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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千载潜寐黄泉下(二)

    真的要来吗?声音满是疑问,似是疑问,其实却是个肯定的诱惑。

    我笑一笑---只怕是不来,也得来。

    携了沐昕的手,齐步上前,他微偏头对我看过来,很安定的神情:“愈是装神弄鬼,敌人愈是心虚。”

    我微笑点头,步履轻轻,宛如行走于梦幻之中。

    迎面走上大殿,奇光一幻,对面,无数女子缓步而来,姑射般的风姿,云鬓朱颜,雪肤樱唇,清艳里几分英气几分妩媚,衣饰素简,不掩绝代容光。

    看来很是熟悉。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才发现,宫阙之上,偌大殿堂,迎面便是照壁般的一面巨镜,那镜却是奇特,较之打磨得最为精致的铜镜更为澄澈明亮,光滑如水,且磨成多面,凸凹起伏,人近其前,便现出幢幢身影,似有千百个自己,同时迎上,注目一久,竟有头晕目眩之感。

    我笑道:“这镜子倒是美丽奇特。”

    身侧沐昕已是驻足,微一凝神,忽扣了扣我掌心,道:“怀素,你且停步,今夜所遇,俱都是迷幻心神之技,想必这鬼城主人也是此中高手,如此一面巨镜立在这儿,定有用处,你我都需小心些,而且,”他沉吟,“我觉得,刚才那个说话的声音语气,似乎也很熟悉”

    我回想了下那轻声缓语微带诱惑询问我的声音,也隐约有些熟稔之感,只是熟悉的不是语声,而是语调中的奇异感觉,却一时想不清楚是谁。

    当下两人身形一转,避开那巨镜,转到镜后,便见满壁浮雕,绘异装男女,出行,祭祀,游猎,祷告种种,壁画线条繁复流利,望去倒似是某域外异国皇室生活画卷,异国风土,扑面而来。

    只是壁画中人目双眼皆碧,甚是诡异,且那碧光似会流动,时时皆象是紧盯面前之人,随人的行走而流转,令人心中悚然。

    我不敢多看,掉开目光,便见沐昕目光在壁画上流转一圈,略一思索,快步上前,自一个俯身捧起瓮器的巨大人像手前一推,顿时隆隆声响,左右两侧各有巨大石板翻转,现出黝黑隧道。

    我侧身站到壁画侧,果见那浮雕上捧瓮巨大人像手形怪异,指尖向下,不由向沐昕赞许一笑,问:“你走左还是右?”

    沐昕声音清冷而坚定:“不,我们一起。”——

    选择了左边隧道,我们携手前行,四壁壁画上人物绿瞳幽然,紧紧注目我们前行,壁画上人物做着奇妙的手势,指尖一律向前,我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在这不见前路的黑暗里,火折子的光芒只能隐隐照出我们脚下三步的路途,前方绿光幽浮,隧道里气息陈腐,我们事先已燃着火折试探,倒也并无毒气,但那千年不散的淤滞气息,实在令人难受。

    然而小心翼翼走不了几步,忽听疾声破空!

    那声音来得奇疾,转瞬便至身前。

    沐昕立即横臂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我就势一滚,不管三七二十一滚了开去,地面颇为不平,一些细碎的东西硌在我身下,隐隐生痛,眼角觑见绿光一闪,化为星芒璀璨,纵横连合,成点成线成面,渐渐幻成不可辨的扇形光幕,锐气破空,将那嘶嘶而来的异声水泼不进的全数挡回。

    我刚刚松一口气,忽觉鼻间微有腥臭味道,大惊之下立觉不好,急忙伸手在地上摸索刚才掉落的火折,忽觉手指一痛,已知被什么东西咬中。

    想起白日见到那死蛇身上涌出的寄生的怪蚁,我头皮一炸,然而此时也顾不得自己,如果不能立即驱除这怪蚁,沐昕黑暗中一时不妨,定会受害。

    被咬中的中指已经微麻,我只是拼命摸索,咬着牙只祈祷自己千万不要摸到那些恶心的死蛇,恍惚间似是又被咬了几口,却也管不着那许多,突然指尖碰到一物,长而硬,顿时一喜。

    用力将火折一晃,火光亮起的那一刹,我立即将火折就地一扔,又撕下自己内衣衣襟燃着,火折一地滚过去,蓬的燃起一堆火焰,顿时将那些正要逐渐涌出的怪蚁烧死大半,其余的立即散开,再也顾不得伤人。

