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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罗记

    一、女祭祀

    迟冰崖下,幽罗池边。我伫立。

    衣袂飘摇,是记忆残余的梦?是热望压抑成的冰?我伫立。长长,衣袂飘摇。

    微眉低,星目合,额伤的茱罗记血花般灿烂耀眼。他们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守在幽罗池边。雕塑般的怅然,墨紫色的发散在夜风中,微眉低,星目合。

    日复一日,看星斜月移。

    月复一月,由草长莺飞。

    年复一年,任春去秋来。

    十年,百年,千年,我有不灭的形与神。他们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守着幽罗池,幻界的圣坛。将所有的孤寂与落寞湮埋在迟冰崖的千年寒冰里,将所有的眼泪流入幽罗池水波澜不兴中。十年,百年,千年。

    我是幻界的女祭祀。

    寂寞如冰,死亡如影。

    他们说,雾月,这是神的旨意,命数这般。

    在是哪年哪月哪个时刻?我罩上了玄冰祭服,那墨色顺着我的皮肤蚀过,我的血肉,我的脉络。年老的巫师枯骨般的手指撂起我的发,她说,从此,你便消了名姓。知道吗?

    雾月,雾月,你知道吗?从此你便无了名姓,你只是迟冰崖下,幽罗池边圣坛前的女祭祀。

    我点头,如同圣坛上由命的牛羊。墨紫色的发从双肩散下,光色邪魅。

    女巫师尖锐的指甲如闪电般划破我的额际。

    温热的血流下,抚摸过我冰冷的眉梢,抽动的鼻翼,倔强的嘴角。红艳如斯。

    她说,从此,这便是你的印记。

    茱罗记,利刃这般的疼痛,血花这般的色泽。

    我为此印记镂空成精致的膜拜品,死死钉在了迟冰崖下,幽罗池边。

    这里是幻界最清澈的地方,永远沾不了战火。灵与神永远高高在上,耻笑着人世间的勾心斗角,杀戮无边。但灵神诸国的兵火纷争又有谁来耻笑?

    我静静垂臂伫立。幽罗池边无静椰城的火光冲天,也无汲黯城的刀箭刃血。

    幽罗池的圣水,又能荡涤了谁的灵魂?

    我守着,灵与神在人世间的种种光环,兑现着世人的浮生挣扎的幻梦。一个个为他们打开,又看他们将一个个毁灭。

    千百年如是。

    只是,星月昏影处,谁又为我守驻。

    迟冰崖下,我是生命之一,但非唯一。还有一位长年为我侍灯挑火的安隐婆婆。银发如霜。另一位是我的女侍。

    我喜欢她法袍的颜色,激荡不安的红。

    就是在我穿上玄冰服,印上茱罗记那天夜里,她碎碎的小步移到我身前,俯身跪下,用温热的水为我拭去脸上的血迹。她说,大人,我是影炎。

    我穿过垂在眼前的发望向她,她盈盈勾首,笑,夺魄勾魂。我曾问过安隐,影炎是如何来到这迟冰崖下。

    安隐不回答,只是将手置于胸前,然后向前,再向两边推开,那时,我才知道,安隐婆婆是哑的。我的眼角便微微一凉。

    曾再汲黯城的时候,很多次同哥哥偷偷溜入父王的素心苑中偷看观望人事间民生民情的窥天仪,触目凄凉处,我便哭向父王身边。

    挨责骂的自然是哥哥吉摩。父亲常责罚他去广林徒手劈磷云木五万株,不得动用法力。然后再用黯星术将五万株磷云木复活。

    待哥哥一脸无辜的被督天法师带走,父亲便将我抱上膝盖。他温暖的手抚过我细柔的发,他说,雾月,我的小公主。你如何生得这般悲天悯人的心肠

    后面的话,我听不太多,因为哭得太累,便蜷在父亲的身上睡去,他将宽大精美的法袍袖覆上我小小的身体。

    那天那地那森严的汲黯宫廷,不过一个慈父与一个幼女。一方天地,永无忧愁。

    或者,真如他们所言,一切命中定数,梵天赐我这般柔慈心智,我本命属迟冰崖。只是迟冰崖下,除了安隐的哑,再无太多说我鞠泪的事情。

    影炎问过我,大人,想汲黯城吗?

