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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这一夜因为无法入睡而显得特别长。床头有一盏台灯,一只闹钟。躺在床上的梁泽日睁开眼睛,和漫漫长夜直面对视着。闹钟滴答的声音很响很慢,像是滴断了岁月都挨不到天明。

    梁泽日把闹钟放进抽屉,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浅米色的小牛皮箱来,打开了密码锁,把那个触手冰凉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它表面的纹路印在手心。

    梁泽日摊开手,那是一个拉环式的烟雾弹,他原本以为在舞会上用得到呢。

    梁泽日盘腿坐在箱子面前,把烟雾弹扔了回去,随手在里面扒拉着:有一张新闻稿的草稿(上面说连笑制定了更严格的淘汰考试制度),有从木欣欣的收件箱里偷出来的厚信封(里面装着奖学金),有匿名信里照片的底片,还有许多小玩意还没有用到。

    没想到沐垂阳这么容易就被赶走了,梁泽日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踏上风雨不归路的明明是沐垂阳,梁泽日却觉得谢幕的反而是自己。对坏人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他的对手消失。

    皮箱盖子的反面嵌着一面镜子,梁泽日在里面照着自己的脸。真奇怪,左看右看,都不像一个会陷害自己哥哥的坏人呢。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校长妈妈离婚后曾与才六岁的梁泽日单独召开过家庭会议:

    "家里如果有一个小哥哥,你答应吗?"

    梁泽日记得自己当时是十分慷慨地答应了。在他的想象里,那是个被贫苦的生活折磨得呆滞的孩子,肥胖老实紫黑脸皮,两个太阳穴中间空空如也。梁泽日牵着身形比自己大几倍的哥哥在屋里转着:"这是热水器,一摁红色的键就有热水。""这个叫洗衣机,不,你人不能钻进去。"

    最终,要回的计划没有成功。从妈妈悒郁的表情来看,是被那个家庭拒绝了。那时的梁泽日心想:无论在何时何地见到自己的哥哥,都会无条件接受他。他的大度和坚定把自己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等他见到沐垂阳的一刹那——去他的兄弟吧!梁泽日知道自己绝不差劲,只是缺少一些灵性。但站在沐垂阳旁边,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人物,更准确的说法是——一个绝望的好人。

    皮箱里陷害沐垂阳的证物映着月光,反射着绿色的光棱,像是一个人眼角一点鄙夷的余光:"因为嫉妒,你就要陷害沐垂阳。"

    梁泽日慌忙要辩解:"不,不是的,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也不会……"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传来寝室管理员的声音:"梁泽日,你怎么还不睡?学生干部应该以身作则啊。"手电筒的光从门上面开的玻璃窗里透过来。

    梁泽日慌忙把皮箱的盖子合上,扬声说道:"我在整理明天学生会开会的资料,这就睡了。"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但梁泽日脸上仍习惯性地堆上了浅浅的谦卑的笑。

    寝室管理员仍是不放心,说:"那你千万要早一点睡啊。"手电筒的光又移到别处去了。

    梁泽日躺回了床上,心里想着:在这个凄清冰冷的夜晚,只有这个不相干的老妈子,对自己还有一些人情上面的温暖。他心里一阵凄凉,在枕头上偏过头,看见扁扁的下弦月。

    不知道流落在哪里的沐垂阳,也会有心情抬头看同一轮月亮吗?

    连笑对着门口的玻璃镜拉拉衣襟,理理头发,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副校长看到进来的是连笑时,狠狠地吃了一惊,而且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你几时学会敲门的?"

    在他眼里,连笑行为无礼古怪得不像人类,学会人类的基本礼仪,简直是人类征服自然历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连笑听了只是微笑,伸出手和副校长有力地握了一握,拉开椅子坐好,手放在膝上。她笑容可掬,可眼睛像大玻璃珠一样空落落的。

    副校长看不出来,还赞赏她,说:"真不错,你终于转性了。我刚刚准备去派人找你的,想跟你谈谈舞会上面的事。"

    连笑心里怦怦地狂跳个不停,先认了错:"我知道,我不该当着全校学生的面说出沐垂阳的事的,没有跟学校商量。但沐垂阳这样的人,留得越久对学校威胁也越大。"

    副校长压低了声音,问连笑:"那些破坏,真的是沐垂阳搞的?"连笑点点头,副校长从喉咙里压出一声声悲切:"那真是……"

    连笑低着头摩擦着校服裙子上的花纹,恍惚地笑着附和道:"是啊,那真是……"

    副校长又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才把嗓子里惋惜的气体全部排光,就这样结束了对沐垂阳的讨论和感慨,问道:"你来是准备说什么事的?"

