景在当时肯定触目惊心。秦半两点头,认为绘画所提供的特定叙述语境会使它对于裸体的表现更有冲击力,到底是表现体毛还是尊重经典的没有体毛的方案,很多画家都曾面对现实主义在表现裸体中的两难选择。

    旨邑尽量克制被画中女性裸体的光芒震慑的情绪,不敢直视耀眼的躯体。这类女人像美丽的、致命的细菌生长,在她们雪白的两腿之间腐化和扰乱城市。她在想秦半两画那些身体器官时,一定也感到了细菌的入侵。画中裙衫一地。那是秦半两剥下来的:脱下她的拖鞋之前,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衬衣。她胸前圆鼓的成熟的果子落在他的嘴边。她的腹部在两腿交合之处收拢,形成两条贝壳似的曲线,犹如落日的余晖消失时的地平线,沉寂、幽闭,深邃。他一定想住在那里闭户不出。

    想到这,旨邑心中隐隐不快,她感到自己无时不在经受着别的女人的威胁。

    “马奈在《奥林匹亚》中仿照经典的手法,利用一只恰好摆放在那个位置的手来解决问题。但是这只手激怒了当时的批评界,因为手明确暗示那里有东西被掩盖了,倒不如直接呈现反而能冲淡这个问题。”秦半两接着说,并且推开几扇玻璃窗,湖面的风立刻冲进来,抖动画纸。

    一套仿明清的桌椅,巨大的树墩茶几上堆放画册、时尚刊物,报纸、茶具、烟灰缸。两个音箱比人高。一台老式唱机。荷叶状的大喇叭。

    “我最苦恼的是,画脚总不满意。”他和她各自坐下来。屁股刚接触椅上软垫,她突然就想离开。

    “我的朋友有双漂亮的脚,不弱于《维纳斯的诞生》。”她想到原碧,但她犹豫是否介缉给他做模特。

    他笑说有的脚虽漂亮,但没生命,也没情感。她躲开他豹子似的眼神。她想他见过不少女人的脚(自然也包括女人的身体),他必定会为原碧的小脚着迷。这类男人的心思最难把握。她颇为不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得走了,约了人去店里拿东西。阴影迅速蒙上他的脸。他低着头,不吭声,受伤似的颓丧不堪。他凝重的神情击中了她。她刚站起来,差点动情地跌倒在他的怀里,同时,她更希望他像豹子那样冲过来,将她俘获。她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衣服几乎擦到了他的头发。她怀着失去水荆秋的悲伤,步伐干净利索。他凝固不动。她感到自己像一台被撞烂的车,仍在一路疾驰,零件铁片散落,在身后树叶般飞旋。他像路标等待她停下来。她不是她自己,任凭逝去的爱情带着她前进。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她停下脚,不敢回头看他。他问她哪天回家,他闲着没事,想随她玩一趟。

    原碧洗完澡开始修剪脚趾甲,完后涂上一层润肤霜,她对它们心满意足。穿袜子前,她用数码相机不同角度地拍下它们,输到电脑里,通过屏幕欣赏一会儿,索性将它设置成桌面。她愉快地做完这一切,想起刚当老师没多久,有位男生对她说她的脚很好看,她脸都红了,好像受到关注的是胸部,后来长时间秘而不敢示人。那时候觉得被夸奖双足,等于是鄙薄人。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已经开始正确认识自己的脚(从前觉得脚败坏了爱情,是错误的),并逐渐上升到理性认知阶段。她开始了解脚的文化:犹太人说到性器官,有时婉转地用“足”代替。《旧约·以塞亚书》里写“脚上的毛”,意思就是xx毛。在许多不同的民族里,一个人的足也是怕羞的部分,是羞涩心理的中心。不久前的西班牙像她一样羞于露脚,现在这种风气已经不再通行,把足部呈露出来的女子,不再是准备以色相授的表示。资料上说,无论什么时代,恋爱状态中的人,都认为足部是身体上最可爱的部分。爱人美丽的足不止是件值得崇拜的体质的东西,它是一个力的中心,一个会施展压力与魅力的活物,它是生动的,甚至是会说话的。原碧相信自己的小脚软、秀、纤,也是香艳欲绝,足以使人魂销千古。李渔对小脚的玩法归纳出了四十八种之多,如:闻、吸、舔、咬、捏、推等,小脚是女人(除阴部、Rx房外)的第三“性器官”,她理当引以为豪。

