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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7章

    卷二:六国卷第五十五章死生

    门户缓缓关闭。

    走在最后的萧玦恋恋一回首,看见门扉合拢前那一线光亮里,秦长歌突然露出担忧凄惶的神色,那神情在她眼底一闪即逝,却令他突然失了神。

    她在担心。

    她在为谁担心?

    为……楚非欢吧?

    自嘲的一笑,他回头,大步追上前方阴离。

    阴离一拂袖,嚓的一声,四面忽然一亮,壁上的油灯仿佛被什么控制一般,突然燃起。

    仔细一看才见壁上游过三足壁虎,舌尖鲜红,莫非刚才是那壁虎点燃了油灯?

    玄螭宫怪物太多,萧玦不敢松懈,眼见四壁空荡无物,唯地面有几个蒲团,室内正中有火焰形状的祭坛,赤色石块砌成,微微高出地面,萧玦和容啸天目光一碰,两人很有默契的避开那个祭坛,容啸天连蒲团都没敢用,自己席地坐了,将楚非欢放在膝上。

    当初那个误会,导致后来惨烈的后果,容啸天自觉是个罪人,午夜梦回,想起此事辗转反侧,对自己深恨在心,若不是因为记着秦长歌的话,记挂着治好楚非欢,他早无颜存活于世了。

    这些日子积极寻医找药,还是一日日见着楚非欢不可挽回的衰弱下去,容啸天心里如被烈火炙了千万遍,每一遍都生不如死。

    如今但有希望,自然欣喜若狂,千辛万苦得来的机会,他绝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松懈导致功亏一篑。

    三人站成三角,有意无意形成围攻之势,阴离仿若未见,只是一伸手,掀开黑晶盒子。

    彩光冲天而出,光华烂漫,成七彩之练,刷的在暗黑底色的穹顶上拉开斑斓虹桥。

    艳色夺人。

    众人被这绝世闪耀的夺目华光刺激得忍不住闭一闭眼,再睁开时才勉强看清那名动天下的踏香珈蓝,原来是一块小小的半透明的心形物体,其形宛如一颗琉璃心,隐隐还有横贯的裂痕,仿佛是一颗受伤碎裂的心。

    一时都有些恍惚,隐约想起那个著名的贺兰氏的传说,将爱人拂下绝崖的贺兰教主,携着那个武林中人人窥视的奇宝,一步步血流成河的走下紫冥的时候,是否珈蓝便是因此感应到他的悲伤,不堪疼痛的裂成两半?

    阴离手指流连的抚向踏香珈蓝,淡淡道:“先祖机缘巧合得到这东西,多年来却因为和本门武功相克不能使用,不想今日便宜了你们。”

    他手指一弹,珈蓝起铮然之音,仿若凤鸣,余音袅袅里他道:“谁帮我将珈蓝碎裂成粉,越碎越好。”

    看着三人一副“你会虚弱到连块药业粉碎不了?”的疑问神情,他讥讽的翘起嘴角,“别小看了这东西,不是一流高手的纯正阳刚内力,很难将它碎成齑粉,我现在还真的不成。”

    他将盒子一递,离他最近的萧玦顺手接了过来,触手一摸,觉得珈蓝竟然温柔滑软,握在手心宛如软玉,不由怔了怔,随即运起两分内力,使力一握。

    珈蓝毫无动静,连裂痕都没扩大一分。

    萧玦又加了五成力,依然如此。

    这才相信阴离的话,运足全身真力,将珈蓝一搓。

    黑晶盒子盒子里立时落了一层淡蓝的粉末,五色迷离,宛如碎晶。

    阴离瞟了萧玦一眼,赞道:“很纯正的内家罡气。”

    他一伸手,手掌悬浮盒子上方,粉末被他缓缓吸至掌下三分处聚而不散,随即吩咐道:“你们两个,助我一臂之力,我现在的内力尚未恢复,无法保持住粉末不落。”

    萧玦和祁繁对望一眼,祁繁当先伸掌按在阴离后心,笑道:“大祭司,我来就可以了吧?”

    “那也行,”阴离无所谓的看他一眼,“只是珈蓝不同它物,如果粉末散去,入地立即就会消失,到时药量不够你不要后悔。”

    萧玦立即将手掌按在了祁繁背上。

    阴离扯扯嘴角,霍然伸手,一把撕开了楚非欢前襟衣服。

    “啪”一声,他的手碰在容啸天立即伸出格挡的手臂上。

    手指停在手臂上方,两人凝固着那个架臂的姿势缓缓对视一眼,阴离道:“嗯?”

    容啸天勉强笑了笑,道:“我以为你要出手呢……抱歉。”

    他放下手,手臂挡在楚非欢前心。

    那里,名闻天下的离国皇族的金鳞神鱼标记灼灼耀目,若是给阴离看见,楚非欢身份立即要暴露,连带萧玦和在外间的秦长歌,只怕都有麻烦。

    萧玦和祁繁都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自己怎么忘记了楚非欢这个标记。

    说实在也怪不得他们,正常治伤的程序根本不是阴离这样,他出手又突然,若不是容啸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刚才阴离已经撕开了衣襟。

    饶是如此,容啸天也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思忖刚才阴离到底看见没?

    阴离却已经不再理会,掌间一翻,掌心突然出现一对红色蛇形细长针状物,手指一掣,长针穿过那层蓝色悬浮的粉末,立时内部也呈蓝色,阴离手指按着针尖顶端,神情凝重,似在以针探般细细把握楚非欢体内灭神掌的瘀伤,半晌皱眉咦了一声,随即想了想,又皱眉。

    三个人心立时都随着那一声咦而惊得一颤。

    容啸天手指移向楚非欢后心,突然身子微微震了一震。

    祁繁抢过来,问:“怎么了?”

    阴离正要说话,容啸天看了看他神情,突然道:“大祭司稍等,我和两位兄弟说句话。”

    阴离目光在他面上一顿,点了点头,容啸天放下楚非欢站起,祁繁和萧玦都愕然道:“怎么?”

    容啸天一手拉一个,将不明所以的两人拉到墙角,低低道:“我刚才发现……”

    他声音极低,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凑过来。

    “发现什么?”

    容啸天手掌突然一翻!

    快如流星,左右一拍!

    “兄弟,对不住了!”

    萧玦祁繁应声而倒!倒下时脸上犹自带着惊骇至不敢相信的眼神。

    容啸天垂头站在被暗算倒下的两人面前,默然不语。

    良久缓缓蹲下,仔细的看着一起携手自刀山血海中闯过,一起在最艰难时刻将皇后留下的一切支撑起多年同伴的脸,脸上没有悲切之色,只是目光暗潮翻涌。

    那些总角交情……那些心意相通……那些流浪江湖……那些明明武功未成却敢于悍然向着奸恶无赖拔刀的烈气热血……那些追随皇后行走天下转战于沙场的艰难困苦……那些在她死后的悲痛中的互相扶持……

    兄弟,这些年我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原谅我丢下你一个人前行。

    很久很久以后,他轻声道:“兄弟……以后……好好保护她,不要像我这样,再犯错了……”

    祁繁安静沉睡,不知道从此后身侧那个位置将永久空缺。

    容啸天叹息一声,决然站起,又行至萧玦面前,看他半晌,道:“……无论如何……你们都对得起她……我很安慰。”

    身后,阴离一直笼手在袖中,不言不动,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的动作。

    半晌道:“你决定了?”

