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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阿珩按照大哥的指点,先作壁上观。

    青阳按照金木水火土的方位,布置了五面冰境,只需站在境前,整个阵法内的情形就能尽收眼底。

    后土、祝融、中容都被困在阵法内,后土谨慎小心,并不急着出去,不慌不忙地四处查探着;祝融性子急躁,气急败坏地左冲右突,放火烧山,看似火海一片,实际他烧的都是幻境;中容驾驭着玄鸟不停在飞,其实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宴龙对阵法压根不在意,端坐山头弹琴,神色镇定,姿态闲雅,琴声一时铿锵有力,如惊涛巨浪,一时缠绵凄切,如美人哭泣。

    随着宴龙的琴声,谷底的石头一块又一块被打成粉碎,好几次都险险击中蚩尤,蚩尤上蹿下跳,左躲右闪,虽然依仗着野兽般灵活身法堪堪躲开,却越来越狼狈,头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烈阳看到蚩尤的惨样,十分幸灾乐祸,咧着嘴、挥着翅膀,嘎嘎大笑;阿獙看到蚩尤被人欺负,十分着急,一直用头拱阿珩,不明白阿珩为什么不去帮蚩尤。

    朱萸看得咂舌,“难怪殿下这么留意蚩尤,宴龙已经成名千年,这个蚩尤不过五六百年的修行,却能在宴龙手下坚持这么久。”朱萸通过脚下的青草,把灵识延伸出去,静静感受了一会,叹道:“不过好可惜啊,宴龙的杀气好重,蚩尤要死了!”

    朱萸话音刚落,宴龙的琴声突然变得很柔和,像清风明月、小溪清泉一般,也不再有石块被音波震碎,整个山谷都被宁静祥和笼罩,蚩尤却神色凝重,立即盘膝坐到地上,运出全部灵力抵抗,四周长出藤蔓,将自己重重包裹住。

    朱萸重重叹息了一声,居然对蚩尤生出了惋惜,“唉!这才是音袭之术最恐怖的魅惑心音,可令千军万马崩溃于一瞬。”

    所谓魅惑心音也就是利用声音的力量,操控心中的感情,或者喜悦,或者悲伤,或者愤怒……不管神族、妖族、人族,只要有灵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情绪波动,一旦被宴龙抓住情绪的漏洞,再利用琴音攻击这个情绪弱点,被攻击者最后就崩溃在自己级端的情绪中。

    蚩尤上一次就是利用了阿獙声音中的魅惑之音令神农山的精锐不战而败,宴龙的功力胜过阿獙百倍。威力可想而知,蚩尤又爱恨激烈,情感极端,更容易被操纵,所以在朱萸和宴龙眼中,蚩尤已经彻底死了。

    在宴龙的琴音中,包裹着蚩尤的藤蔓从绿色慢慢变成了黄色,随着藤蔓颜色的变化,整个山林的树叶也慢慢地变成了黄色,就好似已到了秋末,万物即将凋零。

    宴龙微微而笑,等所有树叶凋谢时,就是蚩尤灵力枯竭时,也就是蚩尤的死期!他又加重了指间的灵力。

    就在此时,山林里突然响起几声虎啸,令宴龙的琴声一乱。

    宴龙稳了稳心神继续抚琴,山林里却开始越来越热闹。

    虎啸、狼嚎、猿啼、鬣吠、鸟鸣、虫唱……似乎各种各样的动物都苏醒了,随着宴龙的琴声一会这个叫,一会那个叫。一只野兽的叫声并不可怕,可是成百上千只野兽汇聚到一起的叫声非常可怕。

    野兽和人不同,它们没有贪嗔爱恨痴,并不会被琴音左右情绪。如果只是狼嚎,宴龙也许可以利用琴音模仿虎啸,令狼退却,可这么多动物一起乱叫,宴龙没有办法让它们畏惧,反而自己琴音中的力量全部被打乱。

    朱萸眉飞色舞,鼓掌喝彩,“好个蚩尤!竟然让他想出了这么一招去破解魅惑心音!你利用的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就给你一群没心没肺的野兽,看你怎么玩?”