    连笑说:"哦,我来,是辞职的。我不打算继续当学生校长了。"

    副校长诧异自己脑袋里最先砸过来的几个字竟然是"痛失英才"。他放软了声音问道:"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和我赌气吧?"

    副校长回想起自己对连笑一向不人道的苛刻,额头上滚下了很大粒的冷汗,自言自语道:"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

    连笑好容易插了个话语间的空隙,求饶道:"和你没有关系,我要是和你赌气,我早就问你了:为什么你裤子的永久折线每次都在最怪异的地方?"

    副校长面色一沉:"那是为什么?现在你的工作刚刚开始顺手,同学们看你也开始顺眼,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恐吓信,威胁你辞职?"

    连笑摇头:"就是刚刚顺手才要趁早放下,真正呼风唤雨的时候,我就舍不得了。我觉得学生校长的任期绝对不能长,每个同学都应有同等的机会。"

    副校长赞许地频频点头,末了,问道:"再回归普通学生的生活,你能够习惯吗?"

    连笑顺着额头,把碎发缓缓地推了上去,露出光洁晶亮的一张脸,说:"我现在最不害怕的,就是被打回原形。"

    副校长低声说:"你竟然能这么泰然,可见就算被打回原形,你也不再是原来的连笑了。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留你。"

    他准备站起来和连笑最后一次握手,却突然"呀"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问连笑:"你能不能迟点再辞职?至少在三天之后吧,这几天变故实在是太多了。"

    经过短暂对文明人的模仿行为,连笑又开始恢复了她梁山人的本性,大力拍了一下副校长的肩膀,开玩笑道:"什么变故?谁只剩下三天寿命?不会是你吧?哈哈哈!"

    副校长脸色一下子变了。

    出事了,连笑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出了大事,一件她还不明白的事。刚刚闪过一阵闪电,她正忐忑地等待着訇然的雷声。这雷声终于会来的,她不敢问不敢想。

    副校长忽略她的神情,岔开话题问:"你辞职之后,准备让谁继任?"

    连笑沉吟一下,说:"梁泽日吧,沐垂阳走了以后,学校里能独当一面的也就只有他了。相信他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有的时候,你必须让你的心带路,即使你知道你的心带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但带到这个地方,不是故意惹人生气嘛!连笑重重地戳了一下自己的心,责骂它:"你以后要是再瞎带路,我就准备给你买一张军用地图。"

    连笑站在沐垂阳的电脑室门口。

    她以为——或者说她希望——这个地方随着沐垂阳的消失而消失,她与他相处的那些日子不过是个昏沉的梦。她是为了沐垂阳学会了敲门,但门那头的人已经不在了。连笑也曾敲过另一扇写着"悲伤"两个字的门,但那家也已经搬走了。打开之后空无一物,像个干净宽敞的仓库,一股清洁剂的味道,让她震恐又迷茫。

    连笑推开门,这里已经几天没有人了,期间还漏了几次雨,但空气中没什么霉味,弥漫的依旧是淡淡的松木味。电脑是关上的——就算是要出门,沐垂阳也很少关电脑,他那晚是意识到自己要离开了么?

    房间里太暗了,连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绒布窗帘。窗帘"刷啦"一声,在长方形的光亮中,连笑问自己:"搞破坏的真的是沐垂阳吗?"虽然证据确凿,虽然沐垂阳走后学校真的静了,但是连笑的直觉却带来不安,像即将到来的风暴预警一样旋在她的神经上。

    连笑烦躁地在沐垂阳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却总被回忆迎面撞得生疼:满屋影影憧憧全是曾经的她和他。

    连笑走到他的桌前,忽然看到了什么,迅速拨开一堆白纸和技术书籍。果然,那是一本字帖——之前倒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定是沐垂阳离开前不久买的。

    连笑翻开,看到一笔一划的描红,笔尖划破了纸页,墨水从第一页沁到了最后一页,怪不得只写了几页——原来是力气不够了。

    隔着时间和空间,连笑仿佛看到沐垂阳在她面前伏在桌子上认真地练字。连笑捧着字帖,这间屋子好像站在她周围看着,她笑着任由眼泪流下来:

    "练这么多遍怎么还是这么丑啊!"

