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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轩辕皇嗣第十章斯人归来

    雪亮的弯刀在火上烤着。

    小七已经被绑上床,白布束腰,四个助手按住了他,大麻汤让他神智迷糊,隐约间知道不对,却脑子晕眩不由自主。

    王刀子举着刀过来,动作麻利的伸手——

    微热的刀身贴上肌肤,刃锋热,刀身凉,利器独有的锋锐和久沾血气的铁腥气息刹那贴近。

    小七一生里最熟悉,最警惕的气息!

    童年时的箭,少年时的刀,三千里征伐刀不离身,十万丈烽烟血气纵横,那些刀贴面而来的寒气,如同他自己将刀插入他人肉体的森冷,一般深入骨髓,永不磨灭。

    刀!

    将入肉!

    当肌肤接到这样的反应,脑海中立即便有了指令!

    反击!

    小七仰头,“嗷!”的一声!

    长声啸裂,宛如狼嚎!

    嚎声惊得王刀子手一抖,刀尖在小七身体上微微划过,溅落丝丝血珠。

    一落刀一声嚎一滴血,却刹那间完全激发了小七生命里长久潜藏的野兽般的狂猛。

    那样的来自天地自然以命搏杀的最凶狠的力量,脱离一切人间药物的掣肘!

    狼的孩子,身体只属于自己!

    小七突然一蹦而起,身子游鱼般灵活一挺,手脚上绳索和腰间白布齐齐断裂,四名助手惊叫着翻跌,小七已经翻身落下,人未落地,已一肘击碎了王刀子的刀!

    “砰——”

    门突然被人重重踢开,撞在墙上瞬间粉碎。

    裹着一身寒气的铁成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室中只裹着半条白布却在四处飞奔追杀王刀子的小七,百忙中眼睛一掠,隐约看见某处竟有血迹,顿时脑中轰然一声,愤怒之下,抬手对着仓皇逃奔到门边的王刀子就是一刀。

    刀入,血出,飞虹如桥。

    王刀子再没想到今日不过一次自己做过千百次的净身,竟惹上这两个杀神,眼睛一翻一声未吭便已毙命。

    回房去补觉的李公公听见声音,跌跌撞撞跑出来,一看王刀子死不瞑目尸体倚墙软倒,铁成横眉怒目半身血迹持刀回视,吓得浑身一颤回身就跑。

    铁成一伸手,捞住了他衣领,喝道:“你这老狗害人,宰了——”

    小七却突然道:“做工。”

    他药力未去,两眼发直,刚才完全是凭百战铁血中练就的直觉自救,此刻又在摇摇晃晃,将袍子拣了穿起,找回自己的鞭子背了,又重复一遍:“做工。”

    他别的都有些模糊,甚至还没认出铁成,也没完全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杀王刀子只是直觉,现在他只记得“做工”。

    铁成盯着他乌黑如宝石的眸,突然间眼眶湿了。

    这个心无旁骛,坚定如石,单纯明净得不染红尘,只懂得用全部的意志和努力来为一个目标拼搏的孩子!

    上苍待他何其不公……

    他嗫嚅道:“你……你要不要看看伤?”

    小七愕然看看他,摇头。

    铁成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只好回身,一把揪住李公公道:“活?死?”

    他跟孟大王久了,也学会了她的害人方式——在威胁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话多,话多最没气势。

    可怜的李公公抖着鸡爪样的手指,哭哭啼啼答:“活……”

    “那好,”铁成把他往地下一掼,“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我和我兄弟弄进宫去,做太监也可以……”他凑近李公公,给他看自己森森的白牙,努力学主子那阴险狡诈无耻恶毒的笑容,“……假的,明白?”——

    宫里最近很清静。

    想不清净也不成,当妃子们每隔一天要早起请安,第二天还要去织一天布的时候,她们剩下的时间用来睡觉都不够,别的事想也不用想了。

    孟扶摇这个缺德的,甚至在自己宫中辟了一块菜地,划成几十小块,分田到户,包产包干,每块小小的菜地上挂了绿头牌,看谁的菜长得正常,谁的布织得漂亮,就把陛下龙体分配给她使用一夜。

    轩辕旻最初听见她这个决定时正在练习下腰,结果腰没下成,生生扭了。

    他扶着腰龇牙咧嘴的跑去找孟扶摇,严重抗议她的禁欲举措——菜地不会一天就有收成,布也不是一天便能织好,尤其这些四体不勤的妃子们,效率奇低,像这个样子,他这个一夜七次郎,怎么抒解那漫漫长夜?更有甚者,还有妃子因为实在太累以及畏惧皇后,干脆拒绝他侍寝的,上次有个王美人,他掀了她牌子,结果那女人立即戴上戒指,可他明明记得,十夭前她刚刚戴过戒指,什么样的月事,一来半个月?

