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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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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路,从兰溪镇边一直往西延伸,像是从葫芦嘴里倒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最后缠进山腳的草丛里。

    西西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小时候,是母亲牵着西西,远远地像两只虫子在路上爬行,仿佛葫芦里有股力量把母女俩慢慢地往肚子里吸。母亲牵着西西行路时,是沉默的。她们从洞边过。从溪边过。从茅屋过。从小桥过。一路都是沉默。偶尔的水流声,给脚步打着节奏。被踢中的石子,滚两下,没入草丛中。路走起来有点枯燥,有一段路还特别荒凉。但是有时候,忽然一朵野花,西西就惊喜地喊出声来。西西最爱走桥。那是架在溪上的旧木桥,人在上面行走,发出轧轧的声响,就像有人正抬着大轿而来,她有时候故意在上面摇晃,声音就如嘈杂的鸟叫。桥下水流汩汩流淌,看久了人就有点昏眩。

    第一次过桥时,西西五岁。那时,西西觉得桥窄,桥长,桥险,既便是母亲牵着,也挪不动一步。是母亲把她背过去的。母亲的脊背像牛一样平稳。但是,走到桥中间,母亲骂了她。“没用的家伙,尽给老子添累,扔了算了!”母亲边骂边用手掐西西的屁股。西西双手紧紧的箍住母亲的脖子。西西一直觉得,幸好她死死的箍住母亲,母亲才没有把她扔下桥去。再大一些,西西敢在桥上行走,并且跑步前进,还能替母亲扛东西。后来母亲胖得厉害,她一上桥,桥就呻吟,并且痛苦的弯曲了身体。母亲不爱动了,一些小买小卖的活,都吩咐西西去镇上办了。

    “总算有点用了,老子没白养你。”母亲高兴时这么夸奖西西。母亲的嘴唇,皮肤,都是红薯的颜色。母亲的身体也像红薯。母亲就是一只大红薯。她脖子以下,大腿以上,粗壮、圆滚、多肉。如果母亲是一棵树,那么把这一段锯下来,再把中间掏空,就是一个现成的大水桶。父亲得痨病死的那年,西西不到两岁。父亲一死,母亲的脾气就暴躁起来。母亲只对西西发火,西西是家里的克星,克死了父亲,克得母亲早早守寡。西西的哥哥智力偏弱,但结婚生子这样的事都会。十八九岁时结了婚,盖起了自己的茅房,埋头过起了自己的生活。

    西西是在猪圈里长大的。哥哥到处野,从来不带西西。母亲一忙起来,就把西西关在猪圈里。猪圈里的花母猪有一身黑白花朵和永不消失的奶水味。花母猪认生,看见西西急得嗷嗷直叫,把西西吓得哇哇大哭。她哥哥在猪圈外观赏,笑弯了腰。花母猪不像母亲那样肥硕,可能也没有母亲那么重,但它生育力旺盛,从不拒绝怀孕。每次,当邻村那个两泡眼屎,一嘴泡沫的老头把公猪赶过来,向母亲吹嘘公猪品种如何优良,保证能生一窝健壮的猪崽时,母亲就欣喜地打开猪圈,帮老头把公猪赶到母猪身边。猪在交配,母亲和老头就开始计算不久地将来,一窝猪崽的数量,可以换得的人民币。母猪下了几回崽,两排xx子被扯得松松垮垮,和母亲的Rx房一样下垂,快要拖到地上。花母猪是温和的,它全身的脂肪都化作了母爱,奉献给了它的孩子们。花母猪是伟大的,即便是它毫无力气,躺下来,它也会将所有的xx子都袒露在外任凭猪崽们拱。

    西西在猪圈呆熟了,花母猪就不再对她嗷叫,而是用嘴蹭她,嗓子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它把她当作了它的孩子。花母猪的耳朵也像xx子一样耷拉。西西就抓花母猪的耳朵。一群花的白的猪崽,围着西西,一会跑开,一会尖叫,猪圈就是西西的儿童乐园。西西在猪圈里爬,一步一晃地走。有一回,西西吃着母猪的奶睡着了,她的哥哥看见,笑得在地上打滚。母亲骂西西,有奶便是娘。

    西西喜欢猪圈的味道,或者说,喜欢母猪身上的奶味,包括那些小猪崽。它们很香。它们的粪便,西西当玩具耍,有时往嘴里塞。猪窝里的草,统统被猪嚼过一遍,上面留着它们的唾液。当草慢慢地变成草屑时,母亲又换来新鲜的稻草。那时西西和猪一样兴奋,和它们一块嚼稻草。西西喜欢那种淡淡的甘甜与清香。猪崽饿了吃奶,吃饱了玩奶,把母猪的奶舔得干净雪白,像刚刚洗过澡。没有母亲身上的汗味和鱼腥味。西西不知道母亲乳汁的味道,她从来没有吃过。西西喜欢母猪身上干净的Rx房。

    西西慢慢长大了,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勉强读到初中时,辍学了。这时,她已经长到一米六的个头,屁股不圆,没肉,胸脯发育不良,就像后山里的一根竹子,直挺挺的。

    “没用的家伙,我像你这么高时,都能挑担子了!”母亲很自豪。西西挑个空筐都摇摇晃晃,这使母亲很不满意。担子压在西西肩头,她立即一副将被折断的样子。

    “你听,妈妈,我胸口里面像铁铺里的风箱。”西西说。母亲便听到风箱的声音从西西的喉咙里传出来。西西小时候受过一次风寒,得了肺炎,喉咙里响,那是哮喘。天气越冷,西西胸口里的风箱抽得更厉害,声音越大。她有时咳嗽,咳起来像一个人站在洞口朝里喊,发出压抑,沉闷的嗡嗡声响。

