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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二十五日

    一早起来,接了乔万娜,三个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两边是麦田,马上就要收麦了。还有葡萄园、果园,果园旁边立着简单的招牌,写着零售价钱。波河时远时近,河水像橄榄油,静静地向东南流去,注入亚德里亚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国的华北,连麦田里的槐树都像,白濛濛的暑热也像,北面的阿尔卑斯山余脉几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着村镇,村镇里都有教堂。河北的霸县、静海一直到山东,也是这样,常常可以看见教堂。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克雷莫纳城。我年初到这里在斯台方诺先生(StefanoConia)的工作坊里订了一把阿玛蒂型的琴。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瓜纳利(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声音都有暴力倾向,现代的演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钢弦,我们听惯了,只觉得它们音量大、响亮。耳朵习惯了暴力,反而对温和的音色会莫名其妙。从浪漫主义时期开始,音乐中的暴力倾向越来越重。据肖邦同时代的人说,肖邦弹琴的最大音量,是中强(mf),而我们现在从演奏会得来的印象则肖邦是在大声说话。

    就像机器工业的兴起,使手工业衰落,一般人知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需要刺激的量,对于质地反而隔膜了。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们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并没有增加,似乎也没减少,就像楼可以盖得越来高,人的身体却没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工业化,人的肉身却还没有机器能够生产,还需要靠一路过来的“手工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斯台方诺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玛蒂,有一种奇异的木质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纳来,有朝圣的意思。这个小城我一直记在心中,没有想到会真地在这个小城里游荡。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里还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漫画图书馆,图书馆的厕所里,有一个白瓷盆嵌在地里,供蹲下来使用。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子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感觉怎样?

    和朋友在小城里转,走到斯台方诺的作坊里来。作坊附近的一座楼的墙上,写着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说实在,那座楼式样很新,也许是翻盖的。

    我很喜欢斯台方诺的小铺子,三张厚木工作台,墙上挂满工具和夹具,房沿下吊着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诺先生还在提琴学院教课没回来,他的儿子俯在工作台上做一把琴,说他就要服兵役了。门口挂着一条中国学生送的字“心静自然凉”,多谢不是“难得糊涂”。

    斯台方诺先生把琴给我装好,又请我们到小街对面的店里喝咖啡,我当然要的是茶。

    我问他儿子去当兵了吗?他说去了。

    我和Luigi、乔万娜在馆子里吃过披萨,开车回维琴察。

    Luigi会突然地唱歌,他会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问我去乔万娜乡下的家好不好,我说好啊。

    于是在接近维琴察时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许是云太低了,最后几乎是在云雾里走,开始下雨。

    乔万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户人家,乔万娜的妈妈星期天从维琴察回到这里来侍弄一下地里种的东西。我和Luigi从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炉里生火。我的生火技术很好,如果没有火柴,照样可以把火生起来,我在云南学会了钻木取火一类的方法。

    这个家是一个非常小的三层楼,楼上有高高的双人床,床搞得这么高大概是为了在床下放东西。地板年代久远,踩上去嘎嘎响。剥了皮的细树枝做楼梯的扶手。

    火在壁炉里烧得很旺,于是商议晚上吃什么,之后去山坡下收来一些土豆,又去山坡上摘来各种青菜。回来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辆货郎车,卖些油盐零食。

    隔壁的老头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闲聊,问我是中国人吗?我很惊奇他怎么会分辨出东方人的不同血统。

    老头子二次大战之后因为意大利没有工作机会,去比利时做矿工,苦,累,老头子攥起拳头说,那时我年轻,有力气。终于回来,又去了法国,仍然是苦,累,老头子还是有力气。最后回来了,种地,退休,意大利的农民有退休金,问题来了,老头子到外国去做工的时间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头子说,于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龄,退休金少了。

    老头子抱怨老婆子要他干活,我不去,我干了一辈了了,我干不动了。老头子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干净。乔万娜忽然说到她的大舅是传教士、建筑师,以前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投入监狱,五二年死在监狱里。我问乔万娜你的舅舅寄信回来过吗?乔万娜不知道。Luigi说出家人与家里没有联系了。

    天主教传教士十六世纪进入中国以后,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从利玛窦和罗明坚(MichaelRuggieri)开始,四百年间的传教士不知道写给梵蒂冈教廷多少信,这些信里包含了多少中国古代、近代、当代的消息!我因为要写汤若望的电影剧本,读了不少这类东西,好像在重新发现中国。

    我们离开这个小村子回维琴察,车开下平原经过Montecchio时,暮色中远处两座离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说,一座是罗蜜欧家族的,一座是茱丽叶家族的,都这么传说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着船尾模糊的浪花,忽然对自己说,一个是罗蜜欧的家,一个是茱丽叶的家。