    阿珩唇边带着笑意,语气却是淡淡的,“他神力不如宴龙,也只能玩这些耍赖的招术!”视线一扫,瞥到冰镜中的图像,“后土找到阵门了。”

    后土堆起黄土要破阵法,朱萸立即拉着阿珩后退,她们面前的冰镜炸裂,少昊和青阳的灵力变作了漫天雨雪,淅淅沥沥地落着。

    同时间,蚩尤抓住宴龙声音中的一个漏洞,令整个山坡上的青草旋转而起。直击宴龙。一根根青草细如发丝,硬如钢针,宴龙的音袭之术不擅长近身搏斗,抱着琴左躲右闪,琴音越发乱了,身上的衣服被割得千丝万缕。

    蚩尤分开藤蔓跃出,纵声大笑,“王子尝试完了千草针,再尝尝万叶刃。”

    山林间的黄叶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向宴龙飞去,像无数条黄色的蟒蛇扑向宴龙。宴龙瞳孔收缩,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地跌到地上,左滚右躲。

    蚩尤站在大石上,也是浑身血迹,衣衫褴褛,却骄傲得意如一只开屏孔雀,讥笑道:“原来这就是神族中大名鼎鼎的音袭之术,号称‘不伤己一分,令千军万马崩溃一瞬’,原来不过是一个不敢正面迎敌的把戏,王子下次用音袭之术,记得要找一百个神将把你团团保护住,好让王子慢慢弹琴。”

    宴龙贵为高辛的王子,从未受过这样的讥嘲,几乎被怄得吐血,一个闪神,手腕被叶子划过。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鲜血飞溅,一只手掌和手中的琴都飞了出去。

    蚩尤冷冷一笑,正要加强灵力,杀死宴龙,忽然透过漫天黄叶,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姗姗出现,她的肩头停着一只白色的琅鸟,身侧跟着一只黑色的大狐狸。

    女子慢慢停住了步子,她身旁的大狐狸欢快地向蚩尤奔跑过来,眼见着就要跑入飞卷的黄叶刀刃中。

    蚩尤收回了灵力,阿獙穿过徐徐落下的黄叶,冲到蚩尤身边,又是摇尾巴,又是抓蚩尤的衣袍,左扑右跳地欢叫着。

    蚩尤蹲了下来,手在阿獙背上来回揉着,眼睛却是瞅着山坡上站立的阿珩,对阿獙说:“她怎么来了?只怕也是冲着河图洛书来的吧!”

    阿獙可不懂什么河图洛书,只知道又看到了它喜欢的蚩尤,高兴地不停扑腾。

    此时阵法已去,幻象都消失,中容在空中看到重伤的宴龙,赶忙命玄鸟下落,“二哥,二哥……”

    宴龙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中容一手搀扶起宴龙,一手捡起地上的断掌,立即跳回玄鸟背上,向东边逃去。

    宴龙对蚩尤大叫:“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蚩尤毫不在乎地高声大笑。

    阵法破后,祝融和后土立即藏身到山林中,袖手旁观着蚩尤和宴龙的打斗。祝融虽然讨厌蚩尤,可宴龙曾在蟠桃宴上当众打败过他,他更嫉恨宴龙,看宴龙被蚩尤重伤,不禁笑道:“我早就说了宴龙的音袭之术中看不中用,如果当年不是我不小心被他抢了先机,怎么可能败给他?”

    后土皱着眉头,眼中隐有担扰,“我们先杀了轩辕挥,得罪了轩辕族,如今又重伤宴龙,和高辛族结怨,再这样下去,神农族会越来越孤立。”

    祝融训斥道:“妇人之仁,对付敌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杀一个少一个!宴龙靠的是琴音,失去了一只手的宴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河图洛书从蚩尤手里弄过来。”

    后土不说话,祝融盯了他一眼,说道:“你别忘记,蚩尤本是一只贪婪嗜血的野兽,如果他参透了河图洛书,你想想后果。你以为他会让榆罔那个笨蛋继续当炎帝?”

    后圭恭顺地低下头,将眼中的情绪掩去。

    祝融看到一个青衣女子走向蚩尤,因为阿珩有驻颜花,容颜早已变幻,他并不认识。

    祝融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后土隐隐猜到是谁,却不愿说出,只道:“大概是蚩尤的朋友吧!”

