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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露台漫漫地进入她的房间,初夏的暑气在夜间悄悄沉淀。风扇转着转着,把岁月的柔情缓缓送入彼此的心底。跟实验室的同事到高山采集植物标本,治邦意外地发现了一株幸运草。一般的酢酱草只有三片叶子,这一株酢酱草多了一片绿叶。他,如获至宝。
传说,四片绿叶的酢酱草,会给人带来好运。所以,称之为“幸运草”。这世界上,需要好运的人太多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也期待好运降临。但此时此刻,他愿意和另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分享他发现的幸运草,他甚至愿意割爱,将这株幸运草献给她。
深山里,手机收讯不良,他一直没有办法联络上方婷。一个为了一株幸运草,愧疚了十八年的女孩。通讯中断,无计可施。他试试运气,改以发送简讯的方式通知她:“方婷,我要送你一项很特别的礼物。给你幸运、祝你幸福!”为了带给她惊喜,他没有直接在简讯上说明他找到幸运草的事,只给她些许提示。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他相信她会明白他的心意。
山采集植物标本的旅程,还有两天才结束,治邦几乎等不及了,要赶快下山。他不确定方婷是否能够顺利接收到他的简讯,如果有的话,至少也该回个简讯吧!彬是,山区屏障太多、阻隔了通讯,让相思也断了线。是相思吗?或者,应该说是单相思吧!治邦愈来愈不能确定,他和方婷之间存在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身边共同的朋友,知道他们学校时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几个私交较好的同学们私底下都知道他们已经是一对干哥干妹。然而,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事情发生在方婷从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服完兵役才念大学的他,看起来比一般男同学成熟世故得多。大一就被选为班代,一路连任到毕业。在社团的表现也十分杰出,进社团一年后,就被选为社长,连任的两届。方婷是念广告系的,比他低一个年级。她的多才多艺,和她的美貌相得益彰。一进校园就被盯上,但她对其他男生的反应十分冷淡。两人在社团认识,一见如故。几次校际的社团评比和竞赛,都因为她的企划案和以计算机动画表现的演示文稿,赢得冠军。这些荣耀,除了让她的清秀美丽,更显得名不虚传之外,也让她和他的革命感情十分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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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份情感压抑了好几年,治邦念研究所一年级时,才决定向她表白。选在她毕业考结束的傍晚,约她出游。追求一个念广告系的女孩,他自认为告白的方式也该不落俗套。电视广告影片给他的灵感,他把她带到湖边,漫步在通往湖心的长堤,冷不防地对她说:“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听了,忍不住狂笑,“治邦,有没有搞错,我们来拍广告、还是偶像剧?”原本他以为她会感动地流下泪来,或害羞地逃跑,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响应竟是狂笑不止。
虽然是状况外的局面,他并没有退缩。诚意,使他镇定。而他的镇定,让她感受到他的认真。面对他坚持的眼神,她很快地意会过来,这不是戏、也不是梦,“对不起,治邦,我太意外了。笑声,只是在掩饰我的感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没有镶钻的白金戒指,蓝色的盒子和白色的缎带,她想起来,是上次做品牌研究报告时随口跟他提过的一句话,“Tiffany,是我心中最幸福的指针。”他的记性如同他的爱意,教人刻骨铭心。“花了你不少钱吧!”套上戒指时,她心疼地说。“这只是定情戒,谢谢你答应我的追求。等我念完研究所,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买一颗钻戒送给你。”那个月圆的晚上,他们结束了四年来的友谊、三年来的暧昧挣扎、两年来的盼望等待,藉由肉体的承诺,展开了全新的关系——爱侣。