    谢不周找原碧咨询她们学校招生的事情时(他帮朋友),曾经说到天气暖和时,一起去漂流。她觉得时间离“天气暖和”并不久远,春节一过,世界就是桃红柳绿的了。脚是原碧的骄傲,她热切地等待春天到来。

    原碧颇为快活,忍不住打开自己的私人博客网,挂上刚拍的小足图片,取名“现代金莲”,得意地附上杜牧的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五陵少年欺他醉,笑把花前书画裙。”原本想对自己拥有的双足美言一番,却感到言语贫乏,现代汉语浅薄,不如古诗意蕴深厚,妙不可言,像古乐府诗“足趺如春妍”,李商隐写“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李白说“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读起来荡然销魂,于是她接着写道:“我由衷感觉,多年前那位称我双足为奇迹的已婚男人,是懂得品味的,鉴于我当时对他的不良态度,我颇有悔意。”其实说悔意还不准确,原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点怀念他了。她又想到《赵飞燕外传》所叙成帝和赵昭仪合德的性关系,再次证实了足和性兴奋的密切联系。读到成帝患疾不举,每持昭仪双足则不胜至欲而暴起时,原碧满心欣慰,不由将双足攥在手中,假想成谢不周的温度,只觉脚趾间冒出香腻的汗来。

    有种东西在旨邑内心深处越来越稀薄。心灵在本质上表里不一、图谋不轨。她需要找到一个解放性的词,借助于那个词语,能够最终把握迄今为止一直纠缠不清地压迫着她的意识的东西,忘记所谓的时间、悲伤、自我。“回家”,是一个不错的词,但这个词带给她新的压力与紧张。一年到头,时间这张稀疏的网,将一切都遗漏掉了,只有家乡的小镇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着历史,不论糟粕和精华。街道越发狭窄,路面坑洼渐深。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将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

    旨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这些,提醒身边的秦半两,不要对那个堕落了的、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湘北古镇抱有期待,它早已不是她出生、成长时期的面貌。如果哪一天街角那株苍老梧桐不见了,河上石拱桥以及桥底乌篷船消失了,旧木楼青瓦檐全部毁掉了,她决不会再回来。秦半两说她恨之愈深,爱之愈切,他这次来的任务是,在这些东西消失前,把它们记录到他的画里。旨邑笑。她感到自己又在做荒唐事,居然把他带到自己生长的地方,难道潜意识里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期待?刚与水荆秋分手那会儿,她哭着想,一定要在身边找一个人马上恋爱,事实上,即便身体里躁动不安,虚无感也会将它们轻易地毁压。她是一只吃饱了的狼,对出现在附近的动物失去攻击兴趣,就算动物们在她嘴皮底下游荡,也绝对安全。不过,她愿意将它们盯紧,储藏,以期再度饥饿时享用。

    他们终于抵达小镇。秦半两立刻喜欢上它。那时正是黄昏,斜阳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顶白雾缭绕,两条狭长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开去,里面传出偶尔的爆竹声,以及晃动的人影。他撑开两腿,军匪似的站在桥头,饱看小镇娴静迷人的面孔,觉得并非旨邑描述的那么糟糕。在往家里走的那段路上,旨邑给他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母亲的脾性,还有由于父母的一次“不慎”生下的妹妹,比她小八岁,还指给他看了她当年就读的小学。秦半两问她将怎么介绍他,她说是“朋友”,他说你妈要是问我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怎么回答?旨邑说你笑一下就行了,让我妈自己去理解。他说听起来我们像是不依赖语言,而是依靠触须传递情感的动物。完了又说,万一我很高兴,对你妈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怎么办?她说以后每年都得过来圆谎。他说这很有吸引力。脚下的浅靴踩得喀嚓作响。这个时候,旨邑想起自己对水荆秋说,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永远不要分开。水荆秋激情颤栗(或许是战战兢兢)地抱紧她。他说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现在她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简直是恬不知耻,远不如水荆秋说得实在,她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她太相信他的颤抖(因为伪装颤抖的难度太高)。有些话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能领悟,确实给人生酿成许多失误。