    我抬眼望她,她赤脚立在冰雪处,红衣胜火,夺目,灿烂,又那么绝望,飘忽。尖尖的,小小的脸,如同这银装素裹的冰川一样毫无表情。

    她见我不回答,可我想月移城。她细细的眉毛轻轻地抖,如同天空突来的雪花一样惊悚着。她转身时,一滴泪跌落,瞬间成冰。红色的衣襟在风雪中发疯似的乱舞,如同壁炉中几欲燃尽的火。

    我的心抽抽地疼。

    第二天,安隐面无表情地带我到迟冰崖的一面冰壁处。

    一片血红扎入我的眼睛,若非玄冰袍极大的定身力,我想,我定是昏倒在这绝壁处。

    我死命扯住安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安隐白丝散乱,目光呆滞的摇摇头。

    那一整天里,我跪在雪地里,看着那面冰壁。身着红衣的影炎,热烈如火的影炎被死死钉在冰壁上,赤红的血,润温着冰壁,又在瞬间冻结,无知无觉。冰壁上的影炎双目紧闭,七窍流血,嘴角有种迷糊却满足的笑。火红色的法袍依旧在风雪中歇斯底里的狂舞扭摆着。

    雪花一片片飘落,如同天空撒向大地的冥钱。

    泪水一点点的布满眼睛,我极力的睁大双眼,不肯让它们滑下。我想初见她时的模样,她碎步轻移,红衣胜火。她用温热的水为我拭去祭典时的血迹。她说,大人,我是影炎。

    我也曾穿过垂在眼前的发望向她的脸庞,她盈盈勾首,笑,夺魄勾魂。

    我想昨天夜里,影炎细细的眉毛轻轻地抖,她问我,大人,想汲黯城吗?

    而如今,她的不容于迟冰崖下的火热连同她躁动的血液凝成了一滴红色的泪,嵌入我的心扉。

    一片红影滕雪冰,岁寒如火势最盈。

    惟怜崖际女祭祀,不若雪影可随风。

    她说她想月移城。

    二、迟冰崖

    迟冰崖下的雪,密密地下。旧事就这么脆弱,不堪掩埋。

    我静守着影炎,水晶棺中,她双目长阖。我本可以用法力将她收殓,但我没有。我仔细的用温热的布擦拭她布满污血的容颜。

    长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未从移开自己的视线。我未在祭坛上登临,也未在圣水前观驻。更未同以往在漫天飞雪中一遍遍祷告。

    突然间人事间的一切想与愿似乎都与幻界无关,冥冥中似乎没有什么神力,打开的梦想,终会为自己碾碎;打开了这个人的梦,势必毁了另一个人的梦;无有女祭祀,世人照常憧憬;有了幻界祭坛,人间仍存黄梁。庄周与蝴蝶,蝴蝶与庄周,开睁与闭眼的一瞬间。

    我守着影炎,玄冰法袍积满白雪。我守着她,如同守着自己的尸体,臆想中,我一遍遍抱着自己的尸身哭。安隐在远处隐隐叹息。

    雪越下越急,有些纷乱的味道,天幕中的墨色为这碎开的白玉所稀释,支离破碎。

    翠绿色的光就这般绽开,四射的样子,毫不收敛。我并未抬眼,只是说,你来了。

    她深深行礼,金黄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绵展着,美丽如歌。她说,是的,大人。

    我转身,墨紫色的发因风乍起,额前的茱罗记火焰般灼亮,一束灵力射向她的臂膀,翠绿色的法袍长袖顿如无影。我看到了她臂上的紫砂记,如影炎的一般无二。这是她们的标记,可出入圣坛长侍女的标志。

