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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于敏容「嫁」了人,唐震天年少的一桩憨傻心事也算了却个彻底。

    他目睹她的委曲求全,心里有种想找杰生算帐的蠢动,却碍于自己在新娘眼里不占任何分量,只能困在饭店的健身房里,以健身为名虐待自己的身躯。

    在邵予蘅的要求下,他陪她在饭店里多住几日,伴她走街逛传统古典艺廊,三不五时登门上高级餐馆用餐。

    到晚上,则是跟齐放和佟青云当个曼哈顿的夜猫子,从这一家酒吧混到另一家酒吧,在酒精催化的作用下,卸下戒心,大吐高中毕业后的种种。

    三人的情谊也从「无话可说」渐渐变成「无话不谈」的阶段。

    送邵予蘅搭机赴台后,佟青云也回巴黎上工,唐震天便带着包袱移师到齐放那里「寄人篱下」。

    偶尔,唐震天会瞄到于敏容俏瘦清丽的倩影远远地飘过,基于心仍不能平静的理由,他采取回避的策略。

    齐放了解个中原由,也就暂时避开杰生与于敏容往来频繁的社交圈。

    曼哈顿这个都会,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可怜得很,全视个人的社交范围而论。

    偏偏齐放与于敏容互为同事,唐震天要躲开这个表姊的邀约,还真不容易,他与齐放将借口一个编过一个,从牙疼、伤风感冒、水土不服、吃坏肚子与酩酊大醉等大厄、小耗统统都搬出来挡驾。

    结果好巧不巧地,竟失算地在中央公园的长椅边给她撞上了!

    「Dave!Dave!」

    唐震天还不习惯这个洋名,给唤过两次后,迷惑的眼眸才松开了纽约观光地图,往前一探究竟。

    入眼的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运动背心,胸前那几个褪了色的「IloveNY」红色字母已被漂成粉红色了。

    唐震天看到于敏容一身汗流浃背的慢跑装束后,眨了两下眼,没吭一句话。

    「牙疼好些了没?」她关心的问。

    唐震天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虚地略摇了几下头,想招供他牙其实不疼。

    他那委屈的表情看在于敏容眼里,却以为他疼得不得了。「这样忍着怎行?亏你还有观光的兴致!」说着就牵起他的手,要拉他起身。

    他的吨位比她重得多,她试了起码三回,才扳着他的手臂,歇口气说:「你站起来啊!屁股干嘛紧黏着椅子?」

    「哦!」他本能地想安抚她的怒气,没多想就拔腿起立。

    怎料于敏容同时再试了一次,所施的力道比前几回都重得多,再加上少了他的体重,让她顿时失去平衡,瘦竹般的身影就往后仰飞了出去,连带地把一时不察的他给拖下了长椅,眼看他魁梧的身躯就要如崩坍的土堆往她身上重压去!

    好险他两掌抵住地面,及时撑住了上半身,这才没将她压扁。

    两人的上半身安然无事地分得开开的,但下肢交缠在一起,可没那么容易解,再加上两人都穿着短裤,肉与肉贴切得令双方当事人尴尬。

    于敏容蹙眉轻咳了一下。

    唐震天这才反应过来,往旁翻过身去,然后扶着她站起来。

    她拍拍后臀,脸上的表情透露出身体的不适。

    顾不及自己的狼狈,唐震天忧心地问:「-还好吧?肘上似乎有血渍!」

    于敏容检视了自己的肘,拨了几下后说:「一点擦痕而已,不碍事。」

    「那就好。」他想带她回齐放的公寓给她上药,但又觉得不妥,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拎起椅上的包包,跟她说,「再见。」