    秦半两受到旨邑一家的热情款待,连她家的狗都一反往常地对他表示友好,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第二天,这条黄狗从头到尾都跟随旨邑与秦半两在小镇转悠。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跟在后面,有时突然?肖失了,但很快义回到他们的脚边。它骄傲地展示它的家人和朋友,乐呵呵地跑着碎步,对一切胸有成竹。他们仨围着小镇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穿越狭小的胡同,这里是声音的犬杂烩:锅碗瓢盆、电视剧、咳嗽、聊家常、大声争执;有时走到集市里头,嘈杂混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的局部。他们来到河边,废弃的码头曾是繁华的贸易点,后来一度成为女人的捣衣场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滩。现在的麻石缝里长满了杂草,鸟屎点缀着麻石板。一艘养鱼放食的旧船停靠。风将河面的垃圾吹到岸沿,也围在船的底部。在这里看到对岸的“邮政局”几个绿色的大字。边上有间小馆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旨邑说,在小镇里,这样的吃法是很令人满足的,他们不会想到要吃海鲜鲍鱼穿山甲果子狸,那还比不上弄条狗一锅炖了,加上紫苏、辣椒、桂皮、姜葱蒜。

    天色渐渐阴冷,看样子要下雪。晚饭时分他们回到旨邑家里,他在餐桌上津津乐道于小镇的景观。旨邑的母亲忙着准备明天过大年的食物,一直没闲下来和秦半两聊几句,她也讲不好普通话,只是听他们聊到开心处跟着笑。倒是旨邑的妹妹,直呼秦半两的名字,私下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喊他姐夫。

    旨邑的母亲一直保留孩子们的童年玩具,旨邑每年回来都要欣赏一遍。其中一支木制弹弓引起秦半两的兴趣:利用一截形状标准的“Y”形的结实树枝,两边各弄一道深深的勒口,分别套上一堆橡皮筋,中间用小块皮质连接,作为子弹的发射中心。如今弹弓的树皮已经磨掉了,露出白的树肉,仍有木香。旨邑说弹弓是她十岁前最喜欢的东西,她用它来弹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树上的果子,地上的虫子,也玩弹击同伴的游戏。她问他要不要试试她当年的功夫是否还在,他点点头,做出英勇就义的姿态。于是她飞快地卷出一颗有棱角的“纸弹”,退后墙角,对准秦半两“啪”放了一枪,秦半两的额头紧跟着一声响,红了一块,同时感到有点疼。

    “如果是石子儿,小命就被你拿下了。”秦半两揉着额头,没料到她真有两下子。

    有一阵旨邑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地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

    早上起来,小镇全白了。雪花仍在翻飞。这一情景令旨邑恨不得嚎啕大哭。她想起元旦节的晚上,水荆秋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她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脸上结了一层薄冰。雪已没至他的脚踝。风一阵阵呜咽。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女人,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宝。那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他是一块优质的和田玉。可以说,她期盼的其实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又是什么赋予她如此恋恋不忘的深情。进行一次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以含糊不清的爱为起跑的枪声,还没想清楚怎么才能停下来时,就已经停了。

    晚上,正当旨邑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

    “旨邑,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纸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希望你已经回家了,不要独自留在长沙。你曾给我开辟了一个世界,你将会看到你对我的影响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来。对你说再多痴心的话也没有用,我是如此无奈。我爱你,我会把你深深藏在心底,旨邑永远在我心中。”

