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地址,人们都是按照上帝的旨意被当作邮包般投递到人间的。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秘密、罪行、病痛、爱情。
荣誉和阴影,也不管你有没有幸福、朋友、存款及其他,你都是形单影孤的一个人。这世界始终和你隔着层看不见的玻璃,这玻璃死死地罩住了你。
1
清晨,他睁开眼睛,映人眼睛的是白得让人心悸的天花板,转头到左边,是一扇掩着厚厚的天鹅绒的长窗,她喜欢这种天鹅绒,而在他看来那上面散发着优雅而不祥的阴气,像一块巨大的盖尸布,再转头到右边,他看到的是一只罩着缕花白枕套的枕头,那上面空空的,没有他所熟悉的人的脸。
他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那只枕头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体香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子,并在一瞬间控制了他的感官他的意识。
他恍惚地想到了爱想到了她,甚至是带着点甜蜜地想,这是不由自主的,也跟她是否还活着无关。
事实上她已经死了。他意识到这一点,可他依旧带着无法描绘的爱去靠近她,这爱是粘滞的,随死亡天使的翅膀飞向一个不可知的地带。
2
在这城市特有的灰色雾霭中,他看到她穿过马路,像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步履轻捷地向他这边走过来。这是一个穿黑色上装,双腿颀长的年轻女人,有一双神情特别的大眼睛,微卷的鬓发掩映着两颗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眯起眼睛微笑着,略带鼻音地向他问好,然后他们肩并肩地走在街上。他确定自己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爱上她了。她身上的美是单薄的,不稳定的,却又有层无法看透的暗光潜伏在深处。
是的,他在初次见她的一瞬间就爱上了。这种爱的关联似乎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可能是一颗早就埋在地底等到某一刻来临时必要发芽的种子。
他们坐在街角的一个叫上海1931的小咖啡馆里。四周的光线有点暗,一些烟雾、细尘和咖啡的醇香浮在空气里,老式的留声机上的喇叭像两朵硕大的百合花一样,怀旧的小调从那儿幽幽地飘出来。顾客并不多,一些穿旗袍的女侍迈着猫步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着。
他谈着他刚写完的一个剧本,那是为一个大型艺术节准备的参演剧目,情节不太复杂,人物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整部戏带点后现代解构的味道,也是他一贯坚持的试验风格的延续。他是这出戏的编剧兼导演,而她则是戏剧学院刚毕业的学生,由他的朋友作为女主角的人选推荐给他的。
她坐在他的对面,不太说话,只是仔细地倾听着他的意见,脸上挂着温和而略带迷茫的笑。
时间在慢慢推移,咖啡室里光线渐渐从淡蓝变成了橙色,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马路,霓虹像鲜艳的植物从街道上空冒出来,一些行人来来往往着,带着疲倦而冷淡的神情匆匆赶着路。
他早已作了决定,就是他剧中的女主角,她的气质她的形体与他笔下的人物不谋而合,当她穿过傍晚的雾霭,楚楚动人地站到了他的面前时,他就知道了这一点。
而突然被发现的并已渗透至他大脑每一层的爱情,则表明了她是顺着命运的暗流飘至他身边的女人。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独身,就是为了等待这么一个女人的到来。
他暗暗确定了这一点,并觉得感动而幸福。
3
在镜子里,他看到了日渐苍老的自己。头发一旦变成白色原来是这么地刺眼,与黑头发掺在一起显出一丝不干净的感觉,还有那桔井般下陷的眼睛,显出低郁而冷淡的神气,而时时紧捐的嘴角则表明了一种神经质一种紧张。
他在镜子里摇摇头,浮上一丝讥讽的笑。如此模样的一个男人怎么能激发年轻女人真正的喜爱之情呢?她们会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然后像小鸟一样呼啦啦飞去。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隔在他与心爱的女人之间,他的天性中一定有种感情的偏置,正是这种感情像碎玻璃一样弄伤了她,也使他永远地受苦。
现在,他是个老鳏夫,前方没有确定的目标,生活就如月亮亏缺后的阴阳虚浮,静止失真。
他坐在一把松软的粗布沙发上_,手里拿着相册,那里面都是她的照片。剧照、生活照、单人的、合影的,大部分是他为她拍的,她的脸看上去像可触及般生动真实,比她活着的时候更真实。
