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男生被许多女生喜欢着,是白马王子的那种类型,梦般朦胧的笑容。男生的教室在厕所右手边第一间,所以她每次下课都会跑去厕所。连自己也觉得可笑怪诞的举动,只为了在往返的过程中能见到男生一面。
他并不认识她。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她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他经过她的身边,只是他生命中一场记忆之外的擦肩而过。而她,却记住了他身上淡淡的,类似薰衣草的味道。
男生用的是薰衣草洗发水。他一直用一个牌子,却很少有人说得出他头发的味道。那个能够分辨的女生,在他不曾转身的地方,用别人看不出的方式偷偷注视着他。
即使男生回头,也未必记得住她。她长得不算漂亮,穿着很普通,班里很多人用的手机,她连短信都不会发。她家里不算富裕,父母很久之前下岗了,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姐姐。
为了减轻生活负担,她每个周末都会帮高级住宅区里的富人小孩补课。男生住的地方,也在那住宅区里。男生家境优越,有时放学会有司机来接他回家。而她坐公车,遇着红灯停下来时,有时能碰得到男生坐的小车。他坐在车里,茶色的玻璃窗紧闭,神情倦怠,沉思的面容像浸在水里。
她与他,仅是一道阳光的距离,却好似跨不过去。
唯一可能引起男生注意的,是她优秀的学习成绩。女生无论什么考试都得第一。老师嘴里经常提她的名字,同学们都十分佩服她。夏锦言,这个名字差不多和苏留年一样,经常挂在别人的心中。
苏留年仍是无法注意到她。
某次苏留年经过她身旁,她轻轻叫了他的名字,权当第一次打招呼。苏留年没有回头,女生的声音是微小的翅膀,飞不进他听歌的耳麦里,于是脚步没有停滞,水一样流走。她有点伤心。她忽然意识到,苏留年是夜空中的星星,而她是地上的星星。两者相隔,不止一光年。
维系着她对苏留年的思恋,是那个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童话的真假无法去辩证,但每个少女的心里都有梦。她也不例外。
高二文理分班,她和苏留年分在了同一班。
苏留年最终在她暗恋他一年后,不得不对她加以注意。女生当了学习委员,她对他无理,常常鸡蛋里挑骨头,批评得他气呼呼的。男生当场质问她。
夏锦言,你为什么总针对我?
她昂起高傲的头,不言不语,只当她是理直气壮。
苏留年讨厌她了。
她知道。
如果苏留年不能喜欢她,那她宁愿他讨厌她。因为即使这样,她还是成了他在意的一个人,比她躲在他身后默默无闻要好得多。
而她,不是没有人喜欢。
有个男孩,叫乔梓修,喜欢她很久了。乔梓修,读的是几条街之外的中学,然而每天放学前都会在她的学校门口等着她。他逃课,不爱学习,成绩很差。
她很早就知道,他不是好学生。
做作业走神的时候,记忆会倒带七季。小学三年级,她的成绩依然那么优秀,每次考试都能得班上的小红花,署着她名字的栏,不知不觉开成一道花园。
她是好孩子。老师很喜欢她。
六一儿童节,她分到比班上任何同学都要多的糖果,几乎是别人的两倍。而多出来的一倍,是从坐在课桌最后的男孩那里扣下来的。老师最后分到他,把剩下的一颗巧克力糖往桌子上一扔。
哦只揉这一个了。
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没有要作出补偿的意思,转身就走。给男孩分得少了,甚至一颗也没有,对老师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男孩太调皮,经常惹老师生气,而且他家里很穷,连学费也没交齐。老师找他要他补交学费的时候,他抓住老师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师痛得嗷嗷直叫,全班同学都笑了。老师把他推开,左手被咬出了血,右手仍旧劲力十足地甩了他一巴掌。乔梓修,你这个小王八蛋!小杂种!男孩嘴角渗出血,他却不哭,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酷,像一头幼狼。她坐的座位就在他倒下的旁边,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神,有几秒钟背脊被冷到。