    我微微合目,茱罗记瞬间暗下。

    她的脸兴奋的发亮,她说,怪不得幻界的迟冰崖戒备这般森严。有大人这般美好的女子在,哪路神圣不想

    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卡在她的咽部。

    我已经惧怕,影炎莫名其妙的被钉死在绝壁上,没有任何预兆与警示,或许只因为在这神圣得几乎残酷的圣坛前,任何话语都是冒犯。

    我突然想明白,安隐为什么是哑的。或者年岁历练,让她明白,迟冰崖下的圣坛,是死神的双眼,时时刻刻会眨动,死亡与生存只是一线之间。

    影炎被我用汲月术葬在积积寒冰中,我不想每个夜晚都抱着自己的尸体哭。绿墨在眼前,她的眼中闪过无数地疑问与惊惧。但我不肯让她开口。

    许多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影炎与绿墨都是法力太浅,心性却太高的仙子。倔强冷艳如影炎,万不适合这毫无生气的迟冰崖。或许她来到此地,也是众人眼中的命中注定。而绿墨又太过好动与热诚,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在此处枯守百年千年。安隐心已死,而我天生心肠柔,无所喜恶,不善予求。

    绿墨经常在镜湖前为我梳头发,涎冰寒梳在她手中如同情人的手一样温柔。她说,大人,您的头发好顺好滑。

    我冲她微笑,她竟高兴的不知所措起来。其实,我倒蛮喜欢她微微卷的发,金色的发如同汲黯城多米海的波光一样耀人双目。

    她说,我终于明白陌衍为什么只有侧妃没有王妃了。

    陌衍,陌衍。我的表情突然惨痛起来,记忆的潮水冲开梗塞的闸门,不着边际。

    我怔地起身。涎冰寒梳噔地落地,粉碎。一片片碎屑刺入记忆的痛处。

    绿墨不知所措起来,忙然跪地,她说,大人,我声音哽咽得让人心疼。

    我冲她笑笑,空白的可以。我说,绿墨你今夜到我房中休息吧,我想同你说说话。

    绿墨应喏。

    或者是影炎的死,让我多余的担心起来。我却实实在在不忍心看绿墨明天也惨死在我的面前。

    那天夜里,安隐为我点燃房中的灯,便退去。

    绿墨在我的床上,静静的看着帷幔层层,异常出神。

    我不言语,她也不言语。整个夜里,我所有的灵力都聚在掌心,时刻待发,茱罗记在幽幽暗暗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午夜时分,窗外突然风起,撕扯着,纠缠着,与地上的几学跌荡成遗体,呼啸着冲撞着门窗。

    绿墨已安然入睡,呼吸甚是均匀。曾经我也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在汲暗城、月移城度过。因为怕黑而且怕生,哥哥吉摩,和陌衍都曾为我彻夜守护过,不眠不休。

    回忆在诸多情境下,犹如干爽的茶叶,形容虽然干枯,一旦在情感的大水中浸蚀,伤感犹如茶香一样弥漫。

    风渐急,突然窗前人影晃动,未及思虑,我的右掌已挟着灵力击出,灿烂的光芒直冲窗外人影。就在这束法力刚泻出右掌时,我的心脏巨痛,鲜血直涌到咽喉,未及渗出嘴角,窗外传来惨叫,我已推门而出。抱起地上的人。

    我忘了,我彻彻底底的忘了。

    我有夜半吃雪洱汤的习惯,这是在汲黯宫庭养成的,雪洱有宁神镇惊功效。曾经无数个的夜里,父王曾亲自为我喂下,他满眼慈爱,他微笑,星目朗朗。自从来到迟冰崖,这一习惯便由安隐为我延续。我从未问过,她缘何知道。

    安稳,安稳,我抱者着她衰老不堪的身躯深深的呼唤着。雪洱汤散了一地,一片片的银白,如心口的洞一样空。

    她的双手紧紧扣着我的手腕,眼中潜着的遗憾,一丝丝折现眼底,我将食指点在她的心脉处,妄图延续她的呼吸,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法术有多么强大可怕。

    如果不是那一年父亲将所有灵神的子女聚在素心苑,要他们施展自己的法力,来定夺谁会将来为吉摩王子做护国法师,我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法力有这么可怕。