一切的进度,快速得超过彼此的想象,完全不能预期,他们竟在一夕之间跳过情人的关系,直接从同学、朋友进入承诺一生的爱侣。为什么会这么快呢?两个人都不解,却也都没问。不敢想象这是她的第一次,完事后他百般珍惜地抱着她。看着月光从露台漫漫地进入她的房间,初夏的暑气在夜间悄悄沉淀。风扇转着转着,把岁月的柔情缓缓送入彼此的心底。这里是她租的宿舍,位于一栋旧屋的顶楼加盖。室友歆平个性潇洒,不像个女孩。毕业考一结束,就和朋友相偕到南部度假去了,彷佛是刻意把房间让给她和他。“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不会有男人。”她说,“邦,认识这么久,其实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即使像这样,你还是觉得我不了解你吗?”他的吻,纷纷细细落在她的肩胛、她的手臂。他轻抚她的背,静静听她把话说完。每个人都有一串成长的故事,她的特别长。心思细密的她,启蒙甚早,对儿时的记忆开始得比别人早。三、五岁的家居印象,竟如情川历历。
“我在乡下长大,父亲和母亲相处得很糟。每次他们一争吵,妈就抱着我哭……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我从小就害怕遗传到她的不幸。我记得她很相信算命,经常找人看相。当时,村庄里有一个农业改良机构,帮助农人改善农作物的品种。其中有一位博士,除了专业之外,听说还会看手相。他说,风水轮流转,我妈的好运就快来了。有一天,他在我家田里发现一株酢酱草,有四片叶子,他要我拿回家给母亲,说这株草会带给她幸运,改变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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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你妈就从此改运了?”治邦好奇地问。“当然,没有!”她的语气充满自责与愧疚,“在路上,我不小心把幸运草弄丢了。”“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起初,我瞒着她。但是每当看见她的景况距离所谓的幸福愈来愈远,我就愈觉得愧疚。尤其,当我爸爸有了外遇,甚至把女人带回来家里,强迫我妈看着他们亲热……”她几度哽咽。
他抱着她,不断用手掌轻抚她的背,试图给她安慰,重建她对于幸福的信心。“国中还没有毕业,我妈就计划把我送到北部来念书。我知道她用心良苦,很配合她。苦读了一年,终于考上北部高中的第一志愿。离开家乡时,我妈才告诉我,她早已经知道我遗失了属于她的幸运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亏欠我妈,很想弥补她,却又无能为力。当时我的年纪太小,我不知道她跟那位博士之间,有没有什么情愫,如果有的话,我会鼓励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也许,就不会含恨以终。”“含恨以终?”“是的。后来,我妈变得酗酒成性,我爸说她疯了。高三那年,学校还没有放寒假,我就赶回去奔丧。邻居说她是酒醉之后跌落山谷,受伤太重,回天乏术。你知道吗?我倒宁愿相信她是自杀的。”“为什么?”
“至少她有机会、有权利,选择自己要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生命。我爸和那个女人就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无颜见乡亲。”“你恨你爸?”“我不知道。”她迟疑了很久,“但是,我很清楚知道,我怕男人。”“你怕我吗?你会讨厌我吗?”他急着想知道答案,否则此刻依偎在床上得他们,究竟算什么?“我在练习,”她说得字字斟酌,“练习接受男人,克服我心中的恐惧。”他明白了。她之所以愿意这么快和他上床,原来是为了克服心中的恐惧。他以为他用性征服了她,而她却是用性来征服自己。性,显然不是有效的工具。几个月之后,他才知道:他没有征服她,她也没有征服自己。
那个月圆的晚上,是他们绝无仅有、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接下来的日子,方婷忙着找工作,已经考上研究所的治邦一点也插不上手。倒是她的室友歆平,帮了不少忙。歆平本来决定毕业后,要回家里工作,当起“中小企业家的第二代”,但父亲恩准她不必急着回去上班,放她在北部闲散一段时间。“赶快找个好男人,可以照顾你,也可以多个事业上的左右手,让爸爸少一点烦恼。”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歆平却任它随风吹去,宁可骑着机车充当护花使者,载方婷到处面试,几乎转遍了各大广告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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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方婷有过亲密的关系后,治邦见她的机会反而变少了。