    “朋友?不就是蚩尤的女人嘛!”祝融连连冷冷笑,“上次火烧轵邑的琅鸟就是这只鸟吧?难怪炎帝不许我伤它,原来又是蚩尤!”

    后土淡淡说:“天下的琅鸟有几万只,你多心了。”

    “哼!”祝融一挥袖,狠狠地盯了蚩尤一眼,“咱们走着瞧!”跳上毕方鸟,自去了。

    后土轻叹一声,身影也消失在了山林间。

    阿珩走到蚩尤身前,蚩尤讥嘲地问:“不知道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还是高辛族的王子妃?”

    阿珩一笑,反问道:“王姬如何,王子妃又如何?”

    蚩尤指指头顶,“河图洛书在逍遥腹内,如果是轩辕族的王姬,我和她有点交情,可以给她几天时间,让她偷取河图洛书,如果是高辛族的王子妃,对不起,我并不认识她,只能立即命逍遥把河图洛书送给榆罔。”

    逍遥就是蚩尤的坐骑大鹏。烈阳看到一只黑色的鹏鸟竟然敢在他头顶盘旋,它冲着鹏鸟叫,鹏鸟却毫不理会,烈阳第一次碰到不听它号令的鸟,大怒下就要飞出去教训对方。

    阿珩忙道:“烈阳,它不是普通的鹏鸟,它是北冥中的鲲变化的鹏,既不向水族之王龙称臣,也不向飞禽之王凤凰称臣。”北冥鲲是大荒内最神奇的异兽,生于北冥,死葬南冥,本身是鱼身,叫鲲,可刚一孵化就可以变化鸟形,变作的鸟叫作鹏,速度极快,据说成年的鹏每扇动一次翅膀,就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只鹏还不是成鸟,但扇一下翅膀,几千里也许已经有了,蚩尤的把河图洛书交给他它的确再稳妥不过,世间没有任何神和妖能追上它。

    阿珩对蚩尤说:“我是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

    蚩尤盯着阿珩,“即使你救过我的命,我也只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就会把河图洛书交给榆罔。”

    “好!”

    蚩尤清啸,鹏鸟直落而下,停在蚩尤身旁。

    他跳上大鹏的背,把手递给阿珩,“想要河图洛书就跟我走。”

    阿珩看阿獙和烈阳,他们两个怎么办?蚩尤说:“他们的速度赶不上逍遥,只能晚一点到。”

    阿珩握住蚩尤的手,跳到了大鹏背上。

    大鹏一振翅膀,就已经进入云宵,因为速度太快,阿珩身子向后跌去,跌入了蚩尤怀抱,蚩尤趁势用胳膊圈住了她,阿珩想拽开他的手,蚩尤的身体左晃右闪,搂得越发紧,在她耳畔低声说:“逍遥的速度太快,我现在的灵力也只是勉强控制,你想我们俩都跌下去吗?倒也不错,至少生不同衾死同穴。”

    蚩尤的身形猛一斜,差点掉下去,阿珩尖叫一声,再不敢乱动。

    因为速度快,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到白茫茫一片,云就像海涛一般一浪又一浪冲卷过来,割得脸都好像要裂开。

    蚩尤哈哈大笑,逍遥也是个疯子,听到蚩尤的笑声,越发来劲,速度越发快起来,一会突然猛冲而下,眼看着就要摔死,结果它猛一个提升,和山尖一擦而过,在一个瞬间又扶摇而上。阿珩刚松一口气,它又猛地翻转一下,阿珩吓得紧紧抓着蚩尤。

    最初的惊怕过后,竟然慢慢地有了别的滋味。

    九天浩荡,云宵辽阔,这个世间好似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快过他们,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他们,整个天地都任凭他们肆意遨游。

    蚩尤在阿珩耳畔大声问:“感觉如何?”

