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在机场见过利曜南后,时间已过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来虽然度日如年,然而那鲜明的记忆如同烙痕,深深刻印在她的心版上,使得在机场关口分离那一幕,如同昨日。
欣桐时常回想起,当时利曜南的表情。
当两人被阻隔在关口时,他凝望自己的眼神,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然而,那她原以为今生今世不能从他眼中发现的牵挂,蓦然成为真实,却让她上心下心不安……
曜南。
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反复咀嚼着那在心头盘旋千万遍的名字,欣桐的视线慢慢回复焦点,凝聚在办公桌前的手机上。
将近二十个日子,她等待他的电话,期待他也许会打一通电话给自己,然而电话却始终未响起……
「欣桐小姐,我跟利先生通过电话,他想等到回台湾后,再亲口对妳解释。」这是二十天前,自机场回来隔日,马国程对自己所说的话。
所以,明知道利曜南未回台湾前,不会有任何讯息,然而她仍然开始期待听见他的声音,就像从前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从马国程口中得知,他为了自己,毫无眷恋地放弃红狮金控,今生她再也没有机会对自己承认,仍然爱着这个男人的事实。
叩叩!
敲门声打断欣桐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面色凝重的姜文。
「我听妳的助理说,今天晚上妳安排了饭局?」
「嗯。」她淡淡回答,低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姜文瞇起眼,紧盯着她别开的脸庞。半晌后他柔声道:「但是一个月前,我们已经约好今天晚上要试婚纱,如果今天不到婚纱店试装,礼服修改一定来不及。一个星期后我们就要拍婚纱照,难道到时候,妳打算拍成家居照吗?」他故作轻松说笑,语调出奇温柔。
欣桐屏息着,片刻后她终于抬起眼,面对姜文的目光。「姜文,我……」
「我知道妳很忙,所以我不会勉强妳。」抢在她开口前,姜文堆满笑容。
欣桐怔怔地望着他。
姜文走上前,握住欣桐的手。「只要妳心中有我,那么即使结婚那天妳穿休闲服到礼堂,我仍然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对她道。
这一刻,欣桐突然发现自己的残忍……
她怎能在无法割舍利曜南的情况下,自以为能毫无牵挂地接受姜文的爱情?
看现在,她把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姜文凝望着她,忽然问:「欣桐,妳该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什么意思?」她强颜欢笑。
「妳会丢下我一个人吗?」他收敛笑容。
她迷蒙的眸光颤抖,竟然无法出声。
「妳会丢下我一个人吗,欣桐?」姜文忧郁地问:「婚礼当天,在礼堂上妳会丢下我一个人吗?」
欣桐怔然地望着他,这一刻,她骤然感到崩溃……
姜文却突然笑出声。「妳不必回答我。就当我--当我是开玩笑就可以了。」他的笑声却苦涩。
欣桐瞪着他的笑脸,她根本笑不出来。
「既然今天晚上有饭局,那么我们改天再试婚纱好了!」他保持开朗的笑容。「我想只要拜托婚纱公司,到时候应该不会真的开天窗。」
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让欣桐难过。
「妳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他的笑容转而内敛,深情地对欣桐道:「今天、晚上回家后给我一个电话,否则我会一直挂念着妳,这样一来,我一定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笑容刺痛了欣桐的心,她无法承诺,也无法拒绝……
「答应我,好吗?」姜文执着地催促她。彷佛要她答应的,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
她知道,只要拒绝,就是彻底的伤害。
然而,她有什么资格伤害姜文?被伤害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好……」
面对深情的他,她强迫自己承诺。
姜文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么,今天晚上,我等妳的电话。」他再次展露笑容,这回是开心而笑。
得到欣桐的承诺,他满足地转身走出欣桐的办公室。
「姜文。」她忽然叫住他。
他回过头。