每次主动提出约会,她都会以各种理由推托婉拒。即使答应见面,也是喝杯咖啡、看场电影,顶多吃顿饭就回去。离开公众场所之后,方婷似乎很害怕私下和治邦独处。治邦念的研究所里,有些经验丰富的男人,告诉他,这叫做:“处女忧郁症”,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孩,若在一时激情之下失身于一个男子,会对他又爱又恨。治邦很疑惑,两情相悦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失身”?他们却说:“让一个女孩失去继续当处女的资格,都叫做‘失身’。”
这个百思不解的疑惑,在一个微雨的周末夜里,有了真正的解答。星期五看完电影,方婷急着要回去。治邦送她到住处,她也没邀他上去坐坐。接着整个周末,治邦都联络不上方婷。手机没有开,宿舍的电话也不通。挂虑的他,决定到她的住处一探究竟。方婷和歆平仍然住在那栋旧屋顶楼加盖的套房里,治邦到的时候,屋里黑黑的,起初他以为没有人在。将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到里面有两个女人的啜泣声,甚至听到自己名字,出现在她们的对话里。
“如果,你还是这么三心两意,我干脆回去找个男人结婚算了。”“什么叫‘三心两意’,我只是跟治邦去看电影而已。”“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心里有数。我真后悔那一次为什么要去南部玩,让他有了可趁之机。”“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试着喜欢男人,过一般人的生活。这样下去太累了……”“你累,我就轻松吗?小婷,你讲话要有良心。你想逼死我吗?”屋里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平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呜——”方婷哭喊着。他站在顶楼的露台边,明了了这一切,心里十分震撼,全身肌肉僵硬。是她凄厉的哭喊声,唤醒他的知觉。一时激动之下,他冲进去,直觉地想要停止悲剧发生。“唰——”露台边的铁门被他拉开,惊动了里面两个女人,停止了她们的争吵。“邦,是你?”方婷脸色青白,楞在原地。拿自己的头去撞墙的歆平,额头上渗出一片血痕。她们面对这个男人的闯入,下意识的反射动作,是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试图固守着她们的城堡,永远的秘密。“放心!”治邦好不容易能够开口说话,“只要你们没事就好,我……我也没事了。”他把抱头痛哭的两个女人,留在都会里的一幢违章建筑里,自己茫茫然地投入滚滚红尘。骑车在市区绕了两、三个小时,理不出头绪。
是刻意也好,是无心也罢!治邦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机车已经停在网友奇淞的单身公寓楼下。也许,此刻只有他是最佳聆听心事的对象,也只有他能懂吧!治邦用手机打电话上楼,从话筒传来对方浓浓的酒意。“好……我们不要吵了,你回来就好……”接着,“叭——”一声,楼下的铁门自动打开了。治邦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奇淞八成是和他的Lover小丁闹别扭了。他们是一对奇妙的同志伴侣。平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次吵完却又爱得死去活来。进门以后,奇淞抱着治邦,把他当成小丁似的,放纵痛哭起来。落泪的脸庞,热热地贴着治邦的脸,令他很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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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搞清楚,我是阿邦,不是小丁啊。”“一样啦!男人都一样啦!”奇淞故意撒娇了。治邦发现自己身体竟然有了反应,尴尬地推开他,“不一样,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你别自命清高,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奇淞比较清醒了,“男人兽性的本能都是一样的。”“对,那是兽性的部分,不是爱。”治邦为自己找台阶下。“管它是兽性、还是爱!他是猪、是狗,我都爱。可是,”奇淞继续嚎啕大哭,“可是,这一次,他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天啊,这是什么世界,同一天里有两对同志爱侣吵着要分手。”治邦说。“天啊,这是什么道理,”向来说话反应很快的奇淞,立刻以反讽的口气顶撞