他的手细细摩掌着照片,一种难言的晕眩摄住了他,像冰冷的小蛇攻击着心脏的每叫部分。这个美丽的女人,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妻子,从某种意义上就是死在他的手上的。从开始到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制造着这桩注定要堕入暗谷的婚姻,都是他在控制着整个局面。
4
他看到她走在一排浓荫伸展的悬铃木下,腿长的女人走路时总有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之态,像水边的鸳鸯。她避开了一辆疾速行驶的红色出租车,穿过马路,顺势朝他这边瞟过来一眼。他急忙地往一棵梧桐树下闪了闪。
接着他也穿过马路,她依旧在他的视线之内,穿着素装的高挑而纤弱的背影,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修长美雅的小腿在短裙下轻捷地迈动着,一旦上帝给女人这样的一双腿,这个女人的名字就能叫做“尤物”。
他注意到路过的男人纷纷把视线投到她的身上,在他眼里男人的目光就像苍蝇,这种联想让他怒不可遏。自从娶了她以后,他日渐感到了来自周围环境的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她像一只美丽的猎物一样置身于暗中的丛林,而他则得时刻承受无形中的危机。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妻子的背影,街道、车流、阳光和灰尘都与他无关,此时此刻,他惟有不停地走。
她走进一家大得像溜冰场的药店。他认得这家店,每次路过这儿他总会进去买些安眠药、镇痛剂、维生素片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他经常用得着,他衰弱的身体已经有不轻的药物依赖倾向。
站在玻璃橱窗外,店堂里的情形能看得很清楚。这会儿是下午,里面的顾客不多。几个外地来沪打工模样的男人背着手,凑在一个专卖性保健品的柜台前东看西看的。他看到他的妻子正朝那个柜台走去,似乎很熟稔地打量了一下货架,跟营业员说了什么,营业员低头拿出一样东西,然后又开了发票给她,她接过单子走向收银台。一切很快就办完了,她走向店门。
他背过脸,躲到旁边饮料摊的遮阳伞下。她所买的东西给他一种刺激,为此他感到一阵习惯性的头痛。也许他的猜想不是毫无来由的,尽管她态度激烈地指责他的猜忌之心,尽管她面对他的诘问哭泣、颤抖、尖叫、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尽管他所认定的跟她发生了什么的那个男演员正在筹备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不管怎样。
他亲眼目睹了她在药店的行为,而这应该是不寻常的。
大约过了几分钟,他走出遮阳伞四处一望,他没有困难地找到了她。她在人群中特别惹人注目。
人流渐渐地稠密起来,现在他们已到了一条繁忙热闹的马路。
她下意识地夹紧了皮包,避开迎面过来的行人,陌生人的摩肩接踵会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就像很多气质不俗的女人一样,她多少也有洁癖。她身上穿的也都是好料子好做工的衣服。她的这种物质敏感性和对清洁的重视正是他所喜欢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柔软的疼痛。
在路口,她和他先后被一个小乞丐骚扰。那个小姑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伸着肮脏而坚定的小手,拉拉扯扯一路追着。她很快就从包里拿了钱放在女孩装钱的碗里,然后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那个路口,他也很快地扔了硬币给小女孩,急急地跟上去。
广告牌、快餐店、报亭、小花园、橱窗——在身边闪过,突然他被一个消防龙头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他拿出手帕擦擦汗,一阵疲倦而忧伤的情绪影响了他。他在一瞬间很想放弃这种古怪的行为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听着音乐喝点什么,让一切猜忌和不忠消失,让世界停止转动,让他的妻子像天使一样飞走,让四周鸦雀无声。人人互不相干。
她向左拐进一条小路、他认出那是去她所在剧团的方向。
昨天晚上她说过今无下午团里要开个思想座谈会,针对青年女演员纷纷跳槽、下海、出国的风气作一番深入交流。当时他就本能地觉得可疑,因为她工作的那个话剧团因经营不善日益萧条,正面临被合并的前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也有人找上门来要她拍电视剧,电影之类的,他都一概回绝。虽然他自己也写过不少影视剧本,但他不愿让妻子涉足这圈子,反正按他的经济能力足够能养她的。
他站在路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火,倚在人行道的栏杆上慢慢吸着烟。街道上的声音嘈杂喧闹,一阵阵城市的暗流随分分秒秒度过的时间奔涌起伏。某种东西正在沉沦,而另外的一部分又在时时刻刻地生长。
这个下午,他站在街道晦浊的阳光下吸着烟,问自己,接下去怎么办?