「如果我回家的时间太晚,你就不必等我的电话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多晚我都会等妳的电话。」然后固执地告诉她。
「十点过后我就不会打电话,」欣桐垂下目光,凝视桌上文件。「超过十点,你就不必再等我。」
他的脸色变得肃穆。「刚才我已经说过,多晚我都会等--」
「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上门,我还有很多国外信件要回复。」她打断他的话,婉转地下逐客令。
姜文愣在门口,然而十秒钟过后,欣桐始终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终于,他面色阴沉地转身离开。
听见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欣桐抬起头望向门口,她忧伤的眸中凝众的……
是深深的歉疚。
晚间结东饭局后回到家,欣桐看了一眼房间的闹钟,时间已经超过十点整,但她知道,姜文一定还在等自己的电话。
房间电话忽然响起,她站在床前,瞪着响个不停的话筒,没有任何行动。
电话响了十分钟后,终于停止。
欣桐屏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十秒钟后,楼下客厅的电话又响起了--
「小姐,是姜先生打来的电话,您要接吗?」佣人阿芬知道她还没睡,特地上楼问她。
「麻烦妳跟他说我已经睡了,不能接他的电话。」她已下定决心……
要开始拒绝他的温柔。
因为智珍的缘故,她认为自己对姜文有责任、甚至因为妄想弥补智珍的遗憾,她强迫自己要代智珍归还对姜文的亏欠。所以面对姜文,她一向优柔寡断、担心太过,不能明确地拒绝他的温柔……
然而直到在机场见到利曜南后,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忘记他!
即使嫁给姜文,不可能爱上第二个男人的自己,根本无法让姜文幸福。
「小姐,」阿芬再度返回欣桐房间。「您的电话--」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接姜先生的电话!」
「我知道,但这次是老爷的电话。」阿芬急忙道。
欣桐愣住。「爸还没回家吗?」
「老爷在李董事长的招待所,大约晚上七点老爷已经打过电话,他说会很晚回来。」阿芬回答。
「我知道了。」欣桐拿起房间电话,按下分机键。「爸?」
「妳看到今天晚上的新闻了?」
「新闻?我刚回家,所以……」
「利曜南回台湾了!」谭家嗣宣布令欣桐心悸的消息。「哼!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放弃角逐董座,否则他选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做什么?!」谭家嗣不以为然地道。
欣桐难以相信,马国程明明告诉过自己,利曜南两个月后才会到台湾--
她不愿去怀疑,利曜南与马国程连手欺骗自己的可能,因为她在机场看到了他的眼泪……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确实看到利曜南的眼泪。
即使那眼泪是她的错觉,然而欣桐有强烈的感应,感应到他凝望着自己时,眼神中炽热的情感。
「欣桐,妳在听我说话吗?!」谭家嗣没得到女儿响应,显然很不高兴。
「我在听……」欣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利曜南回台湾了!不知道他要玩什么把戏,从明天开始我们要积极布署,而且要小心留意利曜南的一举一动,这一次我们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话筒彼端传来一阵沉默。
「欣桐,妳听见了吗?!」这次谭家嗣的口气明显不耐烦。
「我听见了,爸。」她勉强将心思拉回父亲身上。
「快睡吧!明天早一点进办公室,我要跟妳开会!」谭家嗣下达命令后,就挂了电话。
明天……
明天他会跟自己联络吗?或者,她应该主动找他?
挂上电话后,欣桐的心思,整个缠绕在利曜南已经回到台湾这件事上……
一整晚,她辗转难眠。
然而三天过去,利曜南并未与欣桐联络。
她甚至主动打电话给他,然而他的手机始终关机。
不得已,她只能打电话到红狮金控,但是她的电话却被秘书挡在门外,对方只丢下一个最常见的拒绝理由:利先生很忙,除非预约,我不能随便转接任何电话给利先生。
「那么我现在就预约,如果利先生有空,请他立刻回电给我。」
「好的,我会替您转告。」
秘书十分客气,然而她等了二天,始终未接到利曜南的电话。
怀疑与揣测,令欣桐的不安逐渐扩大……
终于,她决定不再等待。如果他忙得没时间见她,那么她可以主动去找他。
搭车到红狮金控之前,她试着再拨利曜南的手机。
手机仍然未开机,她接着拨打马国程的电话,马国程的手机一直占线。他的手机已经不是第一次占线。这六天来,马国程的电话一样打不通。
出租车停在红狮金控门口,下车后,欣桐却开始犹豫……
她该与他见面吗?