    容啸天缓缓转身,坚定颔首。

    阴离眯着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因为他的生机将绝,踏香珈蓝效用已经不能完全发挥,需要人心做引?”

    惨然一笑,容啸天低声道:“机缘巧合得知……”

    怎么知道的?当年,自己寄养在他府中,两人常常在一起读书练武,有次他生病,自己去小厨房给他端药,路过王爷的书房,听见不知谁在说,“踏香珈蓝传得神乎其神,但也救不了沉疴太久生机断绝只人,据说需以其同形之物做引子,方有奇效……”

    当时并不知道踏香珈蓝是什么东西,那段话听完便丢进了记忆深处,这许多年从未想起,然而今日,看见心形的踏香珈蓝,看见阴离给楚非欢把脉后那一刻的神情,手指触及楚非欢将停的心跳,多年前尘封的记忆突然被大力掀开,带着血腥和沉痛的气味,逼至面前。

    至此时幡然一悟,如醍醐灌顶,彻彻然凛凛然里生出无限寒凉——原来兜兜转转结果便是如此,原来万事都有命定安排,原来他是楚非欢的劫数,这劫数因他而生将因他而结束,而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因为这段劫数而存在。

    仰头,轻轻一笑。

    世事离奇,命运翻覆,到头来,谁才算是谁真正的劫?

    不过……这样也好。

    他突然痛快的笑起来。

    好,真好,背负了这许久的债,一朝彻底清偿了个干净,真是痛快得每个毛孔都舒畅啊……

    楚非欢,从此我不再欠着你。

    我一开始就为欠你而来,再为救你而去。

    这世事着实公平,着实……可笑。

    他不再看祁繁,大步走回,在楚非欢身前坐下,好整以暇的整整袍子,将膝上衣袍掸平掸直,双手平平搁膝,抬头,向阴离朗然一笑,大声道:“来吧!”

    阴离深深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刚硬宛似发出无限光辉的男子,看着他玉山孤松一般坚刚不折的神情,看着他意态从容走向死亡的不可夺志的坦然,一贯如死水的目光也终于又了微微波动,他问了句自己都觉得是废话的话。

    “你……不悔?”

    容啸天慢慢仰首,望向穹顶,他目光似乎穿透那层屏障,看见了童年的祁繁和他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拼命厮打,雪花塞了一嘴,冰凉而清透的寒意里,力气丧尽的两人相拥着哈哈大笑。

    看见某个婴儿,在他尴尬无措的臂弯里哇哇哭泣,再一眨眼长成穿着小锦袍的小小太子,对着他咧开无辜的笑容,踮起脚,说:叔叔抱!

    那些极其美好的往事。

    他露出微微笑意。

    道:“不悔。”

    这是容啸天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楚非欢睁开眼睛时,第一感觉就是自己仿若刚自一场大梦中醒来。

    那梦如此沉黯深痛,挣扎如魇而不得出。

    以至于很长时间内,他眼前黑暗与光明交替,一片片黑影混沌飞窜于视野,搅成乱麻,好久以后,才慢慢理清那飞闪的线条,恢复了一点目力,看清自己面前那种枯黄僵木的脸。

    阴离。

    突然醒来,随即这般接近的面对敌人,楚非欢却连睫毛都没眨动,只是平静清冷的迎上阴离的目光。

    阴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手指轻轻搓动,见楚非欢目光转动似在寻找什么,身子微微一移挡住了。

    他盯着楚非欢的眼睛,木然道:“我把你先弄醒,是要问你一句话。”

    楚非欢用目光表示疑问,阴离言简意赅的道:“我和你朋友有交换,答应给你踏香珈蓝,阴家人立下重誓永不反悔,你不必疑虑。”

    然而楚非欢的目光立刻暗了暗,那句“交换”令他心生不安,心里挂记着同伴,想挣扎起来看看长歌等人是否安全,然而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鼻端隐隐闻得血腥气味,心底不详的感觉越发浓厚,楚非欢额上,沁出一颗颗豆大汗珠。

    阴离掌中红色蛇形长针一抵,按住楚非欢道:“别浪费我时辰,听我说话。”

    他道:“有个选择,你自己选。”

    前庭喧嚣声远远传来,第二卷神卷开启,大约已如奔雷裂电般震翻了自以为得胜,玄坛大位即将在握的那些人,秦长歌却已不想关心自己一手打造的计谋最终会是谁胜谁负,她目光紧紧盯着廊角,看似神情平静,却已将一茎草叶在掌中揉得稀烂。

    抬起手掌,盯着自己汗涔涔染上草绿色泽的手心,秦长歌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仿佛擂鼓,近在耳边。

    她慢慢走近那处掩蔽的门户前,那点机关拦不住她,好几次她已经摸上了那机簧,却在最后一刻颓然放手——阴离不是妄言之人,万一自己贸然闯入铸下大错,那真真是用什么也挽回不来。

    南闵人极重誓言,秦长歌本不怕阴离反悔对萧玦等人下毒手,何况以那三人合力,应当也无须畏惧阴离,然而心底那般的焦躁和不安,不住汇聚成巨大的阴影,重重压上她头顶。

    再如何步步为营,终究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从不祈祷的秦长歌,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念:要平安,要平安……

    远处隐隐传来尖啸声,听起来是班晏的声音,廊下木然守卫的男性彩蛊教徒,突然齐齐一震,随即仰首应和。

    声音尖利若女子,远远传出,毫无男子嘶哑低沉,却因为来自男子天生较女子宽阔些的声带,听起来越发震撼慑人。

    秦长歌转首,盯着那些男子平滑的下颔,目光闪电般的一掠而过,发现所有人都不生胡须的。

    隐约想起楚非欢那日遇险,回来后简单和她谈起的经历,提到灰衣彩蛊妖人时那般阴狠变态的心态,仇恨疯狂的举措,当时迷惑不解,不知道那般仇视从何而来,然而此刻听见他们施展音杀时的声音,突然大悟。

    这些……可怜的“男人”……

    修炼音杀,历来都是女子,然而女子体质所限,于别的功夫难以进益,班晏独辟蹊径,以资质好的男子选练音杀,但男子天生声音低沉,练音杀难有所成,班晏便将他们都去了势。

    彩蛊音杀,因此更上层楼,然而那些畸零男子,到底是如何进入彩蛊教的,又是如何被人以残忍的方式毁去肢体,练成音杀的,想必对于他们,都是难以回首的惨痛经历吧。

    因此心态仇恨疯狂,暗昧如魔。

    秦长歌一声叹息,目光黯沉。

    眼前人影一闪,却是班晏出现了,她一身鲜血,形容酷厉,神情却颇兴奋。

    “神卷一启,他们都傻了,谁都以为第二卷是神灵指示玄坛六使着落谁家的谕示,哪知道却是宣诏大祭司阴离闭关敬神,得神灵垂爱俯身,升为无上圣主,南闵自玄坛新祭祀起,俱得凛然尊奉,违者必遭天谴,哈哈……”

    被两家联军围攻数日一腔愤怒的班晏,此时只觉痛快淋漓,秦长歌转目看她,淡淡问:“水镜尘进来没?”