    火光下,我的中指和拇指俱都肿起,泛起不祥的青蓝色,我咬了咬牙,又撕下衣襟,裹紧指根,回身去看沐昕,他站在隧道正中,身前一堆死蛇,那些蛇都没能靠近他身前,不由暗恨自己够蠢,明明沐昕是将我推到他身后,怎么我胡乱一滚,竟滚到了他身前去,以至于被那些毒蚁所趁。

    然而立即我便发现了奥妙,这隧道看似平坦,然而却并不是平直的,而是微微倾斜向下,所以我一滚,立时顺势滚向下方。

    沐昕奔向我,我垂下衣袖,掩住手指,对他微笑:“没受伤吧?”

    他将翠玉笛收入怀中,目中有忧急之色:“我没事,你呢?”

    我若无其事:“当然没事,放心,这些蚁没能来得及跑出来。”

    沐昕上上下下看了我一圈,微微放了心,伸手来牵我,我急忙转了身去拣火折子,顺势掉转了方向,使他牵了我未受伤的手。

    我轻轻道:“隧道向下而行,这些蛇逆飞而来,想必有人驱使,这鬼城,绝非就你我二人,咱们得小心了。”

    沐昕颔首,我注目向地下一看,才发觉先前滚倒在地的硌着我的细碎之物竟象是风干已脆的人骨,黄光下磷光异然,不由微微作呕,勉强忍下,暗祷死者灵魂安息,莫要怪我亵渎。

    两人继续前行,我只觉受伤指尖火辣辣的痛,火热中却有一线冰凉缓缓上行,心中凛然之际也微有疑惑,看这蛇蚁二物,似有共生之态,那定然毒力互辅,强悍绝伦,怎生我到现在都还未有危殆?虽说我自幼得外公的灵丹当糖豆吃,任何毒物也难在我身上收效十足,但也不致轻松如此吧?

    将疑问按在心中,我依旧和沐昕一道前行,三百骑被困,不入鬼城只怕也解不得那迷魂之术,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然而纵使我们一路凛惕,接下来却平静如恒,只觉得一路向下,忽然前方一暗,脚下一滑,立时仰天栽倒,只听风声疾速,天地颠倒,四壁壁画翻转,碰撞之声闷声响起,头晕目眩里,已是一路翻滚跌下。

    前方沐昕也已倒下,却挣扎着返身一扑,将我抱住,揽着我一个翻身,硬生生将我抱到怀里,用力用手按下我的头,我埋首在他胸膛,闻得他身上清淡气息如山间杜衡,听着肉体摩擦碰撞石壁的凌厉声响,感觉到他受伤的掌心紧紧的不知疼痛的按在我的发上,那一处的发丝渐为粘腻的液体濡湿,凝固成块,我的眼泪,亦缓缓濡湿了眼下那片温热的衣襟,凉凉的,浸湿了他飞速跳动的心口肌肤。

    这一瞬,滔滔时光长河里最为短暂的一瞬,却如江海刹那奔流而去,穿涛拍岸,激起浪潮千顷,久久不歇,似可撼动我一生。

    直至闷响传来,落地的声响。

    眼前一暗忽一亮,风声广阔星光洒落,似是到了极空旷之处,我却看也没看一眼,赶紧挣扎着自沐昕怀中爬起,他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微微蹙了眉,见我俯身关心的看他,立时给我一个安心的淡然笑容,目光却转向前方。

    我心一惊,转头看去,顿时呆住。

    眼前竟已是一处极其阔大的山谷,我们滚出的洞口是山谷两侧人力开凿出的隧道,直达山谷底部,其实若说是山谷也牵强,这里倒更象是一处塌陷的巨大沙谷,四壁石窟,但入口只得两个,我观测了下距离,顿时恍然,原来那左右两个门殊途同归,其实到得的都是一个地方。

    不过最令人惊异的并不仅此。

    山谷顶端,相对的两座石窟顶,对峙着两条人影,两人身后各有人群影影绰绰,然而任何人只要一眼看过去,定然只能看到那两人。

    左侧,紫袍金带,长发散披,怀抱雪白狮奴,大漠烂漫星光下容色绝艳,目光魅惑,风华倾城,似可窒人呼吸。

    右侧,银衣玉冠,冠上硕大紫晶光芒流转,容颜温雅,笑容和煦,凤眸长眉,一颦一笑,俱如春风。

    恶毒叔侄,贺兰秀川,贺兰悠!