见了他之后,又该说什么话?
欣桐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站在红狮金控门前,她居然无法迈开脚步,跨进大门……
下班时间一到,马国程匆匆离开办公室。
今天他有充足的理由,必须提早离开银行!车子就停在门口,马国程赶着时间奔出银行大门,却愣在门前……
「欣桐小姐?」他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欣桐露出微笑,半晌后,她欠身跟对方鞠了一个躬--
「很抱歉,我又突然跑来。因为我知道曜南已经回台湾,我实在很想见他……马先生,你能帮我吗?」她温柔地请求。
马国程愣愣地瞪着眼前这名温柔却坚定的小女人,他错愕的表情,渐渐转为严肃。
一分钟过去,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对欣桐道:「我……可以带妳去见他。」
「谢谢你!」欣桐由衷地感激,她的笑容灿烂起来。
「我现在就带您去见利先生,欣桐小姐,您跟我走吧!」马国程别开脸,避开欣桐的笑容。
「曜南人在哪里?」她跟上马国程的脚步。
马国程顿了一顿。「利先生在李小姐的住处。」未曾停下脚步,他低促地匆匆回答。
欣桐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这个意外的答案,瞬间夺去了她眸中灿烂的火花。
欣桐想不到,李芳渝的住处,竟然就是利曜南过去所住的公寓。
她还曾经陪同父亲,到这幢公寓来吃过晚餐,当时不欢而散,父亲从此与利曜南反目为仇,她还记忆犹新……
而如今,这里竟然成了李芳渝的「住处」。
「妳来干什么?!」
开门见到欣桐,李芳渝的脸色很难看。
「欣桐小姐要求见利先生,所以--」
「曜南根本就没说要见她,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带她来这里?!」李芳渝责骂马国程。
「是我要求马先生,请他带我来这里的。李小姐,请妳不要责怪马先生。」
李芳渝冷笑一声。「我这里不欢迎妳,请妳回去!」
李芳渝正打算关门,屋内忽然传出利曜南的声音:「请她进来。」
李芳渝僵住。「有必要吗?曜南?」她不想服从,却又不敢贸然把门关上。
「请她进来。」利曜南再重复一递。
李芳渝明白,最好不要违抗利曜南的意志,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开门。「如果我是妳,才不会这么厚脸皮!」她恨恨地,压低声对擦身而过的欣桐道。
欣桐走进屋内,不去理会李芳渝对自己的侮辱。
才一走进大厅,她已经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利曜南,他腿上的石膏已经拆除。
他冷淡地回望着她,欣桐在他的眸光中,已完全寻觅不到当日在机场看见的炽热痕迹。
「妳找我有事?」他的问话跟表情一样冷淡。
「我,」欣桐突然语滞。「我只是……只是想问你,在机场的时候,你是否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看着她,沉默许久。
欣桐屏息着,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
「妳认为,我想跟妳说什么?」他却反问她。
他的冷淡困惑她,然而欣桐执着地问他:「我从马先生那里,得知你并不想争取红狮金控董座,这是真的吗?」
「就算是,又如何?」
「你为什么放弃?红狮金控是你最重要的--」
「那是过去。」他打断她的话。「三年前红狮金控对我而言,的确重要,但是现在我在全世界各地,有各式各样投资事业,红狮金控不过是其中之一,却占去我太多时间。」
欣桐沉默地听他说完,却难以接受他的说词。「不可能,我不相信……」
「妳这么想知道我为何放弃红狮,以上确实就是我的理由。」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下结语。
她摇头,全然不接受。「红狮银行对你太重要,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它对你的意义--」
「那么妳想听到什么答案?」李芳渝走到两人之间,冷冷地冲着欣桐一笑。「难道妳以为,曜南放弃红狮金控,是为了妳?!」
欣桐没有反应……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利曜南没有温度的眼神,他的眸光失去了温暖。她深刻地记得,三年前……
三年前,当他伤害自己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
李芳渝嗤笑一声,接下道:「老实告诉妳吧!曜南之所以放弃红狮,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带我到上海,发展医疗事业,这是在美国时,他承诺要送给我的……」李芳渝顿了顿,然后冲着欣桐胜利地一笑。「结婚礼物。」她宣布答案。