    半边鬼脸一抽搐,班晏悻悻道:“没有!不仅自己没有,还约束水家人不得进入,说水家此来只为替武林同道求个公道,无心争权夺利,有几个利欲熏心的进来了,水镜尘立即将他们逐出了家族,现在带领水家人,已经退出了幽火泽。”

    秦长歌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淡淡道:“玄螭宫又不是被白白欺负的,等到解决了大衍宫,自然没有水镜尘的好日子。”

    “那是当然,”班晏冷笑,“玄螭宫自大祭司接位后,并无争夺权位窥视王座之心,对王朝甚多退让,不想他们就以为玄螭宫好欺负?既然他们想回去玄螭宫已有很久,那就不妨试试,谁更会杀人?”

    她目光一转,看着秦长歌,道:“你是个人才,要不要加入我们?下三使中的雷使司徒燕战死,你去做倒合适。”

    秦长歌忍不住莞尔,这个班晏武功非凡,性子却颇随意,生死名位,荣辱厉害似乎都不在她眼里,想起当日地牢一夜,自己半途胡乱一喊叫停了班晏杀手,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未解,遂道:“我是闲云野鹤之身,在哪里都拘束了的,再说大祭司未必对我放心,我不是你,你想必从一开始就一直跟随大祭司,深得信重吧。”

    班晏听得最后一句,突然怔了怔,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道:“……我曾经生了一场大病,是祭祀大人救回的,是以情分不同寻常,说起来祭祀大人是我恩主。”

    秦长歌目光在她脸上一掠,随即收回,正要再试探几句,忽听轧轧之声响起。

    秦长歌霍然转首,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门开处,最先出来的是阴离。

    他如幽魂般飘了出来,也不打招呼,直接飘向了前殿,班晏随后而去。

    然后是萧玦。

    从黑暗的门户中出来,迎面照上幽火泽淡淡的日光,萧玦的脸色看起来分外的苍白。

    秦长歌看他出来,先是心中大喜,一转眼看见他神情,立时又是一惊。

    难道……

    她的手指扣紧了身后的廊柱,一时竟然不敢迈步上前。

    萧玦身子一斜,将自己遮住的那一小片阳光微微一让。

    阳光呼啦啦的奔了过去。

    照上男子如缎的长发,照上男子长天之蓝的轻衣。

    他似是有些不适应光线的转换,斜斜举手,挡住了自己眼眉。

    秦长歌的手指,咔的一声剥掉了南闵乌木做成的坚硬的廊柱。

    男子一抬头。

    秀丽眉目,苍白容颜。

    当年芦花飞扬的碧湖里,以同样一个扬手的姿势,召唤来生命里那只白鸟的少年。

    秦长歌怔怔的看着他,看着他——迈步而出。

    时隔多年之后,那个被长乐妖火焚尽健康依旧誓死追随的男子,那个她生命里玉石般沉静坚刚不改风华的男子,历尽苦难艰辛,世事磨折,终于再次迈步向她走来。

    盯着他的动作,秦长歌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她曾以为非欢沉疴如此,即使踏香珈蓝有用,顶多也只能救回他性命,断无可能连损毁的经脉都恢复如初,饶是如此,她也觉得那已经是值得拿一切去换的莫大幸运,然而此刻阳光下向她行来的楚非欢,用事实见证了命运的奇迹。

    有什么声音在喜悦的呼喊,有什么声音在激烈的长啸,心底生出纷繁的艳丽的巨大花朵,再在终于扫去阴霾的晴空里灿烂的炸成一片。

    良久,她缓缓拔出卡在柱子里的手指,不顾那手指已经被木刺扎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前生里不知多少次看肥皂剧,笑话过那般矫情女主的姿势,然而今日轮到自己,终于明白,有一种奔涌的欢喜与激越,能够冲毁所有最冷静理智之人的心房堤岸,令她忘记所有语言的功能,只想痛痛快快,流泪。

    遮住双眼的手指,迅速湿了一小块肌肤,被楚非欢的完全恢复的巨大欢喜淹没的秦长歌,错过了那一霎他眼底的幽暗神情。

    伸手在萧玦递过来的手上微微借力,楚非欢有点吃力的走出——他只是刚刚勉强能够移步,还没完全恢复,只为了这一刻秦长歌的惊喜所以才勉力而行。

    八角门再次光线一明又暗,最后走出来的,是祁繁。

    卷二:六国卷第五十六章归国

    他手中抱着容啸天,一步步,走出。

    日光照上他的脸——如果说萧玦是苍白,楚非欢是虚弱,那么他就是,不似人色。

    秦长歌缓缓放下手,指尖刚刚被喜悦的泪浸湿的痕迹未干,立即又被掌心沁出的微汗浸染。

    她目光自祈繁令人不忍目睹的神色上转过,转向他手中的容啸天——他看起来并无外伤,亦如这也只是一场沉睡。秦长歌慢慢的看了看他胸前挡着的祈繁的外衣,伸手去掀。

    萧玦霍地伸出手,横臂一挡。

    秦长歌慢慢缩手,嘴唇抿了抿,转过身去。

    既然不愿我看见,我就不看吧……只是,看或者不看,其实都一样了。

    大喜之后的突然的疼痛的打击,仿若从高崖坠下,那坠落引起的巨大风声,刹那穿透人心,令人心生凉意,突然失去了所有说话的兴趣。

    对面,已经从前殿赶回的阴离默然看着这几人,目光复杂难言。

    他伸手一招,一个灰衣玄螭宫属下恭谨的过来,阴离木然道:“带他们从边门出去。”

    秦长歌掏出妖花内丹,交给阴离,看着他的眼睛,她道:“大祭司,告诉我,这是不是必须的牺牲?”

    阴离默然良久,答:“是。”

    秦长歌惨然一笑,喃喃道:“但望你没有骗我,否则我必……”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扶着楚非欢,跟随引路者离开。

    阴离遥遥望着一行人背影消失,面色沉冷,目光中似有妖火跃动。

    玄螭宫边门出去,是幽火泽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穿过那条斜径之后的一丛灌木林,便是一处山丘,几人在那里停了下来。

    祈繁放出火箭,召唤安排的属下过来接应,自己放下容啸天,默默去寻找枯枝木叶。

    秦长歌盘膝坐在萧玦身边,听他将密室里的一切说了一遍。萧玦的记忆也只到昏倒前那一刻,醒来时他只看见容啸天已剜心而死,险些以为是阴离下手。当时祈繁已经扑过去拼命,是楚非欢及时说明了情形,两人这才怔住。

    楚非欢一直盘坐调息,只在萧玦说完后淡淡道:“我对不起啸天。”

    秦长歌听得他语气古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楚非欢却已再次阖上双目。

    火堆燃起。

    一切终将化为飞灰。

    始终一言不发的祈繁跪坐在火堆之前,出神的注视着火光和腾起的黑烟,眼光空茫而遥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秦长歌负手立于山岗之上,看着那个鲁莽而鲜明的男子渐渐化为青烟和惨白的灰末,飘散入四季无冬的南闵的一碧深翠,再远远飏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最东方的青玛神山沉默伫立千年,而这万千无限春色,终将化作寂寥绝巅那一深雪。

    人生无常,悲苦轮回。

    ……初见他,拔剑向豪强,眉目肃厉如刚,一遇再遇,终究成就了开国皇后和凰盟三杰的知己佳话。她身遭不测,他和祈繁始终不改初衷,抚养太子,支撑凰盟,以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姿态,一日也不曾放弃为她赎回公道……即使是今日他赎罪之举,其根源何尝不是因为她?若不是心心念念要为她报仇,容啸天何至于对楚非欢下杀手?若不是造成了这般惨痛误会,容啸天何以这许久郁郁寡欢,沉重背负,终将性命相送?