    七月

    七月一日

    下午两点与马克坐火车去Udine会Nonino太太,周先生的学校正好放假,于是邀他一起去走一走。

    Nonino太太开车带我们到Udine附近的Percoto,Nonino家族与制酒都在这个镇上。

    造酒坊没有人,葡萄还在地里,收上葡萄以后,Nonino家就要开始忙了。造酒坊与Nonino家二女儿女婿的居处是连在一起的,居处是原来的谷仓,女婿Luca是建筑设计师,将谷仓的上层改作工作室。Nonino太太在底下一叫,Luca惺忪着眼睛探出头来,接着就笑了。

    于是先到上面的工作室,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光线泻下,工作台被照得亮而柔和。一面墙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酒坊里酿酒的机器,另外两面墙是巨大的手工制书架,与谷仓裸露的屋顶很协调,摆满了上千册书。

    我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室,巨大,古老,实用,与人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感,融合在一起。意大利是天然的后现代,它有无处不在的遗产,意大利人非常懂得器物之美。

    美国的美,在于未开发的元气。

    二女儿说,酿酒时节忙起来,爸爸会在酒坊里唤她,因为融在一起,无处可躲。

    Luca有许多精美的西藏唐卡,还有台湾的宣纸和大陆的温州皮纸。

    Nonino太太请我们出去吃晚饭,Nonino先生还在忙,不能去,二女儿要准备大学里明天的法文考试,于是Luca在家陪她。

    大女儿和三女儿与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边上,房屋古老,空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Nonino夫妇开车带我们去与斯洛维尼亚国界临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城里每年举办东欧艺术节。街上卖一种提包,上面印着很大的一个K,原来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条河的两岸,河边有巨石,岸边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说,每年都要在这河边演但丁的《神曲》。

    我对但丁《神曲》的场景印象来自法国画家G.Dore为《神曲》绘的插图,这条河则令我对《神曲》心领神会。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厂仓库旁的Nonino夫妇家吃饭。餐厅里有四扇中国屏风画,画的是中国的八仙祝寿,按规格应该是八幅,不知是谁画的。从女人的眉型看,应是清代的作品,画得真是好,博物馆级的藏品。八仙是给西王母祝寿,大概当年是给哪位老太太过寿的礼品。我们就在这四张画前吃饭。

    酒厂仓库非常大,几个工人在这里包装Nonino牌的烈性葡萄酒。酒瓶是斯洛维尼亚手工制造,设计得类似中古炼金术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种酒瓶上有一颗彩色玻璃珠,玻璃珠是从威尼斯做来的。

    Nonino酒是欧洲上品烈酒,价格惊人。可惜我因为偏头痛,戒酒了。

    年初在这间仓库里发奖,来了大概有一千多人,厨师从巴黎请来,发奖之后是来宾跳舞。一个人问我,这里有FIAT的总裁,有工人,有农民,有艺术家,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而且快乐?我本想说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而且快乐,但是我说,你们有共同的歌和舞呀。

    我喜欢这样的发奖,在一个小镇,葡萄收了,酒做好了,大家狂欢。古时希腊的奖,想来亦是如斯意思。奖若是狂欢的借口,反而有贵气。我来再访,亦是有这种喜欢在里面,有人有家可访。

    下午Luca开车送我们去车站,是另外一个小城的车站。路上Luca拐了一下,带我们去Palmanova城的军官俱乐部,Luca当年从米兰到这里服兵役,就是在这个俱乐部认识Nonino家的二女儿。中午,俱乐部里没有军人,很安静,我在猜测两个年轻人是在哪个角落见的第一面,却看到墙上有一张要塞的古地图,原来Palmanova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Aquileia城,有座古教堂,高大,朴素,旁边有个小吧,几个老头在打牌。画家常要画打牌的人,打牌的人像静物,又有一种活泼的慵懒。Luca送我们到车站,等车来。我们上了车,Luca等在下面。

    车开了,Luca招手告别,威尼斯省的一个小城的一分钟小站,下午阳光里Luca的灰眼睛,青下巴。

    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运河里走,两岸是古老华丽布景般的楼宇,Rialto桥上已经开灯了,黄色的灯。

    学院桥也开灯了。

    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余晖。余晖中有鸽子滑过,鸟迹斑斑。

    穿过小方场,在光滑小巷中走。掏出钥匙开街门,院中水井静静立着。一只猫站下来私家侦探般研究我。穿过幽暗的走廊,辨认钥匙,声音像在数银币,开房门,两道房门。

    屋里暗沉沉,只有玻璃窗泛着灰色。开灯,桌子、椅子、床,同时浮现出来,看着我,好像说,这两天又去哪儿疯了?坐到桌前,启动电脑,“嘟”,屏幕亮了,日记浮现。

    河巷里传来风琴的长音,男人的歌声马上要开始了。

    再见Ciao!

    就要离开威尼斯了,瑞雅尔多桥下的一条船上,有个老人在唱歌,高音,面容像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画像,一曲才歇,桥上和两岸掌声雷动,总有几千人吧,小船却独自沿运河向南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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