于是,老师不想把糖果分给这么烂的学生。即使只有一颗,也是不想的。
下课后,她走到教室的最后面,把兜里的糖果全掏了出来。
她说,这些都给你吧。我不爱吃糖的,我的牙齿烂了好几颗呢。
男孩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剥开糖衣吃了一颗,不说谢谢。那时候,她认为,男孩的眼睛里藏着一大堆雪,永远是冬季,所以不会融化。
男孩没有朋友,一个人在操场上自己跟自己玩跳飞机。她和女生们经过的时候,大家都偷偷笑他真够白痴的。男孩好像没听见,他的世界仿佛是荒芜的,只有自己的声音能够生存。即使她后来跑过去跟他说我们一起玩吧,他依然如此,好像聋了。男孩被欺负的日子,既流逝,又重现。成长,就是活在时光里根脉蔓延的疼痛,不会病愈,只能慢慢等待结疤。一颗心也变得坚强了。乔梓修在初二时找到她,夏锦言,我喜欢你。她吓到了。这是乔梓修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她一直帮助他免受老师和同学的欺负,经过那么久,他才第一次跟她说话。不是道谢,而是告白。他说,我喜欢你。她想了想,回答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乔梓修笑了。不,夏锦言,你是喜欢我的。不然,你怎么会跟其他人不同,那么保护我,帮助我。你真傻,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过,我会等你。乔梓修能等的,不是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而是她慢慢喜欢上他。流浪在十七岁年华里的爱恋,往往是第一人称,无疾而终的等待。
苏留年那时已有喜欢的人。高一届的学姐,学舞蹈的。她不知道苏留年喜欢那个学姐什么。但总有某种理由,譬如学姐的气质,身材,面容,每一样,她都学不来。
他如此优秀,却落得跟她同样的下场,躲在背后爱着别人,视网膜烙满那人的印记。苏留年这样暧昧的秘密,很少有人看得出。除了她。毕竟同是暗恋的人。
因此,她千方百计地接近那位学姐。学姐没看得出她的用心良苦,答应和她一起去看漫画展。她说还多出一张票,不如请苏留年一起去看吧。学姐愣了愣,为什么要请他?我跟他不熟。
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学姐的旁边,他帮她买饮料,拿毛巾,举止像仆人。结果,学姐说,我跟他不熟。也许学姐不知道苏留年爱着自己,但爱着他的她替他伤心了。
她打他家的电话。
苏留年吗是我啦啥?找你什么事?还好意思说咧,不就是三年二班的某某学姐啦,她托我请你这个星期天去看漫画展啧,啧,我被麻烦到了!
苏留年挂电话时的喜悦,穿越距离的平面,在她的耳边重新形成,再到达她的心脏时已经变了质。她尝到苦涩的味道。
成人之美。原来不是她这种年纪能够做到的。
她们终于一起去看漫展。找很有名的插画家签名。排了一整天的队伍,累了,腰酸腿软,她自告奋勇去买饮料。为剩下的两个人创造出独处的机会,却不断质问自己,夏锦言啊,夏锦言,爱一个人是这么爱着的吗。
心感到隐隐痛的时候,她会忍不住抓紧胸口的衣紧,上面皱出花朵的脉络,透明地蔓延。
她拿饮料回来。上帝给了她最慷慨的回报。她看见苏留年垂头丧气,脸部的阳光丢失,像一个在黑夜里迷路的人。他也许向学姐告白过,被拒绝了。她一点点的喜悦,所有的涟漪,全因他而生。
事实好象并不是这样。拿到偶像签名的学姐兴奋异常,手舞足蹈,没有被告白过的痕迹。一边啜着吸管,学姐跟她说,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那个插画家,甚至连漫画也是不太喜欢的。
今天来,是帮我的男朋友讨签名。
她于是知道,苏留年还没有跟学姐告白。说不出口,对方的城池,已有居住者。暗恋别人的人,只能在荒芜的城门之外,翘首盼望,等待着城门打开的日子。等不下去的,选择绕道,与城远离。等下去的,或许丧失了另一座大开城门,属于他的城池。
苏留年后来跟她说,可笑吧。其实我也不喜欢漫画,我以为那个人喜欢。
她笑。笨蛋啊,这有什么可笑的?学姐不也是因为喜欢的人而喜欢漫画的吗?