    无数只夜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长沙,打开《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圣经》,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长沙,谁也拿不准旨邑要干什么。到得长沙后,她请秦半两吃饭以作犒劳。她很快活,眼里闪现令秦半两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对他陡然亲近了许多,他反而觉得遥不可及,感觉她被别的男人刺激了芳心,神魂颠倒。他颇为颓败,但仍是陪她乐了一阵,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书柜前站了很久,仿佛是到了别人家里的小孩,仰着头,想看书却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个行窃者,在进行一次没有绝对把握的行动。她始终是没有下手。然后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给阳台的花草浇水,无论她在做什么,心思始终停留在书柜和玻璃花瓶上。她没有想到,水荆秋还会做出这种细节,她只意识到这种细节的浪漫,不能意识到它的危险: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毁在这样的小细节里。实际上她并没吃饱,她急于回家看水荆秋留下的东西,站在书柜前却望而却步,仿如“近乡情更怯”的游子。她漫无边际地猜测他留下的东西,情话,誓言,一个已婚男人理性的表白,或者其他什么小物什。她怕看了难以承受幸福,更担心看了会失望难过,她就像一只鼹鼠,面对仅剩一块肉片过冬的现实,说不清该欣喜还是惆怅。

    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坐在书柜前盯着它们,放电影一样将水荆秋从头至尾回忆一遍。他在她房间里走动、抽烟、吃饭、蹲厕所,在屋子里任何一处攻击她,心满意足地回去消化,因为身心舒畅,对梅卡玛倍加温情。想到这一点旨邑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么。她觉得做妻子的太了不起了,她们(梅卡玛)精通精明的愚蠢哲学,故意掩饰了女人敏感细腻的天性(她不相信梅卡玛察觉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感),情人不过是给婚姻之船卸下重物,减除压力的搬运工,折腾得一身疲惫,不过是白忙一场。

    她沿着一条风景美好的街道走到繁华之所。酒吧摇滚乐、咖啡馆暧昧的人影、夜晚找乐子的孤独者,混杂的热闹声音感染了她,她确信在这个世界上,青年人需要快乐,老年人需要安宁,姑娘需要出嫁,已婚者需要“第二春”,互相碰撞,永远闹哄哄,是有道理的。每悟出一点道理,她感觉自己便老了一重。

    漫无目的,好像整个长沙剩秦半两了(原碧回去了,谢不周游玩尚未归还)。匆忙与他告别,现在又有了悔意。她感到内心里的空洞重新变大,书柜里的秘密根本填补不了它,甚至使空洞更疼。她想立刻回去看个清楚,但只是缓慢地在一个冷清的报亭随手买了一份冰凉的报纸,打算喝杯“蓝山”咖啡读完它。喝“蓝山”原是谢不周的嗜好,他从不更换(当然潜在原因是,这是他逐一品尝过后的选择),与他对女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会因喝到不纯净的咖啡而怒火满腔,但始终宽容女人各式各样的缺点,并予以尊重。今晚特例喝“蓝山”,她并没意识到自己颇为想念满嘴粗口的谢不周。她要了咖啡,又加奶又加糖,像谢不周那样轻抿了一口。

    在某种程度上,谢不周内心深处爱着旨邑。他“爱”着,不断地想她和她未曾暴露过的身体,但这并不妨碍他被别的姑娘吸引。世间女子有千万种,旨邑只代表一种类型。他不断参加全国各地的地产营销策划讲座,唾沫横飞,财源广进,同时特别关注地产界美女的仰慕。她们暗送秋波,他隔山相望,一眼扫过黑压压的人头,总能准确地发现他的目标对象。通常谢不周都对女性说自己正在和谐婚姻当中,如他当时骗旨邑一样。有知趣而退的,自然也有迎难而上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几种使用方式,感觉好则不遗余力,事后适度温存,再次约会;感觉一般则顾自了事,当即离场,永远只有别人怀念他。