必去,“同一天里,吵架、提分手、闹自杀的异性恋伴侣,不知道有多少?”他们两个男人,四目交接。足足停顿了至少一分钟,哭笑不得。“我算不算其中的一对?”“你和方婷吗?”奇淞问。治邦实在憋不住,一股脑儿把刚才在方婷那里看见的情况,给全盘扥了出来,听得奇淞目瞪口呆。“我说嘛!老早就觉得她们怪怪的。”奇淞擦干眼泪,扮起事后孔明来。“你少来,难道你们这一对,别人就看不出来。”“他家里的人,好象看出来了。最近,一直逼他结婚。”“真的?”治邦突发奇想,“干脆把他和歆平,配做一对。先假结婚,你们各自再交换伴侣。这样做同时解决了两个家族、四个人的问题。”
“你以为我们同志都这么随便吗?”奇淞只是嘴硬,心中却觉得不失为一个不得已的替代方案。“试着沟通看看。”治邦很有诚意。“方婷呢,你真的舍得割爱?”奇淞问到治邦的要害。“我第一次感觉身为异性恋者是这么样的弱势。”“偶而让你尝尝这种滋味也好,我们同志已经处于弱势很久了。”“其实大家的想法都错了,没有爱的人,才是真正的弱势。”治邦若有所悟地说。
小丁巴歆平举行婚礼,由方婷和奇淞担任女、男傧相,治邦充当摄影师。按下快门时,治邦看见他们四个人幸福快乐的模样,不知道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庆幸老天巧安排。前蹲后站,两列佳偶,像一株幸运草。也许,幸福的可能性太多了,不必拘泥于形式吧!在感情路上落单的治邦,慷慨地给于祝福。婚后的小丁巴歆平,各自回到奇淞和方婷身边。日子依旧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为了不打扰他们,治邦这个大媒人功成身退,很少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圈里。方婷进入一家大型的广告公司,从AE做起。治邦从研究所毕业时,她已经跳级升到AccountManager了!他一直想忘了她,但暂时还做不到。从事研究工作以后,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实验室里,不去理会这世界上还有的男女情爱。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他准备和实验室同事去深山的采集植物标本,约在车站的喷水池边见面。提早几分钟到达,他无所事事地浏览着城市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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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区中央的一处高楼的电子彩色萤光幕,显示一则新推出的中秋月饼广告,创意表现十分抢眼,两男两女争食一块月饼,拨开月饼里面有四颗蛋黄,他们四个人抢着吃光了。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颗剩下来的蛋黄。旁白说:“第五颗蛋黄,是为了那个在远方来不及和你团聚的人而准备的心意。”他猜想,“这应该是方婷的作品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电子彩色萤光幕显示月饼广告的最后一句话,唤起治邦心底珍藏多年的记忆停格。
时光匆匆,那个月圆的夜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璀璨的一页,美得那么不真实,却刻骨铭心。出发前,治邦在许愿池边,丢了一个铜板,默默许下一个心愿——要帮方婷找到一株幸运草。为不能拥有的情人,做一件浪漫的事吧!如果,真能为方婷找到一株幸运草,完成这个心愿,他愿意重新追求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找到这株幸运草以后,治邦很矛盾。他急着想和方婷联络,却又害怕太快联络上。为她完成这个心愿,对他而言,是一个感情的仪式,他不想那么快将有她的记忆从心中删除。下山没有多久,他的手机恢复了正常的通话讯号,果然有方婷的留言。“阿邦,我是方婷。你已经给了我很多祝福了,还不够吗?虽然,我没那么贪心啦!不过,既然你还是要送礼物给我,就多多益善啰!快拿来喔!”治邦将幸运草制成美丽的植物标本,夹在两片水晶玻璃里。他亲自包装好,送去办公室给她。打开礼物以后,她紧紧地拥抱他,任泪水在他的肩上倘佯。
“我不能给你幸福;只能祝你幸福。”她说。世界上的幸福,果然有很多种型式,拥有或割舍,都可能会是幸福。治邦知道,就此一别,将是千山万水。但愿心中有爱,就能永远与幸福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