实际上,她也是以为苏留年喜欢漫画,所以看了许多漫画书。
连连相扣的误会,从一头延伸,便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跟他一样穷。乔梓修过来问她借钱,她还是借了。
乔梓修很满意地笑着看她。夏锦言,还不承认啊?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她无言以对,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才无力地让迟来的话冒现。我不喜欢你,真的,我只是同情你。
有些人,生来就迷糊,永远分不清同情和爱情,但他比那些心如明镜,知道别人不爱你的人快乐。
乔梓修最后没有还她钱。生日那天,他抱着一大扎玫瑰花在校门口等她。她远远看见,掉头跑回教室,心想着他等不到她就会离开。直到黄昏降临,她从教室的窗口仍然看到那个伫立在落暮中的人影。
他铁了心,固执的程度令她吃惊。她的肚子开始饥饿。
没有办法,她走到学校门口看见乔梓修兴奋地跑过来。他把玫瑰花塞给她,夏锦言,生日快乐,我们去吃韩国烤肉吧。
她拒绝不了。这个男生等了她好久。
乔梓修不知哪来那么多钱,竟选了一间十分高级的烤肉店。店子靠街,一盏盏入夜后点亮的路灯,像星星慢慢滑进夜色中。灯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归来,照着她素净的轮廓。
她安静看着被烤热至有些炭味的肉片,乔梓修用筷子夹给她。来,来,我喂你吃一块。
不,不,不。我自己来就好。
啧,啧,瞧你害羞样,都老夫老妻啦。
她把筷子合好,放在桌子上,两手空空地盯着乔梓修。瞳孔里的目光,带有黏附性,落在他的脸颊位置。她按低声音说,乔梓修,你不要再误会了,我根本没
决绝的话,被突兀地截断,停留在空气中可以栖息的地方。三四个人闯进来,众目睽睽下,把乔梓修死死按在桌子上。店里面骚动,无数的目光聚成焦点。她感觉全身着火。
一个男人打量着穿校服的她。你是学生?
她点点头。动作太轻,可以说是意识混乱下的条件反射。
乔梓修被抵在桌面上,仍然对男人大喊,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认!你别动我的朋友!
男人大力拍一下他的脑袋。小兔崽子,倒是挺敢做敢当的!可惜小小年纪偏要学人抢劫。好了,跟我回所里一趟吧。
他,原来打劫了。为她办生日花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吧。
他被押走的时候,弯下腰,轻轻跟她说,你放心吃吧,钱我已经付了。
却,怎么还吃得下去?
她刚把一片牛肉夹进嘴里,眼泪便不顾一切地掉下来。听从审判般的不顾一切。
苏留年依旧喜欢学姐。
每天远远地看着他喜欢的女生,站在春天落下的花瓣中,显得安静。有时候,苏留年回头,看得见身后的她。他拧紧眉头问,夏锦言,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老是躲在我背后呢?我们,无冤无仇了吧。
她微笑,淹没一切惊慌。切,苏留年,你自恋狂啊!谁躲你身后了?倒是你,明明就经常偷偷看着学姐的。
苏留年低下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开始脸红。
学姐的男朋友不在这个城市,每到假日的时候,才过来相聚。大家一起聚会,学姐的男友开玩笑地看着她们说,你们俩,是一对吧。当事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尴尬地坐着。
学姐嚼下薯片,舔舔舌头说,啊哈,我真笨哪,这都没看不出来,原来夏锦言你是苏留年的女朋友呀。怪不得经常看到你们在一起。
不,不,不是的。
这样的辩解,在那种环境下实在不适宜说出来。
苏留年陪她回家。她抬头,数着天空中走过的距离,到何时终止。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地方,他买给她一包。算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吧。她不舍得,吃了一两颗,便一直攥在手里,栗子的热量透过纸袋,一度令她的手心感到十分灼热。
在她家的街口,他说,夏锦言,我们还是不要经常在一起了不,不,你以后还是离我十步之外吧,要不然学姐会误会的。
她装作哈哈大笑。苏留年,你臭美!凭什么要我离你十步之外呀?应该是你,以后不准再走进我的十步范围之内!