5
气象报告说这一天会下雨,但一直到了傍晚还没下,空气里湿漉漉的水分子粘在毛孔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气压低低地压在头顶上。这样的天气让人身体和心里都发出一层绿色的霉。
他坐在电脑前,听着懒懒的爵士乐,半天没写一个字。尽管最近的稿约堆积了很多,但他没有心思去干那些事。他都已写了几十年了,已经没有迫切的感觉了。他的耳朵一直在注意着楼梯上的动静,他能听得出她的脚步,那是种轻巧的像猫步一样松弛的步子,别人无法模仿的。
他觉得饿,钟点女工李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饭,这会儿菜都放在厨房的纱罩下。他看着墙上的德式机械钟,指针已经指到了7点。
他坐不住了,烦躁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想起给她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关着。电话里那个女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对不起对方已关机”,一遍又一遍。
他走到阳台上抽烟,楼下的马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似乎一些细细的雨丝开始飘落下来。他返身走进屋内,灭了香烟,径直在餐桌边坐下来吃饭。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打开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头发上的一些水珠,可能是下了出租车走过道的时候被雨淋的。
她对他抱歉地笑笑,团里要排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定下来是《哈姆雷特》,下个月底参加一个国际莎剧研讨会的展演。刚才一直在开一个剧组筹备会,她演奥菲里亚。
他没有任何表情,问她有没有吃过晚饭。她说没有,快要饿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种特别娇憨的神气,上海女人只要想说就总能说出特别嗲的味道。
他沉默地看着她埋头吃饭,然后她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拿了条宽松的丝裙,想了想,她又把这裙子放回去,翻找出另外一条厚实点的裙子。得洗个澡,她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他说话。
在她刚要走进浴室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她茫茫然地转过头,他指着她穿在腿上的丝袜,你什么时候把左右两只丝袜的位置调换了?
她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怔怔地盯着他。他咳嗽了一声,早上你出门的时候那只沾着一点淡红色指甲油的袜子是穿在左腿的,但现在它在你的右腿上。他指了指那只丝袜,丝袜上面果然有极小极不惹人注目的一点淡红。所以,他看了看她,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所以我想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脱下过它们。
他话音刚落,她把浴室的门重重地关上了。渐渐地,他听到她在里面轻声地哭。他敲浴室的门,哭声停止了,他听到很大很急的水流声。
躺在床上,他们互相不说话。她的身体远远在蜷在床的另一边,弱小无助的,仿佛正与一个老怪物同床,自己是个老怪物的想法刺伤了他,他决定说点什么。
如果我冤枉了你,你可以作出一点解释。我愿意听一听。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他说着,觉得自己的话挺冠冕堂皇的。
她沉默着,这沉默像冰一样冷,像铁一样硬。她以此保护自己。
这次跟你演对手戏的还是那一个男的吧。他静静地问。他所指的人是本市稍有名气的一个男演员,这个男人与他妻子的首次合作还是在他写的那个试验话剧里,想到这一点他有点生气,仿佛是他自己促成了他们的亲密关系。
她依旧一言不发。
他忍不住了,伸手抱住她。她不明显地反抗了一下,他又放了手。他的心里说,我是不会强xx一个女人的。他觉出一丝悲哀,事实上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做爱,她藏住了她的风情,她肉体的光芒,她那股引诱他往下跳的迷力。要知道他是多么情愿往下跳,跳进她幽暗迷离的深谷,他情愿死在她手里。
她突然转过头来说,你的疑心太重,过于神经质,也许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她说着,又转过头,恢复了沉默姿势。
我没有病,他冷冷地说,我只是特别细心,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只要你没做什么,就不用心虚。真相始终都会显露的。
她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硬咽着,看上去受了很大的伤害和侮辱。我是因为爱你才嫁给你,你也总是说爱我爱得不行,为什么还要折磨我?这给你快感吗?