    “姑娘们爱上我,我不和她们睡觉,那会伤她们自尊,她们会觉得受到侮辱。”谢不周对旨邑说。

    这一次谢不周挂彩了,从安静斯文模样单纯的女孩身上下来,他的左侧肩膀上留下两弯通红的牙印。当晚没事,第二晚史今看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似乎还开了句玩笑,说他被狗咬了(也许婉转一些,说那人属狗),且照旧把他伺候舒服了。她知道他卫生方面很注意,在外必用安全套,他与女人算不得是真正的肉体接触。只是完后她还想就牙印说点什么。遇这种事,谢不周像往常那样,眉头一皱,脑袋一歪,头就痛了。他不能与女人纠缠一个问题,如果史今要闹,他会头痛欲裂,等于在要他的命。只要他亮出头痛的法宝,天大的事情也要平静下来。

    理解谢不周与史今的关系似乎并不困难。她爱他,爱的是一个“阉割”了的存在;他爱她,爱的是一个母亲,母亲能够抚慰他的创伤。

    旨邑看完水荆秋所藏下的东西,第二天就赶往哈尔滨去了。身体外没发生什么事情,而是身体内发生了大事。不是健康问题,而是情欲问题。仿佛交响乐中的停顿静默之后,突然炸响一个强音,她与水荆秋过去的种种,狂蜂乱蝶似的一起奏响,音乐情绪高涨悬空,她必须像一枚低沉的大提琴音符,从众多声响中逃离出来,这枚伤感音符的轨迹在空中形成一道深深的水渠,随之缓缓注入那些激烈洪流,她率领它们从长沙流向哈尔滨——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渴望他的填充。

    她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宾馆住下,他打车五分钟就到了。在门开的瞬间,壮烈的交响乐第二乐章的头一个音符奏响,一段缠绵悱恻的小提琴,婉转悠扬,如泣如诉,钢琴曲轻柔点缀,作为乐手的男子与长发的女子,双目紧闭,彼此卷入于他们奏响的优美旋律中。这是一场生命的演奏,一场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精疲力竭,脸上淌着汗水,气喘吁吁地谢幕,才有了交谈声。

    他们迅速地成为了观众,湿漉漉地坐在大厅里,赞美彼此的音乐才华,演奏者的音容变幻。

    他把灯光调到明亮,她不肯离开他去洗澡。

    “你把东西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是暗示什么吗?可你又在信里叫我永远不要怀疑你的爱。”她忧戚重重地说。

    “我是无意识的,夹在你喜欢的书里,只表示我对你的重视。我从没想过会离开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宝。”他笑她胡思乱想,唯心主义,神秘主义。

    她对他的话感到满足,接着说道:“你在信里夹一撮毛发,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剪下来的?我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以后你要是离开我,我拿它做证据告你强xx。”

    “哟,怎么报复我都想好了?我的宝,早上你在睡觉,我起来抽烟,拍了几张室内的照片,你还没起来,我想你多睡会儿,没有叫醒你,一直琢磨着给你留点什么,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过剪一绺头发,但我想有比头发更亲密的毛发。你怎么没烧掉,还留着呢?”

    “舍不得。春节回家了,回长沙又过了好几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诉我。”

    “本来是留给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让你感到我在你身边。欠你太多,我常常为此心疼。”

    她箍紧他,他的腰比以前粗,体重有所增加。

    “压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还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她还是乐于说起他留下的东西,那是促使她来见他的主要原因。他眯起眼得意地笑,说是大清早他特地拍下来送给她的。又说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他的手绝对不会伸到那样的地方去。他为他的手感到羞涩,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她也不会和一个陌生人拥抱,并默许他的手插到她屁股底下。

