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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积为雨则生雷暴

    石头很快发现,他的隔壁,住着茅山最负盛名的炼丹师灵墟子;而此后一段时间里,陆陆续续,丹邱生又掳来了三位炼丹师,其中一位,居然是太乙观现任住持唐梦生的师叔玉府子!

    石头瞠目之余,不免要怀疑,究竟是丹邱生本来大手笔,还是因为有姬瑶光在一旁推波助澜的缘故。丹邱生就不怕整个道门都来找他算账?

    这几位炼丹师,虽然都被丹邱生狠狠整治过一番,但也不过是勉强安分下来而已,丹邱生要将他们收为己用,看起来还来日方长。

    姬瑶光悠悠然看着他再一次碰壁,悻悻地离开玉府子的住处,只微微一笑,转过头继续看明春水和石头过招山居寂寞,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做,是以明春水每天都会找石头来练练手。姬瑶光则每每拘了石头细细盘问他在峨眉山上的情形,对于那位煞是有趣的眉山和尚,大表赞叹,说道以后有空了一定要去峨眉山拜访一番。至于那顾清敏,姬瑶光也很是赞赏。说来说去,唯独不提孙小香。石头先是诧异,然后就觉得很不自在。姬瑶光莫不是看穿了他决不想将孙小香牵扯进来,以至于不肯让丹邱生听到一丝半点有关孙小香的事情?

    可是,回想起中秋之夜眉山和尚有意无意的那番话,以及孙小香对顾清敏的态度,石头心中又隐隐觉得抑郁烦闷,让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和感受,只是本能地将有关孙小香的一切,暂且抛在脑后。

    而姬瑶光的悠闲,也终于让丹邱生看不过眼。对此,姬瑶光只闲闲地道:我无事可做,不坐在这儿聊天,还能干吗?

    丹邱生暗自咬牙。他此前虽然将姬瑶光连抢带骗地拉到这儿来,其实心中深为警惕,尤其是姬瑶光身边本就有一个明春水,最近又将石头给弄了来,如生双翼,叫他委实不敢再将那几个炼丹师交到姬瑶光手中去。

    只是,放着姬瑶光的聪明才智不去用,有如入宝山却空手而归,也非丹邱生所能忍耐。

    丹邱生耐下性子说道:姬兄弟才智无双,天下皆知,不知眼下姬兄弟可有法子说服那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姬瑶光郑重其事地推辞着:丹道长过奖了,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瑶光怎敢当无双一词呢?

    明春水哧地一笑:我家瑶光本来就最聪明不过嘛。我就不信还有谁能盖过你去!

    这等露骨直白的自吹自擂,偏偏又以明春水热切诚挚的语气和表情说出来,石头和姬瑶光都听得多了,只当清风过耳;可怜还没听多少时日的丹邱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截住了明春水下面的话:姬兄弟不必谦让,这等大事,别无他人能够承担,还望姬兄弟不吝赐教才是。

    丹邱生觉得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应该够诚恳了,只是不知道姬瑶光会向他提什么条件,打定主意只要不太过分,一律先答应下来再说。

    姬瑶光垂下眼帘,过得片刻方才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丹邱生:既然丹道长如此推许,瑶光也只好勉力一试,若有力所不能之处,还请丹道长多多包涵了。

    姬瑶光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当然,丹邱生并不清楚姬瑶光现在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他同姬瑶光打交道委实太晚。

    四位炼丹师,都被请到了姬瑶光的小院中。他们虽然对丹邱生很不以为然,但是对大名鼎鼐的姬瑶光还是很好奇的,是以都很给面子地屈尊前来。

    深谷之中,日落得早,此时暮色初起,秋风徐来,凉意袭人,姬瑶光将一领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明春水的视线兀自很不放心地在他身上绕来绕去。若不是丹邱生这老道横插一脚,这秋霜初降的季节,她本应该拖着姬瑶光跑到汤池温泉之地去休养的。