她很快地起身下床,几乎是跑着出卧室。他听到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的嘎吱吱的声音。
6
她留下来的东西很多,光是衣物就有好几柜,他不要保姆帮忙,自己动手慢慢地叠着那些留有余香的裙衫,在冥冥之中重温她的点点滴滴。还有她买的古典音乐CS和书,她的照片,她的化妆品,她收集的古怪小玩意儿。
在她的首饰盒里他发现了紫晶项链,他记得自己不曾给她买过这么一条项链,也从没见她戴过它。也许是她自己买的,也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他不想多做猜想,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东西大部分整理打包,另一些还不想马上扔掉的,就暂且放在原位。
在她专用的抽屉里他没能找到诸如日记之类的东西,甚至连信件也没有,这般的清白,好像是存心不想让他有机会发现点什么。或者,这也说明了她真的与外界没有太多联系。他觉得空落落的,突然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不了解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她的死更是像一扇门堵住了他的去路,总而言之,他一直没有抓住她,也不再有机会抓住她了。
他常常坐在沙发上出神,有时还会想到孩子的问题。他想如果有个孩子,那么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可能会缩小,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孩子是一种从梦到现实的置换,是被祝福的爱,可他们没有孩子。
他不再能思想,不再能工作,也不再能人睡了,就像被施了咒语一样,他的生活在自生自灭,在带着他的躯壳飘飘茫茫地向时间尽头远去。
但他不吃那些能帮助人眠的药,或许睡眠对他并没有意义,而失眠中的人两眼深陷,目光如电,头脑清晰,很多事像岛屿一样从黑暗的海里浮现出来。
而在这种时刻想起来的都是一些温暖的往事,这些事能在黑暗中温暖你的胃像柔软你的心。比如她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的一副皮手套,这是他平生里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像他那样的中年人的圈子里并不流行这套做法,但他当时着实被感动了。那天晚上他们去一家漂亮的中餐馆吃晚饭,然后又去听了一场音乐会。那天晚上她一直都挂着温柔的微笑,在旖旎的灯光下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在床上她让他飞得很高,从来没有过的高。他感到晕眩感到窒息感到在暗火焚烧中的重生。这就是他梦中的女人,顺着命运之水偶然飘到他的身边的女人。她的脸鲜花一样浮在他以后的记忆里,散发出阵阵馥郁而幻梦般的气息。
还有一次她发了高烧,脸蛋烧得红红的,像小孩一样无助地蜷在床角,好看的女人生病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特别惹人怜惜的味道。
他一直坐在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给她拽拽被角,不时撸着她那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床边的柜子上放着水杯、药片、水果和牛奶,她闭着眼睛,屋里飘着低低的提琴独奏曲。他的心里涌满了爱的暖流,她是应该被保护的,而他正是她的男人。这感觉让他很高兴很踏实。
现在想起来,那真像一场梦,她是那么美丽珍贵,转瞬即逝,楚楚动人。那样的夜晚是不多的,最后抓在手里的也只是晶莹的碎片。
夜深了,他伏在她的枕头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7
上午8点10分。她在镜子前细心地描着眉,在眉梢挑出流行的弧度。这两天她的脸显得有点憔淬,是因为争吵和睡眠不良。
但化了淡妆后,她看上去依!日很美。
大约20分钟后,她收拾停当,背上皮包离开了家。她对他说今天在剧团里有排练,排的正是《哈姆雷特》。他马上想到了那个男演员,他的妻子将和那男人再度合作,一个演奥菲里亚,另一个演哈姆雷特,在戏里是死去活来的情人。
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她的身影出现在大楼的门口,然后她向马路对面走去。剧团就在离他们家不太远的地方,她喜欢步行去上班。