    对于他不知好歹的要求,孟扶摇露出两颗真牙一颗假牙的标准笑容,十分和蔼可亲的告诉他:“自摸。“

    戏子不肯干休,扯着她袖子垂泪道:“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顺手帮我泻火……”

    孟扶摇一巴掌就把他扇出了崇兴宫……

    戏子坐在菜地里擤鼻涕,幽幽道:“我原本还对这女人挺有兴趣的,如今一看,对她有兴趣的人大多需要钢铁般的身体、金刚般的意志、蟑螂般的强悍、以及九命灵猫般的九条命……”

    元宝大人当时蹲在菜地里大解听见,十分仰慕的看着他——陛下,你真相了。

    其实元宝大人还想告诉他——陛下,你坐的地方我刚刚拉了一泡屎……

    等到戏子翘着兰花指哭诉完毕,从菜地里爬起,赫然发现他的翠绿底绣桃红炮仗花和七星瓢虫的美丽袍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泡黄黄的斑,而一个扛着花锄来种菜的嫔,对着被他压坏的青菜嚎啕大哭如丧考妣。

    她哭得哀痛欲绝几次休克,戏子陛下扎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觉得自己把那个女人搞来当皇后是不是此生最大的错误……

    于是他奔去为那个嫔求情,孟扶摇探头看了看,同情的道:“也难怪她哭,好容易青菜长了点叶子,全被你压没了,这下只剩下菜虫了。”

    “你不会给她惩罚吧?”轩辕旻含泪瞅着那个可怜的坐在菜地旁哭泣的嫔。

    “我从来不惩罚人啊……”孟扶摇啃着鸡腿,“我只是和她们说,种什么吃什么而已。”

    “……”

    “别管那些闲事。”孟扶摇一巴掌把他从九霄天外拍回来,道:“你的计划怎样,我没问,但是你要想我和你配合得好,有些事必须给我个谱,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对轩辕晟动手。”

    “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轩辕旻道:“这一个月内的自由,我看你已经完全能够为我保证了,但是我还需要你为我解决掉淑妃贤妃,顺带拔掉她们的家族,还不能惊动轩辕晟警觉反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题?”孟扶摇斜睨他,“只要对贤妃淑妃动手,动到她们家族,摄政王不可能没反应,他又不是猪。”

    “这就需要皇后您施展您地天纵智慧无上才华了。”轩辕旻蹭孟扶摇,蹭蹭蹭蹭蹭啊蹭……孟扶摇一脚将媚眼如丝的美人陛下踢开,继续啃鸡腿沉思,她沉思得投入,啃得欢快,啃啊啃啊啃……轩辕旻瞅着那只早已啃完肉只剩骨头现在连骨头都不剩的鸡腿,听着那牙齿和骨头摩擦发出的格格之声,毛骨悚然……忒惨烈了,这要换成人的手……

    孟扶摇沉思完,手一伸,轩辕旻立即谄媚的递上汗巾,孟扶摇擦擦手——鸡腿连同骨头早已毁尸灭迹,她也忘记了手中原本还有鸡骨头这回事——很严肃的对轩辕旻道:“名单。”

    “啊?,

    “我要你能掌握的所有宫内宫外势力的名单。”

    轩辕旻眉头一挑,似笑非笑,“朕觉得你要宫内名单很合理,要宫外名单就不正常了。”

    “本宫要做的事,你懂才不正常。”孟扶摇坦然向椅上一靠,“不给也成,明天你的皇后就会薨了。”

    “你就不担心他了?”轩辕旻向内室一努嘴。

    “那是我的事。”孟扶摇奸笑,战北野已经来了,无极隐卫也到了,凭他们合力,真要离开轩辕皇宫不是难事,她留着,其实只是为了内心里另一个想法罢了。

    轩辕旻瞅着她,半晌将他唱戏经常装在袖子上的假水袖解下来,道:“明矶水泡过,再就火读。”

    孟扶摇赞:“陛下您真会藏地方,任谁也想不到这名单就这么天天戴着,还光明正大的亮着。”

    “朕有时就随手扔在柜子上床上呢。”轩辕旻笑得狡黠,“轩辕晟不停的安排人进来,可是那些蠢材,哪里发现得了?”