    她见状,两手不禁往腰上-去,不客气地对着他的背影询问,「是不是我上次话太多,把你吓到了?」

    唐震天困惑地回身,不懂她的意思。

    「你上次已答应过,我们再碰面时,不会把地铁当作防空洞钻,躲我这个轰炸机的。」

    「我有吗?」唐震天当真不记得了。

    「没一字不差,但意思到了。你还说过会客气地请我喝一杯咖啡的!」她再一次提醒他。

    唐震天这才露出有那么一回事的表情,他摸了全身的口袋后,懊恼地说:「真是抱歉,我忘了将皮夹带出门,身上也没有齐放家里的钥匙。」

    意思就是他这回请不起她。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差劲的演技,然后说:「我也忘了带皮夹,但裤袋里刚好塞了几张纸钞,够买十来杯咖啡及一包止痛药。」

    话毕,她往前大跨一步,将他的手臂搀住,直接将他往公园出口拖去。

    她首先带他去药房,看着他乖乖认错地掏钱付帐,亲手喂了他两粒止痛药后,脸上才展露出舒坦的笑容:接着领他回她与杰生的寓所,他坐在以横切的树干做成的「轮椅」上发呆,她则跳进自己的卧室,换上一套宽松干爽的亚麻衫与长裤。

    前后不过五分钟,做表姊的人又拉着表弟往纽约的街头晃去。

    她问他,「我当导游,你想去哪里?」

    他耸肩,「不知道,-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你说的?届时可别后悔。」

    结果,他岂止后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这辈子没给她给撞上,因为她带他去逛当代艺廊,不只一家,而是一整条像仓库的街,前前后后有十家以上,展出的作品风格大多是抽象、前卫又大胆得让他无法领教,再加上他不懂,也不愿装懂,所以,这趟知性之旅难熬得要命!

    最后,她带他去一家专门展示摄影作品的艺廊,还没进到门里,他就嗅出了杰生的味道,因为于敏容兴奋的语调已提高了八个音节,而他的兴致则正好往下跌了八阶。

    最后,他只好装聋作哑,从背包里掏出全新的太阳眼镜往鼻梁上放,对杰生的作品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这样无言的抗议了十五分钟,她才注意到他对墙上挂的作品兴趣缺缺,便不好意思的问:「想不想喝咖啡?」

    他深吸一口气后,讽刺的说:「想喝浓的,可以压惊一下。」

    她带他去一家咖啡厅,两人坐在椅上等咖啡,她还是念念不忘刚才的事,「不喜欢为什么不早说?我不会勉强你的。」美丽的脸上有着歉疚。

    他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老实跟她承认,只要有她相随,他甘心受她虐待吧!

    他不忍见她自责的模样,说了让她宽心的话。「我知道-全是一番好意。只是-以后若不当模特儿的话,千万别找导游的饭碗捧。」

    「我就这么不行吗?」

    「不是不行,而是-太漂亮,旅客都会被-迷得团团转,没胆抱怨一声。」

    于敏容听了不说话,几秒后,本来气嘟嘟的脸蛋竟然红透到耳根。

    唐震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油条,很快地低头啜饮咖啡,不再发表谬论。

    她见离去的时间也到了,跟服务生讨账单:可账单来后,却被唐震天给接了过去。

    「我请你。」她说。

    唐震天摇了头,「说过要请-的大话,这回不履行,以后铁定没完没了。」

    于敏容听了,蹙眉问:「你就这么不屑跟我这个做表姊的人多聚一次?」

    唐震天很无奈,急着解释,「-知道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我也从没把-当表姊看。」