    他们有的将素心苑用幻术隐藏,有的用方术将天空降下的雪逆施方向,有的用力量术将素心苑周围的树木全部移至空中

    我对哥哥说,我做你的法师都比他们强。

    子芪拉我的衣袖,怕我生事。我低眉看着父亲,他点头应允。在他心中,我应是深宫中的明珠,与法与幻与征杀皆无关联,就如他眼中的子芪,有着纯正的皇室血统和正统的灵力,将来某天从深宫嫁入深宫,受人仰望。

    我轻轻挥手弹指,墨紫色的长发甫然张开,亮蓝色的宫衣因施法而骤起,一脉粉色灵光注入窥天仪中,刹那间,世间万物停驻了,时间顷刻成了黑洞。

    我未及挥袖,父王的脸已骇白,他的臣下皆称赞,我回头冲陌衍盈盈笑,他的脸却比纸还要白。他紧紧拉我到身后,子芪紧紧扣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指间传来的颤抖和冰冷。

    一直以来,子芪从容玲珑的性格都是靖耶城灵界的骄傲。

    初见子芪,是靖耶城和汲黯战争最惨烈的时刻。没人知道是怎样的缘由,当人世间黄沙埋枯骨的时候,灵幻界也充斥着仙子精灵海蓝色的眼泪和殷红色的鲜血。

    那一天,她出现在汲黯城的城门外,她侧坐在巨野灵驹上,通身一派绛色,凝重,灰暗。但脸庞却像月亮一样明亮着,她说,我要见汲黯国王,我是清耶公主,子芪。

    城灵神带她见父王。她缓缓地拜,虔诚得如同命运的教徒。她没说任何话,双手护在胸口,头低低地垂着,乌黑的长发,长长飞舞在风中,倾国倾城。

    我知道,吉摩也知道,她在用念心力同父王交谈。

    她盈盈的眼波,时而忧伤时而凝重,一如她娓娓道来的话语。

    我们停止战争吧,我们停止战争吧,我们停止战争吧。

    父王深深抬眼看了看吉摩,吉摩走下台阶,走向子芪,扶起了她。我从未见过哥哥的眼睛如此明亮过。

    父王说,子芪,既然我们最尊贵的王子都为你折服了,我们还有什么力量与你们战争呢?

    子芪浅浅的笑,浅浅的笑,那一刹那灵幻界只有这个剔透女子纯洁的笑。

    我看着她艳绝的容颜,飞舞的青丝,还有扣在吉摩手中的手,我知道靖耶与汲黯城的宿战结束了,天空飘落粉色的桃花一瓣瓣,漫天漫城。只有子芪知道,那是吉摩为她盈盈一笑而施的所迷红尘皆俗物,莫若子卿一笑动。

    灵力携来桃花瓣,但做金石亦做盟。

    子芪成了汲黯的未来国王的妻,艳冠城郭,名动灵魔。

    而此刻,仅仅因为我前试的法术,她手脚冰凉,我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下一刻,我知道了,灵幻界有古老的偈语,谁能停驻了窥天仪,便是上苍命定的圣坛女祭祀。守驻浮世人间。

    我的法力,我的法力,是我曾经多么多么的骄傲,它却将我如死物般的图腾风于在圣坛上。而此刻它却深深的击中了安稳,击中了安稳。

    安稳痛苦的望着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伸手擦去我唇上的因急火攻心而涌上的血来。我懊悔的全身发抖。这多少个漫茫的冰天寒夜中,安稳曾为我无数次点火,无数次挑灯,无数次为我深深叹息,也无数次为我端来雪洱汤。而这一次却成了终点。

    她的手终是画了一个弧线,坠在地上。

    安稳去了。袖口遗留一瓣桃花,娇艳如昨。

    桃花?桃花!我的心脏在泪水中未落下时彻底碎裂了。

    子芪?你怎么会是子芪?我的头深深的埋在子芪的怀中。所有纠结的如同一张网。网住了我,如同困死的鱼。

    大人,这是绿墨从房中出来。

    我紧紧搂着子芪。不肯哭。

    我给她说往事,我幻想她会突然笑着起来对我说傻丫头。

    子芪,子芪,你还记得那片绿草地吗?那时侯,我总穿清浅的宫装,而你永远是暗色的。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怎样的衣衫遮不住你的风华。

    子芪,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你不是在遥远的汲黯宫廷吗?