    阿珩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不知不觉靠在了蚩尤怀里,连灵力都散去,把生死都完全交给蚩尤。至少这一瞬,她可以完全依靠他,所有的负担和束缚都可以暂时抛弃。

    蚩尤感觉到阿珩身上灵力尽散,诧异了一下,就顾不上再想,只是紧抱住她,和她一块在九天之外忽高忽低,肆意遨游。

    不知道飞翔了多久,逍遥又是一个急落,阿珩觉得就像是要摔死一般急急坠落,被压迫得喘气都困难,坠落的过程急速又漫长,就在她觉得没有尽头时,一切突然静止,若没有蚩尤的灵力,她的身子都差点飞出去。

    蚩尤轻声说:“我们到家了。”

    阿珩一愣,缓缓睁开眼睛,放眼望去,桃花开满山坡,云蒸霞蔚、缤纷绚烂,绯红的桃花掩映中,有点点绿竹楼隐约可见。

    原来一会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到了九黎。

    蚩尤伸出手,逍遥把一颗鸡蛋大小的玉卵吐到他手里,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又腾空而上,消失在夜空中。

    蚩尤对阿珩晃了晃手中的玉卵,收到怀里,“这就是你想要的河图洛书。”说完,他提步向寨子里行去。

    阿珩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阿珩和蚩尤走进蚩尤寨时,天色仍黑,四周万籁俱静,蚩尤躺到祭台中间,仰头望向天空。

    阿珩坐了下来,“这三天你想做什么?”

    蚩尤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别吵,默默望了一会天空,竟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珩只能静静地坐着,同样的夜色,可在九黎却多了几分安详,几分轻松,不一会,她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这几日她先是赶着来参加四哥婚礼,又赶着去虞渊夺河图洛书,一直精神紧绷,没有好好休息,此时一放松,困意上来,靠着石壁就睡着了。

    巫师们清晨起来,正要打扫祭台,看到祭台上竟然有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红袍男子身体呈大字形仰躺在祭台中央,虽然在沉沉而睡,可连睡相都透着一股子张狂,在他身旁不远处,一个青衫少女缩靠着石壁,唇角带着一点笑意,也正睡得香甜。

    大巫师忙去叫巫王。巫王拄着拐杖过来看了一眼,笑眯眯在对大家挥手,让大家都安静地离开。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睁开眼睛时,阿珩发现自己身上搭着条兽皮毯子,而蚩尤已经不知去向,她猛地跳了起来,“蚩尤!”

    蚩尤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干什么?”

    阿珩探头去看,发现蚩尤和巫王正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他下身穿了一条只到小腿的黑色宽角裤,上身打着赤膊,肌肤被晒成了健康的棕褐色。

    阿珩一边走下祭台,一边看了看太阳,竟然已经偏西,不禁皱眉,暗暗埋怨自己睡得太久。

    蚩尤展了个懒腰,拿腔拿调地说:“哎呀,都已经快过了一天,连河图洛书藏在哪里都不知道!”

    阿珩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一脚踹到他的竹椅上,把他踹翻在地,踹完了才想起蚩尤就是九黎人的神,这样的动作落在巫王眼里简直是亵渎九黎,这老头可是神族都敬让三分的毒王,忙又对巫王讨好地笑。

    巫王呵呵地笑着,佝偻着腰站起,对趴在地上的蚩尤说:“今儿晚上是跳花节,你们既然凑巧来了,可别忘记去看看热闹。”

    阿珩看巫王走了,坐到他坐过的摇椅上,一边摇着,一边盯着蚩尤琢磨,他把河图洛书藏到了哪里?

    蚩尤腾身跃回摇椅上,看阿珩一直盯着他。他眼中冷光内蕴,似笑非笑地说:“你若想知道,就过来摸一摸,摸遍我的全身不就知道了?”

    “呸!”阿珩脸有些烫,瞪了他一眼,撇过了头。

    阳光隔着桃花荫晒下,温度却不灼烫,让身子懒洋洋的舒服,好似骨头都要融化了。

    祭台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另一侧是笔直的悬崖,此时悬崖上开满各色野花,灿若五色锦缎,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崖上落下,飞溅在石头上,激荡起一团又一团的水雾。日光映照下,弥漫的雾气中有半道七彩霓虹,斜跨在洁白的祭台上空。