    她闻言后笑容没了,一道柳眉却慢慢地往上挑了去,再次提醒他。「我是你表姊,这层关系不能改。」

    唐震天一听到她用「表姊」来挡他,心里就不耐烦起来,他挑衅地说:「对我来说,差别无几。」

    「可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

    「我对-有好感。」他终于对她吐了实。

    她愣在桌子另一头,好久都不说话,低垂的眼睫毛上有着一些晶莹的泪光。她没抬眼看他,只说:「我想回去了。」

    「我送-回大街。」

    「不用,这里我熟得很。你还是先走吧!」

    「敏容……」

    「你快走吧!也别回头,因为我不会理你。」

    唐震天没想到于敏容对他的态度竟然会这么决绝,也开始懊恼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

    但无论如何,天色晚了,他没办法放她一人在此处闲晃。他于是建议,「要定就一起走-若不想理我,尽管走在我前头,一到大街人多的地方,我会自动走开。」

    于敏容接受了他的提议,包包一拎后,就离座往外走。

    唐震天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走上一大段路,一直到她步近闹区,消失在人群后,他才憔悴着一张脸,往反方向走去。

    两天后,唐震天整装前往芝加哥,并承诺齐放一旦落脚后,会马上联络朋友,他甚至开口要求齐放多多关照于敏容。

    齐放一口答应下来,「会的。我跟她交情本就不浅,如今又添上你这层关系,绝对不会见她被杰生欺负的。」

    话虽如此,杰生那样的人、那般的个性,于敏容若从一开始就姻-i接受他,没打算为自己据理力争的话,她日后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果然,唐震天在芝加哥大学注册上课后不到两个月,齐放来访,住了三天,透露杰生又玩起旧花招,与工作上的男模似有牵扯,单凭流言又没证据,所以隐着不敢让于敏容知道。

    自此后,唐震天每隔两周,就会收到齐放的「报马仔」电子邮件。

    杰生今天跟这个在餐厅兼职服务生的A男过从甚密;改明儿,则是跟那个在男装店员工作的B男交往;最近分手的则是从事房产中介的C男,身分还不是送件小弟,而是干上经理级的人物。

    好在,杰生与这些人的关系都是露水一夜情,他尝新玩罢后,分得干脆潇洒。

    问于敏容那个天真的傻姑娘知情否?

    齐放这个报马仔的反应是,「当然知道了。曼哈顿就这么一丁点儿大,爱搅局的人又多,即使我没去跟她碎嘴,别人也要去跟她绘声绘影的。」

    唐震天再问:「敏容的反应呢?」

    报马仔忿忿不平地说:「她完全不领情,还耸肩要我们别多事。她还为他辩驳说,杰生从不跟她隐瞒这点癖好,只要他外遇的对象不是女的,我们这些旁人不必大惊小怪!

    「我就不懂,这女人平时凶辣精干得很,一碰上杰生那厮,却像丢了脑筋的花痴,这怎么搞的?」

    唐震天这回可要搔头耙脑了,他困惑的问道:「她这样退而求其次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问我,我又不曾被爱冲昏头过。」

    唐震天闻言,马上质疑朋友,「那佟家那个天才女不算吗?」

    齐放马上更正,「那决算我年纪小,不算可不可以?我现在跟你提正经事,你还要我继续报这种没意思的消息吗?」

    「不用了。既然敏容能对这样的关系泰然处之,我也就没必要替她瞎操心。」

    「好,那我就不传『花边新闻』了。」齐放撂下这样的话,日后与友人联络时,也真的对于敏容的事绝口不提。

    唐震天课业吃重,即使有心,也无力去改变于敏容与杰生的生活模式,只能遂其所愿。唯一该做的,是提醒自己——

    ★他与旁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敏容自觉幸福就好。★

    自从母亲把父亲的大名报出来后,唐震天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他打电话回台湾与城哥报告过突然多出一对双亲的事,因为事出突然,难断他们的出现是福是祸。