    孟扶摇掂着那袖子,目光一掠便露出一丝冷笑,宫内不谈,宫外那些老臣宿将——真的是幼年即位、自边远封地被接来昆京、以前从未和朝中重臣接触过以后也没有机会过多私下接触的轩辕旻能搞定吗?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调开——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而已。

    “轩辕晟身边,最为倚重的文臣武将各二人,丞相司徒墨,大学士姚凌;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李元,扬威将军、五军兵马都督唐如松,这些人各自有一批势力,都是强横人物,彼此间势同水火。”轩辕旻手指对空中虚点,“当然,军事大权还掌在他一人手中,兵部和都督只有掌管军藉和征讨、镇戍、训练之权。”

    孟扶摇“嗯”了一声,心想类似明朝军制,她心中盘算了下,有了一个想法,却只笑笑道:“既然你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整治贤妃和淑妃就得再挪挪,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将犹自想黏黏缠缠的戏子踢走,孟扶摇走到内室,探头张了张,道:“可好些了?”

    内室榻上盘坐调息的暗魅睁开眼来,一霎间眼内神采一闪,随即笑笑道:“不错。”

    他起身,向菜地看了看,眼底有淡淡笑意,道:“你真的天生是个磨人精。”

    孟扶摇偏头看他,觉得他神情似有变化,却也不说什么,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多管闲事。”

    “大抵要有些福气,才得你多管闲事吧。”暗魅今天难得不刺她,看着裹在大氅里毛茸茸眼神却清亮亮的女子,突然伸手,轻轻拭去她唇角未拭尽的一点酱汁,笑道:“留着做夜餐么?”

    他动作突然却极其轻柔,和风一般掠过,孟扶摇只觉得唇角被微凉的手指柔柔一掠,隐约间一阵清淡的香气袭来,下一瞬他已经收回了手,孟扶摇一抬眼看见他眼神,清波倒映氤氲迷离,在那样明镜似的目光里她看见满满都是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后退,暗魅却前进一步,孟扶摇再退,暗魅又进,两人都不说话,玩着一进一退的游戏,空气沉静而气氛诡异,孟扶摇连退三步已经退到窗边,背心贴着了墙。

    没有退的地方了,暗魅笑笑,再次伸手,孟扶摇也抬头,对他咧嘴一笑。

    然后她一个倒仰,“砰”一声从开着的窗户翻出去了……

    暗魅的手僵住,看着那女人一窜三跳的奔到皇宫里的菜地里,顺手还抓起一个偷窥的黑毛球叽叽呱呱的骂着跑走,半晌,他落在空处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按在了窗台上。

    冬日寒风如许,撩起男子的发,他微微仰首,看向长天之外,那里十万里长空辽阔无际,苍穹一角,低低阴霾翻腾卷涌,渐渐逼近。

    她的心……装得下万里江山三千风云,装得下朝堂诡诈后宫翻覆,装得下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却又奇异的拒绝装下,流年脉脉情意殷殷——

    苍穹压云,风雪将起。

    孟扶摇笼着手炉,看着阴沉沉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贤妃身子可大好了?将上次西昌进贡的花参给娘娘再送些去。”

    太监们应了,又道:“禀娘娘,贤妃娘娘那里的花匠……被辞了,宫人司李公公又寻了位花匠来,按例得您先看过。”

    孟扶摇摆摆手道:“送去罢。”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来我看看。”

    花匠被带上来,孟扶摇盯着他身形,挥挥手命周围宫人都下安,又道:“你来,本宫有话吩咐。”

    花匠老老实实跟着,孟扶摇一踏进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脸,龇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偷渡你进宫呢,你居然能想到这个法子混进来!”

    铁成歪着脸瞪她:“我总被你丢下,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孟扶摇拍拍他的脸,心情很好的笑道:“乖,跟什么样的主子就要练出什么样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师了。”她一掠铁成神情,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兴?”