    “听到了,听到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早点嫁出去就好了。”母亲说。她挥动手中长长的铁铁叉,钗起一堆稻草,使劲一扬,她的Rx房晃动,肌肉震颤,西西就觉得她被母亲一下子摞出好远。

    西西暗自考虑了一下母亲的说法,嫁出去,就不用再听母亲成天骂骂咧咧了。十五岁的时候,西西跟着媒婆,顺着干涸的小溪往西走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喝了一杯茶,看见了约好的那个男人。用媒婆的话说,这伢子壮实得能拉犁,三天不吃不睡也挑得起百斤稻谷。西西没什么感觉,她甚至都没好好看男人一眼,她好像只是到这里来走一走的。但是,这个时候西西想起了兰溪镇,镇上的男人,脸上干净,衣服总像新的。还有他们的眼神,一副什么事情都明白的样子。

    “城里人。”西西想。“我,为什么非要往西走呢?”从家里出门往东,一个小时就到了小镇,为什么要往西走呢?西西不明白。去相亲的路上,媒婆说自己唠叨没完,说这一带原先出没土匪,又怕影响做媒的事,连忙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为什么要往西走呢?”看着面前的太阳不断地下沉,西西终于说了出来。

    “远远地嫁了,回娘家才显亲热。往东也没什么好人家,再往东,那些镇里人,没有哪个会娶乡里妹子。”媒婆说。

    西西“哦”了一声,像小溪里的鹅卵石一样沉默。她想,这些石头林哪里滚来,在小溪里呆了多少年了。常德和益阳的山区倒没什么不同,只是越往西走,越觉得有一股阴冷往身体里钻。西西有些害怕,像被人扔到了荒山野岭。她喜欢小镇上时髦的服装店、五颜六色的玻璃柜台、宽宽的街道、理发店,以及那些穿着漂亮的年轻人。

    过了几天,西西去了一趟兰溪镇。母亲装了半篓子红薯,要她卖了,换些菜油回来。西西走一阵,歇一会,到了镇上,把红薯卖了,买好菜油,肚子就有点饿了。西西不敢乱花钱,被母亲知道要挨一顿狠骂。她背着几斤菜油,在百合街东看西看,走到一棵梧桐树下,在米豆腐店门口挪不动步了。西西站着不动,摸摸口袋,想着怎么瞒过母亲,终于在红薯的价格问题上找到了办法。

    “米豆腐多少钱一碗?”离店口还远着,西西喊了一句。

    “两毛,来吧,好吃得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答道。看样子是老板娘。

    那时刚过中午,店里人不多,女人把做好的东西端上来,就在西西旁边坐下了。她皮肤挺白,不胖不瘦,鼻梁很挺,眼睛黑亮,严肃时有些咄咄逼人。女人和她说话,西西才知道她就是老板娘。她看着碗里的米豆腐,是圆的,一粒一粒,汤里撒了葱花。

    “原来打下手的那个妹子刚走,回家嫁人去了,店里忙不过来,有没有兴趣来做服务员?”老板娘说。

    西西一听,愣了半晌,问:“服务员是什么?”

    老板娘说:“招呼来吃米豆腐的人呀,擦擦桌子,洗洗碗,米粉完了就磨米粉,吃住都算店里的。”

    西西点了头:“行,我回家跟我妈说一声,明天再上来。”她一只手抹嘴,一只手直往裤袋里掏钱。

    “小妹子,不用给钱,这碗我请你,明天等你来啊。”老板娘两眼笑成一条线。

    西西突然觉得老板娘很像“妈妈”。老板娘笑起来真好看。西西想这么说,但没好意思说出来。

    回家的路上,西西走得飞快。在旧木桥上,她故意大力的摇晃了几下,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几枝野花,扔进背篓里,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一直是清澈的,她看见自己的脸,很瘦,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黑辫子很长,发梢扫到水面,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西西笑时才发现自己的牙齿难看。母亲说她小时候贪吃,八成是嚼稻草嚼的。西西依稀记得稻草的淡香,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嚼稻草。花母猪在西西四岁那年产完一窝猪崽就死了,没奶可吃的猪崽紧接着也死了。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银子化成水,母亲伤心了,动辄暴躁如雷,骂西西解气。闻不到花母猪的乳香,西西比母亲更难过。那一次,西西哭了,但不是以前的任何一次哭,不是那些由于饥饿,恐惧,或者别的原因,而是她缘于内心的秘密。母亲不会懂,别人不会懂。

    快到屋门口时,西西放慢了脚步。她那木头搭建的家,已经歪歪扭扭,木头发黑,到处是破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升起的炊烟,证明还有人居住。母猪死后,母亲受了刺激,再也没养过猪。但猪圈还在,用来堆放杂物。西西把背篓挂在猪圈的木条上。喂猪的食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鼻子已经嗅不到乳香和猪粪的味道。

    西西在猪圈里呆了一会,就听得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磨磨蹭蹭地,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西西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从窗口递给母亲,低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西西出门前吃一个烧红薯,中午吃一碗米豆腐,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才发现饿得不行。

    “你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西西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西西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脑袋不见了,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西西高声了一点。

    母亲又探出头来,一张浮肿的脸,面色柔和了一点,她有一丝惊奇,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酪,不是非常明显。

    “真的,镇里米豆腐店的老板娘跟我说了。”西西怕母亲不信。

    “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吃住都算店里的。”西西说。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给家里,其它的,你自己花吧。”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嗳!晓得了。”西西应声回屋,立刻被里屋的阴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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