    城哥没给他出主意,只轻描淡写地跟他问了双亲的资料后,承诺会找人调查清楚。

    他将部分论文依时递给教授后,离圣诞节也不远了。

    宿舍外刮着五太湖吹来的寒风,雪花纷飞扯弄,扬塞整片校园,平直切来的豆雪打得眼鼻耳朵直叫疼。

    地上积雪高过足踝,路已不是路,放眼望去一片银白茫然,可感受不出圣诞卡上晶莹剔透的温馨,他只知道自己冷得全身打哆嗦,吐气成霰,还以为自己神游北极圈去了。

    唐震天受够了北国这样冰天雪窖式的折腾,忽地灵机一动,遂奋发图强地裹上一件大衣出门。

    一个小时之后,他伛伛而行地从中国超市搬了一大箱的泡面回宿舍,将大衣一脱,「津秋牌」棉衫和运动裤一现,往床上一跃,打算窝在被里睡他三天好补眠,偶尔闭眼冥想敏容的俪影慰寂寥。

    怎知好梦难圆,枕头都来不及沾上,就有人大叩其门!

    原来是同宿舍中国长春来的大妞,她说:「Dave邢,十分钟前敲过你的门儿,你没应,上哪去了?」

    唐震天忍隐不发作,只硬声吐出一句,「下地狱去买面。」

    对方显然是一位不爱计较的人,反而关心地问:「在这种天候下!你有没有弄错?」

    他仍是不假辞色地应了一句。「没弄错还回得来吗?」

    「倒也是……」女楼长打了一个哆嗦问:「外边儿挺冷的,我们进你房里聊聊好吗?」

    唐震天环肩挺胸,像个耀武扬威的门神似的堵在门道上,一脸地不欢迎。「我房乱,没整理,恐怕不方便。」

    他其实并不排斥大陆同胞,因为时有往来的同学里不少是海峡对岸的高材生,只不过这位女同学过分地发挥同胞物与的精神,有意无意地对他示好,让他承受不起。

    因为他观念旧,深怕主动示好的女孩子,只好拿冷言冷语的手段让女孩却步,截至目前为止,成效不错,台、中、港三地大都会来的女孩娇俏,受了他几次钉子戳后,校园里一睨到他的人自动躲他三尺远,就除这位豪爽的乡村大妞肯跟他说些话。

    女楼长天性乐观,生来不怕碰钉子,马上表示,「那巧,多一双手帮你打理,你爸爸稍后进来看了也宽心。」

    唐震天双眉不禁皱了起来,是她说错,还是他耳朵被冻成重听?「我爸爸?-确定吗?」

    「错不了!他指名道姓要找你,我问过他的来历,说是你爸爸,我这才请他到餐室坐,我还冲了一杯咖啡给他喝呢!他喝纯的,不加奶、不加糖,还夸我泡得咖啡尝起来香。」

    等长春女楼长说完,唐震天马上对她道了声谢,夹上一双拖鞋,拎了一件大衣,跨开大步往餐室疾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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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一推,餐桌另一头靠窗处,还真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对方仪容方隽,两眼炯然有神,形高约莫与唐震天相同,体格相当,其铁灰色的大衣与厚围巾上还沾黏着一层银白的薄雪,严正的模样看来是有备而来的。

    唐震天稍往前跨两步,于桌缘处驻足,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位自称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脑里急速地转着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他见过!

    并非在照片里,也不是在幼时的记忆里,而是于敏容结婚的那一天,在那间酷儿酒吧里,那位自称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运输学的教授!

    唐震天整个人处于惊讶状态,同时也感悟到事情的发展有迹可循、合情合理。当然,少不了邵予蘅从中穿线,自扮中间人。

    对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涩的中文开口道:「真的很抱歉,我临时路过这里,没能来得及跟你约时间就跑来找你,希望没打扰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几声「没关系」,然后扬手扯开两张铁椅,摊手说:「请坐……」

    随后又补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脱下大衣,我找个衣架帮你挂上。」

    对方依言照办地将大衣递给唐震天,半分钟后,他从寝室回来,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两人互换一个谨慎的眼神,腼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两手撑在桌面上,十指在木桌上弹点数回后,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解释:「我……碰巧去买面。」