    铁成眨了眨眼,道:“没。”

    孟扶摇狐疑的瞅着他,道:“我还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去宫人司报名,宫人司李公公让我来做花匠。”

    “胡扯!”孟扶摇盯着他眼睛,“宫中花匠可是随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证明保人多得很,你连花都认不全,那老家伙找死才敢荐你来?铁成!”

    铁成一颤。

    “你连你主子也想骗吗?”孟扶摇声色俱厉。

    铁成无可奈何的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这个主子精明得天下少有,哪里骗得过她,再说小七既然已经混进宫去御膳房做苦役太监,肯定会让孟扶摇遇见,自己想瞒也瞒不了的。

    他叹口气,将遇见小七的事儿说了。

    孟扶摇先是静静听着,听到小七去净身,脸色终于变了。

    她一把揪住铁成,恶狠狠道:“阉了?真阉了?”

    铁成含含糊糊的道:“当时他在飞奔杀人,然后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没看得清楚,只看见……有血。”

    孟扶摇手一松,“咚”一声将铁成推了出去,回头一转身就对墙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骂谁死孩子。

    铁成张着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飞着实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内室门帘却突然一掀,暗魅闪身出来,身子一侧便挡在墙上。

    孟扶摇下一脑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墙她没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哟”一声,一抬头盯着暗魅,眼神狼似的,眼圈却已经红了。

    暗魅低头看着她,眼底疼痛神情一闪而过,手指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粘着的砖屑,低低道:“墙可怜,别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摇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完眼泪却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站着,僵着脖子,掉着眼泪,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泪悬空着掉下来,有些玉珠般滚过她洁白的脸颊,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领,衣领很快湿了,潮潮的像此刻的心情。

    看着这个疼痛中仍然倔强着直着脖子落泪不肯让自己软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涌,最终却轻轻揽过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这样反而折腾得别人难受。”

    孟扶摇推开他,暗魅按着她道:“我只是借给你我的肩而已,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借我的心给你吗?”

    孟扶摇又含泪一笑,叹息一声头抵在他肩上,暗魅极有分寸的轻轻揽着她,微微仰着线条精致的下颌,出神而忧伤的看着天际风云涌动碎雪降落,半晌,觉得肩上衣襟比衣领上更湿了几分,隐约听得那家伙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气的擤鼻涕,又呜呜噜噜的道:“我真倒霉,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涂的衣襟,幽幽叹口气。

    遇见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霉——

    新花匠因为会种菜,被皇后看中留了下来负责教嫔妃们种菜,命人另寻好花匠给贤妃送去。

    孟扶摇事先吩咐铁成:“这事不用和战北野说。”

    铁成板着脸点头——他自从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么一场后,便板着脸到现在,孟扶摇瞟他一眼,看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又多了一个!”

    叹口气,孟扶摇不想和这死孩子解释,她没心情。

    隔了几日,某日吃饭,饭吃到一半,孟扶摇“轰隆”一声推翻了桌子。

    满殿陪她吃饭的嫔妃们吓了一跳,齐齐丢下碗筷离开席面跪在地下发抖。

    孟扶摇怒道:“这燕窝白菜做得什么玩意?把燕窝做得像粉丝,白菜做得像青菜!”

    众人:“……”

    御膳房总管太监苦着脸请罪……那个……燕窝本来就像粉丝啊……白菜和青菜本来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够!水质不好!影响菜品的质量!”孟扶摇继续发怒:“柴禾谁搬的?火谁烧的?水谁挑的?这款燕窝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烧成的炭,还得选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还得是下游的,上游的轻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却不成,这谁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对!”

    御膳房太监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烧炭去宫外挑水,是新来的杂役太监小七,奴婢教导不力,娘娘恕罪……”御膳房总管太监回头喝令:“传那小七来向娘娘请罪!”

    孟扶摇听见太监两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将碗搁下,转头对陪她吃饭的女人们道:“这么难吃的菜,也不勉强妹妹们了,各自回宫去吃吧。”

    妃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放下装着青菜白菜菜青虫的碗,连连谢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开的殿门前,拉开长长的单薄的影手,小七低头躬身走了进来。

    孟扶摇盯着他的影子,撑住头——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性个什么劲呢?和一个孩子较什么气呢?这个玩笑的后果,也忒惨重了。

    眼角瞄到地面上慢慢铺开的影子,这孩子这几个月吃了多少苦?她纪得他以前从不低头,永远大步走路,永远斜着脸桀鹜的看人,战北野的命令也敢不听,如今,是什么教会了他低头躬身,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梁?