    一股热流从头顶和脚底涌出,兵分两路进攻胸口,所到之处无不被烧焦,发出噼里啪啦声。如果连笑身边站着一个武林高手,他就会欣慰地笑道:"任督二脉终于打通了。"

    听到背后有人咳嗽。且不看来者是谁,连笑先擦掉了眼泪。沐垂阳从来不允许连笑露出抹眼淌泪的一面,他说你不露出软弱,对手就很难找攻击点。

    擦尽了脸上行行道道的泪痕,连笑才回头:"是你啊,梁泽日。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梁泽日看到连笑一秒钟就换上了笑脸,实在吃惊,说:"沐垂阳走了,我想过来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

    连笑皱着眉头问:"要全部扔了吗?是谁授意你这么做的?如果沐垂阳还回来怎么办?"

    梁泽日怔了一怔,随即微笑道:"我是怕他的这些高科技产品受潮,所以想搬到新校区的电子室去。我怎么会把他的东西扔了呢?是啊,假如他还要回来——"

    连笑忽然异常仔细地盯着梁泽日,梁泽日渐渐觉得脸上挂不住笑了,问道:"怎么了?你在一张通缉令上见过相似的脸吗?"

    连笑由衷地说:"我觉得你真是天下第一周全仔细的人。我身边只有你一个称得上君子坦荡荡,跟你一比,其他人都企图心太强了。"

    梁泽日笑道:"所以你打算把我说给哪家的黄花闺女?"

    连笑叹气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一得意就变成大嘴巴的人,我现在就同你说了吧。再过几天,我就将辞职,并且推选了你当新任校长,副校长对这个决定也基本认可了。"

    喜悦像水珠一样一点点溅到梁泽日身上,他用手抚着额角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吧。"

    连笑摆摆手说:"谢什么,等我真的给你说亲了你再谢。我早就说过,当校长你是实至名归。只是,这事你先别声张,我到底还没有退休……"

    梁泽日沉着地点点头:"我清楚。"

    连笑从内心深处放出笑容,像临行的人了却最后一桩心事:"我信任你。"

    连笑走了许久,梁泽日从身后抽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块木板,用尽全身力气打碎了沐垂阳桌上巨大的显示器,豁朗朗的响亮声音清脆可爱——真险,幸亏他在路上被耽搁了一会儿,如果他比连笑早到的话,一辈子都听不到她的那番话了——他杵着木板直喘气,笑流了满满一脸。

    梁泽日对着满地亮晶晶的碎片轻声说:"沐垂阳你看到了吗?我终于胜过你了。"

    从他知道沐垂阳这个名字到今天,过去好多年了,真的可以用上"终于"两个字。

    一直到初中的时候,梁泽日都是一个被确诊为魔鬼的小孩。她妈妈为他请了很多优秀的家庭教师,尽管他也很聪明,但喜欢支使人,时刻都要全屋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实在没有事就把别人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叫。一点不如意就嘈吵不已。那一天忘记是什么事情,梁泽日又在家里放刁,一间大屋充斥着他的蛮叫,妈妈过来反手打了他一巴掌,把报纸掷在他脸上,说道:

    "你一辈子都胜不过你哥哥。"

    他把那张报纸摊开看,头条是一个初三少年得了什么国际大奖的消息。

    梁泽日沉默了,一沉默就是两三年。戒掉了所有不良嗜好,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和妈妈一起坐在书桌前,收集沐垂阳的剪报,剪裁得方方正正贴在影集里。

    一次,妈妈看到梁泽日在独自翻看那本影集,用两根手指热切地划过一行行文字,笑着抚摸着他的头说:"看来,你真的爱你这个哥哥。"

    梁泽日的脸上本来已经收敛了笑容,回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仰头大声凄厉地笑了。

    上了高中之后,梁泽日正式和沐垂阳摆上了同一个舞台。他努力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想证明自己就算不是皇亲国戚,也一样能超过沐垂阳已经取得的成就。但一样是太阳,泽日是被后羿射下的那一个,在天上只有个微凹的粉色影子;垂阳却凝聚了一切光,在天上惊心动魄地亮着。

    沐垂阳是个名垂格兰高中辉煌校史的人,梁泽日只是一个平庸的校长公子好人。

    梁泽日又抄起木板,用野蛮的力量把主机也砸碎:

    沐垂阳,我恨你!你竟把我变成了一个好人!