    丹邱生向姬瑶光一一介绍。灵墟子年纪最长,须发皆白,因为被折腾得狠了一点,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更显得瘦削伶仃、阴郁沉闷;玉府子年纪最轻。看上去颇为傲岸不驯;另外两位,一个据说是葛洪的族人后裔,号为长生子,默然端谨,不苟言笑;另一个却是碧眼紫髯的胡人,据说来自西域,精通西域绝塞之外的炼丹术,名为塞维罗什,不过也是披着道袍,兼且说得一口流利汉语,满面笑容,浑然不以落入囚笼为意。

    丹邱生不无得意地道,他们四人再加上自己,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若是他们不能成功,当今之世,恐怕也无人能够成功了。当然,若是有姬瑶光加入,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灵墟子只朝丹邱生看了一眼便又是那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玉府子打量丹邱生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鄙夷,自是不屑评价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塞维罗什打着哈哈,满口恭维,却没有一句话落在实处;长生子则冷然说道,他修习的是内丹而非外丹之术,不知丹道兄强行将他请来,究竟有何用意。

    丹邱生照例呵呵而笑:实话说来,请各位道友到此,是姬兄弟的主意。

    姬瑶光立刻摇头撇清:丹道长恐怕误会了,我与各位道长,素不相识,更不曾专心探讨过炼金术长生法,怎会有此等作为?

    丹邱生拈着长须笑道:姬兄弟误会了才是。丹某的意思是,若非姬兄弟一言点醒,丹某还真个想不到这个主意。看看在场诸人的怀疑目光,丹邱生又道:姬兄弟,你可还记得,四个月前,你在龙虎山与张天师论道时说过的话?

    姬瑶光诧异地道:张天师法理精深,我在他座前受教三天,说过的话,不计其数,怎能一一记得清楚?

    丹邱生道:姬兄弟虽然不记得,在场诸人,可是一言半语也不敢漏下,更有聪明人将姬兄弟与张天师的对答,汇编成册,私下售卖。呵呵,姬兄弟,这小册子,丹某手上正好也有一本。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小册,交与玉府子等人传阅,一边说道:张天师谈及炼金术时,以为有如汉武求仙,虚无缥缈,自古以来,绝无验证,故此龙虎山弟子,绝不许涉足此道。不过姬兄弟却以为,历代炼金术士不能成功,固然是因为天道难测,但是各位道友宥于门户之见,从不肯开诚布公地合作,恐怕也是缘由之一;若是有人能够让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精诚合作,经年累月地试验下来,能够找到一条可行之路,也未可知。姬兄弟为此当场列举了几位道友的大名,并说内丹外丹,不可偏废,故此若真个要寻新路,便不可将长生子这样的内丹大师拒之门外。姬兄弟的话,可真是让丹某茅塞顿开啊,亏得丹某浸淫于此道三十年,论见识竞还不如姬兄弟高超。

    姬瑶光此时也已记起前言,微笑答道:丹道长也不必太过抬举在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庐山中,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姬瑶光与张天师论炼金术一段,并不太长,玉府子等人,片刻问已经翻阅一遍。历代炼金术士,无不对自己的心得成就讳莫如深,决不许旁人窥伺一星半点,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叫天下炼丹师毫不保留地向自己的那些对手公布个中奥秘。姬瑶光说这是历代从无人能够成功的原因之一,恐怕还是有些道理。

    想通此节,玉府子诸人的神情,不免都有所变化。玉府子合上书册,上下打量着姬瑶光。看来盛名之下,果然还是有些真才实料的。不过,玉府子觉得姬瑶光还需要拿出更多的东西来说服他们。善于察颜观色的塞维罗什,则已经抢先开口恭维了姬瑶光一番,随即又道:姬公子的想法,委实可嘉,不过,只凭这一点儿想法便要各位道友交出本门世代传承的秘密,似乎尚有不妥吧?