    瀑布的水流入深潭后,沿着白色鹅卵石砌成的水道,绕着祭台蜿蜒而过,水面上点点落花,时不时有鱼儿追着花蕊跳出水面,一个摆尾,啪一声又落回溪水,飞溅起点点银光。

    阿珩看得出神,不知不觉中忘记了河图洛书,发梢肩头落满了桃花花瓣都不自知。

    蚩尤侧头看着她,眼中的冷厉渐渐淡了,透出了温柔。

    他们俩就这么一个痴看着山野景致的变幻,一个凝视着另一个,凝固成了一副幽静安宁的山居图。

    直到日头落山,倦鸟归林,一群山鸟从他们头顶掠过,阿珩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的眼神一沉,抿了抿唇角,透出坚韧,蚩尤的眼神冷了下来,赶在她转头前转过了头。

    阿珩侧头时,看到蚩尤含着一抹冷笑,眺望着远处山坡上的桃林。

    巫王派人来叫他们吃饭,蚩尤站起来,径自走了,“我晚上要去过跳花节,你如果还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可以来看看。”

    阿珩坐在摇椅上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的桃花。

    前年的今日,是她最需要蚩尤时,她不惜暗算大哥,逃出朝云峰,在桃花树下等了蚩尤一个晚上,蚩尤却失约未到。如果那天他到了,如今他们会在哪里?

    去年的今日,她苦苦筹谋一年,对俊帝借口要教导妇人养蚕,溜到九黎,等了蚩尤半夜。可是,桃花树下,她等来的是一袭绝情的红袍。

    今年的今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相信桃花树下、不见不散的诺言。

    和往年一样,没有祭台,没有巫师,更没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满山满坡盛开的鲜花,无数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旁、鲜花中唱歌跳舞。

    传说几万年前,在特定的日子,各族的男男女女可以相会私见,自定嫁娶,可慢慢地这个习俗就消失了,九黎族却仍保留着上古风俗,男欢女爱既不需要父母之命,也不需要婚礼作证,只需要男儿欢喜女儿爱。哥哥妹妹只要对了意,那么就可以立即结成对。

    背时哥哥不是人

    把我哄进刺芭林

    扯起一个扫堂腿

    不管地下平不平

    少女娇俏地申述着对往日情事的不满,众人哄堂大笑,嘲笑地看着女子的情哥哥。男子急得抓耳挠腮,拼命想歌词,好唱回去。

    阿珩听到歌词,羞归羞,可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和大家一块笑。她拎着一龙竹筒的酒嘎,一边听着对歌,一边慢慢喝着。

    山歌一来一回,有的妹妹已经刁难够了情哥哥,收下情哥哥相赠的桃花,别在鬓边。大荒人用桃花形容男女之情估计也就是来自这个古老的习俗。

    阿珩摘下头上的驻颜花,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是整个山谷中最美的一朵桃花。她忽地想,会不会当年蚩尤相赠驻颜花并不是因为它是神器?在他眼中,它只是一朵美丽的桃花。

    阿珩柔肠百转,默默凝视着驻颜花。

    突然,山谷中响起了难以描绘的歌声,把所有的歌声都压了下去。那歌声洪亮不羁,粗犷豪放,像是猛虎下山,澎湃着最野性的力量,可又深情真挚,悲伤缠绵,像是山间松涛,温柔地召唤着远去的女萝归来。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所有人都停住了歌舞,四处找寻着唱歌的人。

    蚩尤一边唱着山歌,一边一步步走了过来,九黎族的少女们只觉得从未见过这么出众的儿郎,他的身板比那悬崖上的青杠树更挺拔,他的眼睛比那高空的苍鹰更锐利,他的气势比九黎最高的山更威严,他的歌声却比九黎最深的水更深情。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蚩尤一袭鲜艳的红袍,从人群中穿过,站在了阿珩的面前。他身上的红袍是阿珩为他所织。阿珩怨恼淡了,心底透出一点甜意,看来他后来还是赶到了桃花树下,终究没舍得把衣袍扔掉。

    蚩尤的声音渐渐低沉,反反复复地吟唱着:“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只要能让你眼中有我。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只要能让你心中有我……”

    他的眼睛中全是求而不得的相思苦,无处宣泄,无处倾诉,只能化作歌声,反复吟哦。

    蚩尤取过阿珩手中的驻颜花,变作了一个桃花坏,双手举起,如捧王冠一般捧到阿珩面前,“这不是王冠,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冠,我会为你打下一座王冠,绝不会比少昊给你的差。”

    阿珩眼中有了泪意,米朵拽阿珩的袖子,低声说:“收下,收下。”