    连笑从教室的窗口探出去,半个身子都晾在外面。

    天气真是太好了,学校里那些淡蓝粉白的颜色都被蒸出了一股香气,熏人。连笑深深呼吸了一口。风吹来,扬起她的辫子,连笑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一块了,为什么每当风吹来的时候,她仍会觉得痛不堪言?

    楼底下,冉芊晶领着一群初中生经过,每个人都被扣上一顶大红色的帽子。冉芊晶戴着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一手拿一把小旗子,一手拿着扩音器,她正声情并茂地说:

    "这,就是你们将来工作和学习的地方——"其嗓门之大让整个学校为之尴尬。

    连笑不禁微笑,这个"格兰高中一日游"的活动是她策划安排的,算是她任期内最后一项政绩吧。

    组织一些仰慕格兰高中的初中生提前体验这里的生活,这生意比意料中还要好,预约已经排到了十年之后。所得的收入就当作她给下一任校长的活动经费吧,她不想梁泽日像自己当初一样赤空着两手打天下。

    冉芊晶抬头看到了连笑,对身后的初中生喊道:"大家请往上看!那个马上就要像一袋土豆一样栽下来,但自己仍傻笑着不知情的,就是我们格兰高中的学生校长!"

    连笑模仿着选美冠军的挥手方式向他们问好。那些初中生抬头看,立刻发出兴奋的尖叫,有人幸福得要晕厥过去。连笑手已经酸了,他们仍用崇拜爱慕的眼神看着她。连笑心里惴惴不安:我的个人魅力竟然何时到了这样神鬼共泣的地步了。

    冉芊晶气急败坏地朝她的旁边指一指,连笑转头向旁边看了一下:

    万遂正倚在旁边的一扇窗户上读书,他看的明明是搞笑漫画——封面上写着"适合7-8岁儿童阅读"——神情却无比肃穆,风吹得他的长睫毛摇曳不停。毫无疑问,那才是那些初中生欢呼的对象。

    冉芊晶嗓门更大了:"同学们不要看了,请继续往前进,下一个景点是学校摇滚乐队的排练室,那里有摇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卖命献唱,大家跟我走……"

    一阵欢呼的、咯咯笑着的风吹远了。格兰高中,永远有人前赴后继地年轻着。

    连笑回到座位上坐下,静默了半晌,忽而问木欣欣:"木欣欣,你还记得我们刚来格兰高中的时候吗?"

    木欣欣点点头,说:"当然了,那不过是一年以前。"

    连笑用手撑着头,像是难以负荷这重量似的,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道:"原来才过了一年啊。"

    木欣欣吃惊地看着她,淡淡的阳光打在连笑的脸上,一条一条的像老虎金黄色的花纹,她和以前不一样。

    是呀,连笑累了,这种累木欣欣只在沐垂阳脸上看到过,像是回首已是半百身万事皆休。连笑闭上了眼睛,真是老了,太阳一照瞌睡就来了。

    木欣欣抓着连笑的手腕,惊恐地喊着:"连笑!连笑!"像是要召唤回她曾经充满斗志的灵魂。

    连笑终于睁开了眼睛,木欣欣忧愁地问:"是因为沐垂阳吗?"

    你是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着沐垂阳吗?

    连笑误会了木欣欣的意思,说:"你不要难过呀,就算沐垂阳是被冤枉的,我也不会怪你,是我自己对他信任太浅了。"

    木欣欣松开连笑的手腕,问道:"沐垂阳是清白的?"

    连笑沉吟道:"我只是一直在怀疑这件事,女人的第六感官。"

    木欣欣失声道:"但是沐垂阳已经被你赶走了啊!"

    连笑朝她苦涩地一笑,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连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物件,放在桌面上端详着,脸上带点惘然的微笑。

    那是一个紫红色茶杯的把手,断裂口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

    黄昏只是一刹那,一会儿天就暗了。

    木欣欣接了一量筒的水,慢慢地倒进鱼缸里面。实验室的颜色统共只有白和银两种,木欣欣每次进来都要换上洁无纤尘的白外套,一半也是被这两种纯粹的颜色威慑着。这两尾金鱼很是大胆,大胆鲜艳,大胆撞色,大胆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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