    「原来如此。你的女同学也说你应该在,可能临时出去购物。我本打算改日再来找你,结果她说外面下着大雪,建议我上来等你,我想,那是因为我擅自报出跟你有亲属关系后。」

    唐震天稍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纠正对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释怀,另起了一个话头,「你同学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种了解那个「女同学」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着冷面,干脆地说明道:「她那个人豪爽,即使你拿着棍子说是来跟我讨债的,她一样会请你上来等候。」

    听到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这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况,他若想让儿子认他做爹,嘴上就得谨慎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对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来找你,实在是事与愿违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噎住了几乎呛声而出的酸涩。

    唐震天垂眼不语良久,然后丢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要泡面,你要不要来一碗?」

    原本鼻酸泪盈眶的邢欲棠闻言后,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应。

    他本能地逸出一声:「Pardon?」两眼还带了万分不解的困惑。

    「面!ㄇㄧㄢ。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着锅瓢,注音符号,罗马拼音都用上了,对方仍是没反应,他心里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伙还算得上是个中国人吗?连「泡面」这个海峡两岸都奉为方便国粮的东西都听不识,他如何能认他这个「外黄内白」的洋葱爹?

    话说回来,好歹唐震天体内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贡献的,看在长辈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补上一句:「干面,」见对方还是一脸措手不及的模样,便又改成「泡面,生力面,油炸面,方便面……」最后他几乎是老羞成怒地嘟着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noodles!Gotit!」

    对方这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拍桌子呛声,只发出闷雷般的话,「你讲第一次时,我就听明白了!」

    「那你为何不作反应?」唐震天觉得好冤枉,就为了一个「面」字抓狂,丢了平素的冷静。

    做爹的人才真觉得委屈至极点,「我愧疚万分地跟你道歉,泪差点就要掉出来,你却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泡面?我觉得失望,也感到非常无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让他始终说不出中听的话来,他很粗率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父子相认这种事,对你、我来说应该都是第一次碰上,下两碗泡面给彼此压惊壮胆总不为过吧?」

    邢欲棠的灰脸这才稍微地恢复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静气地说:「原来如此,那么请你帮我泡一碗面吧!」

    唐震天马上转身烧锅热水,拆面下料,煎蛋撒菜,最后端起蒸气腾腾的锅,将内中好料往两只海碗里铲。

    十分钟后,两碗月见波菜麻辣牛肉汤泡面便上了桌,还额外奉上一小杯陈年高梁。

    两人忘却窗外天寒地冻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面,呼噜呼噜地喝着飘满辣油的汤,啧啧抿唇啜饮晶亮透明的酒,唇际麻得过瘾、舌间烫得似火烧,心头也暖呼呼了起来。

    如此「雾里认亲」说怪是怪,说不怪也是合理的。

    唐震天这个名字已被用了二十几个年头,突然在一夕之间要被邢谷风取代,总得给他这个使用人一个缓冲期,哪怕是短得只够泡散一块硬面也是好的。

    吃完面,心结是松了一点,但好像还是不够。所以当唐震天问邢欲棠,「你喝乌龙茶吗?」

    邢欲棠善解人意地频点头。「喝,当然喝。」

    于是陶杯、陶壶随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上了桌。烧开的水,往粗制的茶壶里斟,待水满溢出后,茶盖被拙回壶口,随即又是一阵冒雾的浇淋与涮杯。

    约莫五分钟,邢欲棠接过茶送往唇边呷了两口,感觉到热茶与辣味在自己的口腔内互相撞击一阵子后,再次道出来意,「你愿意考虑认祖归宗吗?」

    唐震天应道:「当然。不过我发现从吃面时的浅谈里,你对我的过往略知一二,我对你这位宣称是我爸爸的人却没半点概念。」

    邢欲棠道:「你有疑问尽管问,我若答得上来绝不隐瞒。」

    他于是问道:「我出生的时候,你几岁?」

    「二十二岁,比-母亲小上两岁。」

    「结过几次婚?」

    「两次。第一次是与你母亲,第二次是家族安排的。」

    「你与母亲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们从没办过离婚。」

    唐震天愣了一下,眼珠子一瞬也不瞬,思索了几秒后说:「怎么你们两个都犯下重婚的勾当。」

    邢欲棠歉疚地点了点头,苦着笑为彼此的行为辩解。「那年夏天跑美国警察时,我们本是打算与世界抗争到底的,可惜后来事与愿违,你母亲怀了你,后期产程不顺,我不忍见你母亲受苦,便把你母亲送去医院待产。