    那个纯净如一丝杂质也无的天然宝石的孩手……是谁让他明亮无痕的内心,添了尘世风霜的砺痕?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惊得宫人们齐齐一跳。

    孟扶摇抬起头,热泪盈眶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这寒冬腊月天气居然还有蚊子,怪哉!”

    铁成扭转脸去,默默不语,安子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孟扶摇和小七。

    孟扶摇盯着小七,吸吸鼻子,仔细观察着他的步伐,听铁成描述,他进门之前小七已经挣脱,但是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挣脱的铁成也没来得及搞清楚,有血……到底伤到什么程度?看他走路实在看不出端倪,也不能从时间上推断小七伤情——别人受这种伤害是要休养几个月,但是小七这种狼母喂养大的一身伤疤的悍将,没有什么伤可以让他倒下超过七天。

    看看不出,问不能问,孟扶摇几乎要疯了,她只好向老天祷告:“贼老天你要厚道点,你不厚道我天天骂你全家——”

    贼老天不怕她骂,坚决不给她任何提示。

    小七却不知道她这一刻百爪挠心,径自走到她面前,默默注视她半晌,然后脱下外衣,伸手从背后取下一样东西。

    他上前一步,半跪于地,将那东西托在掌心,高高向孟扶摇举起。

    那东西,乌黑,长,沾满尘灰,却在他掌心里闪着幽然的光。

    鞭子。

    孟扶摇一震,身子晃了晃,慢慢抬手按住心口,靠在了身后宝座上。

    她身后锦绣玉阙,十八官凤会屏熠熠闪光,却照得她脸色苍白如雪。

    半晌,那如雪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水流。

    夜明珠下那水流粼光闪闪,孟扶摇也不去擦,突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接过了鞭子。

    别说她现在好好的,便是她真的快死了,断腿了,掉头了,她爬也要爬去接这鞭子。

    这孩子流浪数月,拼死追寻,用命举上的鞭子,她要矫情的不接,才叫对不起他。

    谁不接谁就是狗娘养的!

    他一诺重于千钧,她一鞭毫不犹豫!

    懂他就抽他!

    “啪!”

    鞭子落于脊梁之上,力道不弱,立即在背脊上肿起一道粗重的红棱。

    小七晃了晃,露出一缕释然的微笑。

    终于……抽到了。

    孟扶摇转开眼,不敢看那释然的笑意,鞭子一转,“霍”地一声缠住了小七的手腕。

    小七一怔,抬起头,却见孟扶摇平静的看着他,手指一振,随即一股暖流如大江奔流,直入他丹田,所经之处涤淤去滞,大风鼓荡日月光明,那滚滚真力源源不断,毫不吝啬的输入他内脏。

    小七脸色变了。

    他是练武之人,自然清楚真力输送的概念,那是练武人一生精华,何其宝贵,孟扶摇送出的真力,他自己大抵要练十年。

    孟扶摇笑了笑,鞭子一扔,有点疲惫的往回走,刚才这一下她损失不小,已经马上要进入的“破九霄”第六层第三极境界生生后退,想要练回去,时间又要向后推迟了。

    然而她不悔。

    重生以来,虽然她拼命练武,连吃饭睡觉都在揣摩武功,虽然她用一生能用的所有时间来加快再加快自己的进境,心急火燎的等待自己每一步提升,然而此刻,她损失得心甘情愿。

    有所失有所得。

    人生哪能事事都只得到不付出?