他坐下来,心神不宁地看了一会儿书,又接听了几个朋友打来的电话。朋友们在电话里跟他闲聊了一会儿,转而问他写作的进展,何时能交稿。他说不准,推说最近身体不太好,没有精神。而事实上他也已经写烦写厌了,除了垃圾他再也不能写出什么。但杂志报纸包括影视公司不会明白这一点,所以社会上有越来越多的文字垃圾。
终于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房门。虽然钟点工马上就要来他家干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点什么,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离开后的房子总是显得很空,没有更多的意义,也没有人气,仿佛连一丝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没能留下。她一走出门,他就没有家了。他带着点神经质地想着。
除非哪一天,她变作笼子里的小鸟,永远在他的视线可触及范围之内。
他沿着法国梧桐的浓荫慢慢地走。路边有一个警察正在向一个出租车司机出示罚单,另外两三个闲人围在一边看热闹。他冷淡地走过这群人,生活在社会最具体最琐碎的层面的人就像浮尘,轻而无意义。
转过路口的时候,对面走来的一个女人突然叫住他。她称他为老师,看他一脸茫然,她连忙提醒他在某一个会上他们并排坐着,还聊了不少时间。那是一部电影的研讨会,很多市领导都出席了。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显得有些尴尬,说还有事,等以后有空了再联系吧。她说着快步走了。
他皱皱眉头,可能是这女人长得没有特征,不容易记住。
他慢慢地走过几条马路,意识到自己正在朝她的剧团走。那就去看一看吧,看看他的妻子和哈姆雷特怎么演情对手戏。
那是一幢法式的老楼,三层高,墙上爬着常青藤,屋顶上是高高的废弃的烟囱。他在楼梯上碰到了熟人,文艺圈其实挺小,哪儿都有熟人,他们站在楼梯上泛泛地聊了一会儿,那人问他是不是来看妻子。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了别继续往上走。
在排练厅窗外,他看到妻子站在人堆里,一边穿外套,一边跟那个男演员说说笑笑的。看样子排练已经结束了,一些简单的道具随便地散放在四周,人群正朝门口走来。
他下意识地走进了旁边的盟洗室。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去仔细地想。他只是本能地躲开人群,不管这行为是不是古怪的。
一条人头攒动的街。这会儿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他走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目不斜视,前方大约10米左右的地方走着他的妻子和那个男演员,他们靠得很近,不时地有一些性急的行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去,使两个人的身体靠得更近。
他的手插在衣兜里,手心微微出了汗。身体内部有一种极虚弱的感觉,仿佛被抽空了,像片薄脆饼干那样随时会碎裂。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不会摔倒在地,他能支撑。此刻他惟一的任务就是跟在这一对男女身后,像条猎犬一样,孜孜不倦,紧追不舍,无休无止。想到这里,他握住了拳头。
走过一个卖爆玉米花的货摊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似乎打算从口袋里掏钱。那个男演员先她一步拿出钱来,他把一大捧玉米花放在她手上,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情侣或小夫妻,浓情蜜意,爱吃零食的小娇妻,体贴宠爱的好丈夫,天晓得在上海这个城市有多少对这样温馨的爱侣。而事实上她在他印象里并不爱吃零食,所以在这个男演员跟前她变得淘气而可爱了。
他紧紧地盯着他们,带着兴奋、漠然和嫉恨。他的眼睛就是一架高精度的相机。什么都在这架相机的焦距内。
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跟男演员说着话,不时侧过脸对男演员撤笑。看上去她很放松,以前她从不当街吃东西,因为那不是淑女的风范。
他们转进一条横马路,立刻人流少了很多,路边的树和旧式洋房多起来,一堵长长的围墙上还开着不知名的小红花。经过一家英格兰人开的咖啡屋时,他们停下来,好像商量了一下,然后他们一起顺着一条漂亮的小路走进去。
那是一家很大的咖啡屋,室外还有一片令人神怡的青青草地,上面种了些玫瑰花。不少白领阶层的人会来这里吃西餐,喝咖啡,造情调。这里还有很多的洋人,他们可以在这里吃到正宗的西莱和咖啡,并能听到英格兰艺人的歌唱。