    「我告诉她我会赶回美国西岸老家争取长辈的协助,定会将你们母子接去团聚。她坚信不疑,让我主事。谁知下了这样一步子儿,棋局是幡然改观。

    「我不但没有取得家中长辈的谅解,反而被禁足扣押起来。我祖父开出条件,只要我肯放弃回去找你们的念头,并乖乖地照计划迎娶美国东岸日裔房地产大亨的女儿,他会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若你不予理会呢?」

    邢欲棠浅笑,「他说随时随地可以制造几桩意外事故出来。」

    唐震天面无表情地问:「显然你认为你祖父是说到办到的人。」

    邢欲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邢家在加洲拿下五分之三的黑道势力已有四十多年了,凭恃的是心狠手辣、谋财害命之操纵能事,可不是放话吓唬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例子,唐震天是见识过一些。「你因此答应了你祖父的条件。」

    「没错。他要我亲自派人传风声给警方,透露你母亲待产的医院,好让你亲生外公找到你母亲和襁褓中的你。

    「两个月后,我便被同宗兄弟藏在西装袋里的枪下逼进了礼堂,完成了婚仪,兄弟奉命将我和新婚妻子的照片寄给你母亲,表明男婚女嫁从此各不相干。

    「从此以后,我在你母亲的眼里,便从流氓小子降格至没天良的负心汉,即使在我祖父与父亲过世,我与美籍日裔妻子依个性不合离婚后,我曾数十次试着与你母亲沟通,并询问你的下落,但她就是不愿和解,一径地敷衍我,你被外公送去日本,下落不明。」

    唐震天不作声,因为邵予蘅所承受的委屈不见得比邢欲棠少,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二十多年来,她拒绝与你和解,为什么今日愿意告诉你我人在美国,甚至要从中撮合我们相认?」

    邢欲棠也不隐瞒。「也许她觉得时机成熟了。我离婚后便脱离邢家,无条件放弃所有继承权,这样避开家族摆布也整整二十年了……」

    见邢欲棠似乎有话未吐,唐震天轻问了一句。「还有呢?」

    「我想跟你母亲破镜重圆,但她不肯,于是我提醒她,我与她之间还存有一纸婚约关系。」

    「事隔多年,你们又没有同处一处履行婚姻义务,她其实可以不理你的。」做儿子的人虽主修「经济」,但对美国民法还是粗略地有所了解。

    邢欲棠这时挑起眉,莫可奈何地摊开双臂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这二十年间,我每隔一年都会飞来台湾找她的原因之一。」

    唐震天这下可瞪大眼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会过从甚密到这种地步。「你言下之意是,她若要上美国法院告你『恶意遗弃』,那个因素其实并不存在,你们之间在婚姻有效期间内还是存在着实质关系。」

    「没错。」

    唐震天半努着唇角说:「既然她没有拒绝你,那表示你们之间还是有补救的余地。」

    邢欲棠迟疑一下,才清着喉说:「也不尽然。我将事情分析给她听,表示我不愿终止关系;而你母亲顶着两所私立国、高中董事长的头衔,不愿将整件事闹得众人皆知,才肯与我妥协。」