    你以前总是疼我的,你忘了吗?子芪,我竟亲手杀了你。

    我跪在风雪中,拥着子芪,直至为风雪掩埋,我和子芪成了丰碑。坚石之中,我无痛无觉,不会想汲黯城不会想陌衍,不会想在我被送往迟冰崖时,他血红的如野兽般的眼神,他曾是最温文的男子。春风一样的柔和,而那天,他追着我,他嘶喊着,雾月,雾月。浑身血迹,众精灵法师用法力困他。他也用尽自己所有的灵力死拼,直至昏死在我裙裾下。那天的风雪,也如今日一般,我从他身前走过,不肯停留。他却定知道我的绝望与不舍。

    可是,子芪,你知道吗?我宁可杀了自己,也绝不肯杀死你。

    三月移城绿墨说,大人,让安隐早点安息吧。

    我拈起那枚灼灼桃花,惨笑,绿墨,你可知,因为一个男子,她永远无从安息。

    绿墨面目冰寒,她说,我知。然后退去。

    我微怔。思绪飘得好远。

    我将桃花贴于子芪的额头。安隐苍老的容颜迅速换成子芪灼灼的桃花面。

    走进她死前的刹那。我看到了吉摩流泪的双目,他对子芪说,子芪,我欠你万千。

    子芪对他盈盈笑,我会保护雾月,照顾雾月的。从此,我是安隐。

    我也看到了陌衍,他说,替我守她千年。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为了我,子芪舍弃了自己和吉摩的爱;为了我,哥哥失去最心爱的女子,只因为他确信只有这个女子才能为他死守一个誓言,死守着他心爱的亲人。他们去凤凰城求取了最可怕的丹药,子芪变成了又哑又老的安隐。

    因为子芪莫名其妙的失踪,汲黯与靖耶熄灭多年的战火又重新燃起。圣坛守驻了人间却守驻不了幻界,或者一切只是神的游戏。

    我对绿墨说,我要离开迟冰崖。

    绿墨垂首。金黄色的头发如同多米海的怒波。

    我抱起子芪,我说,我要救你。

    走出迟冰崖时,风雪无边。我抱着子芪,抱着吉摩的一腔柔情。天空低低地,我终想不明白,那面冰壁上曾被钉死的影炎,艳红若血的红袍摇曳风中,是天堂鸟向阳的绽放,还是红玫瑰枯死时的一地萎败。走出迟冰崖,无雪无边。

    我一步一步地走,额前的茱罗记灼灼地疼。是惩罚吗?如绿墨所说,由它吧。

    能让子芪复活的唯一方法就是去凤凰城堡,找那个传说中的际天,可她是从不救人的。她眼中只有毁灭。

    陌衍,帮我,帮我,帮我换吉摩一个活生生的子芪。

    我没直接回汲黯城,我无法将子芪的尸骨抱给吉摩。我到月移城找陌衍。

    辉月殿前,前生偷忆。在他颤抖着声音,喊我雾月,那一刻,我忘记了迟冰崖的种种。仿佛仍是那个灵秀纤美的少女,从汲黯城飘至,却喊不出他的名字。

    那个夜晚,我与陌衍并排坐在辉月殿的楼阶上,长风徐徐,不是迟冰崖的气息。

    我的长发掠过他柔和英挺的脸庞,他一动不动。月昏星沉时,我的头歪在他的肩上睡去。一如许多年前。睡梦中,是长长的梦魇陌衍,你知道吗?