    身后,小七拉住她袖子。

    孟扶摇回眸一笑,道:

    “小七,所有懂得坚持的人,都该得到补偿。”——

    皇后进宫十五日,逢朔日,按例,外大臣命妇和皇族宗亲女眷要进宫请安。

    孟扶摇一大早就起来见人,对几位地位高的宫嫔的妈着实客气,她不要她们跪拜,并命令安子宣读“她考虑三天伏案思索良久才拟定的最高等级的招待计划及请安流程”,听得诸位王妃命妇们直抽嘴角——整整大半天,请安流程被安排得满满——参观绣品、参观布匹、参观织布房、参观菜她……请过安后原本应该便去各自女儿宫里叙叙话,孟大王却热情得超过了限度,坚持要在崇兴宫席开数桌,让外命妇共享皇族恩宠,并尝尝她们的贤惠有德的女儿们亲自种出的菜。

    她还下懿旨,命令每位妃嫔用自己菜地里的菜亲自做一道菜以奉自己母亲,以示孝道,别的还罢了,那位菜地被戏子皇帝压扁的可怜的嫔,只好又坐在自己满地菜青虫的地边边上垂泪了,最后还是戏子皇帝怜香惜玉,去隔壁地里偷了一把青菜给她,该嫔感激涕零热泪汪汪扑上去,俯在陛下耳边:“陛下,臣妾以往有眼无珠……臣妾有话和您说……”

    什么话,没人知道,只知道美人皇帝半晌后哄着那嫔离开后,对着孟扶摇的宫殿出了半晌神,喃喃道:“这年头,没想到种菜也能种出门道来……”

    半下午的时候,宫门快要闭了,请安也结束了,命妇们告辞出门去,从头到尾,她们只能在众目睽睽下和女儿们讨论她们的刺绣纺织技术和菜地菜叶的饱满水准,以及对着一盘青菜相对眼泪汪汪,连一句私人体己话儿都没能聊上……

    孟扶摇只留下了轩辕韵。

    这些日子下来,兔子郡主该把事情全部想通了吧?

    兔子郡主笼着个手炉,坐在地下铺了火管的暖意融融的内殿内,衣领上淡粉色的茸茸毛衬着她脸颊,绣球花似的娇小盈盈,只是以前脸上那少女的娇艳嫣红都已淡去,昔日的清丽,如今清越发的清,丽色却已大减。

    “皇后……”她坐在殿里,足足呆坐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孟扶摇也不说话,在座上有趣的看着她,半个时辰后,神游的兔子终于回归地球,“……我该怎么办?”

    是啊,你这失魂症越发严重,实在难办。

    “父王看样子对阿越哥哥下手了……”兔子郡主眼泪汪汪,憋在心中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向这个唯一的“闺中知己”倾诉:“我要救他!”

    孟扶摇瞅着她,问:“阿越哥哥是谁?”

    “就是阿越哥哥啊。”

    孟扶摇心中呻吟一声,放弃和这个小姑娘玩花招,拍了拍她肩道;“想救人是吗?不知己知彼,怎么救人?你知道你那个阿越哥哥在哪里吗?”

    兔子郡主摇头。

    孟扶摇叹气,道:“想好怎么救人了吗?“

    兔子郡主摇头……

    “想过救人以后的后果吗?”

    摇头……

    孟扶摇悲悯的道:“可怜的侄女儿,看来你真的得仰仗你婶婶我了。”

    兔子郡主仰起纯洁的四十五度角,展现一百八十度的迷迷蒙蒙的眼神。

    嗯,得记住这个超级萝莉的角度,以便剧情需要时实现完美模仿……

    “看你瘦得可怜见的,只好本宫为你担当一回了。”孟扶摇牙一咬脚一跺,道:“韵儿你想办法,把你摄政王府的里外布局图,人员安排,你父王经常见人的场所,你王府的诸般重要之地给我,咱们好好研究下你阿越哥哥最有可能被你父王关在哪里。”

    轩辕韵并不是傻子,她眉头一蹙,迟疑道:“给你……”

    “你怕把你摄政王府机密交给我,会对摄政王不利?”孟扶摇哈哈笑,“韵儿啊,我用什么来对你父亲不利?一方是只有一群手无搏鸡之力的太监宫女做属下的傀儡皇后,一方是掌控朝政手握重兵的摄政王,这个实力对比,还要说什么吗?”

    兔子郡主嗫嚅着,满面羞红的急忙辩解:“不,皇后娘娘我不是……”

    孟扶摇“悲愤”,一拂袖道:“不都是看你焦心得可怜,我一个弱女子才想着帮你一把吗?别的不说,小郡主你一身顶尖武功,本宫一个弱女子,你看着不对,手一伸就掐死本宫了!”