    阿珩却站了起来,低着头绕过蚩尤,走向前方。

    蚩尤眼中灼烫炽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刚想把花环扔掉,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歌声。

    山中有棵树哟

    树边有枝藤哟

    藤儿弯弯缠着树

    藤缠树来树缠藤哟

    蚩尤不太敢相信地回头,看到阿珩站在篝火边,脸色绯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可她的的确确按照九黎族的风俗,在用山歌当众表达对蚩尤的情意。

    日日夜夜两相伴哟

    朝朝暮暮两相缠哟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哟

    风风雨雨两相伴哟

    生生死死两相缠哟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哟

    蚩尤看着阿珩,神情复杂。

    八年前,他们许下了桃花之约,约定年年桃花盛开时,树下相逢。每次相逢时,他都或求或哄或骗地让她给他唱情歌,她却总是害羞地拒绝。笑嗔他太狡诈,因为按照九黎赤裸热烈的风俗,男子唱情歌是求欢,女子如果用歌声回应,就表明她愿意和他欢好。

    她从没有对他唱过情歌,今年,她竟然当众向他唱了情歌。

    金丹推蚩尤,“我说小兄弟,你怎么光傻站着啊?”

    蚩尤这才好似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阿珩面前,要把花环戴到阿珩头上,阿珩侧头避开,“我不需要王冠,我只要一朵代表你心意的桃花。”

    蚩尤把像王冠一样的花环变回驻颜花,插到阿珩髻边。

    大家不认识蚩尤,却知道这个羞涩的女子就是救治了无数九黎人的巫女西陵珩,看到敬爱的巫女找到了意中人,都喜悦地欢呼。

    蚩尤牵着阿珩的手,仍不确信地轻声问:“阿珩,你真愿意?”

    阿珩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几个跟着巫师学习的少年一直盯着蚩尤打量,一边悄声嘀咕,一边你推着我、我推着你,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对蚩尤喝问:“嗨!你这人胆子倒大,竟敢向我们的西陵巫女求欢,你是谁?你可知道这是九黎族的跳花节?外人想参加必须要巫王同意。”

    蚩尤心情愉快,笑道:“我叫蚩尤,五百多年前就生活在九黎山中,九黎的跳花节当然能参加。”

    男男女女都惊骇地呆住,问话的少年激动地跪下,众人也跟着他陆陆续续地跪倒,朝蚩尤磕头。

    蚩尤摇摇头,对阿珩说:“一点明就没有意思了,咱们走吧!”

    蚩尤牵着阿珩的手,看着步速缓慢,等众人抬头时,却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溪水潺潺,微风习习。静谧的天空,缀满无数颗星辰,一闪一闪,犹如情人的眼眸。

    阿珩坐在桃花林间的竹楼上,遥望着天空的星辰。

    蚩尤提着几桶酒嘎从屋里走出,递给阿珩一只竹筒,阿珩随手接住,连喝了半桶,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蚩尤坐到她身侧,揽住她的腰,从她手里拿过竹筒,喝了一口酒,低头来吻阿珩。

    阿珩笑着躲了几下,没有躲开,只能任由他火热的唇落在她唇上,接受他口中渡来的美酒。蚩尤的动作很青涩笨拙,和他平日的狡诈老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可唯其青涩笨拙,才现出最炽热的真挚。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蚩尤只听到心咚咚直跳,却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阿珩的心跳。

    一会儿,欲望澎湃,他体内的野兽呼啸着要冲出来,恨不得立即就和阿珩欢爱;一会儿,双眸清醒,他盯着阿珩,心内有个声音似乎在烦恼、在生气。随着心情变换,他一会热烈地亲吻着阿珩,一会又迟疑不前。

    阿珩主动抱住他,轻轻地吻着他,将他的欲望燃烧得越来越旺。

    蚩尤身子滚烫,“阿珩,阿珩,阿珩……”他喃喃低语,“你真愿意吗?”