    姬瑶光示意一旁听得迷迷瞪瞪的石头关窗点灯,再给大家续上热茶,啜饮一会后才悠悠然说道:这些日子,幸蒙丹道长教诲,在下倒是有了一点新的想法。不知各位道长可否注意到,这世间许多事物,一旦积累到一个巨大的数目,便会出现种种不可预测的变化?

    丹邱生诸人神色均是一变。

    姬瑶光继续说道:沙积为漠,横绝千里,则生风暴、幻象与鬼域;水积为渊,无边无涯,则生飓风、蛟龙与海市;木积为林则生猛虎,云积为雨则生雷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那么;若我们积聚了足够多的黄金,又会生出何等变化?

    丹邱生沉吟不语,玉府子若有所思,灵墟子似乎也打起了精神来打量着姬瑶光,便是本来对炼金之术不感兴趣的长生子也颇为动容,倒是塞维罗什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想得不错,不过,邀个法子,要先将我们手头的黄金掏出来吧?

    姬瑶光目光微微一转:不错。

    塞维罗什哈哈笑道:罗某若有如此之多的黄金,还去求什么炼金术!

    玉府子皱了皱眉。他一心修习炼金术:为的是早日寻找到长生之法,修成大道,丹邱生这几位,想来也是如此,却不想这胡人炼丹数十年,不过是求财而已,难免让他心生鄙夷。

    姬瑶光并不在意:罗道长可否听说过,南溟有珠母,置于海中,方圆十里内,大小珍珠,便会自行聚集到珠母周围?

    塞维罗什笑道:在下对中原典籍不熟,倒是未曾听说过这等奇事。

    姬瑶光听他语气,倒是坚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觉也生了一点敬意:尽信书不如无书,道长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这等奇闻,或许并非前人杜撰,道长请看。

    他将杯中茶水小心地洒在几案上。

    几案平滑如镜,案上茶水本是分散为大大小小的数处,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较小的水滴,慢慢儿向较大的水滴收缩靠拢,直至最后,聚集成为一整摊的水迹。

    姬瑶光抬起头来,看看丹邱生诸人。

    灯光之下,丹邱生诸人,眼神灼热闪亮,丹邱生更是兴奋得满脸红光。自己慧眼识人,将姬瑶光绑来果然没错。

    姬瑶光却又说道:其实我这个想法不算新奇,丹道长与罗道长应该心中早有定数才是。

    听得这话,丹邱生与塞维罗什不免错愕,玉府子三人打量他们的眼神则颇有些质疑意味。

    姬瑶光看看他们的神情,微微一笑:若非如此,罗道长何以要费心费力搜罗那如许之多的黄金,丹道长又何以一心一意要搜求天下金矿?难道不是早有聚沙成塔之心么?

    塞维罗什心思来得较快,一见众人的疑色,即刻哈哈笑道:误会误会,姬公子误会了。罗某生来便酷爱黄金,总觉这世间万物,唯有黄金永不锈蚀、永不褪色,也永不消亡,无论世人如何切割熔融,总不减其原来本色。静室之中,对着黄金冥想,只觉其乐无穷。是以每每一见黄金之色,便心生爱慕,只觉天下黄金尽归我手,也意犹未足,唯愿求得点石成金之法,方能大快朵颐,这点儿痴念,倒让各位道友见笑了,见笑了!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贪欲,玉府子等人也早闻此人的贪名,反而不便追究,只能一笑了之。倒是丹邱生搜求天下金矿的消息,初次听到,让玉府子等人不觉暗自惊愕,疑虑丛生。

    丹邱生踌躇之际,忽地心生警惕。

    是他将玉府子诸人掳到此地来的,也难怪对方怀疑自己的用意,若是再不能坦诚相告,恐怕连姬瑶光也要怀疑自己的诚意。而且,既然大家已认同姬瑶光所说的合作之法,自己这个挑头之人,自是该有所表示才对,否则何以说服其他人?