他跟着走了进去,这会儿已经有很多顾客,他不引人注目地在一个角落坐下来。她和男演员坐的桌子跟他隔了一些距离,但他能没有困难地观察他们。
女侍把一份套餐和一杯咖啡放在铺着格子布的桌面上,他没有食欲,从口袋里拿烟出来,点了火慢慢地吸。那边的她似乎嫌盘子里的牛排太生,叫了侍应生重新送到厨房里去。男演员对她笑着,说着什么,她也被逗笑了。她跟男演员在一起时笑的次数似乎超过了跟他在一起的这么多时间。
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朵菊花泡在开水里慢慢地展开。他不无痛苦地欣赏着她的美和她的笑,强忍住要冲上前去把她带回家的冲动。
她开始吃那一份重新煎制过的牛排,男演员也认真地吃着他盘子里的食物,只在他毫无食欲,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
他看到他们又开始说话。她的脸上现出一份愁容,好像向男演员倾诉她的委屈。他能猜得到她在说什么,“那个老头,我丈夫,他可能有点精神上的障碍,他看我在镜子前化妆,看我睡觉,还看我的丝袜上的一小点淡色指甲油。……,是不是应该给他找个医生,或者我会考虑跟他离婚……你怎么看这些事呢?你说我该怎么做?……”
男演员脸上显出同情而温存的表情,他慢慢地说着什么,在他的猜想中,男演员是这么说的,“你这么美,这么与众不同,当初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嫁给那个老头,虽然他有钱有名气,但我想你肯定不是为了这些嫁给他的,我了解你,你是个有想法、脱俗优雅、不一般的女人,既然他那样对你,你就没有必要再跟他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你不会把自己的一辈子放在一个没有生气、神经兮兮的黑屋子里度过。
她低下头,把食物盘子推开去,怔怔地想着什么,那个男演员伸过一只手,握住她那纤细的手。正是这小手他丈夫多少次地握过,小手的柔软而冰冷的感觉多少次地让老头心颤,神怡,爱怜,迷醉?他看着这一幕,眼睛有点疼,有点酸。
男演员一直握着她的手,一边温柔地说着什么,她也温柔地听着,任由男演员握着自己的手,眼睛里满是对男演员的信任和温情。
英格兰的民歌唱起来了,一些洋人随着节拍晃动身体,醇香的咖啡,醉人的红酒,再来点原汁原味的歌唱,是医治他们的思乡病的良药。他的神情忧惚起来,在周围一派人造的温馨气氛里,他是一颗古怪的小石子,哽在温馨的喉咙里,与那种氛围毫不相干。
大约是近9点的时候,男演员叫来了侍应生结账,她穿上黑色的外套,准备离开咖啡馆。
他也马上结了账,看到她和男演员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站起身,迈开步子跟上去。她突然转过身,他吃了一惊,连忙闪到一盆巨大的棕桐树后。她几乎就擦着他的肩膀匆匆走过去,拿起遗留在餐桌上的手机,又匆匆地向外走去。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混合着葡萄酒的气味。
8
外面的夜色始人,这儿正是上海素以高尚区著称的西片,也是这城市迷人的后花园。她和男演员肩并肩地走着,穿过树阴穿过灯影,穿过一条条的幽静马路。他看到了那幢熟悉的仿欧式建筑,他的家就在这楼的第三层。
她和男演员在门口告别,男演员在台阶边上的暗影里紧紧地抱了抱她,她没有拒绝。然后她独自上楼了。
他站在楼房外面的小花园里抽了支烟,吸完了烟,他掸掸衣服,捋捋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进房子。
夜晚,他们分床而睡,相互没有说话,也没有争执。她看上去冷静而淡然,仿佛很多事深藏在心里,像一只紧紧闭合的蛤蜊,只等到合适的时机才会最后的爆发。他也不想问她什么,不想让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更不想听到她突然说“我们离婚吧”。
他对着这份宿命的爱,小心翼翼,茫然无措。
他在她睡的那一边床垫子下发现了一盒口服避孕药。
他正坐在床头喝咖啡,不小心洒了咖啡在床上,招呼了厨房里的保姆过来帮忙换床垫和床单,掀起床垫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些秘密的东西。
他伸手拿起药盒,里面是空的;也许是很早以前就用过的,她忘了扔掉。他突然又想到了那家大药店,几乎能确定在他看到的那一次她所买的东西也是这种药。他看着这空盒子,渐渐地被一种震怒的情绪控制了。原来她一直都不想要他的孩子,一直在采取这种手段欺瞒他。他还曾经怀疑自己是否有生理上的障碍以至没有孩子,他是多么想要一个小孩。
他反应过来后,马上去翻找那些抽屉、柜子,角角落落,但没有找到她那次在药店里新买的药。一个她对他不忠的危险信号似乎已成了现实。她在为别的男人用那些药。