    「看来你虽然跟邢家脱离关系,但威吓人的手段却没改正。」

    「我开出每年三个月的相聚期,结果被她减成七天,若在这段期间内我有出轨的动作,就得答应她无条件离婚。」

    唐震天突然坐立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样的八卦消息都是别人家的事,如今发生在他所谓亲生的父母身上时,他不禁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么你可不可以解释,她现在敢跟你提出离婚的原因呢?」

    「很简单,全是因为『你』的关系。」

    「我?」唐震天愣住了。「我是这几个月才知道你们存在的事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二十多年来,我花了不少精力,派人赴日本找寻你的下落,有两次以为找到时,做了DNA血亲筛检,比对后皆显示与我无血缘关系,这样空欢喜两场后,让我心灰意冷,简直要打消寻找你的念头。」

    「既然有前车之鉴,这回你怎么这么相信她的话呢?」

    邢欲棠把话说穿了。「她不是乱开空头支票的人,而你是她为了打发我的纠缠所轧进银库里的筹码。」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分量有这么重过。」

    「她拿你的下落跟我换她的自由,换句话,一旦你认祖归宗,我得答应她离婚的请求。」

    唐震天蹙了一下眉,并不觉得自己被任何人背叛了,只觉得眼前这个要认他为儿子的男人,感情充沛得让他招架不住。

    唐震天忍不住出了馊主意,「就算你们要认我,也得要我高兴与你们相认才是。更何况,纸上婚约可以离,但实质关系不见得就要断,你以往一年缠她七天,现在要追她三百六十五天,也没人能告你犯法。」

    邢欲棠听了忍不住笑出声,「那我不就成了说话不算数的人了?」

    唐震天却要他省省。「你威胁她一年有七天得跟你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了吗?」

    「的确是不能搬到-面上来炫耀,但我一想到这些年来她所吃的苦,将你隐藏身分的苦衷时,就觉得自己欠她一个公道。」

    唐震天嘴里含了一大口茶,没拍掌称颂父亲大人好个良心发现,只是不断地以右食指在耳际转了又转,最后,他提出了解决之道。「老实说,我年纪不算小,在江湖上也混了快十二年,认不认你们这对问题夫妻都无所谓,因为我谁都不想靠。

    「只是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尤其是那个我该喊妈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后,要找个老伴长相厮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就明白把我的话转给我妈,让她知道我宁愿不认你这个父亲,也要你们继续维持这样的婚姻关系。」

    邢欲棠听到儿子两相权衡下开口表明不愿与他相认,脸色刷地变成铁灰,但一想到自己没必要对那固执的女人所开出的条件做出响应时,心上的确是松了一口气。「你既然拿了主意,那么我也不能强迫你改变。」

    唐震天露出笑容,起身为邢欲棠倒茶,同时不忘安抚做父亲的人。「老实说,我美国护照上的名字是邢谷风,这里的同学管我叫Dave邢,这样若不是认祖归宗,那叫什么?」

    邢欲棠把憋在肚子里心结说了出来,「我只是怕这一辈子听下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我一声爸爸!」

    唐震天软下口气道:「我感谢你来找我,也不否认你是我的父亲,目前的我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喊你父亲。我只要求一点时间陪养双方的感情,相信你也同意实质的亲情关系重过名义上称谓。」

    「也对,起码你没有马上将我三振出局。」邢欲棠勉强地挤出一道笑容,舒坦地说:「喝完这杯茶,我也该走了。」

    唐震天说:「天色晚了,这大雪天算是留客天,你若不赶着回去,今晚不妨在我的宿舍住下,明早我带你去活动中心打几局撞球吧!」

    邢欲棠看着这个开口不愿认他做父亲,却建议要跟他打撞球的年轻人好半晌。

    唐震天主动解去他的心结,解释道:「认祖归宗的下场,会让你得不偿失,这样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我做了心会不安,还不如我们从朋友交起,三方面算是皆大欢喜。」

    邢欲棠认为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放下心中的郁抑后,也觉得与邵予蘅母子俩团聚的日子不远了。

    【后续请看《把心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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