    到底错在谁?到底又是谁欠了谁?

    秦长歌遥望云天之外,眼底泛起深红血丝。

    祈繁却突然转过头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主子,你不必伤怀,谁欠的,谁还,这本就是我兄弟份内的事。”

    他再次扭头,看着火光里渐渐化为虚无的一生的兄弟,无奈的一笑。

    “我只恨他不肯让我一起。”

    火光渐灭,有一个人从世间永远消失。

    始终没有落泪的祈繁,抿紧嘴唇,亲手将容啸天的骨灰仔细收敛在一起。

    秦长歌没有上前去帮忙,就让这对从来不曾分开过的生死兄弟,好好的走完最后一次的同行的路吧。

    从此后,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身侧再没有他。

    祈繁将骨灰收拢好,直起腰,突然腿一软栽倒在地!

    秦长歌一惊,连忙扶住。原以为他伤恸过度导致昏晕,不想身侧萧玦突然也晃了一晃。

    他即将栽落时,被及时睁开眼睛的楚非欢一把扶住。

    秦长歌一把祈繁的脉,皱了皱眉,又去伸手把萧玦的脉。楚非欢已经静静道:“他中毒了。”

    想了想他又道:“也不能说是毒,倒像是一种阴毒暗劲……伤人元气经脉,应该就是阴家这一门的武功。”

    说完见秦长歌并无愤怒之色,有些诧异。秦长歌已经冷笑道:“玩毒物的人,和那些不正常的东西混久了,怎么会没点阴诡手段?阴离不擅政治,不代表他不擅杀人……不过很遗憾,我擅长政治,也擅长杀人。”

    楚非欢看着她,心有所悟,“你在内丹上做了手脚?”

    秦长歌颔首,道:“玄宫那种地方,阴离班晏那些人,无论如何不能不妨着一手。”

    她闭目想了想,道:“是了……先前我听阿玦说时,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来,阴离要阿玦将珈蓝碎成粉末,是想察看他的内力,他其实对我们已经生了警惕之心,不想放虎归山,随即他以无力维持珈蓝粉末悬浮为由,让祈繁和阿玦输真力给他。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古怪法子,在那时便催动了这门阴毒手段,潜入了他两人的经脉中……”

    冷笑一声她道:“南闵重誓。他是给了踏香珈蓝,也将我们送出了宫,他没有违誓。因为他算准,我们还会乖乖回去,我们再回去,可不算在誓言范围内了。”

    她拍拍膝上的灰,阴冷的道:“我偏不回去。”

    楚非欢把了把两人的脉,道:“陛下毕竟隔了一层,受损要好些,而且他们两人都极审慎,当时大约都有运气防御……万幸。”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长啸,运气调息的萧玦突然睁开眼,顺手一把将祈繁搀起。

    秦长歌目光一亮,立即用脚踢过去一大堆泥土,堆在燃烧后剩下的焦炭上,做成坟头的形状。

    楚非欢立即起身,将受伤较重还未醒来的祈繁往“坟头”前一放,做出长跪的姿势。

    三人配合默契的瞬间将伪装完毕。萧玦深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色立即回复了几分红润,目光也亮了几分。

    秦长歌担心的望着他,道:“你不要紧吧?撑得住吗?”

    萧玦朗然一笑,不以为然的道:“死不掉。阴离那家伙诈我,怎么能不让我诈回去?”

    秦长歌无奈的笑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可不受阴离挟制,阴离只能听我们的。只是阿玦,你千万别拿身体不当回事,若是有什么不好,咱们便让阴离占点便宜,总之不要逞强。”

    “不行,”萧玦傲然答:“没有人能耍了手段阴我之后,不付出点代价!”

    话音刚落,黄影如流光曳过,黄底红色妖蛇图案长袍的阴离已经出现在山包上,僵木的脸色隐隐有铁青之色,看见萧玦好好站立当地,祈繁背对他“伤心长跪”,看起来都好得很,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

    秦长歌笑吟吟一招手,道:“大祭司是来送我们出南闵的吗?”

    阴离哼了一声,目光对几人上下打量,神色微微有些疑惑。

    秦长歌打个响指,先前赶到守候在一旁的接应车队出现,当先一辆马车驶过来,正好挡住阴离能够看见祈繁的视线。秦长歌将手背在背后对赶车的凰盟属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悄悄从车后将祈繁弄上车,自己上了另一辆马车,坐在车辕上微笑道:“大祭司,我怕你消化不好那内丹。丹上涂了七八层毒药,药性又复杂,药物又少见,我还真怕会搞错了,还得回去才能找出合适的方子来……这南闵山穷水恶,人心如兽,我胆子又小,很怕又落入陷阱,只怕要劳动大祭司亲自送我们一程了。”

    萧玦一掀衣袍,一步跨上车辕,进入车内之前回身一笑,琅琅道:“大祭司,不要想着交换了,你玩的把戏,我们根本就没上当,你想要解药,还是老实给在下赶车罢!哈哈!”

    当初从昶城起程时是十一月,然而当昶城雄伟的城池遥遥在望时,已是次年二月初。

    三个月的光阴,仿佛转瞬间便逝了无痕,然而有些刻在心上的伤口,永难平复。

    北地山水在携了几分春意的风中,也由冬日的肃杀莽苍平添了几分秀丽韵致,让人恍然想起,这已是乾元五年的初春。

    数辆马车辘辘行过昶城之外的一处官道,在一处长桥前停下,过了这道桥,便是最新的西梁地界了。

    最前面的一辆车车帘一掀,探头出来的人,面貌看来不过是寻常男子,一双眼睛却乌亮灵动,正是秦长歌。

    微笑看了前方一眼,秦长歌转头对身后不远处“一路护送”的阴离车驾,微笑道:“大祭司,前方就是西梁地界,想来你也是不愿出国旅游的,不如在这里便把事情办了如何?”

    阴离冷冷的扯扯嘴角,接着便见秦长歌将车帘一掀,伸手一让,“先请大祭司解了他们的镇脉暗劲吧!”

    “你!”

    看着阴离枯黄面色已经气成了猪肝红,秦长歌收了笑意,森然道:“我如何?只许你使张良计,不许我搭过桥梯?骗你许久又如何?我出谋划策帮你玄螭宫解了灭绝之危,你又对我们做了什么?”

    阴离无言以答,愤然一拂袖,道:“解药拿来!不然杀了你!”

    “解去锁脉,不然杀了你!”

    “轰!”