    迟冰崖下,幽罗池边,我想了你百年,千年。每一片雪花落下,撒在伤口上,如盐。

    陌衍,我走向你,在痛楚中,在疾苦中。每个暗夜中,每次眼泪溢满眼眶时,我都在想你轻柔地却足以穿透时空的轻唤:雾月,雾月。想你绝望地却不死不休地嘶吼:雾月,雾月。

    陌衍,我想你。

    在如刀的寒风中,我凌迟着自己的灵魂,向天,向你。

    在深潭寒冰中,我五体俯地,让最冰冷的温度吞噬我的躯体,在麻木失神中,我仍想你。

    我无法泅过多米海,无法望穿迟冰崖,我以为时光会腐朽了思念,谁知思念却瓦解了时光。

    迟冰崖下,我赤脚,一步步走向你,走向月移城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吻过我的双眸时,我张开双眼,抬起头,他披在我身上的披风滑落。仿佛如此漫长的一个夜他才反应过来,他直愣愣地说:雾月,你回来了。

    我的眼泪瞬间滚落。

    陌衍说,子芪无法可救了,哪怕际天。

    我的心脏骤然坠地,四分五裂。

    他隐隐的叹息,雾月,这不是你的错误,这是命运。

    我仰起脸,看着他,你不是不相信命数吗?我不肯信我不肯信我不肯信。

    他紧紧抱住我,紧紧的。

    陌衍陪我把子芪的尸体送回汲黯城。吉摩在抱起她的身体的一瞬间,突然苍老的可怕。他看了看我,嘴唇战抖着,想喊我的名字。终是忍住。我是圣坛前的女祭祀,是神中的神,无有名姓。我的哥哥,我唯一剩下的亲人,他却不能喊我的名字。

    他说,大人。

    我的眼泪在转动,命运的手勒紧了我的咽喉,我无从挣扎,无从回击。

    在汲黯城的大段日子里,到处云烟狼藉。子芪回来了,靖耶城的子民们看到自己骄傲的女儿惨死在汲黯的天空下,愤怒异常的高涨,对汲黯城的攻击异常惨烈。我的哥哥再也不登上城楼,不参与战争。他静静的守在子芪的身边,不说话,不言语,只是呆呆的,呆呆的。

    我在他的身后,深深的感觉到,他的元神在耗尽,他离我越来越远,离子芪越来越近

    子芪,我欠你万千。他曾对她说。

    这也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的一句话。

    是不是这真的是命运。一双暗处的手,操纵诸神灵的命运。

    我登上汲黯的天空,面对着两城的神灵。他们的兵器落地,法术收回。他们面无表情的对着我高呼,大人。

    我听得懂他们的意思。你是大人,你是迟冰崖下的神,你是幽罗池边的神,你是守驻着整个灵幻界圣坛的女祭祀。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恪守你的职责。你应该马上回到圣坛前,祈祷,祷告。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我说,停止战争吧,我的子民。

    他们看着我,不回答,只是说了两个字,大人。

    陌衍突然来到我的身后,他说,雾月,吉摩他在汲星殿

    汲黯城的神灵疯一样的开始反击,为我们的国王报仇!我回身时,千万束由两城神灵发出的素神灵线射来。他们在撕杀的同时仍不忘将我捆回迟冰崖。

    陌衍飞身为我挡住,他说,快去看吉摩,我为你挡住。

    我顿时移身到汲星殿,哥哥伏到在子莳身上,背后的伤口汩汩的流出的鲜血,冲撞着我的视网膜。我抱着他们的身体,死死的,抱着。

    我流着眼泪,不肯出声。浑身颤抖着。

    突然,我嗅到另一种血迹的味道和我最熟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陌衍已飞至我身后。他抱着我的肩头。刹那间,我感到他的脉息也很微弱。额前的茱罗记火一样燃烧起来,疼痛无以复加。

    我回抱着他,看他额际因为疼痛渗出的汗。他的唇角已有血迹。他冲我笑,脸色已如白纸一样单薄。

    他笑着说,看样子,月移城也要为他们的国王报仇了。

    他艰难的说,雾月,答应我别回迟冰崖了

    我对陌衍说,我要去凤凰城,我要去找际天,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我也要救你。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庞,说,别傻了,丫头。最后的一寸余温渐渐冷却,他的手划落,脉息已经很不清楚。

    四、凤凰难绿墨说,大人,你该回迟冰崖了。

    我说,我要救他。

    绿墨说,你难道不知道际天有多阴毒可怕吗?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的大人。

    我问绿墨,如果你是我,你会怕吗?