    阿珩没有回答,而是握住他的手,抽开了自己腰间的裙带,罗衫轻分,眼前春色旖旎,蚩尤体内的野兽咆哮着冲了出来,阿珩的身体软倒在他身下。

    蚩尤一边狂风暴雨般地吻着阿珩,一边将她的裙襦全部撕下。阿珩柔声低叫,“蚩尤,蚩尤,蚩尤……”她的声音犹如驯兽师的鞭子,蚩尤心中柔情涌动,竟然生怕自己伤到了她,动作渐渐温柔。

    阿珩头上的驻颜花,在他们无意释放地灵力交催下,飘出了无数桃花瓣,漫天都开始下起桃花雨。

    月光下,凤尾竹间,楼台之上,桃花雨籁籁而下。他们俩交颈而卧,四肢相拥,婉转缠绵。

    蚩尤很温柔,就像三月的春风,慢慢地吹拂着阿珩的身体,让她的身体为他像花一般绽放,可等她接纳他后,他越来越像咆哮的大海,狂风暴雨般席卷着阿珩,总在阿珩以为要平静时,又起了一波更高的浪。阿珩的意识被一个又一个更高的浪头席卷,一个欢愉的浪花刚刚在身体内炸开,又一个欢愉的浪花袭来,她惊诧于自己的身体竟然能产生这么多的欢愉。

    随着一个个浪花,意识越飞越高,就好似飞到了云宵之上,轰然炸裂,阿珩忍不住尖叫,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欢乐而颤抖不停。

    蚩尤拥着阿珩,辗转反侧地吻着她,“快乐吗?”

    阿珩全身无力,说不出来话,只是幸福地笑。

    歌声从山涧隐隐约约地传来。

    “哥是山上青杠林,妹是坡上百角藤。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杆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

    蚩尤头贴着阿珩的脸,捻着一缕她的发丝在指间绕来绕去,听到歌声,不禁轻声而笑,他往日的笑总是带着几分锐利傲慢,此时却低沉沉的,全是激情释放后的慵懒无力。

    阿珩脸色绯红,“你笑什么?”

    “你在羞什么我就在笑什么。”蚩尤的五指缠到了阿珩五指上,一字字慢慢说:“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阿珩紧握住他的手,“其实,我和少昊并不是外面传闻的那样,我与他的恩爱只是做给我父王和俊帝看,他已经答应了我,有朝一日会允许我选择离开……”

    “嘘!”蚩尤听到少昊的名字,心中烦闷,一种好似公兽们想要拼死决斗来捍卫交配专属权的狂躁冲动,他指头放在阿珩的唇上,示意她别说了,“这三天只属于你和我,不要提起别的事情。明年的跳花节,我在桃花树下等你,如果你来了,我们再好好商讨以后如何。”

    阿珩笑着点点头。

    蚩尤吻住了她,桃花雨又开始籁籁而下。

    天明时分,阿珩醒转来时,蚩尤已经不在她身边,想到昨日夜里的样子,她猛地拉起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笑。原来这就是男欢女爱,竟然是销魂蚀骨的欢乐。

    正在一时羞,一时喜,听到竹楼外传来阵阵笑声,她忙穿上衣报,走到竹台上,阿獙和烈阳不知道何时来了,正在瀑布下的水潭里和蚩尤嬉戏。

    阿獙又是爪子,又是翅膀,和蚩尤对打,闹得水花四溅。烈阳在空中飞来飞去,边飞边不停地吐火球,想烧蚩尤,可蚩尤身手迅捷,烈阳的火球要么打到水里,要么打到了阿獙,烧得阿獙总是啊呜一声沉进水里,露出一只毛绒绒的大尾巴在水面上摇来摇去。

    阿珩坐在竹台上,一边梳妆,一边笑看着他们。

    蚩尤抬头对她叫:“下来吃饭,吃过饭我们进山。前天我们和逍遥先走了,这两个家伙还生气了,我答应了带他们去山里玩,这才跟我和好。”

    蚩尤的做饭手艺十分好,尤其是肉,烤得喷香,吃得阿獙对着蚩尤不停摇尾巴。

    他们俩用完早饭,带着阿獙和烈阳进了山。

    阿獙刚开始还缠着阿珩,后来看到五彩斑斓的大蝴蝶,立即抛下阿珩,追着蝴蝶满山乱跑。烈阳早晨得了蚩尤的指点,对凤凰内丹的操控越发灵活,正食髓知味,对着湖面猛练喷火,蚩尤和阿珩恰好可以偷得一段安静。

    蚩尤躺在草地上,双手交放在头下,嘴里含着根青草,惬意地望着蓝天,阿珩坐在他身边,望着草丛间撒欢的阿獙。

    “阿珩!”