利曜南冷淡的表情始终如一。
他回应欣桐的,是默认不语。
「但是,马先生告诉我的答案,不是这样的!」他的沉默,让欣桐在几乎窒息的绝望中孤独地挣扎。她迷蒙的眼眸仍然热切地凝望利曜南,希望从他冰冷的眸光中,觅得一丝肯定的回应。
「欣桐小姐!」
一直保持沉默的马国程,突然开口。屏息片刻,马国程才接下道:「对不起,欣桐小姐,那个时候,我自以为是地猜测,跟妳说的那个答案……那是我弄错了。」
弄错了?「什么意思?」欣桐回眸,喃喃问他。
「欣桐小姐,妳明白我的意思,」马国程歉疚地道:「那一天是我弄错了,利先生并不是--」
「Vincent,你该送芳渝到医院值班了!你们先离开,我自己……」他对着欣桐道:「会跟『谭』小姐解释。」
李芳渝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留下两人独处。「可是,曜南--」
「听话,」利曜南声调转低柔,却不容拒绝地道:「我自己会处理的。」
处理?欣桐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相信,利曜南很快会告诉她答案。
「李小姐,我们走吧!」马国程走到门口,主动打开大门。
李芳渝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这是利曜南的意思,她只能扭头负气离开。
马国程关上大门前,匆匆瞥了欣桐一眼……
她苍白的容颜,让他满脸愧疚。
大门轻合上,公寓内只留下两个人,空气分外凝窒胶着。
「现在,已经没有其它人在这里了,你想对我说什么?」看着冷淡的他,她的心口渐渐揪痛起来。
「我想说的话,刚才他们两个人,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利曜南回答她。
「你的意思是,李小姐跟马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你一点都不想解释,或者反驳吗?」她泫然的眸光骤然笼上水雾,幽怨地凝望他。「那么那一天在机场,我看到的你又算什么?你的眼泪难道只是我的幻觉?你看着我的模样难道只是我的幻想?难道那一天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所以现在你又想否定,又想反悔?」
他全身一震,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是,我没有其它解释,也不想反驳。」然后他淡声回答。
她凄然地望着他,忽然淌下的泪水,灼烧着她冰凉的脸颊……
「我们在机场短暂见面,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一切都是Vincent给妳的错误讯息。」他接着道,声调冷静得没有感情。「不过,我想我应该对妳说抱歉。我住院当时,妳打电话来那一次,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利曜南停顿片刻,她的眼泪已经布满脸庞。
「是我没把话说清楚,」他接下说:「既然我已经祝妳幸福,那就是说,我已经决定中止三年来对妳付出的感情,不会再对妳有一丝牵挂与留恋。当然,从那一刻起,我也要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即使他说的坚定,然而她根本不相信!她不相信感情可以如此理性,即使他是一向冷静理性的利曜南!
「你在骗我,对不对?」她摇头,拒绝相信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总是要看着我这么伤心!」她再也无法克制地哽咽起来。
利曜南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仅仅淡声道:「也许,我本来就不是适合妳的人。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有的时候我也不能克制我自己……别去伤害妳。」他撇嘴,苦涩的笑。「所以,最终证明妳选择姜文是对的。如果我的所作所为伤了妳的心,很抱歉……我只能对妳说抱歉--」
「我不听!」欣桐摀住耳朵,跌跌撞撞地后退,直到背脊撞向大门。
她不要他的抱歉!
「我就是这样的人,不能克制我自己别伤害妳,」他依旧对着她重复道:「相信我,我一直对妳很抱歉……」
「不!」欣桐对着他尖叫。「我不要你的抱歉!永远都不要对我说抱歉!」然后她突兀地转身打开门,脚步踉跄地跑出公寓。
利曜南瞪着洞开的大门……
周遭空气依旧凝窒着,阴暗的光线令人昏沉……
如果他冷漠的表情曾经有过一丝松动,那也只是瞬间掠过的情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