    对面,隐隐绰绰晨雾里,突然出现黑甲红袍的骑兵队伍,黑压压如一道钢铁洪流般压过来,兵器的寒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闪着寒光。这边秦长歌声音一落,那边万马齐齐踏蹄,轰然一声连桥对面的地面都在嗡嗡震动。

    阴离脸色大变,愕然道:“你怎么会……”

    秦长歌又恢复了雍容微笑,施施然道:“请吧。”

    她的目光怜惜的在这些日子苦苦支撑,不肯在阴离面前露出疲态被他看穿的萧玦脸上柔软扫过,让了让位置。

    阴离无奈,寒着脸过来。秦长歌把玩着一个小瓶子,笑嘻嘻道:“大祭司,不要再玩花招,不然咱们可以无休无止的玩下去。”

    阴离深吸一口气,不再理她,专心替萧玦和祈繁拔除了锁脉的暗劲。秦长歌和楚非欢一一仔细把过脉,互相点点头,秦长歌扶下他们两人,对岸接应的军队立即过桥,拨出几匹马将几人接了过去。

    秦长歌就手将手中小瓶向阴离一扔,笑嘻嘻道:“我比你守信……不过大祭司……你其实要这个没有用了。”

    她眼见着诸人都被接走,而桥对岸,萧玦和楚非欢都驻马回身等她,一笑翻身上马。万军簇拥下,她在马上回首,傲然望着阴离。

    “阴大祭司,很不幸的告诉你,你刚才救的,是我西梁皇帝,萧玦。”

    懒得看对方震惊懊悔恨不得吐血的神情,她一扬马鞭,于二月春风中微笑道:“在此,我代表西梁皇朝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为西梁吞并天下的大统事业所做的贡献。听说最近这段日子,玄螭宫开始反攻,杀了大衍宫来使,将群龙无首的大军杀得血流成河,同时号令天下教众追杀水家,和水家也火拼了很多次——感谢你们为西梁创造了收拾你们的最佳时机,我西梁数十万儿郎,擦刀洗马,殷勤的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她大笑,长鞭竖起,猛力向下一挥!

    “进攻南闵!”

    如猛虎出柙,如巨浪席卷,万千西梁铁骑,铁血大潮般控缰而来,马蹄在铮铮的风声踏出杀气腾腾的脆响,漫天烟尘里瞬间便卷过了西梁和南闵交界的界桥。

    阴离和他的队伍,瞬间便被裹挟在钢铁的洪流里。

    “你是谁!”一声愤怒大喝自胸腔喷薄而出,响彻二月北地的清晨。

    万军之中,秦长歌于马上悠然回首,一笑嫣然。

    “西梁太师,赵莫言!”

    乾元五年二月初三,刚刚攻占北魏三分之一国土不久的西梁,再次对南闵悍然举起侵掠长刀,寒芒闪闪间,映射出南闵末路王朝惶然不安的面孔。

    根本未曾想到西梁这么快就再次进行其夺国大业,一心以为西梁暂时无暇对付他们的南闵大衍王朝,在这次争权扫荡行动中,为弥补玄螭宫的嗜血反攻中导致的极大伤损,将各地守军予以抽调,集中到了幽火泽附近,导致各地守卫空虚,西梁大军长驱直入。

    揭开西梁南闵之战序幕的,是界桥之战。

    此战后来成为西梁战史上最为神秘的一次战事。本应在南闵中心玄螭宫的大祭司阴离神奇的出现在界桥,成为西梁铁骑最先迎上的南闵之刀。大战中,阴离护卫死伤殆尽,只剩数骑逃回玄螭宫。

    兵锋如火侵掠如休,以西梁大将单绍为主将的三十万西梁军,一路连克南闵十八城,很快便逼到南闵都城大衍城下。

    面临灭国之灾的南闵王朝,很快和上善家族联合在一起,将全国残余兵力全部积聚到京城,高墙巨门,决然死守。

    三十万雄狮旌旗猎猎,在大衍城下排开长达数十里的连营,绵延无际,将大衍死死包围。

    战争在最后关键决胜之时,进入了僵持状态。

    而此时,那几个引起挑动南闵纷乱的人物,已经优哉游哉的踏上回郢都的路途。

    “为什么不杀阴离?”春光里萧玦神采涣然,扬眉笑问秦长歌。

    “你何尝不知道,他留着就是个炸弹?”秦长歌一笑,“阴离不是水镜尘,他心地狭窄睚眦必报,又不爱政治,家国天下的概念不重,留着他,对大衍宫和上善家族也是个牵制。”

    萧玦颔首,目光掠过楚非欢,欲言又止。

    一路行来,楚非欢依旧如前沉默,千辛万苦得来的沉疴治愈似乎并不能让他完全展颜。然而他的武功却在一直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连秦长歌都惊叹这般进展的神速,为这般奇迹庆幸不已。楚非欢却一直淡淡的,只有在看见她明妍笑意时,才微微露出笑容。

    秦长歌注视着他的笑容,却往往心底泛起浅浅辛酸和迷惑,这一路走来何其艰难?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楚非欢的伤势,对于完全治愈他,她几乎从未敢抱殷切希望,如今的结果美好至自己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

    远远超出希望预期的结果,反而令人不安。

    她时常细细观察楚非欢的神色,却无从寻找出疑问之处。非欢向来是沉静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欣喜若狂也是正常。自己的多疑,是不是真的没有必要?

    长吁一口气,秦长歌抬头。

    前方,郢都在望。

    “哎哟我滴神啊,他们还知道回来?”

    御书房里萧监国横眉怒目,高高站在尊贵的龙案上,以圆规的经典姿势,叉腰怒视底下前来通报陛下回銮消息的侍卫。

    可怜的侍卫头也不敢抬……妈妈咪啊,太子爷最近那个火气听说那个大啊,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愤怒呐喊,喊什么假萝莉同人女,森林小屋的巫婆白雪公主她后妈……总之没人听得懂,但杀气腾腾却是听得出的。

    害得早上从来没有人敢去向太子通报事务。

    太子爷最近已经将奏章上的勒红改成了画叉叉,每个奏章上都好大一个鲜红的叉。太子爷画叉叉姿势也极其彪悍,站在凳子上膀子左右开弓,一对漂亮双胞胎负责给他捧着墨砚随着他的膀子同步移动,慢上一步太子爷眼睛里就嗖嗖飞出飞刀。

    可怜的如玉似雪的一对双胞胎,换哪宫里不是宠妃的料啊,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不开窍的。

    那些画上叉叉的奏章,到了老贾端等一堆辅政之臣手里,也只能叹着气再给涂掉,导致最后各地督抚将领上奏章,都一式两份,一份给太子爷画叉叉,一份给老贾端批复。

    随着时间推移,太子爷脾气越发古怪。比如早上一定要奔到宫门前绕三圈,去的时候满面期盼,回来时候眉毛下垂。去的时候遇见他,准有赏赐,回来时候遇见他,准被踢屁股。

    以至于宫中太监最后都摸清了这个古怪的规律,专拣他奔向宫门的时候守着。据说冠棠宫小太监小海子就因为最先发现这个秘密而发了财,在正阳门外买了宅子。

    比如晚上他一定要搭梯子爬上龙章宫顶,对着宫城之外搭檐瞭望,美其名曰健身。一堆太监唉呀妈呀的在底下抹着冷汗守着,第二天还得上殿顶修补被太子殿下踩坏的琉璃瓦,导致有部分太监得了心脏病,有部分太监练成了轻功。

    全宫上下,便这么抽风着、摇摆着、痛并快乐着、渡过萧监国在位的非凡岁月。

    侍卫趴在地下,抹一把冷汗。今天这个消息明明是好消息,太子爷居然看起来更愤怒,龙案上全是脚印,陛下最爱的那盆雪兰也被他恶狠狠踢翻了……太子爷眼睛里的飞刀,已经插得御书房满壁都是了。

    救命啊……

    包子阴恻恻蹲在龙案上,慢条斯理的磨着牙……回来?还知道回来?丫的把我丢到这漫天遍地的国务里,自己公费出国旅游,泡妞泡马子,保不准还玩了几个人妖,现在拍拍屁股回来了,指望我娇呼着泪奔着奔入他们怀抱?我呸!