他继续翻找,把她的化妆盘也打翻在地,地板上已经狼藉成一片,像一种悲剧的舞台布景,他的心也成了垃圾场,带着冰冷荒凉的疯狂。他的耳边不停地有一种器叫声,像紧急刹车时汽车轮胎的剧烈磨擦,他和她都会死在这场注定的绝爱之战。
她回来了,看到了屋里的一切,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恐惧。他像一头徘徊在废墟上的老狼,双眼血红,嘴角紧抿。而事实上他已经疲乏地说不出话了。他把那只空纸盒扔到她跟前,用虚弱的声音问她,新近买的那一盒药在哪里。
她呆呆地站着,摇摇头,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出了那家大药店的名字,还有个下午她曾去过那儿买药。
她脸色苍白,低低地发出一声极其愤怒的呻吟,你在跟踪我?
你有什么权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从她放大的瞳仁里他看到了一个苍老丑陋的怪物,他自己。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像两座陌生的石雕。一声枪响,天鹅从空中坠落,纷纷扬扬的羽毛令人窒息地飘飞,飞向梦的尽头,梦到了尽头就是灰烬就是虚无就是静止。空气里飘起一股甜而带腥的气息,像血。
我们离婚吧。她说。
他没有马上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又静静地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离婚吧。他有种缺氧的感觉,她的话像冰冷的管子抽去了他体内所有的氧气。离了吧。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突然浮上一个笑,不,他摇摇头,你是我太太,我爱你,你也爱我。
她不看他的脸,那上面有种让人难受的表情。你会把我弄疯的。她轻轻说着,径直走向衣橱,动手收拾衣物,仿佛在这个屋子里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他快步走上去,一把抱住她,别走,他大声地说,这不是真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能恢复过去。他试图去吻她。
她挣扎着,沉默地反抗着,她的指甲抓伤了他的脸,他放开了手。看着她拉上皮包的拉链,他的手脚冰凉,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
她没有说话,很快地走出房门,他站在原地,听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音渐渐在楼梯上消失。
他猛地冲出屋子,一种致命的预感告诉他,此时此刻她一离开这个屋子就将永远回不来了。她被一股暗流裹挟着,那股暗流无法控制地,不可知地卷走了她。
脚下的地面在晃动,一种潜伏的混乱已横亘而出,他在夜晚的街道上快速地奔跑,她的身影像一团雾气,模糊而流转。他在后面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匆匆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她也开始奔跑起来。
他听到她的高跟鞋敲击在路面上的急促响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这会儿路上已经罕有人迹,夜已深,街道在路灯下显出异样的宁静。这种静让人屏息,让人害怕,什么都能在寂静中发生。
他渐渐地追了上去,她扭头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双眼突然显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像一只束手待缚的小动物。她更加用力地向前跑,跌跌撞撞,随时都会摔倒。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出其不意地出现了,她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发疯地伸出手摇晃着,一边向车子急速地靠拢。红色出租车的车速很快,路面的灯光很暗,她跑得太快,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她无法遏制地飞向了车子。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在看到他的妻子冲向车子的一瞬间,他已经听到了那种刺耳可怖的摩擦声,那是一个柔软的女人的身体与车轮磨擦出来的声音,还有骨头的轻脆断裂声,血流慢慢渗入柏油路面的泊泪声,他的心被穿透的尖叫声。
9