    回忆是甜蜜的,时间因此溜得更快。没等到他们的身体冷却,他匆匆走了。旨邑上街溜达,才真正看清哈尔滨的样子。春节还在继续,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街边很多随意堆起的雪人。每见到一个女人,旨邑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玛,或是梅卡玛的类型。类型很重要,代表水荆秋的品味。旨邑一会想象梅短发卷曲,烫染成暗黄色;一会又想她可能是头发蓬松的长发女人。她是前卫时髦的,也可能是传统精致的,干练泼辣,或者稳重典雅。旨邑满脑子都是梅卡玛,走在属于梅卡玛的城市与街道,她感到一种侵犯者的隐隐快感。梅卡玛的气息在空气里飘。那些美容院、超级市场、干洗店、麦当劳以及邮政报刊亭、新华书店,都有梅卡玛的影子。包括脚下这条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玛经常走过的路。梅卡玛和水荆秋。他们一家三口。这是他们的世界。旨邑感到自己就像鬼子进村,端着刺刀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水荆秋第二天下午匆匆来了。他不知道找什么藉口得以从家里走出来和她幽会,旨邑不再用刻薄话损他。他正为伟大的爱情冒着巨大的危险,她不想把他降为猥琐的偷情者。尽管二者区别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离开她,回到他的家里,回到梅卡玛的身边,她立即认定他是猥琐的偷情者,是一只偷嘴的猫。如果猫看见鱼发抖,那绝对不是爱,而是食欲。它吃完后舔干净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转身迈着雍容华贵的猫步,陡然间庞大如虎。他从容面对梅卡玛时,他们更像一对名符其实的狗男女,打着婚姻的幌子彼此占有与囚禁对方,卖着责任的招牌菜,惨淡经营寥落的家庭餐馆,他们的父母、儿子、亲人和朋友,以及社会这个空虚的衔头,是这个餐馆的所有主顾,他们的婚姻对所罗列的每一个人(包括社会)都负有责任,他们那条婚姻的百足虫,得以死而不僵。

    不过,待再一次见到水荆秋时,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样子唤起她的温柔与献身精神。

    他们玩得很尽兴。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说怎么这样喜欢当老婆。她说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现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别的女人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说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说,旨邑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过,照办,她并不满意,因为他表现得太机械了。他说你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东西。她问会是什么东西?他说家庭成员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对她产生淫欲邪念的一个亲人。她说那是因为各自都有问题。她咽下一句刻薄的话:因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粗茶淡饭的胃口自然起不来了。但还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说得可能也对,我从前爱吃农家小炒肉,连续吃了一周就不行了,见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当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时代?

    她终是藏不住内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感到痛了,她才会舒服一点。

    和她预想的一样,水荆秋感到了痛,他拜托她不要把梅卡玛扯进来,他忘了梅卡玛本身就存在于他们的情感里面。她痛恨他这句话的样子,几乎要说出更尖刻的话。她心痒痒,恨不得挠出血来。但她只是笑了一声,她从长沙来到哈尔滨时,身上并没有刺,突然间长出一身的刺,对他们的关系是很不妥帖的。更何况是她提出和他分手,尔后又是她亲自送上门来,万一他这么挡上一句,她将颜面尽扫。于是她检讨自己,全身最惹人厌的毛病,就是嫉妒。他便反过来抚慰她,说她比以前有进步,再努力一把,彻底消灭嫉妒的毒素,明知是无用的坏感情的东西,何苦不抛干净它们。

    旨邑心存疑惑,她肯定爱和嫉妒血肉相连,如果她真的丝毫不嫉妒,他相信她爱他吗?