    萧太子愤怒啊,积蓄已久的哀怨让他的小宇宙蹭蹭爆发。

    嚓嚓嚓嚓嚓嚓嚓,还在几十里之外的几个假想敌身上,被他再次于想象中插上了满身的飞刀。

    萧玦突然打了个寒战,有点愕然的抬起头,道:“太阳很好,怎么忽然有点冷?”

    随即欢欣道:“真想溶儿,他一定等我等得急了,一定在宫门前候着呢。”

    秦长歌似笑非笑挽着手中缰绳,悠悠道:“是吗?”

    ……

    御书房里萧太子依旧以严肃的姿势蹲着,思考着西梁皇室有史以来最彪悍的命题。

    “你,过来。”他对着侍卫勾勾手指,笑得非常的像秦长歌。

    “去,给我关宫门。”

    卷二:六国卷第五十七章天伦

    这世上有没有在自己皇宫前吃了闭门羹的皇帝?

    大抵是没有的。

    所以萧玦觉得自己大抵也算最倒霉的皇帝之一了。

    瞪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宫门,以及宫门口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的怪异现象——包子知道侍卫看见萧玦那是一定会开门的,所以很干脆的给他们放假,当日宫门值戍侍卫头领磕头如捣蒜不肯领命,被萧监国咧着又白又亮的牙齿,阴恻恻威胁“你放假,也许会死,你不放假,那一定会死,自个选罢!”

    侍卫头领只好含泪掩面,带着当班侍卫翘班了。

    高阔宽大的宫门上,居然还贴着一张五颜六色花哨得让人看了想死的纸,纸上画着状如烤猪的“裸女”,旁边几个大字,“陛下啊,太师啊,干爹啊,人妖好玩吗?还回来干啥啊?再继续去玩嘛,去嘛去嘛去嘛——”

    秦长歌笑眯眯的看着那个“裸女”,点头评价,“这回画功进步了点,看起来是头比较瘦的猪了。”

    萧玦无奈的一把撕下那有碍风化的太子墨宝,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儿子不给咱们进家门了!”

    “不给进酒不给进,咱们又不是没有外室,”秦长歌无所谓的耸耸肩,“与其到宫里去看一张弃妇脸,我还不如回我的新建的太师府去喝茶呢。”

    她优哉游哉的甩甩袖子,道:“非欢,去看看我的新房子去。”

    “喂!”萧玦急了,一把拉住她,“你这女人,儿子你都不想的?当真不进去?你有太师府,我却是以宫城为家啊。”

    “谁说我不想?只是我从来不惯他脾气罢了,”秦长歌摇头,“陛下啊,你儿子这次被我们得罪狠了,跑掉一个两个,留几个陪他兴许还好些,偏偏全部跑光,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宫中,自然越想越悲催,越想越阴毒,我跟你说,怨妇是很可怕的,心理不健康,攒那这么久的劲就等着虐咱们了,现在正是生理高-潮期,我可不打算正面迎上,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她胡乱抓出张纸,随便写了几个字,封好,递给萧玦,“阿玦啊,麻烦你把这信带给太子爷,另外……”

    她深情的抓住萧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你保重。”

    世上有没有在自己宫城前爬墙的皇帝?

    大抵是没有的。

    所以萧玦今天已经创造了第二个皇帝之最了。

    宫门很高很宽,但是还是拦不住他这等高手的,只是在自己家门前踹门实在有伤国体,萧玦只好捏捏鼻子爬墙,好在宫门前那一大片广场今日清场清得特别干净,没有一个闲人能够有幸远远看见西梁大帝爬墙的英姿。

    萧玦怀疑这一定是萧太子给安排的,他存心要他爬墙来着。

    梯云纵上了墙,角楼里嗖的便是一排弩箭,来势劲疾,萧玦也不敢硬接,倒翻而起一个跟斗避到角楼之顶,遥遥立于宫城之巅,喝道:“是我!”

    侍卫大统领夏侯绝探出头来,仔细看了萧玦一眼,愕然道:“陛下!”

    立在角楼顶上的萧玦,黑着脸瞪他:“你昏了!连我也敢射!”

    夏侯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臣是刚刚接到太子谕旨,说有人会在这个时辰闯宫门,叫臣弓弩侍候着,但有犯我西梁国威者,狠狠射之,臣赶过来看见有人影进来就下令发射了……不知道是陛下……”

    是犯你太子龙威吧?真威风!萧玦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冷风中,咝咝的从牙缝里冒火……儿子,你狠!逼你老爹爬墙也就罢了,还逼你老爹翻跟斗!

    悻悻的从角楼处下来,萧玦在夏侯绝一路诚惶诚恐的引导下坐上太监们赶着抬来的御辇回龙章宫,一路上太监宫女遇见龙辇都叉手躬身退立道旁,萧玦仔细的盯着他们神情……一个个看起来怎么都那么奇怪?似喜似忧,神情古怪?

    “喂,人到了没?”萧太子蹲在龙章宫宝座上,一脸阴笑的问几个扒着门缝的小太监。

    “快了快了,看见御辇了!”油条儿忠于主子,如实报告敌方动向,一边拉开一个趴得太近的小太监,“笨蛋,叫你别碰着门!”

    “刀拿来!”包子手一伸,向着老于海。

    可怜的老于海扎煞着手,老泪纵横的不住摇头,“太子爷,别玩了别玩了……”

    “玩什么玩?”包子大眼一瞪,越发圆如珍珠,“我是来真的!”

    “啊!!!”

    一步跨上宝座扶手,包子横刀立马披襟当风,“我记得某人的教导呢,要想让人记忆深刻,就要来狠的,丫的每次都是我被来狠的,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了。”

    他嘎嘎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问油条儿,“一个御辇?”

    “是。”

    沮丧的往宝座上一瘫,包子颓然道:“又整不到她……”

    “到了!到了!”

    “啊哈!”包子一声怪叫,一跃而起,一把从老于海怀里抢走他死死抱着的那个鲨鱼皮小腰刀,霍霍在半空中挥舞了个四不像的刀花,喝道:“哭!哭!都给我死命哭!谁哭得漂亮,等会狠狠赏!”

    “咕咚”一声,最近刚给太子操出心脏病的老于海,终于再次发作了。

    “龙章宫门也关着?老玩这等把戏很有意思?”萧玦下了御辇,哭笑不得的注视着大门虚掩的龙章宫。

    夏侯绝担心的看着龙章宫,正想提醒下陛下太子爷的恶劣,还没来得及开口,雌雄莫辩的惊慌尖喊,已经嘶声惊破沉寂的内宫皇城。

    “太子爷自杀啦!”

    “太子爷!太子爷!别!别啊!”

    “救命啊!”

    还夹杂着孩子清亮的童音,“让开,都给我让开!我这爹爹不亲老娘不爱干爹抛弃叔叔不理的倒霉孩子!还活着干嘛?”

    夏侯绝脑中轰然一响,玩大了!

    正待飞奔,身侧黑影一闪,奔雷惊电般一个飞身,以从未达到的彪悍速度,如一道黑色飓风般转瞬便卷入了龙章宫。

    “哐当!”

    龙章宫门被撞开的那一霎。

    沉重宫门上方立即翻到下一桶泔水!

    “哗啦!”