都是一样的结果。
苏留年离开后,她茫然地想哭。手里的糖炒栗子,早就凉了。她心里明白,虚火的东西,留不住热量。
结果,还是苏留年违反了十步之外的诺言,跑来找她。那时快要夏天,高三级即将毕业,学姐填志愿选择了北方的大学。离开将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苏留年那天站在香樟树下,等她经过,犹豫半晌才跟上来,几乎是乞求一样的语调。
他说,夏锦言,求求你了,帮我问问,学姐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她点了点头,然后赶紧别过脸。她看不得他的眼泪,是为别人而流。
学姐说,苏留年这个人嘛,长得很帅,又温柔体贴,实在是个很难得的男生。只不过,只不过喜欢他的女生太多,让人没有安全感,况且他家太有钱,哪个女生如果跟他在一起,肯定少不了风言风语,说她是贪图他家的钱财。啧,啧,这么一想,他也是个挺危险的男生。
她告诉他,言辞简洁,只是说,学姐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呀。
那些优点与缺点,她通通筛掉,只用了一句最残酷的结束语。苏留年手掌抚在胸口,好象心脏要破裂,他努力深呼吸,伴随着空气冲喉而出的,是那些泛滥在心底碱性的情感,遇到水分就会化成泪的那种。
苏留年最终没有哭,反而听到她很无厘头地说,苏留年,我们去唱K吧!你请客!
从少管所出来的第一天,乔梓修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树阴里。几个月的禁闭,他好象瘦了点,表情颓然,穿着旧的球鞋和脏的牛仔裤。地上撒满了烟头,那表示他等了她很久。
她抱着课本,乔梓修走过来说,夏锦言,我今天刚出来呀,咱们一起去饭馆吧。我请。
她拼命摇了摇头。
乔梓修,今天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你,还是先走吧。
可是我好久没见你了,你难道没挂念我吗?什么事情,能不能推掉的?
乔梓修抓住她的手,看见她眼睛里恳求的目光,叹了口气。那好吧。找天我们再去饭馆。我先走了。SaYouLALA!
她很快在下一个路口看见他。当时红绿灯,她从车窗里往外看,旁边的街道上,乔梓修叼着烟,很闲散地在前面走。那种背影,像极古画里褪淡的色彩。
旁边有声音问她,夏锦言,你在看什么?
她马上转头说,没,没什么。然后她挽起苏留年的手,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当轿车经过乔梓修的身边,她仍然不小心看到他半个侧脸,淡青色,线条锐利地断在下巴。
在乔梓修在少管所的几个月里,她和苏留年走在了一起,所以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乔梓修。
她把装有她和苏留年亲密合照的信寄给乔梓修,斩钉截铁地说出,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现在,她有喜欢的男孩了。
以为一切会这样顺利地结束。
几天后,有个流里流气,完全不认识的男孩找到她,在她的教室门口引起不小的骚动。同学们指指点点,对染黄头发,脸上有伤疤的男孩议论纷纷。那人跟她说,乔梓修,和别人打架受了伤,希望她去医院探望他。
她为此苦恼不已,心神不宁,和苏留年一起逛街时还差点撞到旁边的大树。苏留年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乔梓修受了伤,她应该去看看他的。
在医院里,手臂打着厚实石膏的乔梓修看着放学后赶过来的她,眼睛微微潮湿,还是很坏在笑。夏锦言,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人是我。所以,我才故意被人打伤。
乔梓修为了试验她,故意伤害自己。当她中了圈套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喜欢他才赶过来的。
她在心里想,为什么?乔梓修总是想到最美好的方面。她对他,明明就只有同情而已。
夏天划出长长的休止符。一场高考的盛放,将所有思念放逐至远方。她的右岸,苏留年去了外国留学;左岸,乔梓修停止无所事事,漂到了北京。
而她,考上了本地一所没多大名气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是乔梓修在建筑工地赚来寄给她的。他写信给她,她连看也不看。跟乔梓修说好了的,欠他的钱,等她毕业有了工作再还。
这种亏欠,无关爱情,自然也不必用感情来偿还。
而苏留年,从没写过信给她。他打电话来,跟她说起那边的学校生活,风景很美的样子。她笑着说,那么,寄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看呀!电话就在下一瞬间丧失了声音。苏留年,时有踌躇,他的秘密藏在沉默中,夏锦言早有察觉。
有时候,苏留年的语气像开玩笑,又带几分的认真。他说,夏锦言,如果我跟你分手,你会不会伤心?