    “啊……掐掐掐……”老实兔子郡主遇上黑心老虎大王,轻轻松松被逼到死角,娇弱的小丫头,连“掐死”两个恶毒的字都说不出口,急得满脸涨红,眼眶里转着泪珠,急急忙忙站起拉住孟扶摇袖子:“不不不……”

    孟扶摇“委屈”的拉住她袖子,顺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泪,唏嘘道:“郡主,我们女人难啊……”

    一句风马牛不相及却有意撩拨的感慨,那孩子立即联想到自己这段日子辗转反侧焦灼翻腾的苦楚,立刻“哇”的一声,扑倒孟扶摇肩上便哭起来。

    她呜呜咽咽道:“……我给……我给……”

    孟扶摇拍着她,温柔的道:“没事……没事……救出你阿越哥哥,就送你去你外公家……你父王找不着你,慢慢气会消的……”

    肩上那女孩哭得眼泪纷飞,孟扶摇拍着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内室,那里门帘掀起一线,浮现出修长的人影,那人久久看着她和小郡主,琉璃般的眼眸,光彩难明——

    又过几日,帝后出行狩猎,以往都是王公大臣皇族侍卫随猎,此次因为皇后参与,而皇后又特别的“雍容大度,宽和慈爱”,特命六宫随行,“皆沐陛下德辉”,女人们十分欢喜,好歹能逃离刺绣纺织和种菜,出宫松散松散了,所以对这以往不甚热衷的运动都十分积极。

    孟扶摇带着她庞大的后宫,和男人们泾渭分明的隔了一道矮山坡扎营,姹紫嫣红的凤帐布满了草坡,孟扶摇站在坡上,披着威风的大披风,望着底下各妃色彩斑斓的圆圆的一大片,感叹的张开双臂:吟诗:“两只小白兔,出来采蘑菇,一地毒蘑菇,待我下锅煮……”

    元宝大人悲催的蹲在袖子里,暗无天日的听着孟扶摇的绝世诗才,十分怀念当年跟随主子,聆雅乐,品名花,赏丝竹,玩双陆……啊啊啊真是恍如隔世啊……

    孟扶摇犹自陶醉在自己的诗才中,身后有人笑道:“好湿!好湿!”

    孟扶摇回身,便见戏子皇帝搂着不知道哪个美人,翘兰花指盈盈而赞,立刻嫣然一笑,道:“陛下夸奖,也就和陛下差相仿佛罢了。”

    轩辕旻抚额,孟扶摇眼睛已经瞥上那个美人,道:“这位是?”

    “贤妃高氏见过皇后娘娘。”美人端然移步,不卑不亢轻轻一礼,气度尊荣比她这个皇后还皇后。

    “贤妃啊……”孟扶摇笑盈盈,“身子好了?”

    “承蒙皇后关心,如今算大好了。”

    啊呸,昨天还说起不来床,今天便能出来打猎了,狗都没你康复得快。

    “贤妃啊,”孟扶摇笑盈盈,“刚才还和玉妃娘娘说起你,她说要送你一套她亲手刺绣的骑装,没遇见你吗?哎呀,先去你帐篷了?”

    贤妃脸色一变,突然伸手支住额头,向轩辕旻告罪:“臣妾突然觉得有些头晕……

    “哎呀爱妃想必冒了风!”轩辕旻立即心疼呵护的命太监将她扶走,一转身看孟扶摇负手似笑非笑:“人帮你支走了,想和我说什么,赶紧着。”

    “我说我的皇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轩辕旻涎笑着拉住孟扶摇袖子,“你告诉我你叫姚芙,可我总觉得,你这么恶毒,怎么会是寻常人物呢?”

    “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个?”孟扶摇瞟他一眼,抬腿就走,“浪费时间。”

    “哎哎别走。”轩辕旻叹气,凑到她耳边,看似调笑般轻轻道:“这里不比宫里,看着我们的人多着呢,你好歹得和我亲热些。”

    孟扶摇皱眉——她是知道有人一直注意着她和轩辕旻,但是那些阿猫阿狗的目光对她来说,直如狗屁,倒是一直觉得,另外有道目光,似有若无的一直笼罩着她,并在轩辕旻靠近她的时候,似乎尤其浓了些许。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孟扶摇“媚笑”,“亲热”的也凑到轩辕旻耳边,“多呆一刻钟,少帮你杀一个女人。”