    她失神了半天,淡淡一笑,很坚决的说,不怕。

    她看了看昏迷着的陌衍,无限的哀伤。她说,大人,您去吧。我该回迟冰崖了。

    我说,替我祭拜影炎。

    她点头,眼神迷离。

    我看她渐渐远去,金黄色的长发如同哀伤情绪弥漫着我的视线。

    四、凤凰难所谓的凤凰城其实只是建立在紫郁山麓上的一间小屋。际天住在里面。

    因为年岁太过久远,无人知晓他的样子,亦无人知晓他是男是女,岁月的风沙荡过,关于他的传说有太多种,但种种传说中他都是一个样子,阴毒的可怕。但凡求于他的人,死亡是最好的下场。

    我带陌衍来到紫郁山时,天色已近迟暮,陌衍的脉息已经微弱的如同游丝。我的双手紧紧扣住他的手。

    陌衍,我一定要救活你。

    走到际天的住所,天已着墨,夜唱的精灵们游走在空中如同水中游弋的鱼。火烛点点,浅缀在草水中。

    天空中飘来一个苍白的声音,大人,你不该来这里。

    可我要救人。我四处寻找声音来源,我想,这定是际天。短短一句话,道出了我的身份、动机。

    你是际天吗?我问。

    大人,你是神灵中的骄傲,缘何此时心力这般交瘁,灵力如此凌散?

    我愣住了。山风带着花香吹过我的发,额前的茱罗记红光闪动。在救陌衍的迫切心思下,我已忘记自己是法力强大的神坛女祭祀,我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女子,一心想救自己心爱的男子。

    你回去吧,回迟冰崖吧,一切皆是命数,莫相违,大人。她的声音不冷,也不热,如同望尽千帆的双目,热切淌去,期望成空。空洞的可怕。

    我回头看看陌衍。陌,看样子,我们只有一起死去了。我抱起他,手里握着汲月剑。我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陌,我永远陪着你,好吗?说罢,我已挥剑划裂玄冰法袍。裂帛的声音在夜风中尖锐的可怕。

    此时,凤凰城门打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说,把他给我。

    说完,陌衍已被她法力所凝成的光圈包绕起来,飘向空中,飘向她。

    她抬眼看了看我,我可以救他,但是,你必须终身守在迟冰崖,直至变为尸骨,永生不得再见他,否则,他会立刻死去。

    迟冰崖,幽罗池。我早已是枯骨。我说,我答应。

    她微微地笑,将陌衍带入屋中,她说,你也进来。走入房子的时候,额前的茱罗记突然如同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一般。

    她给陌衍施法,灵力穿透她的法袍,气贯长虹。我的双目移向她的双手时,似乎有一道血花在我眼前翻过,我以为我失神了。

    她说,等他醒来,你便离开。

    长长的一个夜晚,我守在陌衍身边,如同多少年前他守我一样。梦里,他会呓语,几多恐慌,他喊雾月,雾月,喊着喊着又沉沉睡去。

    待清晨他醒来时,看到我,他只说,我又梦到你离开了。

    我说,陌衍,我得走了。

    去哪儿?他握住我的手。

    迟冰崖。

    不。他斩钉截铁。我们走,到人世间去。他拉着我往门外走。

    走不了的。际天的声音传来。大人,你的诺言要兑现的。

    陌衍捉住我的手,你攻前,我攻后,我们合力,可以逃走的。我们不要再受苦了。

    哈哈哈,际天凄厉的大笑,阴暗处,她缓缓走来。

    绿墨?!我的身体剧烈颤抖。

    颤抖最大的是陌衍。你是际天?!

    怎么了?我的王?绿墨语笑嫣然。

    骤然间陌衍的双手已发出无数道灵力,直击绿墨的咽喉。

    绿墨轻轻一挥手,他所有的灵力便消失在半空。

    我驭使汲月剑,剑气划破长空,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让人伤害到陌衍。

    绿墨并不看我,她聚起元神筑了一道灵力屏障。她说,我的王,您这么健忘,您忘了是谁将影炎钉死在冰壁上了吗?她那般爱慕你,我的王,她想月移城无非想你,我的王。而一个女子能在迟冰崖下见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她怎么不含笑死去?

