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两层楼。已到了三绝楼的地下。
这是一间开阔的大屋。他们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着一个穿堂的人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很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更夫的公鸭嗓子将报时的尾音拉得格外悠长,隐约地从外头的地面上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了一身黑衣,略微驼着背,向前碎碎地迈出步点,众人都缓缓地跟上。
当他走过第一盏灯笼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灭了。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此后却发现,后面的每一盏全部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时。都悄无声息地熄掉了。
顿时有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将手指压在嘴上,手中一盏破烂的提灯映出青白的光。于是大家都惴惴地噤了声。
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问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的一片,仿佛这一路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都跟上,千万别走散啦。小二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的,嘴唇动也不动。
就算他不说,也没人愿意走散。此刻,小二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瞧着不禁捏上一把冷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到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往一道小门。仿佛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小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头,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的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的,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整齐地铺放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白色的香薰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的。蜡油落在水面,浮成片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大抵是香纸的余烬了。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吓了青离一大跳,那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的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情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她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了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瞧去,却显出别样的森然。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您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本楼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啦。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听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绝对是个奇才,也绝对是个变态。
如果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的话,青离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以内。不过她的亏心事还做得少么?
所以,此刻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他俩笑话,只好拼命压抑自己要夺门而走的冲动。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方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了,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暗,仿佛主面本未长有五官。
随着铜锁咔嚓一声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为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而新客人,少不得要说说规矩。
墙脚的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我们就在这个时辰内讲故事,只要蜡烛灭了一根,我便不再讲下去了,就算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故事没有结尾怎么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说。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便于中途横熄,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了什么,从此决不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都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熄灭,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讲: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的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为一愣。他们三人一路来,还真经过了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都能埋人了。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听鬼母这一说,她不由更加发起憷来。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稚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言道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能被挑剔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而这女子却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凡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大少爷娶她,连那女子都说,为免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终于要了那女子的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被娶了过门。孕时的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对她的心便淡了。更糟的是,到了月份,女子没能诞下一男半女,倒生出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那当初的道人来。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说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她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她。
这事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去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民除害。道士趁机上前,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她的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那女人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再没有一句是求饶,尽都是怨恨和诅咒。道人却抚着胡须说,我早说她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的。
最后,众人将女子的骨灰收入一个小坛,用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还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了,流出的蛋汁是暗紫色的,像是久瘀的血。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后来,一夜大雨,那可是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蹿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爬进草丛里去了。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跑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仇家合家上下三四十口,全被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院的祠堂大约是昨夜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疹人的,兼之她身后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窸窸窣窣,微响不绝,更让她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绿豆大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仍未讲完,不过那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人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开了一家客栈。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个住在一楼左首第三间的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的样子。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的模样,一个女子正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衣裳,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胸脯便大半地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都快拖到了地上,一阵风吹过,将她下身的衣裳也整个吹开来。伙计刚合计着自己艳福不浅,整个脸却猛然僵住了,因为,那女子下面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一条青光闪闪的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跑到自己屋里后,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都给吓傻了九个伙计吊在房梁上,早已冰凉了。剩下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人也发了疯。
出过这事,客栈自然没了生意,不几日,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的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的时候,不知敬畏。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他左绕右绕,只见间间屋都上了锁,当下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差点发出的尖叫。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地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一切都是活的。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低头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住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