    “真没见过这种威胁……”轩辕旻咕哝,顺手揽住了她的腰作温存状,低低道:“我们的计划也许要提前些,最近京中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看不出来路,我不确定轩辕晟现在是否察觉,总之,小心。”

    “京中奇怪的人么……”孟扶摇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她眼神一瞬间华彩流溢,比霞光更艳几分,轩辕旻看呆了眼,突然道:“皇后,我好像从未看见你真面目……”

    “你还是不要认识我的好!”孟扶摇手指一弹,劲风飞射逼得轩辕旻放开狼爪,眼角突然掠到前方林子里闪过一只鹿,那鹿通体纯白,竟是少见的白鹿。

    问九鼎逐白鹿,九州英杰,枭雄所向!

    唿哨声连连响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了过去,孟扶摇也来了兴致,一翻身跃上马,低笑:“我要!”

    她一蹬马腹,长发扬起,白马如箭一般长驰而出,烟尘如线瞬间消失在轩辕旻眼前。

    轩辕旻注视着她轻捷矫捷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密林里,挥手命令护卫跟上,自己抱着肩,捧着心,神往的望着那个方向喃喃道:“如果哪天她真以朕的皇后身份和朕说‘我要……’,该多么的美啊……”

    身后,暗魅突然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冷冷答:

    “找死!”——

    孟扶摇急速驰骋,扬鞭策马,她骑术极精,早已将侍卫远远抛下。

    冬月的风如天神舞动巨幡,卷起三千尘埃如雪,疾驰中她的发髻被疾风打乱,她干脆一伸手解了发带,长发呼的扬起,一匹黑锦般展开,孟扶摇哈哈笑着,迎着割面寒风,在四面无人的山林中飞马长奔,觉得真他妈的痛快!

    最近这段时间在那劳什子的皇宫里玩宫心计,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虽然她天生我才,但是玩久了也觉得腻,何况她不喜欢那四面宫墙,不喜欢永远都在笑心里却在恨着的那群女人,人生可以有无数个活法,为什么偏要装模作样的活?

    想想看,把她这只鹰关在笼子里,是多么的摧残啊!

    母老鹰放风了,眼睛金光闪闪,寻觅着那只白鹿,哎,捉到了,剥了皮送人,做个漂亮的鹿皮袖筒子。

    送谁?不告诉你。

    眼角捕捉到雪光一闪,那只鹿像一道闪电般从深翠不凋的常青树木中掠过,一道极其美丽的跨越身姿,孟扶摇甚至能看见它头上那副梅枝般淡红的角。

    孟扶摇立即抬手。

    取弓!搭箭!上弦!开弓!

    “嗡!”

    利箭割破空气,因为极快极疾,甚至带动空气都似乎在微微扭曲,只刹那便穿越丛林,直奔白鹿双眼!

    穿眼,不伤皮。

    “咻!”

    丛林之后,不知道哪个方向突然也射出一柄箭,那箭竟然后发先至,生生撞开她那凶猛的一箭,然后离奇的半空中方向一掉……穿入白鹿双眼。

    孟扶摇鼻子都气歪了。

    抢劫啊?

    那鹿重伤,不知怎的却未死,凄厉的叫一声,抬腿狂奔,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几倍。

    刚才那方向一阵树叶拨动之声,那人似也追了出去,孟扶摇被激起好胜之心,厉叱一声一拍马,白马撒蹄泼辣辣追了上去。

    深绿浅绿的丛林之中,白光如练,后面追着两道一黑一白的旋风,林木掩映间,孟扶摇只隐约看得见前面那人是一批匹黑马,却看不清马上人身形。

    两人逐鹿,越追越远,直到追出丛林边缘,那里一座小山拔地而起。

    白鹿奔到山巅,终于力竭!长嘶而亡。

    前面那骑突然停下,马上骑士衣袖飘飘,手指一招,白鹿身子如被线牵缓缓飞起,落入他手中。

    夕阳如血,青山隐隐,一线彩霞抹上黛青长天,斑娴七彩光艳如脂,打上他背影,那身影修长挺直,侧面线条精致优雅,衣袂悄飞气度翩然,如隐在金光之中的九天神祗。

    孟扶摇久久凝视那背影,手指紧紧抠住了缰绳。

    那人微笑着,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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