    我一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表情才好,在这大漠深处,诡谲鬼城,遇见这两个人,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想来是不幸的,因为贺兰秀川已经媚媚然的看过来,笑道:“侄儿,咱俩在这斗了半天心眼,哪知道来的却是熟人,不过,”他笑吟吟看着我:“这熟人,跟咱们俩,都很难说是敌是友呢。”

    贺兰悠眼风也瞟了过来,那一掠之间的目光令我心头一凛有如鹿撞,忽觉红霞上脸内心怦动,连手足俱也酸软,朦朦中只听得他柔声道:“叔叔放心,纵不是我的朋友,想来也绝不会是你的。”

    他声音入耳,我猛然一惊,立时觉得不对,贺兰悠数月不见,如何眼色如此奇异,竟有勾魂魅惑之力,难道他最近又练了什么魔功?

    沐昕皱眉打量着贺兰秀川,突然冷冷低声道:“难怪我觉得那声音熟悉。”

    我恍然道:“果然!那魔音想必是贺兰秀川发出的,当初在紫冥宫,你和他生死赌局,自然对他的声音比我熟悉。”

    贺兰秀川却是好耳力,遥遥笑道:“乖孩子,我知道,是人都有好奇心,好勇斗狠的江湖人更是自以为艺高胆大不畏虎穴,我那样一问,本来不打算进来的人,多半也会冒一冒险,瞧,你们这两个冰雪聪明的,不也乖乖来了?”

    贺兰悠却不待我回答便已接口:“叔叔,你拼了死伤无数,散去了鬼城入口处玄镜,碧目,隐门三大险关,不过是为了搅乱我的计划,只是你纵然用尽心思寻了人来扰乱我寒衣静心阵,但就凭他两人,一个有伤一个失去武功,难道还能怎样?”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鬼城殿口处见到的那三处诡异之象,都未曾对我们造成实际伤害,原来是贺兰秀川搞的鬼。

    他一定要我们进来,是为什么?

    贺兰秀川眯眼笑:“不急不急,谁说就他两人,三百多号人呢,你这不远千里把我诱来,又特意在这夜半大漠深处摆下的静心阵,真是不容易,只是,如若多了三百人的鬼哭狼嚎,只怕要改名叫群魔乱舞阵啦。”

    他此言一出,身后一群人立时狂笑,我认出紧跟他身后的是当日沐昕和他对赌时,侍立在他身后的鹰目老者,想来是他亲信。

    那鹰目老者上前一步,冷笑道:“少教主,你花了偌大心思,引得我教主被困于此,却不料这极僻之地,竟也忽然来了三百余人之多,可见天不佑你,本护法劝你,不如早些顺应天意,弃械就缚,教主宽宏,定然饶你活命,你若执迷不悔,轩辕就是你的下场!”

    顺着他的目光,我才发现躺在沙谷两侧阴影中十数具尸首,地面血迹斑斑,断肢零落,分散在两人脚下,一片狼藉,看来在我们来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惨烈的战斗,其中贺兰秀川处死的人似乎多一些,然而我的目光落在靠近贺兰悠脚下的男子身上,那人满身是血一动不动,遍身狰狞伤口,死活不知,看身形,正是轩辕无。

    他面朝下趴着,身下还护着一个男子,身形较为年轻,我仔细辨认了下,却是那我一直感觉身世神秘的所谓“侍童”毕方。

    贺兰悠的目光也随着鹰目老者的眼光垂落,淡淡扫过地上两个生死不知的亲信,语气漠然的道:“是人都要死的,但要看什么死法,你提供的死法,我没兴趣。

    温和的语音,冷漠的情感,听在耳中,寒意凛然。

    然而我只是呆呆回想着他先前那一刹,掠过轩辕和毕方的眼光,平静无波表象下的深深悲恸,切切关心,和种种翻转不休的情绪怜悯,愤怒,仇恨,决然寂寥深种,莫大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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