    西梁国伟大英明仁厚刚毅俊朗高贵风华卓绝的乾元皇帝陛下,立即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馊味的落汤鸡。

    落汤鸡皇帝理都不理,带着泔水的馊味一阵风的卷过来,卷向宝座上那个抓着鲨鱼皮小腰刀正杀鸡般拼命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的小小身影。

    包子瞪大眼,嗄?一个动作还没做完,老爹已经卷了进来?虽说计谋得逞,但他飞过来的速度好像也太快了点吧?老爹轻功什么时候这么彪悍了?眼瞅着那个泔水四散飞溅的影子将到身前,包子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一旦给老爹抓住,自己也就同时壮烈的成为泔水太子,立时将刀一扔,怪叫一声,往宝座后便翻。

    可惜已经迟了。

    萧玦手一伸,已经一把抓住混蛋儿子,大笑着将他狠狠一抱,道:“儿子,爹想你!”

    将小小软软的身体一把揉入自己怀里。

    包子立即成了阴沟里的泔水包子。

    包子大怒,一把掐住老爹龙颈,拼命摇晃,“你好意思说!你丢下我!你们都丢下我!你们这群没良心的!”

    萧玦任儿子那点下力气不疼不痒的掐,只笑着轻轻拍他的背,“是,是,没良心,没良心……”一边仔细的板着包子脸细细端详,“我看看,瘦了没?”

    他浑身臭气的,一脸笑容的看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混蛋孩子,眼光里满满都是心疼。

    包子杀气腾腾的目光和老爹的目光对上。

    老爹阳光,好烫,老爹的笑,好烫,老爹的话,好烫!

    突然崩溃。

    手一撒,也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泔水,因为被抛弃积蓄了半年想要好好闹场的怒气突然泄尽,将近半年日思夜想的委屈立时泄洪决堤而出,包子大力往萧玦身上一扑,嚎啕大哭。

    “呜呜!我恨起来就拼命吃,又胖了!”

    萧玦喷的一声笑出来,随即却觉得鼻子酸酸,他轻轻拍着儿子,仰首向天,将眼底泛起的泪花逼了回去。

    听得那头小猪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拼命的拱啊蹭啊,将眼泪糊了他一肩,犹自断断续续抽噎,“你丫……能不能……不要……这么煽情?”

    无语望天的萧玦,很忧愁的思考着自己这个民间长大,被秦长歌另类教导方式培养出的彪悍儿子,将来坐上大仪殿金銮宝座时的模样,该是个什么德行?

    想了很久,没有答案,萧玦也不再想了,轻声一笑——无论是什么德行,他相信溶儿都是最好的,如果他能早早承认,如果将来长歌接受了自己,那么早点将皇位交给他,自己陪着长歌畅游天下,饱览四海风物,该有多好?

    到那时他不会再哭鼻子吧?

    萧玦轻轻笑着……儿子,盼你长大,却又怕你长大,做皇帝哪有现在这个彪悍太子潇洒呢?

    偏头看看,怀里的小小身体已经安静下来,萧玦爱怜的望着肩头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安静的垂着,呼吸平稳——闹了一场闹得很累,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的包子安心的睡着了。

    小心的将儿子放到榻上,嗅了嗅他和自己身上的泔水味道,有心唤醒儿子去洗澡,一时又舍不得惊醒他好梦沉酣,当下无声挥挥手,示意太监们退下,给自己准备沐浴。

    洗完澡神清气爽的出来,却见包子已经醒了,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榻上满面郁卒的思考,萧玦过去捏捏他的脸,晓得此时决不能提刚才的事,因为萧太子一定会因为觉得很糗而恼羞成怒,干脆什么都不说,吩咐传膳。

    用膳时包子神魂不属,一副想问什么却又发狠不想问的样子,萧玦心如明镜,却忍住笑故作不知,只顾给儿子亲自布菜,“来,吃,吃。”

    包子便目光茫然的将源源不断送来的堆成山高的食物,食不知味的一口口塞下去,动作机械,表情呆滞。

    萧玦瞟着他,心里也在暗骂某个没良心的娘,不知道你儿子想你么?居然就能忍心不见,你这比男人还心狠的臭女人!

    吃到一半,吃到肚子已经高高鼓起,包子终于撑不住了。

    大力将银筷往玉碗上一搁,清脆丁玲声里包子大声道:“我娘呢!我干爹呢!祁叔叔容叔叔呢!”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本来露出笑意的萧玦脸色微微一暗,随即笑道:“在太师府吧。”

    “他们为什么不来?”包子转头看他,大眼睛水汪汪。

    “因为你娘脸皮薄,”萧玦一霎间突然想通了秦长歌的心态,很无奈的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个挑拨离间的料,老老实实的给儿子分析他娘,“你娘知道你一定要闹的,她自己心里也有愧,不知道怎么对你交代,所以,溜了。”

    只怕还有怕自己栽倒在包子的泪水之下,也跟着出糗的原因在吧?萧玦不怀好意的揣摩着秦长歌。

    “溜得了一时,溜不了一世,”包子恶狠狠撕下一个鸡腿,邦邦的敲在玉碗上,“我代表正义的小宇宙,迟早要消灭你!”

    萧玦无奈的从怀里掏出纸条,“你娘给你的。”

    刚才还满面幽怨愤怒要将某人消灭的包子,立即目光闪闪的转头,“我的?给我的?”

    不理老爹瞬间黑脸的表情,包子一把抢过纸条,展开一读。

    “啊哈!”

    蹭得一下太子爷就射出了门,老爹的一口汤愣是被他卷出的风给掀掉了。

    “你去哪里!”

    “太师府!不用等我回来吃饭!”某人胡乱的一挥小胖手,转瞬消失在殿门前。

    萧玦郁闷的瞪着被撞开的殿门——这世道真不公平啊,我又爬墙又翻跟斗又淋泔水又哄又劝,才把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安抚住了,你连门都不进,一张小纸条,就能让他捐弃前嫌自己颠颠奔向你,你你你你,你才是最彪悍!

    萧玦越想越悲催,干脆自己也不吃了,一起身向外就走,算了,去找那个女人,叫她赔我损失。

    迎面碰上正喜颠颠捧着山高的待批的奏章颤巍巍往龙章宫奔来的老贾端,从奏章缝里勉强瞅见萧玦身影,惊险万分的要施礼,萧玦停也不听,“免礼!”,大步绕过他就要走。

    老贾端悲呼,“陛下……国事……”

    “你们都代批了这许多天,还在乎多一天?”最近越发倦政的皇帝大人手一挥,再次出门泡妞去也。

    留下空欢喜一场,指望着今晚放假的老贾端,无语问苍天。

    “额滴神啊!太幸福了!”

    包子绕着楚非欢左左右右的转,眉开眼笑的也忘记了要找谁算账的事,呼的一下窜到楚非欢背上,抱着他脖子大笑,“我喜欢这个高度!”

    楚非欢浅笑着托起他,笑道:“你又胖了,偷偷告诉我,你偷吃了多少零食?”

    “我需要偷吃吗?”包子得意的笑,“你们都不在,我最大,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冠棠宫我的床上,褥子底下都是松子糖,我每天都睡在糖堆里,真幸福啊……”

    “你小心给你娘发现,把你以后三十年的糖都给克扣掉。”

    “怕她什么,我监国都当过了,她当过没有?按级别,她现在见我要拜的……”

    “你娘来了。”

    “嗄!!!”

    正在牛皮哄哄的包子呼的一下窜下来,慌忙甜甜脆脆的喊:“娘,我想死你了——”

    没有动静。

    咦……

    看着依旧紧紧关着的门,包子满面哀怨的满满回头,阴毒的瞪着楚非欢——这世道不能活了,干爹这么清澈的人也会骗人了……呜呜。

    疑惑的又看了一眼门,皱眉问楚非欢,“干爹,娘为什么还不出来?祁叔叔和容叔叔呢?”