这个孤独的男人长久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时间在他身体之外流逝。
在夜晚他不能人睡,而在白天他则陷在梦游的状态里。他一遍遍地重现着以往日子里发生过的一幕幕场景,她的脸像暗中的浮雕,带着冰冷而悲伤的表情嵌入他的意识最深处。
他总是觉得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没有理由,没有逻辑,没有思考的余地,他想他的下一辈子很多时间就要花在对这件事的理解上面。他会一直地想,想得无可走的时候也是他的生命到尽头的时候。他永远不会明白她的死何以来得这么轻易,她离开得了无痕迹,生命像失真的画听凭上帝来扭曲。那个晚上的气氛也是失真的。夫妻争吵后妻子夺门而跑的事件很多,可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时候,那样的事件就额外地具备了惊惊的成分,像战争,像生和死的关头。他和她在骨子里是如此的相似,神经质,敏感,自私,柔弱。
他总是梦到她,梦到她匆匆地走在街上。那些街道阡陌交错,像巨大的蜘蛛网,四周是灰色、蓝色,更多的还是黑色。看不清的胸,她的脸像一团白色的月光,那样的夜晚是没有月光的,她的脸是惟一能照亮街道驱走恐怖的光芒。一只猎走在她的身边,不时地跳到她的肩上,猫的眼睛里有种像交通灯一样的绿色,能预见任何凶兆昭示任何真相。她和猫走在走不完的街上就是为了寻找有关她死亡的真相。而一个毫无特征的男人,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他认出了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这死去的女人的丈夫。他对女人紧跟不舍,注定的孽缘把他和女人绑在一起,爱让世界失控昼夜不明。
还有一列洞穿爱人身体的地下火车,发疯而美开了一地的紫色鲜花,放在手术台上的黑色雨伞。他的梦像细胞繁殖,一个接一个地控制了他,他被幻觉压得恍恍惚惚。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听到一个女人富含感情的声音,她向他问候,请他节哀顺变,生活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称他老师,请他一定注意身体,外面有传言说他已经不能工作,不能出门,好像快要崩溃了。她小心地选择着词语,满怀着同情。
他谢了她,突然脑子很清楚,记起曾在路上遇见过这个女人,她称他为老师。是个不好看的女人,但可能比较善良。
事实上这些天来来电慰问的人很多,他一度拔掉了电话插头。
他不想听到这些话,也不想见到这些人,连她的葬礼他也没有请任何一个人。世界永远不会停止它的聒躁,人们永远不会理解别人的爱情。
天气不错,阳光不太刺眼。他走进了那幢法式的老楼。一些人看见了他,都不约而同地显出小心而又体恤的表情,跟他打着招呼,都不提他的妻子的事,只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东西还写不写。
他温和地跟他们客套着,然后走进二楼的办公室。她没有办公桌,但放着一些私人的物品在一长排上锁的壁柜里。办公室里的人帮着他找到了写着她名字的柜子,他没有钥匙,他们又马上找工人替他开锁。打开柜子,里面只是一些练功服和其它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腾出的柜子可以让给新来的人用,这地方很快就会抹去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过去的就过去了,人们的话里都包含着这个意思。
在快要走出剧团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个男演员,穿着一件休闲衫,头发在风里微微飘动,脸上干干净净,是讨女人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男演员也看见了他,他们互相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擦肩而过。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地有点遗憾,为那个男演员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的表情而遗憾。毕竟她和男演员手拉手地在街上走过,在灯光的阴影下拥抱过。而男演员的脸上太干净,找不到一次意外的死亡事件对他的影响。也许男演员是个习惯把心情深藏的人。
他一人慢慢地走在街上。这街道永远是那么拥挤,像一条河带着悲喜,带着故事的碎片向前流淌着,无休无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