    丹邱生主意既定,当下缓缓说道:看来姬兄弟对丹某也有所误会。天下金矿,何其之多,即便丹某有幸探知,恐怕穷极一生也难以将矿中黄金搜罗到丹某袖中。

    此言一出,听者都会心而笑,房中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丹邱生继续说道:丹某不过是想,万物之生,必定都有一定道理。若是丹某能够找出其中奥妙,岂不是可以模仿一二?

    他说得虽然简略,不过姬瑶光与玉府子诸人,又岂有听不明白的?有丹邱生牵头,玉府子等人又不是那等小气人物,倒也不再藏私,一番讨论下来。大生惺惺相惜之感。便是一直恹恹不乐的灵墟子,神情也渐渐活动,待到玉府子不知不觉间岔开了话题,就太乙观的内丹之术向长生子讨教时,灵墟子竟淡淡数语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姬瑶光看得分明,觑个空低声向灵墟子道谢,灵墟子淡然答道:姬公子客气了。默然片刻,他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今晚让贫道着实大开眼界了,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姬瑶光笑而不语。

    明春水一直在一旁掐着时辰,时辰一到,不由分说便开始逐客,丹邱生诸人谈得火热,哪肯便走?只是瞧着明春水脸色不对,姬瑶光又明摆着拗不过这姑娘,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去之前,塞维罗什又道,如今世道太乱,如何找到一个安全的炼金地点,如何将他与丹邱生历年所藏的黄金运到这个地方,都需要细细思量,还请姬公子仔细斟酌,明日大家再行讨论。

    送走他们,姬瑶光轻轻叹道:我原以为,要说服塞维罗什和丹邱生将黄金集中,得费很大一番心思才行。没想到

    没想到这两人都胸中大有丘壑,更兼气宇恢宏、果决明断,难怪得都能够网罗一大帮出色手下替他们效力。

    明春水撇着嘴道:别理他们;就知道叫你想办法,瑶光,我看你今晚着实累了,就好好休息;让他们自个儿忙去!

    初识姬瑶光时,明春水还只是一味为了姬瑶光的聪明才智而骄傲万分,但是跟在姬瑶光身边时日越长,这心境越是复杂纠缠。眼见得丹邱生这些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炼丹师对姬瑶光这般佩服,明春水得意之余,又觉得大是心疼不忍,想着如果姬瑶光不劳这么多心思,会否更轻松愉快一些?

    石头在一旁看着姬瑶光有些无奈地听从着明春水的摆布,但是神情之间,却又隐约有着不启觉的舒适安宁,仿佛他内心深处,其实很乐意被明春水这样管头管脚一般。石头心中忽地一动,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还呆在这儿,似乎不太妥当。

    难得一次姬瑶光还没开口,石头主动说自己该走了,姬瑶光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看石头,既而笑道:石头,今晚你就留在这儿,辛苦一点,将我们说的那些话,你念,阿黛写,一一记录下来。记不清楚的地方,明日再来问我。

    明春水小名阿黛,是以她只许姬瑶光叫她阿黛,磨了许久方才如愿,姬瑶光叫起来总还有几丝不自在,不过刚刚却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方才这番话,更是只对石头客气道辛苦。明春水笑得两眼弯弯,伏在姬瑶光肩上轻声说道:瑶光,今晚我觉得你是真正当我自家人了。

    姬瑶光无可奈何地闭了一下眼。

    不过,明春水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阎罗王特意为姬瑶光研制了一套行气养生之法,每晚睡前修习半个时辰,只是尚需要明春水配合导引。是以石头暂时退到室外等候。

    繁星之下,山林静谧,秋霜渐降,庭院初白。夜风中隐约还可以听见丹邱生的庭院中飘来的说话声。

    石头默然独立。远处的热烈讨论,身后的温馨安宁,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峨眉山中的岁月,迷蒙之间,心中也不觉初次生出了缥缈不可追寻的忧伤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