    我的剑顿时在空中一个回旋,收了回来,陌衍的脸一片灰败。

    绿墨依旧巧笑,我的王,还有安隐,您怎么收买了小女子绿墨我,设好计谋让我们的大人亲手杀死安隐,哦,不,是子芪。

    还有吉摩,是谁可以从背后把一个法力那般强大的王给杀死?除了您,我的王,还有谁呢?

    是谁泄露了子芪不在汲黯城的秘密?是谁让两城神灵这般惨杀?绿墨的话语缓缓的,却如同一把把匕首投向我,投向陌衍。

    他的鼻尖渗出晶莹的汗,我了解这个男子,只有击中他的痛处他才这般模样。

    我抬眼看看绿墨,她金色的长发在晨风中轻轻的舒展着,唇角一抹势在必得的浅笑,似花似雾。

    挥手,风起,覆手,剑动,深紫色的灵力驭使着剑气,喷薄而出。一抹殷红飞溅在淡淡的晨雾中

    五,茱罗记为什么?我的长剑抵在陌衍的心口,鲜血汩汩从他的胸口流下。

    他的双眉因疼痛抖动着,他说,雾月,别恨我。

    我的眼泪崩溃在视野里,一片模糊。剑刃一寸寸的深下去,情思与绝望纠结在胸口。他说,我不疼。真的,雾月。

    我感到他的灵力已经散尽。他用进全身力气想说完最后的话:我杀了影炎,无非是想让你误杀子芪,只有这样,你才肯从迟冰崖出来,为了你能走出来,我挑起了两城平息已久的战乱。我我杀死吉摩是因为他一死,你就可以继承王位,有正当理由不做女祭祀了他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我雾月,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走向我,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紧紧包住我,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多少年来,你守住了人世间千万人的梦与幻时,我的所有梦与幻却,全灭了全灭了

    为什么你不躲?我抱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心一寸寸死去。

    绿墨冷冷的笑,我说过,他会立刻死去。

    我不看她,只在陌衍耳边喃喃,我知道,你只是要我们在一起。我说我知道,你听到没有?

    他听不到了,际天又恢复了原身。你可以回迟冰崖了。

    我冲她柔柔的笑,明艳,不可方物。

    我走到陌衍身后,紧紧抱住他,长剑一瞬间刺穿我的胸腔,我对他轻语,陌。我们在一起了。

    际天眼角一颗苍老的眼泪划下。

    合眼的一瞬,我走进了际天那颗苍白的眼泪里眼泪中的际天尚是妙龄少女,眉目如画,不幸的是她爱上了凡间的一个平常男子。这不是等级森严的灵神界可容忍的。际天偷偷潜下人世间私会与他,被众神灵发现,那个男子被抛下山崖,粉身碎骨,永生不得超脱。那时,太阳刚刚升起。

    坠崖前那一幕,一直在际天的眼泪里反复上演。

    他的手紧紧的握住际天的手,却奈何不了众神的力量。他喊,娘子,保重。眼中的不舍投影了万亿年。坠下山崖时,她的手背也烙下了他指甲留下的抓痕

    他死了,他说过,他宁愿惨死,也不相信命数,也不会离开际天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的幻界祭坛,不过是法力通天后的际天对自己情人的无限哀悼,也是对灵神界残酷的报复,多年前子芪求和前神灵间的撕杀也是她的报复。

    只是,这座哀悼自己被肢解了的爱情的祭坛,又凌迟了多少幸福?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陌衍。我的长发拂过他哀伤的容颜。我们死去了,如同所有情人最初的誓言那样死去了。

    额前的茱罗记悄悄弥散,弥散在际天的眼泪中,弥散在多年前圣坛前哪个巫师尖锐的指甲下,弥散在陌衍不死不休的嘶吼中,弥散在际天情人最后的指印下

    原来的凤凰城,是指太阳升起的地方。

    千万年后,又有谁能知道,原来千万神灵敬畏的神圣茱罗记,不过是爱情绝望到最后的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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