    “嗯?”

    “真的是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吗?”

    阿珩看向蚩尤,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的眼睛,清澄干净,没有一丝杂念,就如九黎山中最美的湖水。

    蚩尤拿出河图洛书,“这个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阿珩侧头想了一会道:“父王志在必得,我必须要和他交差,不过你若是把河图洛书给了我,只怕祝融他们肯定不信,反倒以为是你独吞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阿珩说道:“但你不得不顾虑你的兄弟怎么想,我听说你如今有了不少好兄弟。”

    蚩尤眉间有飞扬的笑意,“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

    阿珩说:“我们把玉卵一分两半,谁都得到了河图玉书,谁也都没有得到,这样我可以和父王交差,你也和神农有个交待。”

    “好!”蚩尤把烈阳叫来,“到检查你凤凰玄火是否运用自如的时候了。你把火控制到比蚕丝更细,慢慢地把这个玉卵切割成两半。”

    烈阳很自负地冲蚩尤叫了一声,果真喷出的火比蚕丝更细,温度却越发高。

    滋滋声中,上古至宝河图洛书被一分两半。蚩尤把一半交给阿珩,另一半藏进靴子上的暗袋里,“这个靴子看似简单,却是巫王的精心设计,如果不知道玄机,就会打开藏毒的机关。”

    阿珩好笑地看着,“你花样可真多!”

    “小时候跟着野兽一块长大,需要学会的第一个本领就是藏食物,如果藏不好,即使辛苦猎到了食物也会被更大个的野兽抢去,消耗了体力却吃不到食物,很有可能就再没有机会捕到下一个猎物,最后自己变成了其他野兽的食物。”蚩尤盯着阿珩,很认真地说:“想成为活下来的野兽,不能仅仅依靠蛮力。狡诈、机警、多疑、凶狠缺一不可。”

    阿珩想想自己幼时的幸福,再想想蚩尤,只觉得心疼,握住了蚩尤的手,“从今往后,我们并肩而战,当你需要休憩时,我会守护你的食物。”

    蚩尤凝视着阿珩,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握紧了她的手,身子渐渐地倾了过来,刚要吻到阿珩,阿獙突然扑到他们中间,贴着阿珩的身子打了个滚,把身上的脏东西全滚到了阿珩身上,又肚皮朝天躺着,展展爪子,示意阿珩给他抓痒痒。

    蚩尤一巴掌拍到阿獙头上,阿獙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蚩尤,不明白蚩尤为什么生气打他,一双狐狸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可怜。

    烈阳嘎嘎大笑,笑得从树梢上掉了下来,仍在草丛里前倾后倒地大笑,一边笑,一边用两只翅膀不停地往一起对,朝阿獙做亲亲的姿势。

    唔?

    阿獙的脑袋慢慢地从左歪变成了右歪,可仍旧不明白烈阳的意思。

    阿珩恼羞成怒,对蚩尤说:“帮我教训一下这只臭鸟。”

    烈阳立即跑,还不忘冲阿珩和蚩尤喷了团火,一丛青草追在他身后,他在空中左逃右蹿,越逃越远,几根白羽被割了下来,青草依旧追着他不放。

    阿獙看得有趣,飞上天空,去追草叶子。

    阿珩叹气,“总算清静了!”

    蚩尤也说:“总算清静了,我们可以……”他的两个大拇指对了对,朝阿珩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跟着臭鸟学?懒得理你!”阿珩一边嗔骂,一边跳起来向山坡上跑去。

    蚩尤笑着去追她,一追一逃间,他们的距离渐渐接近,蚩尤猛地一扑,抱住了阿珩,低头去吻她。

    阿獙在高空看到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游戏,顾不上再追草叶子,欢鸣着飞扑过来,四只爪子齐齐抱住了蚩尤,带着蚩尤和阿珩摔倒,在草地上跌成一团。

    烈阳不甘示弱,也冲了回来。

    一时间,湛蓝的天空下,又是鸟叫,又是兽鸣,还有阿珩的笑声,蚩尤的喃喃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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