    “她和你祁叔叔在谈话,至于你容叔叔,”楚非欢顿了一顿,目光里浮现出一层黑色的疼痛,面上却平静如昔,“他还有些事,过段日子才回来。”

    包子哦了一声,没有多想的玩着他的手指,道:“干爹,你好了,我真开心。”

    却没有听见楚非欢回答,他疑惑的仰首,却只见干爹飞快的掉开头。

    听见干爹淡淡答:“是,我也开心。”

    双手温柔的抱紧了他的腰,将他搁到自己膝上,楚非欢下巴抵在包子的大脑袋上,轻轻道:“溶儿。”

    “嗯。”

    包子安静的乖巧的应声,只觉干爹的心绪好像有点不同往日,一种淡淡的轻郁的氛围笼罩下来,他突然有些茫然。

    楚非欢环抱着怀里的小小孩子,感受着他孩童的甜蜜的温暖。

    “但望你一声都开心如初,你,你们。”

    他顿了顿。

    半响,道:“任何时候。”

    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将门外的父子天伦和带着深意的对话隔绝在外,门内,无暇顾及半年不见的宝贝儿子的秦长歌,和祁繁正平静对坐。

    室内香茶将沸,烟气袅袅,一整套紫檀茶道器具陈放几上,烹茶四宝:风炉、玉书碨、孟臣罐、若琛瓯一样不缺。

    祁繁正微笑着道:“碧连香茶身骨重实,条索紧结,芽叶细嫩,宜用‘上投法’冲茶。”

    他用茶匙小心的拨茶入盏,拦腰金线青花盏色泽明润,冲泡入的玉山泉水向以轻浮清软出名,被优质乌木炭煮沸后品质更上层楼,茶叶在晶莹水面上旋开碧绿花朵,再姿态静雅的缓缓沉落水底,直而不倒,如根根含苞欲放的翠芽。

    祁繁手指灵巧,动作轻盈,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一整套手法熟练而极具美感,满室里芬芳浓烈,入口处回味犹甘,沁得人胸臆间爽朗明澈,若有灵机。

    “……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秦长歌举盏就口,淡淡而吟。

    她从茶盏上方斜挑起一双娥眉,望着祁繁,“内川大陆,非巨户豪族不能有此高贵手法,尤以中川茶道自称一派,更有其出众处,祁兄,你这一手,这许多年我竟未曾有幸见识。”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故人……”祁繁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倒似陷入回忆般语气悠悠,“当年家父教导我茶艺时,啸天总是最不耐烦的那个,我一遍遍的沏,他看着总生气,闹着要走却又不走,每次沏过了的茶水要倒,他不给,自己喝,喝得肚子饱圆,我笑他,他说不忍心我那么辛苦弄出来的东西被扔掉,可惜了的……”

    他微喟一声,不再说了。

    秦长歌笑容一敛,默然无语。

    祁繁笑了笑,吸了口气,道:“我有昏了,和主子说这个做什么?主子既然问起,祁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其实主子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是中川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秦长歌慢慢转动茶盏,“当日你出现在南闵,我就怀疑了你的速度,你如果没有从中川借道,断无可能那么快过来,你对铃鸟的态度更加深了我的想法,还有那日那一堆火药,这东西是禁品,仓猝之间你从哪里搞来的?我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并无疑心过你,但既然你是中川人,你的身世,我也隐约猜出个大概。”

    她放下茶盏,看着祁繁眼睛,“你是中川后族一脉是不是?北堂啸前面的那个王后,那位据说因为和北堂啸的兄长,早夭的川王北堂鸣有私情而被废的冷王后,是你的什么人?”

    祁繁脸上慢慢露出痛苦沉黯的神色,半响未答。

    秦长歌却已了然的向后一倚。

    当年,传说冷雪润和北堂鸣有一子,生下来就死了,按时间推算,那个孩子,应该便是祁繁吧?

    非欢给过自己一个资料,大抵是说北堂啸的堂弟北堂吟多年来韬光养晦,不问政事,广收姬妾,膝下儿子无数,当时当笑话看了便撂开了手,虽有些疑惑非欢怎么突然搜集起这种无用王爷的资料,却因事务繁多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是非欢在提醒她了。

    北堂吟收养了这个父母双亡的皇族之子,混入自己那一堆儿子中,祁繁自己却不愿留在令他深恨的中川,所以早早的出来流浪江湖。

    “啸天是我义父的朋友的儿子,和我同日所生,也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早早寄养我家,我和他算总角之交。”祁繁微微苦笑,“都以为这一生必将同生共死,谁知道他混蛋的抛下我先走了……”

    秦长歌黯然道:“终究是我对他不起。”

    “主子不必说这般话,”祁繁一笑道:“我们当初在主子面前立过誓的,没有主子,我们俩早就在豪强欺负下骨化飞灰,这一条命,主子给,我们还,天经地义。”

    秦长歌苦笑摇摇头,拨着盏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很早,不过一直不敢相信,”祁繁庆幸的道:“还好……啸天没有发觉……”

    他默然半响,指了指身侧一个小盒子,歉然道:“只是主子,我怕是不能继续跟随你了,我要将啸天归葬中川,至于还回不回来……”他低喟,“我也不知道了……”

    他仰起头,望向遥远的云霞深处,眼神渺远,“……我要先把这些年我们一起踏过的地方,那些山川风物,城埠江海……都走一遍……”

    他目光空寂,纵然偶有火星冒起,也是燃尽的寂寥灰堆了。

    “祁繁,”秦长歌闭了闭眼,良久道:“你走吧。”

    她自失的一笑,淡淡道:“来也去也,都是一场缘分,咱们缘尽了,也不必勉强再续。”

    祁繁肃然,直腰而起,在榻上向她深深叩首。

    三叩首。

    秦长歌面色平静目光清冷,向祁繁缓缓俯身答礼,以心灵的倾斜的弧度,来表达她对这位跟随自己两世,从来都忠贞无二的得力手下的由衷感谢和尊敬。

    室内幽暗,无人燃灯,风从窗棂闯入,却因这一刻的静谧凝重而舒缓下来,风掠起开国皇后和她的知己护卫的发,挡住了彼此注视而疼痛不舍的目光。

    秦长歌注视着祁繁抱起那个小小盒子,起身。

    起身那一刻,她突然道:

    “祁繁,没有你们,便没有溶儿的安全成长,你们对我本人的报答,我不还了,但是护持溶儿这番恩德,我要还给你。”

    她看着愕然抬首的祁繁,缓缓道:“其实当初中川之主,原本应该是那个少时便有才名的北堂鸣,然而在中川定国之前他便莫名暴毙,若非如此,中川之国,本应该是你的。”

    “我帮你,拿回中川。”

    很久很久以后,人去室空的屋内,黑暗中沉寂的秦长歌终于轻轻转首,看着窗外不知何时突然浮现的一个高颀的身影。

    “阿玦,天下在一步步被我们收纳于掌中,那些我们看重的人,却在一个个离去,我们的一生里,还要经历多少离别?”

    身影淡去,珠帘一阵闪烁晃动,下一步她已经被重重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论有多少人离去,长歌,”

    他灼热的呼吸腻在她细致的耳侧,那热度,似要将世间一切深入骨髓的苍凉怆然狠狠捂热。

    “……请相信我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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