    旨邑回长沙之前,他带她去看了一次冰雕与雪雕展,她很高兴他有大半夜是属于她。夜色掩盖下,他敢于牵起她的手,再有帽子和围巾的遮挡,他敢于搂着她的腰,侧低脸迎吻她。他们混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偷情者的迹象。她喜欢他紧紧地搂着她,避闪人潮,像掩护撤退的战友,或者战争中生死一线的恋人。她幻想这个夜晚永无止境,他和她一生就这样走下去。冰雪雕刻的艺术品像炮弹一样在他们周围不断炸响,光芒耀眼,她视死如归,紧偎在他的怀里,人如流水,他们跋涉其中。只有一次他们被冲散了,但他很快抓住了她,用双手把她圈得更紧。耳边闹哄哄的,连衣服的磨擦也融汇成一种强大、特别的声响,脚下则兵荒马乱,白天融化的雪水冻成冰,一个人滑倒,要波及几个人跟着立不住脚。他稳步前行,她脚下打滑时,他就整个把她抱起来。他们走到桥头,人忽然密集得不可思议,前面拥挤不动,而后面的人仍在推进,桥上的人墙越来越结实,肌肉越压越紧。他们被挤到桥栏边。更多的压力逼过来,埋怨的叫嚣已经变成恐慌的叫喊,有人哭,但很快哭不出声音,紧接着有人跌倒了,更多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机器一样碾过去。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情况危在旦夕。他急问,会游泳吗,她点点头,她也吓坏了。他说快跳。她抽不出身。他像卸下自己的胳膊一样痛苦艰难,一只手撑着栏杆,一只手把她往上提,然而并没有空间使劲。她从不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臃肿笨拙,这样无能为力,她眼泪早流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她顽强地配合他的手,终于翻到了桥栏那边。他说,快,别怕,我马上跳下来。她不跳,脚尖踮着一线桥沿,使劲拽他,像从泥泞里往外拔千斤重物,或者要连根拔起一棵树,绝望地看着他越陷越深,似乎马上就要被淹没过去。但是,他突然冒出了头(他不知道他踩在别人的身上),顽强地挣扎,他已经不能正常翻过去,上半身倒悬在栏杆外,缓慢地拔出两条腿,她扯他的腿,却只是扯动了裤脚,手还碰到他小腿上粘糊的东西,然后只听他喊了一声“旨邑快跳”,便撒手跌了下去。她紧跟着跳下来,一起落在河里。

    所幸河面不宽,他拽着她游,几乎是托着她。他们很快上了岸,冻得不能说话。她是个从没经历过这种寒冷的南方人,光着脚,一身水,根本拖不动脚,他也踉踉跄跄,但他背起了她。他们很快打了一辆的士,呼啸着开往酒店。他先把她脱了捂在被子里,用热毛巾给她擦干身体,她哆嗦着指着他的腿,他这才发现小腿被剜掉一块肉,多处擦伤,正在流血。他让酒店送来简单的药物和纱布,将他们的衣服交给酒店干洗,请他们明天早上送到房间,然后才在她的身边躺下来,说:“今晚我不走了。”她说:“明天你怎么交待?”他说:“不管了,死也要陪你。”

    旨邑从前所见的栀子花都是开在树上,并且花叶相对肥硕,现在的湘江边上,竟有贴着地面生长的栀子花,紧紧密密地把草地都染白了,仿佛积了一层雪,香味随风飘散,闻之神清气爽。暴雨过后的湘江混浊,江水流动。湘江大桥上车流不息。洗干净了的云彩晾在岳麓山头。岳麓山在长沙的西面,在旨邑住处的对面,是她阳台外的第一片风景。在长沙呆了几年,她亲眼见过岳麓山春季绿意逼人,秋时霜叶红于二月花;冬日玉树琼枝,银装素裹。

    有天傍晚,旨邑和谢不周在湘江边吃完鲷子鱼,到橘子洲头听混涛拍岸,谢不周表达了他对毛主席的热爱,自诩他能背诸多主席的诗。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临江仙》,写给丁玲的;‘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水调歌头》,1956年3月写的,毛主席在武汉从哪个地方下长江游泳,老夫也一清二楚。老夫最喜欢的是《沁园春》,气势真JB磅礴。”谢不周用逼真的湖南话模仿毛主席,朗诵了一遍,有七八分伟人的风采。他表演完,装出不学无术的浪荡样,问:“怎么样?有没有爱我一点?”

    旨邑觉得滑稽,扶着一棵松树弯腰笑了半天。

    谢不周又模仿几位国家领导人讲话,练得炉火纯青,完了追问道:“还是一点都不爱老夫?”

    旨邑笑着一语双关,“你的疏远计划失败了吧,是不是反倒越来越如胶似漆了?”

    “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没有争取不到的事情。国民党那么顽固,我军还是取得了团结、民主、进步。”他讪笑。

    “几百年后,全世界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有没有斗争?”旨邑看出他只是嘴上硬。

    “我看,还是有斗争的,但不在战场上,而在墙壁上。”他依旧使用毛主席的话,然后接着说道:“老夫看得出来,你喜欢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没错吧?”

    旨邑说:“知识分子得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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