她咯咯笑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当然会呀。你不知道我喜欢你那么久了,怎能不伤心?
那时她曾经为他彻夜编织毛衣,寝室里夜深人静,她的脸泡在暖黄的台灯灯光下,边织着毛衣边想,如果苏留年真要跟她分手,到时候她会怎么样?也许,会伤心到死吧。又或许,只会心痛一段时间,而后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她又不是没有人喜欢。这个时候,夏锦言就忽然想起那个在建筑工地里日洒雨淋的男孩。她不爱他,却那么无耻的,把他当作最后的避风港。即使被全世界的男孩抛弃,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爱着自己,这让她一往直前。
寄给苏留年的毛衣,在一个月后退了回来。遥远的大洋彼岸,是地址不对,还是查无此人,没有说清楚。她留着那件男式毛衣,等到苏留年来电话告诉他,你寒假回来吗,我有东西给你咧。
苏留年说,啊,寒假我还有功课,不回来了。
毛衣放过了寒冷的冬天。
大一暑假,苏留年还是在电话里说,这个暑假,我不回去了。
她无比失望,拿起那件放在床头的毛衣。它沾满了她的气味,在灼热的阳光中开始消散。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的舍友不在意地说,呦,这件毛衣还没送出去呢。都夏天了呀。
是应该送出去了。不能一直放着。她又想到了乔梓修,他在前几天寄八达岭的明信片给她,夏锦言,来北京玩吗?我带你,把万里长城逛到尽头。
她把毛衣放进旅行包,第一次回信给乔梓修,说好到达的日期和车次,便坐上了去那座古城的列车。
她在车上想像到乔梓修的旧模样,在北方烟灰色的天空下,完全不同。他精瘦了许多,皮肤晒成古铜色,在人流熙攘的火车站,她几乎认不出他。乔梓修出现在她的面前,露出唯一让她熟悉的笑容。
夏锦言,我很想你。
乔梓修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建筑工地。简陋的工棚里住着一大群人。老实巴交的工友们拿她开玩笑,小乔,你的媳妇真漂亮,怪不得你每天只吃咸鱼青菜也要把钱省下来。乔梓修挠着后脑勺傻憨憨地笑。
她什么话也没说。乔梓修对她太好了,她不忍心在这么多人说出,她其实不爱他。她能为他做的,只是放任一个飞翔在天空中的幸福,被谎言的线连着,不会突然断了线。
她送给他毛衣,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子。闷热的三伏天,他穿上毛衣走到长城上,游客用异样的眼光淹没他。他热得汗流浃背,还要笑着跟她说,夏锦言,我好高兴,这是你亲手织的,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呢!你果然很喜欢我!
她也笑。短暂的笑容,随后在这接近三十三度的高温空气里坠落了温度,几乎如冰冻般僵在了她的唇边。
这件毛衣,是织给别人的。那个说了今年暑假不回来的人,此时正走在她和乔梓修的前面,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往别处看风景。那个女孩,夏锦言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名字,正是苏留年喜欢很久的学姐。
本来打算只留北京两三天,看看这里蓝的天,白的云,天安门广场上飘扬的国旗。她却被逼迫着,逗留了更久。在距离一所大学附近的民舍租下屋子,她每天,守侯在大学对面的马路。那条路上摆满遇到城管就会夺路而逃的小吃档。
她有一次,看到苏留年紧紧把学姐揽在怀抱里,躲避那些推着小车不顾一切逃亡的小贩。学姐就读的大学她是知道的,甚至还记得是新闻系07届二班。她问到学姐住的宿舍,作为学姐的师妹,趁学姐不在的时候提着水果来拜访。
学姐的室友们都是善谈没机心的女孩,闲谈中轻易就透露,学姐和男朋友分了手,然后,和一个学弟走在了一起。听说那个学弟为了她专门考上这所大学。
原来不是去外国留学。苏留年追随了他爱的人,瞒着她,她为他织的毛衣,也就不能寄得到那个存在的彼岸,不存在的人手里。她离开大学时泪流满脸,擦着眼泪的时候忽然想起苏留年曾经问过她,夏锦言,如果我跟你分手,你会不会伤心?
会!原来真的会很伤心。
她一路恍惚,眼泪被风吹干,不同的景物和色彩闪过视网膜,留下瞬间的记忆,直至不知何时,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浅浅色泽覆盖进整颗瞳孔。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乔梓修的建筑工地。
他在很高的地方呼唤她。夏锦言,你等着,我这就下来。
她呆在原地。茫然地想哭。可是,泪腺提前麻木,眼睛干燥得酸痛,她用手揉了一下。好象有人在大声喊她,她没听进去,心里不断地回想着她和苏留年那些美好而空幻的过去。她那么爱那个男孩,可他忘不了别人。
乔梓修的声音越来越大,乃至于汹涌成一个大浪,扑至她的耳边。她被乔梓修推倒在地。然后,庞大的黑影从阳光中坠落,她眼里一片黑暗。
乔梓修死了。一堆石料意外地从在建的工地上坠落。乔梓修喊了她,可她没有听到。在思念着苏留年的时候,另一个男孩为了救她而被石料摔死了。
她的脚也受了伤,站不起来,要坐在轮椅上。医生告诉她,她的伤应该治得好,能再度站起来,但她必须得首先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因为她似乎在潜意识下不愿站起来。
她宁愿残废,这令她有了唯一继续爱苏留年的理由。她需要他在身边,照顾她,也许从此天长地久。因此,她把受伤的消息大肆散播,高中时候的同学知道了,学姐也得到消息,那表示苏留年也知道了她的脚很可能站不起来。
他终于出现。
夏锦言,你要努力,我在你身边。
她用力抓住苏留年的手。我不要努力,我只要你就好,你千万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苏留年轻轻地抚住她的脸颊。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知道,这样把他困在了她的残废里。
学姐来探望她,她故意捉住苏留年的手,满脸幸福地跟学姐介绍。学姐,我的男朋友苏留年,刚从国外回来照顾我呢。他这么喜欢我的。
学姐尴尬地笑了笑,和苏留年对望瞬间,被她捕捉到那一丝丝的无奈。她要求苏留年抱着她去草坪上晒阳光,还希望学姐要经常过来看望她。让学姐看到她多么需要苏留年,然后学姐就会像她高中那时候,成人之美,退出这困局。
果然,当学姐再次来医院,她装作酣睡。学姐和苏留年在走廊上说悄悄话,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零碎的词语。分手,她需要你,我不忍心这些话语潮水般覆盖了她二十一岁的美好。
她安然入睡,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有时候会梦见乔梓修,那个至死也认为她喜欢自己的傻瓜。苏留年曾经问过她,那个为了救她而牺牲生命的男孩子是谁。她当时摇摇头。
不,我不认识他。
乔梓修对她来说,到头来只是生命中擦身而过的男生。因为无法爱上,所以选择擦肩而过。
学姐终于决定要去留学,过来跟她道别,苏留年眼里噙满泪。她忽然心软,有那么一点的内疚迅速地茂盛起来。她推了推苏留年,你去送送学姐吧。
她不能令他们相爱,但能够,令他们拥抱着分别。
房间回归安静,明亮的阳光像鸟一样在她的手指上起起落落。窗户有叶子落下的踪影。夏天,适宜做梦的季节,接近句点。她躺在床上,满身灰尘的男人们走了进来。
乔梓修的工友们,捧来了他的骨灰,带来了他的遗言。
告诉夏锦言,如果我死了,请她好好活下去,不要为我伤心。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她不爱我,可是,只要她知道我爱她,这样就行了。
夏锦言抱着乔梓修的骨灰盒,泪落下。
生活在梦境中的人,原来不是乔梓修,而是她夏锦言。
现在,梦境过期居留太久了,是到了醒来的时候。她要去告诉苏留年,不要让学姐离开。夏锦言从床上放下脚,她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迈出一步,两步,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